千里不留行
“出门在外，要更加小心……若是有事，便去找这的衙门。”
年轻公子披着狐裘，才不过初秋的天气，他便已捧了手炉，身旁立着丫头小厮，但都是陌生面孔。
那夜守在外面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想来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饶是沈沅湘明知如此才是最好，仍然忍不住生出兔si狐悲之感。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年轻公子曲起指来轻轻在她额间弹了弹。
年幼的nv孩便仰起头来，展颜一笑“我只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我家也败落了，我是不是连他们都不如了。”
她款款走了两步，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我有时想，天下那么多的人家，怎么就我偏偏生在这？”
不待谢明凰答，她就自问自答道“可后来想想，我生在这就是泼天的富贵，又谈什么无情不无情，自古以来为了家产自相残杀的还少么？好歹，我还有个好哥哥。”
她深x1一口气，漠然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
年轻公子解下狐裘，披在她身上，语气轻且弱“我知道，一切有我，莫怕。”
他长长的睫羽在空中颤抖，做着保证“不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哥哥答应你，定要让你快快活活的过一生。”
他说罢，垂目敛se，转身而去。
待走出了这楼阁，谢明凰才偏头咳了两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公子！”
身旁人慌忙扶住他。
“不必声张，小事罢了。”
谢明凰盯着这口血轻摇了摇头。
少年咳血是早夭之兆。
他是短寿之人，这个国家不能教给一个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帝王手里。
妹妹梦中的选择的确是他应该做出来的事……可当他知道了那一切后，却动摇了。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他苦笑不已。
谢明凰前脚来，沈家人后脚到。
沈沅湘乖乖的随他们走了，直到上车前她看着人群中的少年郎，才莞尔一笑，又下了车。
“小哥哥。”
她走过来，摘下了头上的花冠，踮起脚来戴到了少年郎的头上。
“我走了。”
她拉着他的手，忽然抱住了他。
“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尽管去江南城找我。”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去淮y侯府，找他家的五姑娘。”
“好。”
封清光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放心，这天底下能杀我的人还没出声呢。”
他看着沈沅湘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
车马哒哒而去，这才张开手。
一串圆润光莹的东珠落在掌中，他微微用力，珍珠一滚，穿在其中的金银绞丝线分毫未损。
“淮y侯府的五姑娘？我记住了。”
封清光扬眉一笑，对着那远去的车马扬声道“小妹子，待我至江南再邀你同游。”
语罢，哈哈大笑。
他越发的觉得，当年那一时的恻隐之心来的太值得了。
沈沅湘的车马走的不快，没过多久便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停了？”
“姑娘，路上有个受伤的人，挡了路……”
一侧帘子掀开一角，只见不远处倒着一个白衣的男子，一身血迹触目惊心。
沈沅湘掀了帘，扶着丫头下去“救了，送他去医馆，好生照料。”
她话才落，就见男子勉强撑着睁了眼，一手撑着地仰着头“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是谁，我以后好报答你。”
他这一睁眼，沈沅湘才看清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英挺俊秀，尤其是那双眼睛，竟是蓝若瑟瑟。
可真是个好样貌。
沈沅湘对他抬眼一笑“报答就不必了，想来公子是个江湖人，日后多做些好事便罢了。”
说罢也不顾男子如何回答，扶着丫头便摇摇转身上了马车。
“姑娘救了我，就不怕我是歹人。”
沈沅湘止步，笑声泠泠“你若是歹人，如今又岂会站在这呢？”
——若真是歹人，如今早就si在了万箭穿心下了。
她袅袅婷婷上了车，男子被人抬着去了医馆，他轻声问“你家小姐叫什么，生的这么漂亮，我以后要报答她。”
“我家小姐心善，不求公子报答，您还是好生养着罢。”
“哦，是么？”
如此貌美心善，生于此世，可不太平啊。
救了个人，沈沅湘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一路过来接她的长姐颇为不赞同“那人不知什么来路，妹妹为何救他？”
“不过随手结个善缘，又有何妨呢？何况，姐姐，这侠以武犯禁，有时候朝堂做不到的事，恰恰需要他们呢。”
她笑着答，沈秋水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妹妹已经开始长大了。
她既欣慰又难过。
沈沅湘看她一脸怜ai温柔，心中一酸。
……上辈子，这个姐姐的下场，说不上是好还是差。
江南城沈氏共有九nv四子，长子淮y侯世子沈清波战si，只留下了一个三岁幼儿。次子沈清涵醉心书画，不同俗物；三子沈清湮虽有千般心机，奈何腿脚有疾无法出仕，四子沈清沚尚不过八岁，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沈沅湘与沈清波差了整整十二岁，也不过是个孩子。
那时候，为了保住淮y侯府不被人欺凌，身为嫡长nv的沈秋水嫁入西平王府为妃。
西平王b她大了整整十八岁，早已有一双儿nv。
沈秋水这桩婚事，外人看来千好万好，可只这一条便是冷暖自知。
西平王再是温文尔雅，也是父辈的人了，沈秋水哪里会真的没有遗憾呢？
重来一次，她不能让沈秋水再走这条路。
“妹妹，妹妹，你想什么呢？”
回过神来，沈秋水正担忧的看着她。
“我是想……我贪玩，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老祖宗和父亲母亲生不生气，会不会打我？姐姐，你要帮我啊。”
“你呀。”
沈秋水宠ai的搂着她“小淘气，这时候你却知道错了，从前怎么不说呢？”
随后又安慰道“你放心吧，这次虽然气归气，却不至于对你动手的。只不过，可不许有下次了。”
“嗯！”
沈沅湘闭上眼，心里已经转了千回。
真是……山雨yu来风满楼。
她闭目假寐，太多的事堆在一起，忍不住疲倦了下来。
这一次回去，沈家果然未多说什么，沈家的老祖宗，那位元国郡夫人一见到她便搂着‘心肝r0u’的唤，之后便是千叮咛万嘱咐，连个祠堂都没跪，就送她回去休息了。
倒是她身边的人被清洗了遍，首当其冲的便是萱草。
“姑娘救命！姑娘救我啊！姑娘！我是听了您的吩咐啊！”
丫头被拖出去前哭喊不休，沈沅湘被拦在房里。
慈眉善目的嬷嬷笑道“姑娘年幼，有所不知，这样的丫头说是听了您的命令，可背地里呀，却是瞒不过了就透给旁人了。”
“这背主之人是留不得的。”
“可是……”
沈沅湘装出一副伤心焦急的模样，直到被劝回去，私下无人了才笑出声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目中狡黠，却是高兴极了。
萱草当然是不能留的。
上辈子她待她难道不好么？不是一样为了谢凤城出卖了她，害si了她的堂姐沈潋滟？
有二心的人自然不能活在这世上。
她在家中呆了不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荥yan郑氏yu求婚于沈氏。
沈沅湘上辈子是拒了这门婚事的。
概因那时，她心里有个小哥哥。
可是这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荥yan郑家和我家是老亲，世代姻亲，当然是好的。”
娇俏的nv孩抬起头来，展颜一笑。
她款款上前，撒娇道“有老祖宗掌眼，我肯定吃不了亏的。”
“这……你真的愿意？”
淮y侯夫人迟疑了片刻，素来疼av儿，因此她还是又问了问“我见你平日和你几个表哥……湘儿，你喜欢边答应，不喜欢就罢了，咱们家如今用不着卖nv儿。”
沈沅湘心中动容，面上却乖巧“我直把表哥们当哥哥啊，再说了，玉珊姐姐她们都开始议亲了，我也到了年纪，当然要选了呀。”
“再说了。”她抱着淮y侯夫人的手摇了摇，撒娇道“能让父亲母亲都称赞的，定是个好儿郎，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愿意呢？”
“既然如此，那母亲便去回你祖母，这门亲就应了。”
淮y侯夫人宠ai的0了0nv儿的头，又是闲聊了几句，这才将人放回去休息。
沈沅湘扶着丫头，提着玻璃绣球灯，虽走在夜里，心中却十分亮堂。
……荥yan郑氏，乃是千年望族，根深蒂固，昔年谢凤城登基后头一个便拿他们开刀。
上辈子她身上并无婚约，封清光又身份低微，导致谢凤城连顾忌都没有说下手便下手，直接下诏封她为妃，招入皇g0ng。
可这一次，不同。
她定亲荥yan郑氏嫡子，便是世家儿媳，任谢凤城胆子再大，只要郑氏家主不si，他就不能动她。
退一万步，纵然是她沈氏当真如上一世一般败落，而郑氏子也重病不治，大不了，她守着望门寡，在沈家任了族老，同他慢慢斗。
若要解除婚约，其实也容易。
旁人不知道，沈沅湘却清楚。
荥yan郑氏这位公子，是短寿之人。虽面上看着康健，其实早就练武走岔了路子，现下算算时间已经伤了根基，只是现在看不见罢了。
上辈子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郑氏子便去世了。
若想解除婚约，等他过世便可。
若想留守沈氏，守望门寡就是。
进可攻，退可守。
实在是没有b这更好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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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城沈氏和荥yan郑氏联姻之事，飞快的传扬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夜晚，年轻公子踏月而来，他眉间是令人好笑的怜悯。
“……值得吗？就为了一个似梦非梦的未来，你就将终身赔进去？”
彼时，沈沅湘正抱着猫，连头都没抬一下。
“当然值得。”
她讥讽道“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知道受制于人的痛苦？”
她抱着猫，站了起来“我这一生，无非是从一个笼子里到另一个更华丽的笼子里罢了，既然都是逃不出去的，那我为什么不选一个最合心意的，最容易掌控的呢？”
她看着年轻公子，明知这不是他一人的错，还是忍不住怨恨嫉妒。
“阿芷，你还小，现在你还未遇到真心喜ai的人，仓促定下婚事日后你会后悔的。”
年轻公子温语相劝。
妹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仍旧道“就如同我们的父母一样，虽然排除万难但他们在一起之后，琴瑟和鸣，多么幸福。”
“然后不得好si么？”
沈沅湘一把挣脱了这个同胞哥哥的手“你既然说他们琴瑟和鸣，又为何不说在我之前圣人还有位早夭的皇子？你说情深义重，为何不看先皇后身后，那些被纳入g0ng中的嫔妃？”
“五年大选，三年小选，这后g0ng中究竟有多少美人，只怕连圣人自己都不清楚吧？”
她冷笑着，转过身去，忍着眼里的泪“殿下不必劝我，我与殿下本就不是同一种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不奢求殿下怜惜我疼ai我，只求您别碍着我的事。”
她哽咽道“我不想si！不愿si！我要活！”
几乎是同时，她爆发出哭声来。
年轻公子见她痛哭，心中更是难过。
“好，好，你不愿意，我就不再管你。”他匆匆的俯下身抱住妹妹，安慰道“你想做什么我不问，只要你对超纲无害，他日你若是后悔了，有需要哥哥的，尽管开口。”
听着妹妹不停的哭着，说着自己不如人。
说着自己得知真相时的惶恐与战战兢兢。
谢明凰心如刀绞。
他抱着妹妹，想着早逝的母后与在g0ng中的姨母贵妃，也升起悲凉来。
他一直将沈沅湘哄睡，才起身离开。
而在他走后，床榻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神情复杂。
方才的话……半真半假罢了。
认命？她怎么可能认命？
人活在这世上，便是不停的争斗，在母t的时候是与同胞兄弟争康健的身子，出了世又是争宠，再大些，是争权夺利。
她上辈子避其锋芒，只求安稳度日，是什么样的下场？
手上没有权利，注定只能为人鱼r0u。
她不可能再走这条老路。
她不断的哭诉，无非是为了加大谢明凰的愧疚；圣人不可能认回她的。
她太清楚了，她的存在就是一把双刃剑。帝王用她来拉拢沈氏，但一旦有事端，便能用偷龙转凤混淆血脉之名，连根拔起淮y侯府。
倘若谢明凰当真英年早逝，她这位养在g0ng中的公主便是最后一张底牌，能让谢氏王朝不至于血脉断绝。
她生下子嗣，便可延续皇位。
而那位长公主，便能做臂膀。
只可惜，当年她那位好父皇机关算尽，没算到谢明凰当真早逝，却心慈手软把最大的破绽给了谢凤城。
而那位养在g0ng中的长公主又心怀大志，被彻底镇压。
至于她，也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丧失了所有的机会。
更可笑的是。
继位的谢凤城，竟然是个野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x命。说的便是她这位父皇。
但是这辈子，不同了。
“谢明鸾……”
鸾者，非凤非凰。
但既然上辈子长公主敢打出名号去夺位当个nv皇，她又怎么不敢呢？
若是太子平安无事也就罢了。
若是太子还是……她这个唯一的帝nv，当然是最有资格继承谢氏王朝的了。
毕竟，谢氏王朝可是出过nv帝的。
她轻呵了一声，正yu入睡，就听到门外有人轻声禀报。
“姑娘，姑娘可睡了？外头有一位姓封的公子，拿着东珠手串来找姑娘。”
沈沅湘霍然起身。
“备车！”
这个时候……封清光怎么会来？
难道是碰上了难事？
封清光生x谨慎，并未直接等在淮y侯府的门前，而是着人告知了她相见地点。
托谢明凰的福，她手里终于有了可用之人。
如今深夜出门，不仅能找的人驾车还能有人在房里帮她瞒天过海。
马车兜兜转转，不知多久停了下来。
沈沅湘还未下车，便见帘子掀了起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搭在门前，少年一身白衣，登上马车，一扬眉“小妹子，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沈沅湘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最后也只是笑了一笑。
封清光与前生的那个少年郎，越来越像。
可是却又，越来越不同。
到了这时候，她才恍然发现……或许她ai的那个小哥哥，真的只是记忆中的封清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