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霜凄凄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我只想知道。”白衣女子吸了口气。“白师姐和朱雀神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卓燕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听到过人说,她和朱雀……”
“这重要么?”卓燕打断她。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无论重不重要,我都希望知道真相。”
卓燕想了一想,回身向身后之人低声说了几句,只听那人啊了一声道:“不行啊单先锋,夫人交待说……”
“单先锋”。君黎脑海中一闪。对,那时候在酒馆里,那“程左使”等人确实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卓燕反问。
那人没办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全数退了开去。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情,若知道还有我在听……君黎有点不安起来。
“单先锋。”只听白衣女子也重复了一遍这称谓。“看来这是你在青龙教的新身份?”
“‘单疾泉’是我的本名,单家累代皆担当青龙左先锋之职,这算不上新身份,‘星使卓燕’那十数年,才是意外。”
“你在青龙教似乎也并不讳言自己曾投身敌营,但说到白师姐与朱雀的关系,却要将人遣开——这又是为什么?”
单疾泉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请教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什……什么?”白衣女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我问姑娘,是否有心上人。”
“自然没有!”白衣女子断然否认。
“即便是有,姑娘对我也定会说没有,是么?”
“你……是什么意思?”
“姑娘与白霜,是同样的人,我想应可体会她不愿被人知晓这些事情的心情。”
“……你一直避而不说她和朱雀的关系,便是为此?也即是说,我所听传言不错,她和朱雀,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了?”
“一个如她这般心气的女人的悲哀,便是遇见一个令她再也高傲不起来的男人——她对谁都未曾说过,所以到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只可惜对白霜又是断断不可能劝的,首先她便会断然否认自己对朱雀的心意;其次,她便算知道朱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不会肯回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裙下,但恐怕她连看那些人一眼都不会,却要为另一个人看她一眼而苦中作乐。高傲之人的宿命,大抵如此。”
单疾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君黎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之——他心想——他似乎也在暗指着这白衣女子。她们这对师姐妹,听起来的确有点像,自己那时看这女子这般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曾想过,“大概命里不会太顺”。
只听单疾泉又续道:“我与白霜说是认识了十年,其实打照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白霜说她感念我与她的的交情,天晓得,她或许只不过是感念我让她认识了朱雀——认识了那个根本不值她如此的男人。最后那一日她奉朱雀之命来追我,其实是早怀了必死之心。倒并不是说她对与我的情谊真如此看重而宁愿放弃朱雀之令,而是——她必须要借这个机会证明一件事——她要证明自己的高傲,从不曾因为任何人弯折过。她已被朱雀逼到走投无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然毁了——而最后只是心灰意冷,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但她就算是死,也不要世人嘲笑她是‘为情爱而死’,尤其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这是高傲如她决计承受不住的。所以她要为了我去死——为了我这样根本不相干的所谓‘朋友’,便能保住她的高风亮节。说来何其叫人感动,她猝然向鬼使出手,被他重伤,然后求他放过我,说她用一命换一命,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要护着我。但是回过头来她对我说的话却又何其残忍,她说,‘卓燕,你记着,我是为你死的。’只是这么几个字,于我却如天雷轰鸣。她要我记着,其实却是要我让全天下都记着,她柳使白霜不是死于情人的逼迫,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利刃,而是死于我的背叛!”
君黎听得连呼吸都屏住,隔了一会儿,方听白衣女子吐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因为她这一句话而觉得什么,明理之人,都知道她是被朱雀逼至了绝路。”
“这倒还不须由你来安慰。”单疾泉哂笑。“听你话中之意,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已知晓。”
白衣女子摇头。“我所知并不真切,但其实她与朱雀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并非她不说,便无人知道。”
她停了一下,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又转开目光。“泠音门地处偏僻,白师姐故去数年,我和师父才知道消息,也就是在十年前。如你所言,我确实从未见过白师姐,但我从小就见师父每收到她的书信,便极为高兴的样子,所以对这个师姐十分好奇。后来书信渐少,再后来便完全没有,师父按捺不住要出来打探消息,才得知她竟已过世。那时辗转得知她的死与你有关,我们师徒到了此地,又见到白师姐的墓,看到你名字,师父一下急火攻心,便叫我在此坟前弹琴引你出来,而她隐在暗处,说一见到你,必要取你性命,以为师姐报仇。倒该算你运气好,那一日你没有来,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她问了我一些话,还问是不是来寻你的,说你要过许多天才会回来。我遵从师父命令全无理会,她便留了些人看住我,自己走了。幸好这个女子并没试图为难我一个小孩子,师父也冷静下来,认为也并不该就此断定白师姐这笔账便要记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便即离去,想再探查师姐逝世真相。也是凑巧,后来寻到了‘鬼使’一名手下,他便将那日情形告知我们,这样听来,白师姐之死,倒该是朱雀和鬼使的错大些,但听说那两人早些年已被朝廷拿去,恐怕早死在牢里,我们也便没了报仇的目标,只能又回了泠音门中。但师父十年来对真相仍然存疑,因为白师姐在信中从未提及过‘朱雀’此人的任何详情,她委实难以相信师姐会为个我们都没听说过之人连性命都送掉。师父直至临终,方又对我说起这想法,希望我还是能找到你问清楚——若你所说与那日我们听见的一致,那也便是事实了,否则的话——她还是要我寻出真相来。”
“听姑娘的意思,尊师已过世了?”单疾泉看起来有些意外。
“是,师父自知道白师姐死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身体也不甚好,近年来卧病在床,春天的时候,又染了新疾,终是没熬过去。”
“姑娘还请节哀。”单疾泉稍稍示礼。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的冷意好像比起初收敛了些,倒不晓得是因为终于印证了事实,还是因为想到白霜凄惨之运,她忽有所悟。
“泠音门中之事,想来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女子又道。
单疾泉摇头。“白霜对于师门之事,从来不提,我也并无特意去问;说来也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你十年前出现之后,我因听说你携了具不寻常的琴,才去查阅一些典籍,知晓泠音这个门派。”
“泠音门原本避居世外,少人知晓,不过也正因如此,门徒难寻,到师父这一辈,不过收了白师姐一个徒弟。可惜白师姐当年因为一处琴音是该偏还是不该偏,与师父起了很大的争执,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连门中仅存的五十弦琴‘七方’都一击而半。白师姐携了一半琴身出走,说她自去世间寻琴谱来证明自己没错。师父在气头上,也就没拦她。”
这一门里尽是些烈性之人,哪里对得起“泠音”两个字的境界。君黎心中道。不过也是难怪,如果师父是这样的人,徒弟的脾气当然也差不离。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倒还算好的了。
“白师姐后来也真的寻到了琴谱,但是琴谱证明,师父才是对的。白师姐那时候多半心怀愧疚,但又不愿立刻回到师门,就给师父写了信,说要在外多游历一段时日。师父一个人也是极为寂寞,后来便收了我,也常跟我说起有这样一个师姐,更念信给我听。印象中,起初的信里,都会提过一阵子就回来,到后来就再也不提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师姐遇到了朱雀,就……再也不愿回来。”白衣女子续道。
君黎听得也是叹了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这究竟是命中本就注定,还是偶然发生的运转,倒真想拿白霜的八字来看看。
却不料忽听女子一声断喝:“是谁,出来!”他浑身陡然一凛,惊觉自己这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气,恐怕已让自己今日要“运转”了。
但没办法——逃总也逃不了,君黎只能老老实实现出身去。偷听一事,在江湖中妨碍甚大,不比上回在茶棚里管了这女子的闲事。他自知理亏,上前去便躬身赔礼道:“前辈恕罪,姑娘恕罪,我……”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只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上碰巧遇过。”
单疾泉一笑道:“也算有缘。他是我故识,今日之事他既是无心,就罢了吧,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女子欲言又止,转念道:“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如今不得便了。”
君黎听了忙道:“不敢多扰,贫道先行告退就是。”
“君黎。”单疾泉叫住他,便向白衣女子道,“姑娘少待,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白衣女子便点点头,稍稍退开些。
单疾泉便道:“你何时来的徽州,可去过顾家了么?”
君黎略有赧颜,“我也是今日刚到,所以……”
“你义父恐是想你得很,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
君黎不知他与顾家是何关系,心道我不敢见义父的缘由,恐你也未能尽明,面上却也只能点点头,扯开话道:“那个,当年……要多谢前辈几位搭救,那时不懂事,未曾道谢,反惹出事来,实在惭愧。”
单疾泉也记得当年酒馆一面,便笑道:“那个无妨,只是——我记得那个剑穗,你应该没有收下才是。”
君黎木剑背在身后,心里想,莫非你适才便是看到这个剑穗,又看我是个道士,就猜出是我来?口中答道:“是,但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
单疾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对了,你义父寿辰在下月初一,记得日子,莫要误了。”
君黎听他仍然提起自己义父的事情,有些尴尬,便道:“前辈那日会去吗?”
“我自然会去,今日倒有些局促了,到那日你笑梦姐姐也会回去,还有你当年见过的程左使他们,必也会到场,我们再多聊聊。想来他们若见你长这般大了,也必会高兴。”
君黎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但君黎如今戴孝,恐不适宜前去;何况毕竟是出家之人,这般场面,便还是不历为好吧!”
单疾泉见他师父不在身边,又兼一身白衣,原也猜老道长是新近故去了,想他也许是孤身一人,才想起来徽州投奔义父。如今听他之言竟也并非此意,也只得叹了口气。“我不过告知你有此一事,你去或不去,我原也管束不着。”
君黎听他语声中大有怪责之意,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隔一会儿听他无话,硬着头皮便行乞退。
他的心情又变得极坏。原本固然是想找到些与往日的瓜葛,但果真辗转遇了故人,竟是这般叫自己难受。说到底,便是自己对义父怀了愧疚之感,而所有的故人都仿佛在刻意放大他的这种愧疚之感,让他不得安宁。
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
八月转瞬即至。一连十几天,君黎都坐在人最多的茶楼里,兜揽生意。徽州人信运命的不少,君黎空下来的时间也便不多,但忙碌也没让他忘了单疾泉那天的话。八月到来的这天,他默默挪至另一间茶楼,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能看得见顾家的大门。
义父是六十六还是六十七,他都不太肯定。因为在徽州很有些地业,这附近的老百姓,一大半倒是有往来的,所以顾家早几日就开始准备,到了八月初一这天,一早就开门纳客。君黎看得清楚,提着或轻或重贺礼的乡亲老小,陆陆续续地便在这大门进出。顾家自也准备了水席,供着众人歇息闲聊与吃喝。
反正明日便启程,离开此地。他是这么想的。留在这里的这十几日,只为了今天,这样远远地看一眼。
“你怎么没去寿筵?”冷不防身边又有声音传来。
君黎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但这声音——实在也熟悉到够了。白衣女子竟然也还留在徽州,继那日被他漠然态度赶走了之后,竟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口气出现在面前。
“哦,我,我几时说过要去了?”君黎也便只好这样答。料想那天与单疾泉说话也没避她,她是全数听了去了。
“你不去,怎么今日不立幡?”女子在他桌边坐了下来,见他桌上全无茶水,微微摇头,便叫了茶小二过来点茶。
这一番亲近作为令君黎着实不习惯,看了她好几眼,方道:“姑娘今日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也没处可去。有些话没处可说,只能寻着你来说了。”
“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君黎认真起来。“但以姑娘的身手本领,该没什么难得倒你的吧?”
“嗯——你帮我算一卦吧。”
“什么?”
“帮我算一卦——我想看看,我这次要做的事情,能不能成功。”
君黎又看了她半天。他固然可以说出“你不是一直不相信这算命之术么”或是“你不是一直说我招摇撞骗么”之类的揶揄之语,不过毕竟对方是个女子,他还不至于要刻薄如此。
“可以是可以。”他应道。“不过……我是要收钱的。”
“我已经请了你的茶。”
君黎虽然说着要收钱,其实已经从背箱里取出了装几件小工具的皮囊,准备打开,那皮囊却原来拿倒了,哗的一声,几件东西落在桌上。其中一件圆盘似的东西,似乎内中挖空,装了些什么,但便此一磕,角上碎了一小块,内里的容物簌簌落了出来。白衣女子已经看得是些沙子。
君黎忙将此物拾起,向盘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便放下去收拾桌上散沙,但目光一扫,却稍稍变了脸色。恰那茶小二端了茶,不妨桌上有沙,便要放下。
“等等。”君黎未及细想,抬手便将茶壶托了住,双目看那沙形流动,便抬头问白衣女子道:“你说要做的事情——不会是要去京城?”
“你……看得出来?”女子吃惊。
君黎忽地似乎意识到还有茶小二在侧,托壶的右手一松,特特道了声:“好烫!”左掌随手将桌上沙形尽数抹落到地上。
白衣女子未明他意,君黎已经示意小二将茶摆上。待他走后,他方看着白衣女子的眼睛,道,“方才沙形隐约是‘犯上’之相,你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白衣女子勉强道:“不过是你沙子漏了出来,我又没有碰,什么沙形,也是碰巧而已。”
“你便说是不是。”
“……算不上犯上,只不过我知道宫中有五十弦琴。白衣女子侧开脸去。”
“你要去寻五十弦琴?但你……”君黎说着,看了眼她仍旧随身带着的琴匣。“是否那天后来单先锋又跟你说过什么?你先前好像并无这层意思。”
“因为先前我以为找到他,就能够寻得到白师姐带走的那一半二十五弦的下落,可是据他所说,他一次都没见过白师姐用二十五弦琴,她甚至连琴都不弹,都奏的别的器乐。既然白师姐已然故去,唯一的朋友也说没见过二十五弦琴,那这琴的下落,想来是无望得知了。”
“单先锋会不会又隐瞒了你?”
“隐瞒此事于他也无好处,别说只拿了一半‘七方’,就是拿了整具琴身,没有泠音门的琴谱,也只是普通之物——皇宫之中现在有的那琴,恐怕也只是寻欢作乐之用,却无法用来……”
她忽地缄口,君黎却续下去道,“无法弹奏出‘魔音’是么?”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作为一个算命的,你知道的有点太多!”
“算命的知道的本就很多,还知道你若想去做盗取五十弦琴这种事情,根本是自寻死路!一半七方也已够了吧,十年前你师父用一半的琴不是一样能奏出魔音催眠青龙教的人?”
“当然不一样——现今泠音门已经只剩我一人,师父遗命,要我一定要恢复五十弦琴的完整,将泠音门琴谱与绝学完整传承下去——我怎能止步于仅仅二十五弦?你师父听的那一曲繁复磅礴,在二十五弦上又如何能表现得出来?”
“你试过么?”君黎道。“那琴谱想必令师也传给了你,你可曾尝试过,是否用二十五弦真的没法表现?”
“说来不幸,如今我得到的琴谱也并不完整,师父当日传给我时,就说那原先的琴谱,是在一位知交故人手中了,她固然曾弹奏过全曲,但因为白师姐走了之后没有五十弦琴,要在二十五弦上一边试弹一边完全恢复出来,师父也未能做到,所以我手中之琴谱虽声称是全谱,却恐怕只是二十五弦琴的全谱,而不是昔日五十弦琴的那一部了。我那日来问你你师父对那日听琴有说起过什么,便是为了确证此事。”
“若是如此,我倒觉得姑娘还是该以寻回琴谱为要,至于琴——不过是工具载体,待有了琴谱,再寻不迟,哪怕访一巧匠依据这一半重新制作一具,亦非完全不可能。”
白衣女子不语,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但想想毕竟五十弦琴还有目标可寻,那琴谱——所谓知交故人,却连个名姓都没有,不免如大海捞针,当下心生踌躇,便又道:“所以我方才让你帮我算一卦,若当真卦象凶险,我便另行定夺。”
“我已说了,自寻死路而已。”
“你方才不过看出我要去做什么,并没测吉凶。”
“一日一卦,姑娘不走运,方才我沙盘撞坏,不小心测了姑娘一事,今日再测恐不在准,至少也要等到明日了。”
“那就明日……”
“但我明日便不在徽州了。”
“你……你这分明又是故意的,方才所说,多半又是信口胡诌吧!”白衣女子终究还是气得站起。
君黎对于她说自己胡诌之类的言语已然不着恼,只道:“不管是沙盘撞损,还是我明日要走,都已足可见姑娘运气并不好,这趟险还是别去犯了吧。”
“你……”白衣女子气结。“好,那你说,你明日要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总要等你将这一卦算出来——我便不信明日你还要摔坏什么东西?”
君黎只道:“我明日方能决定。”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我缀了你这么多天,不在乎再多一日。”
“……你缀着我?干什么?”
“固然是一开始便想找你算卦,不过……之前你得罪我的气,我至今日方消,先前自也不会来找你了!”
君黎回想那日在郊外那酒馆,恐怕她当时便想寻自己算这一卦,却被自己一句话逼了走,而她竟一个人赌了十几天的气,想起来也当真有点好笑。
“那日是我不好。”他赔了个礼,心里却道,你咬牙切齿跟踪了我十几天都没把琴弦再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幸运。
白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明日再见了!”却见君黎嗯了一声,双目又望去外面,不由道:“你今天特特来这里,是为了你义父顾老爷子的大寿吧?既有此心,为何又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私事,姑娘就不必挂心了。”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我要去临安寻琴也是我的私事,怎么你一心不让我去?”
“性命攸关,我总不想见姑娘送命。”
“哼,我不过劝你一句,你不听也便罢了。只不过当年师父对白师姐,也是因一念之差,由她离去,终致一生再无相见,你若因一己之自私便如此怯懦,那么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恐也没人帮得了你。”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痛了君黎心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学着脱离世俗,试着忘却七情六欲,但他始终是个凡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逼自己不做,在想见某些人时逼自己不见,固然也是修行的一种,但那种“想”却并不曾因为修行减少过。未知是修行太不成功之故,还是凡人本应如此——他不知道,甚至也不能肯定一直尊崇的师父到最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忘却凡尘。
“我再考虑一下吧。”他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的——也许是——好意。
“不如也算一卦吧。”白衣女子道。“给你自己算一卦,看看要不要去。”
“我说了,自己的运算不出来。”君黎有点烦躁。
“我给你算。”
君黎正自吃惊,已觉什么东西晃到了自己鼻翼,偏了偏头便看见是白衣女子手上拿着一枚铜钱。
“如果是这一面,你就不去。”白衣女子说着又将铜钱翻了身。“是这一面,你就去。”
她不待君黎同意,已经将铜钱轻轻一弹。那钱带着些许指甲的回声笔直射向空中。君黎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随着那铜钱抬起,而后又随之一起落下。
忽然,铜钱消失——被白衣女子拦路抄走。他一怔,铜钱已被她又握在手心。
“你还没有想好?”女子居高临下看他。
君黎说不出话来。他无法不承认,当铜钱飞在空中时,他已经恍然知道自己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白衣女子也曾这样将铜钱抛在空中,才决定这样走到他面前,替他叫这一壶茶。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