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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品与啤酒(家庭 / 生活)

 

「这一句话,我会记上一辈子。」

二十年前,我拋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离开那个家。

某位于港岛区的咖啡店内。浅啡木纹地砖和同调木纹胶板桌椅,配衬白色墙身和米黄色灯胆,辅以多个小盆栽和青色靠垫作点缀,简洁得来带有满满的温馨。完全符合阿妹理想中「家」的形象。

我们齐齐长大于日本文化盛行的年代,对日系风格情有独钟实属在所难免。惟钟爱归钟爱,我不禁在心里吐糟眼前的芝士蛋糕:虚假的芝士味道和香气,甜得发腻的化学甜,有如焦土的乾瘪质地。怎么可以如此难吃?

「不喜欢?」阿妹冷道,没望我一眼,逕自品嚐她的芝士蛋糕和朱古力咖啡。

「嗯。」我放下叉子,放弃价值五十元的蛋糕,暗叹浪费。我寧可花同样价钱,去茶餐厅吃咸鱼鸡粒炒饭。

「这是区内最有名气的芝士蛋糕。」阿妹对我的口味不以为然。

「以『难吃』见称吗?」我冷嘲,惹得邻桌的情侣窃笑。

阿妹面色玄青,无视我,低头享用她的下午茶。

我没趣地拿出手提电话消磨时间,目光时而在通讯软件上游走,时而偷瞄对座的阿妹。

我俩之间,是一张深度六百毫米的枱,也是二十年的空白。见面之前,我记忆中的阿妹是个廿三岁大学毕业生,纯真无邪,略懂打扮;碰面当刻,旧印象骤然消失,独一无二的阿妹变成充斥中环的普通办公室女郎。微卷深啡长发,浓妆艳抹,粉绿色及膝连身裙,纯白色短袖小外套,三吋高跟鞋。

曾几何时,我深信自己会跟阿妹一样,成为打扮斯文的办公室女郎。

我的思绪飘到遥远的平行世界去,直至阿妹放下叉子:「走吧。」

截下的士,我们直驱医院去。车厢中,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从倒后镜瞥望阿妹。她托着下巴,似是对着窗外景物发呆,亦似是从玻璃车厢的模糊倒影观察我。

「待会儿,态度必须要温和。」阿妹的口吻带有「命令」的味道。

「尽量。」我是个直肠直肚的人。

「难道你没能大发慈悲,让妈咪『离开』得安详?」她略略加强语气。

「所以我没有拒绝,而是答『尽量』!」我强抑怒火:「你不是不知道她的嘴巴就是不饶人!难道我要盲目哑忍所有过份要求?」

「那天以后,她性格大变,嘴巴再也硬不起来。」阿妹神色放软。

我没驳斥,任由沉默张牙舞爪。

进入私人病房前,阿妹从手袋拿出一个小纸袋,塞到我手里:「给妈咪的小礼物,佯称是你买的。」没待我答允,她已推门内进,不让我有拒绝的机会。

病床上的妈咪,戴着颈箍,缺了左腿,全身插满连接仪器的喉管。床头柜有热水壼和胶杯,柜侧有一灰色的胶椅,椅上有她最钟爱的墨绿色的毛衣。出乎意料,毛衣多年以来仍忠实地守候在她身边,活像她幻想出来的完美女儿。

「送你的。」根据阿妹的指示,我奉上纸袋。

妈咪的头动不了,眼皮使力地开开合合,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着,几经辛苦才成功对焦,看见我。眼泪暴泻,双唇微颤,千言万语却离不开齿间。

「唤妈咪吧。」阿妹怒目相向,恨我的狠。

纵先前对妈咪的病情略知一二,惟在此情此境,我竟反应不来,原地愣住。喜怒忧惧爱憎欲,好比混在一起的彩砂,没能再分开。粒粒彩砂本来顏色鲜明,在此刻偏偏成了惹人眼花撩乱的杂讯,佔据每吋视线,令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妈……咪……」我耗尽力气,千辛万苦才挤出两粒字。不情不愿,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最后的聚头,该尽力让事情有个不差劲的结局,算是清还她的养育之恩。

阿妹招招手,要我凑近妈咪,让她看清楚多年不见的女儿。

一丝抗拒掠过。我没打算捕捉它,随它消逝。我的手脚开始没那么生硬,乖乖依从阿妹的指令,走近床边。阿妹要我给妈咪奉水,我照办如仪。阿妹要我为妈咪披上毛衣,好,没问题……不知底蕴的人看见「母慈女孝」的画面,定会误会我仨关係良好,感情深厚。

整个探访过程,妈咪没能吐出片言隻字:她的喉咙受恶菌感染,非但没能进食固体食物,甚至失去语言能力。

不得不承认,我贱格。表面和蔼谦恭,底里毒如蛇蝎。我幻想,如果二十年前的妈咪已失去语言能力,我会否仍生活在这个家,是个千依百顺的好女儿?

两小时后,妈咪倦极入睡。阿妹要我先离开病房,在门外等候她。

甫踏出房门,我与阿姨碰个正着。

死八婆!若非她当年在旁煽风点火,我和家人的关係未必会破裂收场。

「我就是知道你会来。」阿姨摆出料事如神的姿态,以冷峻目光扫视我全身:「很缺钱吧?」讲完莫名其妙的一句后,她掏出一张支票予我。「你的报酬。」

我没有立即接下,思疑她在打甚么鬼主意。

凑巧,阿妹从病房出来,看见我和阿姨在门口僵持,立即上前解释事情因由:「我没有告诉她关于支票的事。」

「你的意思……她不是为钱而来?」阿姨拿着支票的手缓缓垂下。

「嗯。」受压于阿姨的强势,适才不慍不火的阿妹怯怯点头。

「那么……」阿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猜忌放进问题里。「你为何而来?」

「出于对老人家的怜悯和惻隐。」我胡诌,强装正气凛然。其实我未曾细想自己为何而来。

「很好。可以省掉。」阿姨有意无意地将支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逗狗似的。

「如果没有别的要事,我先离开。」我选择了忍耐。

医院外的大路上,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探病的、求医的、久病初癒的、回光反照的。我属于哪种?该是「半死不活的」:情况没有差得要死,却怎也活得不好。

缺钱?工作不顺利?与丈夫婚姻不和谐?与子女有代沟?统统不是。

仅是纯粹的不快乐,若有所失。

每当我感到幸福时,记忆就会成为粘粘的浆糊,将我黏在内心的缺口上。

「等……我……」阿妹的声音从后传来。

我佯装听不见,加快脚步,务求撇下脚踏三吋高跟鞋的她。

「家姐!」岂料阿妹不顾仪态,高呼大叫,吸引途人们的目光。

我的双脚不自已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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