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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的枷锁(家庭 / 生活)

 

婆婆向来不喜欢阿姨,说她不恋家,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年轻时拋下家人,独自到异国流浪。「她只顾自己风流快活,难为我们辛苦赚钱供她读书,她却不愿安份打工养家。」婆婆每次提及阿姨,都会重提此事。儘管阿姨回港后努力工作,协助妈妈照顾婆婆,婆婆仍忘不了阿姨昔日的轻狂。

我总觉得妈妈性格遗传自婆婆。可以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但家人必须回报她,必须跟着她想要的方式去办。例如,婆婆不喜欢排队,她会插队,甚至叫妈妈先行,做烂头卒。我说这是不对的,妈妈会反骂我不孝。跟她说道理,她说不过我,就会动用金句:「我是你的妈妈!」

在我眼内,「妈妈」这个身份,是铜墙铁壁,能为妈妈挡去一切她该要扛起的责任;是宇宙真理,能解释妈妈所有难以明瞭的不合理行为;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将懦弱的我牢牢束缚……

在我二十岁那年,某个深夜,婆婆早已入睡,爸爸不在家,阿姨罕有唤我和妹妹到厅去。厅里,妈妈玄青着脸,盯着静默无声的电话,像在等待一通重要来电。

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妈妈眉头由绷紧变为放松,再由放松化为无意识的轻微抽搐:「爸爸又再欠债……」

我向来以为爸爸是有节制的怡情小赌,岂料他会犯下如此大错。

平日爸爸热爱赌马,每个赛马日,都会盯着电视大半天,收看《赛马直击》。他没有电影中的赌徒那么夸张,不会扯高嗓子、大声叫嚷,但会在电话投注接不通时扔电话,或是在输钱时扔报纸。

他试过借口带我(当时我就读小学二年级)和妹妹到公园玩,一起离家外出。他说要入投注站办正经要事,叮嘱我俩乖乖站在门外等他,很快就会出来。结果,一等就是个多小时,等到刚买完餸的妈妈凑巧经过,看见我俩快被二手烟燻死……

「早在妹妹出生之前,爸爸已欠下一身赌债。他要债主向嫲嫲讨债,嫲嫲直接向债主明言拒绝为子还债,事后还要我们接大妹(妈妈是这样称呼我)离开。债主追债追到旧居那边,令我们几乎要露宿街头……」妈妈尽吐鬱在心里多年的冤屈。「幸好,舅父愿意帮忙,买下新屋,给我们暂住……辛苦多年,终于还清债项。但……又来了……他还把债主叫去舅父工作的地方。」

那岂不是变相逼舅父代为还债?颇为富裕的舅父向来善良、顾家,绝对是代还债务的上佳人选。但这代表舅父该被如此欺负吗?唯一可以阻止祸害蔓延至舅父身上的,只有妈妈一人。如果妈妈开口要舅父帮忙,舅父必定会顾念亲情,不理舅母反对,立即伸出援手;如果妈妈是清醒的,断不会为了再三犯错的人而累及无辜,将舅父拖入这趟混水之中。

「你和舅父商量过没?」妹妹婉转地问。

「舅父答应帮我们。我们欠他的钱,可以慢慢还。」妈妈低头掩额,状甚苦恼。

「舅父主动提出的?」妹妹许是想及背后的人物关係。

「你这是甚么意思?」岂料,妈妈的神经被挑动,脸色大变:「难道你想爸爸被斩开九大块?」她有意无意避开妹妹提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了解更多……」妹妹心知不宜直接与妈妈硬碰。

阿姨见气氛降至冰点,连忙换个话题:「想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再给爸爸一分一毫。」

我和妹妹点点头。

「爸爸为了给你俩更好的生活,所以急于发大财。你们必须要继续尊重他,他全是为了你们!」妈妈补上令人火光的一句。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大家着想,就不该欠债第二次。」妹妹反唇相讥。

「难道你们想我赶走爸爸?」妈妈护夫心切,反问。

妹妹没有回答,气得快步回房。我也垂头丧气回房去。睡房内,静默无声。我和妹妹不发一言,分别躺在碌架床的上下层,各自调整心情。

为了掩饰爸爸欠债一事,妈妈可以持续多年瞎撒谎。说爷爷嫲嫲偏心、说姑妈姑姐欺负爸爸、以舅母脾气不好去解释她对我们一家的敌意……甚至乎,她可以将一切归咎于我和妹妹:是我和妹妹连累爸爸染上赌癮,连累嫲嫲一家被债主骚扰,连累舅父的生活被打乱……

那位太太掛线后,一脸不以为然,继续生活在道德高地,俯视被她踩成地底泥的阿美。待她走远,我才慢慢踏上归途。

我不想和她太接近,就像我不想和妈妈太亲近。一刻也接受不了。

太夸张了吧!是的。的确很夸张,和妈妈撒的每个谎言同样夸张。但更夸张的是,我选择了相信。明明在那个深夜,妈妈直接讲出真相,我竟选择漠视它。

我想要相信谎言,那些让我生起恨意的、让我无比自责的、让我感到羞耻的谎言。我想继续相信爸爸是个好人、妈妈是个受害者。我不愿耳闻目睹妈妈为了保护爸爸,毫不犹豫将所有罪名推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眨眨眼,强行止住负面情绪,摸摸肚皮,进行胎教。诚实的重要性、赌博的祸害、情理的平衡、愚孝和不孝的异同……我将自己领悟到的道理,全都告诉你,希望你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冤枉路……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大厦升降机大堂。我在大堂里看见数个中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拿着一隻头戴四方帽的熊公仔。她该是应届毕业生吧。

我仔细打量她。身形高?,长发过肩,五官精緻,眼神凌厉。想必伶牙俐齿、头脑清晰、自信满满。像妹妹那样,是个了不起的女生……

心头猛然一颤:我竟想起了妹妹。其实,今天已忆及她很多遍,只是一直不察觉,彷彿想起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回想一切,总觉得我俩有如天秤两端。我每一个举动都会影响妹妹的生活;她每一句说话均会给我带来生命的反思。可恨,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没能取得平衡。失衡,最终让我们变得抓狂。

妹妹去毕业旅行前一晚,她突然衝入房,向我哭诉,请求帮忙。她说,妈妈本来答应给她跟同学去毕业旅行,但今晚突然反口,说担心她和同学发生关係。我听得傻了眼:这种烂藉口也能说得出口,还要挑这种时候!

相信旁人可能会认为妈妈的想法很合理,尤其现今年轻人常予人不知分寸的坏印象。

但很多事情,只有长期身处在这个家的我们才会明白……

妹妹哭了很久,哭得我心也慌乱起来。她没能解决的事,我哪有本事处理?她该很清楚,我帮不了她。为何还要向我求助?

「妈妈问,为何我不能和你一样懂事、乖巧?偏要那么贪玩,不顾后果……」

认识妹妹的人都知道,她比成人更成熟,比爸爸更懂道德伦理,比妈妈更懂是非黑白,比我更懂处世之道;反则,妈妈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何时会反口覆舌,而更恐怖的是,她会不承认自己讲过这样的话。

「是吗?」我竟交出如此冷淡的说话,回应满脸泪痕的妹妹。明知妹妹是个自尊心强的女生,不是极度难过亦不会流泪。「原来如此。」冷漠,显得我残忍。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反应。我寧愿当一辈子废物、窝囊,亦不愿真真正正面对妈妈一次。我真的很怕妈妈,连自己亦难以理解那种害怕程度。

「别以为默不作声就可以平安无事!」悲伤尽头是愤恨开端。妹妹抹走泪痕,指着我咆哮:「他朝君体也相同!」说毕,她又到厅去,誓要和妈妈周旋到底……

妹妹所讲的「他朝」早已在我脑海出现过千万遍。我强行压下一切不安情绪,对家事不闻不问不反应,妄想将安稳感觉延长。这方法挺凑效,我渐渐变得麻木,对很多问题都没大感觉。多年以来,妈妈想我怎样,我照办如仪。像一台机器,只懂执行指令,不需输出情感。没情感,没痛苦……

万料不及,我低估了妹妹对我的影响力。她的眼泪、她的咆哮、她的勇气,唤醒了我其中一种情感:愧疚。

枉我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我保持沉默,不就给予外界一个大好机会,用他们的角度去詮释我的行为。

这夜,妈妈用「懂事、乖巧」去詮释我的「懦弱」,以此欺压妹妹。妹妹不奢求我会明刀明枪对抗妈妈,只求我能大开金口,讲出自己真正感受。但我用最淡然的方法狠狠拒绝她。

昨夜呢?大前夜呢?往月今夜呢?去年今夜呢?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我曾对妹妹的哭求视若无睹?她到底因我的懦弱而承受过多少次午夜凌迟?

一经醒觉,我没法再抬头正眼望着妹妹。因为我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勇气。

升降机到了,我挺着肚子,蹣跚内进。转身回望,那女学生仍呆立原地,等待另一部升降机。关门,我再也看不见那有几分像妹妹的背影。

我下意识摸摸肚皮,尽量镇静自身情绪。必须尽快冷静下来。你会感受到的!万万不能将这些情感传给下一代。这代人的问题该由这代人解决。我不要像妈妈一样,肆无忌惮犯错,将问题祸延后代。我不要!

好不容易才回到单位。我瘫坐梳化,眼珠碌碌,环视无人的四周。看见掛在厅中的婚照,认出丈夫笑脸,确定这真是我心目中的家,心神方能安定下来。深深呼一口气,世界重归美好。

不用怕!我已脱离昔日魔爪。我现在是丈夫的妻子、你的妈妈,不再是爸妈的女儿。

他们不会来找我的。他们不需要不符合他们理想的我。对他们而言,我是个不及格的女儿。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需要我……

妹妹所讲的「他朝」很快到来。起初有点痛,有点恨,有点怕,最后尽归虚空。

我没有呼天抢地,只是默默离开。整个人被掏空似的,空空如也。妈妈的话在我体内回盪,回音似的,没有息止的可能。

「你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妈妈说。

每次我上缴家用时,她说的「你已是家中经济支柱」、「我知道你乖、孝顺」、「爸爸这些年来都没有给我家用」等等,诸如此类的说话都是我的幻听吗?

为了交出足够应付家庭日常开支的金额,我还会做兼职。拼拼凑凑,每月至少奉上收入四分三,够支付屋租、水电煤费,还足以送她和爸爸每年外游散心。她忘记了吗?

放假日子,我再累不也陪她行山吗?

无论我为妈妈做多少事情,只消逆她意愿一次,前尘往事顿成泡影,我立即变成「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的不孝傢伙。

难道欠债累累、出卖亲人、脾气暴躁、没有给家用的爸爸会比我好?他危难时躲在妻子背后、欠债时要妻子做白脸筹钱,这是对妈妈好?

恐怕我这辈子没能力理解妈妈的逻辑。也许,理解不了,会是好事。我不要和她有丝毫相似之处。似她,是最恶毒的诅咒,诅咒着我的下一代。那个诅咒,该到此为止。我们的事该由我们了结!

思潮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我只好省掉休息时间,马上动手处理食材。急冻肉要解冻,部份乾食材要先泡水,还有这个鲜肉要醃起来……

这顿饭,是我为亲爱丈夫精心炮製的。为令色香味达至最佳效果,我必须心无旁騖,专心做晚餐。手指灵活在食材、锅子、鑊子、调味料之间来回。汗水混和油烟、蒸气,把我的脸弄得黏黏腻腻,像一块涂了坏臭蜜糖的热香饼……

七时许,丈夫下班回家。放下沉甸甸的背囊,微微松开衣领,带笑从后轻轻环抱我:「今天身体好吗?会否太操劳?真的不需要聘请佣人帮忙?」面容疲倦,眼神依然温柔。他把耳朵贴在肚皮,静听你的独特声音。「宝宝说你买餸很辛苦,建议你多些休息。」除了窝心,他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活泼孩子。

「宝宝还告诉我,父亲工作很辛苦,所以她会乖,不会加重父亲负担。」我模仿他,以你的名义讲出心里话。

「乖巧或顽皮都不要紧。孩子是我们带到世上的,我们就该负起责任。」丈夫尤其强调:「那是责任,不是负担。」

「我爱你们。」感动极了。我抬头报以一吻,要丈夫快些更衣、洗脸去。

见我坚持,丈夫无奈吁一口气,隔着裙子轻吻鼓胀胀的肚,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们。」

宝宝,你感受到吗?我们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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