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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如此大雨,大人何苦候在外头?"

对于侍从的劝说高仪微微一笑,"应尽的礼数罢了。"饶是如此,眼见着马车缓缓从坊市口驶来,高仪还是略略吃惊。他禁不住笑了。此番他却是赌了一把,柳泠未必不会带着贺雁脱逃,因此虽说只随行了一位马夫,对方却是带有完全准备的。

却没想到柳泠如此老实地就将人送了回来,高仪忍俊不禁,少年人的痴缠果然是靠不住的,他几乎要对贺雁生出了怜悯之心来。

待马车甫一停止,贺雁跳了出来,直直地就投入了高仪的怀中,高仪在讶异之下踉跄,侍从慌忙挪移伞柄,"乖。乖。"高仪拍了拍怀中的人,混在雨中也听得分明,贺雁号啕大哭。贺雁已经不是昔日的少年了,但是爱哭这点还是和从前那么像,高仪将人往怀里圈了圈。这才抬头看马车内,柳泠坐在车内,面色沉寂,"辛苦公子将阿雁送回。"

柳泠抿唇,"高大人客气。"他盯着贺雁,高仪刹那间以为对方会就此停留,但柳泠毕竟还是移开了视线,他放下了帘子,对车夫吩咐,"走吧。"

车夫纵马扬鞭,高仪微微一笑。贺雁攥住高仪胸前的衣物,已经不再嚎啕,反倒是打嗝一般地抽噎,看模样像是哭累了。"你啊。"高仪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帕子,捏住贺雁的下巴细细地为对方擦拭面颊,贺雁眼眶红了一圈,高仪拍了拍贺雁的背,"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是这么爱哭。"

贺雁拽住高仪的衣袖,"大人会丢下我吗?"他的声音抽抽嗒嗒的,听起来反倒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在,但高仪察觉到了其中的凄楚。他握住贺雁的手腕,将贺雁拉入怀中后亲吻了一下对方的头顶,在磅礴的大雨中他低声对贺雁说,"不会。就算所有人都丢下你,我也会在你身边。"

只不过他话中的意味可能并非贺雁所想。但他毕竟所言非虚。贺雁笑了一下,面上还残留着泪痕,高仪心生怜爱,轻轻地掐了一把贺雁的脸颊。"怎么淋成这样了,下雨了不知道快些回来吗?"

贺雁小心翼翼地看了高仪一眼,不说话。高仪由是知道柳泠未必没有起别样的心思,只是没有付诸实践而已。高仪笑了一下,"先回府吧。着凉就不好了。"

下人抬了浴桶上来,贺雁迈腿跨了进去,高仪撑了脸颊坐在一旁,他用手往后梳理贺雁的长发,贺雁的脸颊潮红,在高仪的指尖再度触碰到发际的时候他拽着高仪的手亲吻掌心,眼神亮晶晶的,高仪笑了一下,另一只手划着水面撩起了些许的波澜,"我本不想那么着急的。但是二皇子既然找上了你,推波助澜后背被反噬也算是你咎由自取。若是你没有招惹上邵研,待你羽翼丰满,能否逃离也未可知,但是深陷在名利中的人,怕是再也逃脱不得了。"

高仪所说种种,贺雁似是似懂非懂,高仪笑了一下,他抚摸贺雁的脸颊,注意到对方的体温逐渐升高,眼中也带着病态似的亮光,他吩咐下人煮了姜汤呈上来,贺雁乖巧地喝了,明明体温烫人,但他却黏着高仪说冷。

"怕是着凉了呢。"高仪喃喃,贺雁拽着他的手,高仪本有公务要处理,眼下只得吩咐人将东西搬到贺雁的屋中来,贺雁蜷在被子里坐在床上,"大人待我真好。"他说,声音中带着淡淡的鼻音,"大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高仪手掌抚摸贺雁的下巴,姿态恰似玩弄一只昂起头的猫,"只要你能给我的,我都想要。"

贺雁吃吃地笑了。握着高仪的手指咬他指尖。

后半夜贺雁果然发起烧来。高仪注意着让贺雁不要挣脱了被子,睡前又给他灌下了一碗姜汤,饶是如此贺雁还是烧了起来。发起烧来别的不说先说胡话,高仪本来睡眠就浅,看文书看的困了也只是和衣在椅上休憩一会儿。眼下贺雁说起胡话来,高仪倒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了。

他叹了口气,眼下大雨如注,请了大夫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高仪坐到床沿上,轻轻地攥住了贺雁的手。贺雁面色赤红,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嘟哝着些什么,却听不分明,反倒听起来像是含糊的婴孩的呓语般。高仪凝视着贺雁的脸,数年来他将贺雁转手送给了数人,后来贺雁安之若素,似是全不在意,但第一次的时候贺雁却是狠狠哭闹了一番,高仪至今还记得对方当时的神情,那种仿佛信念崩塌溃烂般的神情,接近歇斯底里,高仪还以为对方会就此发狂。

有那么一刻,这个少年是真的相信高仪会救他出火坑。他攥住了半点的光亮,却引火烧身。好可怜哪。

高仪手撑着侧脸,将贺雁面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贺雁吐出了两个字。

"和绮……"

高仪笑了一下。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当爱上任何人的。像你这样的人是不配爱上任何人的。"高仪柔声低语,"你所爱的一切,都会离你而去。"

高仪温柔地低语,却像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对贺雁,也对自己。

贺雁烧了三天,期间半睡半醒,汗水涔涔沾湿了好几身衣服,高仪在床上喂贺雁喝粥。侍从走进来,小声对高仪声,"大人,柳公子定下亲事了。"

"嗯。"高仪漫不经心,手指揩去了从贺雁唇角淌下来的一点汤水,"和哪位大人呢?"

"高大人的同僚之子。王大人的长女。"

"太后的侄女吗?"

"大人明察。"

"好。"高仪将碗勺放到一旁,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拭贺雁的嘴唇,他微微一笑,"侍郎大人和柳大人结了亲,往后可是同仇敌忾了。"

"大人的意思是您……?"

"无需担心。王牌可是攥在我的手上呢。"高仪指尖轻触贺雁的额头,"感觉温度是降了些。再请大夫开两剂药。"

但这一场雨,却让贺雁的病情反复,贺雁额上的温度冷热不定,到后来竟吐出了血来,高仪拿帕子揩了,这血黑沉,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贺雁将先前喝的药呕了出来,高仪略微扬眉,他知道贺雁有中了蛊术这一事,心下猜测贺雁体格变得这样羸弱,多少有几分那蛊的罪责在,邵研辣手无情,高仪叹了口气,绞了贺雁额上的帕子再度去打湿。他本来睡眠轻浅,而今就直接歇在了贺雁的房中,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贺雁清明地醒来已经又是两日后的事。开口后的第一个字是微弱的呢喃,"水……"

碗沿贴上了贺雁的嘴唇,贺雁如饥似渴,那碗微微倾斜,贺雁于是大口吞咽,来不及咽下的水顺着唇角流下,贺雁听得一声喘息,"如此着急。"

帕子温柔地擦拭他的嘴唇,贺雁抬起眼,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大人。"

高仪笑了一下,"笑得比哭的还难看。"高仪指尖触摸贺雁的颧骨,贺雁病中瘦了不少,眼下颧骨都要些突出来,看起来倒显出了几分少年时的凶相,"现在可是清醒了?"

"托大人的福,大梦初醒一般。"贺雁嗓音嘶哑,在高仪的指尖掠过眉梢时他闭上了眼。高仪的指尖在贺雁的眉心点了点,"好极了。那就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贺雁嘴角讥诮地一扬,"大人又要将我送给哪位贵人呢?"

高仪弯起唇角,他的嗓音似恶作剧般的愉悦,悠长地似在呢喃爱语,也像是在卖关子似的出谜,"自然是天下,最尊贵,最尊贵的那位贵人。"

贺雁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高仪在几日前就让人将桌椅物什都搬到了贺雁的屋内,眼下索性还是在贺雁的屋中处理公务。贺雁的厢房正对着庭院,春日鸟儿啁啾,批阅恼人的公文时倒也别有几分闲情逸致。贺雁拿了本话本,坐在椅上看,他穿了件松垮的外衫,内里未着寸缕,偏偏还坐没坐姿,左脚脚尖堪堪地点着地面,另一只脚踩在椅面上,手肘就搁在膝盖上,衣衫的下摆堪堪地挡着腿间,随着风晃动,若隐若现。

贺雁就坐在桌的另一头,侍从过来给高仪上茶。高仪本未注意,直到听到侍从惊呼一声,茶盏摔在地上碰的粉碎,高仪抬头,见到侍从面红耳赤地低头,而贺雁正抬了头望着年轻的侍从笑,贺雁的右脚脚尖正碰在侍从的大腿内侧,茶盏摔下时砸落的茶水溅着了贺雁左脚的脚面,眼瞧着红了一片,贺雁却浑然未觉似的。

"请大人责罚。"侍从慌乱地跪到地上,视线却忍不住微微偏移着上瞟,那柔嫩的腿间正因衣料的浮动而若隐若现,侍从耳尖红如滴血,贺雁小腿肌肉匀称,眼下脚趾微微踩动,侍从的口舌不知为何干渴起来,他飞速地舔舐嘴唇。

高仪从屏风上扯下外衫扔到了贺雁身上。"无事,收拾好碎屑后就下去吧。"高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贺雁,"安分些。"他柔声说,但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却是不言自明,贺雁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搭腔。

待侍从下去了,高仪才打开侍从呈上来的一封信,贺雁凑过来看,信上的内容太过新奇,贺雁扬起了眉,"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么。"

天子离宫游玩本是常事,路过一县也稀松平常,但偏偏县令上前禀告,称数年前有一算命先生说县内似有天子之气。天子命人引而观之,却发现那牧羊人是多年前离散,早以为丧命的五皇子。天子幸蜀时遭遇兵变,五皇子的生母惨遭不测,连幼年的五皇子也不知道所踪,没想到如今竟能在此处重逢。天子涕泪纵横。

"好一桩父子团圆的美事哪。不知大人在其中穿了什么针引了什么线呢?"贺雁揶揄。

高仪但笑不语。

柳泠成亲那日,街市里坊间红绸铺天盖地,锣鼓的声音即使隔了数里距离照旧清晰可闻,贺雁胳膊架在窗沿,下颚压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看窗外明朗的青天白日,"真是十里红妆。"

白日里高仪去答礼的时候带上了贺雁,贺雁于是看到了种种红绸和人人面上喜气洋洋的模样,"人人都欢天喜地的,只有大人这里死气沉沉的。"贺雁阖上了窗,回转过身,赤裸的脚探过去,正好踩在了高仪的下腹,高仪捉住了那只赤裸的足,拉扯之下贺雁失去平衡,仰面倒在了软枕上,但他也不恼,面上笑嘻嘻地玩弄似的将脚踏在了高仪的胸膛,脚趾玩闹似的去别开高仪的衣襟,高仪将折子一合,顺势坐到了贺雁身侧,贺雁手勾着高仪的肩坐起来,下巴压到了高仪的肩窝,柔软的发丝蹭在侧脸,高仪笑了一下,碰了碰贺雁的脸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贺雁的低语。

"大人,阿逸现在可是皇子了,他感念大人么?"

只此一句就足以让高仪的眼神冷下来。

"到底瞒不过你。"

高仪话语中的冷淡不足以让贺雁退缩,贺雁咯咯地笑。"大人当时将阿逸送来我府里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说,我可不知道这是位尊贵的大人。大人可曾料想过,万一我将阿逸弄残了或是凌辱了呢?"

高仪轻轻一笑,贺雁看着他的目光中似有挑战般的放肆,但他毫不置意,"你是我相信的好孩子。你毕竟没有做出那种种恶行。殿下会不会感念我,实在不是我能干涉的。殿下能不能离开我,才是我应当考虑的呢。"

贺雁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他无趣地倒回了榻上。手指绕着玉佩的流苏当作游戏,高仪的气息近在咫尺,对方俯下身亲吻了一下贺雁的耳垂,湿润的触感让贺雁不舒服地皱眉,高仪摸了摸贺雁的头发,"好好休息。"

"整日里都在休息。大人还觉得我休息的不够么?"

"小孩子脾气。"

高仪离开后贺雁随手将玉佩掷往墙面,清脆的声响后玉佩碎成两半落到地上。贺雁脸埋进了枕中。

高仪看似对他毫不设防,实际看管的严密。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气力全无,本来他对习武之事就是打鱼晒网般的漫不经心,眼下动作思绪却也迟钝起来了。凭一己之力脱逃几乎是痴人说梦。而现在又有谁能够帮他?

贺雁想到了阿逸。高仪将那个瘦弱的少年送进庄内的时候他知道这不是一位普通人物,但高仪笑而不答,只说随便帮他找个差事即可。如此阿逸就成了贺雁庄内的侍从。高仪扔给他的脏活不少,让他做妓做饵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贺雁理智全失暴跳如雷的时候毫无顾忌,自然就顾不得身旁的侍从是不是一位尊贵人物。

贺雁将脸埋在了枕中,昏沉的睡意再度袭来,他喃喃,"我们当日应当就留在山谷中。"

六月时分,贺雁不知道的是,当今天子的身体愈发虚弱,而随着身体的大不如前天子却愈发暴躁,方士进言天子身体每况愈下乃是因为宫中有人行巫蛊之术,天子身在行宫,而宫人却已经在授意之下开始挖掘皇子与后妃宫中的地土。其中埋藏了偶人无数。

高仪陪伴圣驾,身处行宫。行宫中除了天子的亲随,还有甫被发现行踪的五皇子。高仪想来好笑,分明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天子如今却待对方如同宠臣一般。

二皇子在京中起兵的消息传至行宫,五皇子率先寻到了高仪,"如此这般,大人岂不是骑虎难下?"

面对这般质问似的口吻,高仪只是报以一笑,"骑虎难下的怕不是我呢。只怕是二皇子这样一来,再活不成了。"

面对在室中坐立难安来回踱步的皇子,高仪施施然拱手,"殿下还留在此处做甚?陛下那边怕是正缺人呢。"

对方却突兀开口,"就算二哥死了,皇位也未必轮得到我。"

"不劳殿下费心。"

五皇子凝视高仪片刻,随后挥袖而去。高仪随意地坐在太师椅上,他掩袖而笑,多有意思,将别人的命玩弄于股掌之中,同时自己也命悬一线的这种感觉,或许只有贺雁懂得这种滋味。厌弃所有人的时候,最令人生厌的那个人本该是自身。而濒死般的这种滋味,才叫做活着。

高仪长叹一口气。

京中事变时,贺雁被拘在府中半步不得出。二皇子先掌握了兵器库,又用死囚市商充作先锋,由此和天子抗衡。府中大门紧闭,在这闭塞的半分天地之外,外头已经是血流沟渠。

贺雁却由此感到了半分生机。但高仪的侍从紧紧地看顾着他,半步不离,对方或许是从贺雁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了贺雁的企图,又或者是高仪早有叮嘱,无论起因如何,对方如同铜墙铁壁,在这样的看守下贺雁半分不得闲。

"大人如何叮嘱你的?"贺雁将话本倒扣在桌上,抱住单膝,似不经意般询问。

"只说让我照顾好公子。"

贺雁笑了一下,"我这么大个人还需要照顾么?"贺雁偏过头看窗外,外头是宁静的白日风光,只是若是仔细聆听,金属碰撞传来的铮铮声响隐约可闻,贺雁沉吟,似不经意般问,"真的不能放我走吗?"

侍从不答。片刻后那话似呓语一般,"公子要去哪里呢?"

"天下这么大,没有我半分容身之地吗?"

侍从不语。贺雁大笑起来,他从桌上扔了个小物件过去,侍从匆匆接了,本以为又是易碎的玉器陶瓷,却没想到躺在手中的是一只草结的蚱蜢,已经被他在手心中捏扁了,"或许我可以靠卖这样的小物件过活。"贺雁脸颊压在膝上,停不住地笑,"多滑稽。当日我一心以为大人才是能救我于水火中的人,我又害怕又绝望,好像大人才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眼下我却又想跑,多好笑啊。我倚靠他人,自食恶果也是活该。你走吧,我困了。"

侍从依言退却,这院落中不单单只有他一个。说句不客气的话,确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的。房中寂静,片刻后侍从面色大变,他奔入室内,点燃的烛火在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晕,裹在被中的那个人扭转过脸来,弯着嘴唇笑,"真好笑,你以为我要寻死?"

侍从哑口无言。

贺雁将脸转回了墙,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吐出的话生硬低沉,"我不死。我要活着,好好看着大人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雁的手指抓紧了被沿,"我要看看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侍从退出了厢房,他坐到门口的石阶上,对着月光看手中这只小小的草编蚱蜢,草丛中隐约听得见蟋蟀的声响,侍从端详了片刻后将蚱蜢掷进了草丛中,本就是草编的,从成型那刻起便就错了。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呢?"侍从呓语。

待到大人回来的那刻,他就再也见不到贺公子了吧。

贺雁愈发嗜睡。天子平叛后身体愈差,二皇子奔逃出京后被京郊兵士勒死于亲信屋中,天子午夜暴卒,死前只留亲信随侍在侧。而诏书上写明皇位传于五皇子。

贺雁被柔软的手指唤醒,细长的手指在他的面上点动,贺雁睁开眼,高仪半跪于榻前,低头凝视着他。贺雁笑了一下,人更加往被褥中蜷缩,"大人回来了?"他懒洋洋地问。

"越来越懒散了,这么多时日,尽在榻上过了吗?"

贺雁打了个呵欠,"为什么不行?外头也没什么事情要我做。"

高仪笑了一下。"眼看着人都闷白了不少。"

"大人要和我离别了。"

"你怎知呢?"

"大人每次要送我走的时候,人都变得尤其的深情款款。"贺雁笑嘻嘻开口,"大人要将我送给那位贵人了。"

"是。"

"大人多年多年谋划,就为了此时此刻么。"

高仪微笑,"是。"

"然后呢,大人找根绳子吊死?"

高仪大笑,"恐怕我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呢。明日我便送你进宫。"

"但凭大人处置。"贺雁懒洋洋地回答,照旧回转过身去,高仪置之一笑,先出去了。

贺雁蜷紧手指,他应当如何和阿逸相见?回顾往昔种种,恰似陷进泥沼一般,混沌的一切中,贺雁对他曾经待阿逸如何,心中已经没有了印象。

数月过去,京师元气大伤,道中处处可见萧条之相,天子恭谨,即位时也节俭,只在城郊祭祖,但流言纷飞。先帝暴卒时身旁仅几位内廷之臣,诏书真当是如何,也是无人知晓的。而今京中虽然平静,但却平白透着一股诡谲,往后会如何,全然不知。

贺雁放下了帘子,他由着马车缓缓前进。在车轮的滚动声中贺雁阖上了双眼,说来滑稽,贺雁突然想到了邵研。邵研那般果决,或许邵研真切地喜欢过他,喜欢他时想要片刻不离,而失意时则决绝地想要他去死。

邵研。邵研应当直截了当地杀了他的。但是邵研心狠至此,知道应当如何折磨一个人。

贺雁被人服侍着沐浴,被人领进了宽广的寝殿中,殿中张挂着绸缎,烛火在壁下燃烧,贺雁看着倒像是有些像是柳泠娶妻那日,贺雁张望四周,宫人低眉敛目,触目所及皆是红,给人的印象无端地不详,宫中梁柱皆是木制,贺雁哪怕不在京师都知晓,宫中数度起火,而这般张挂的绫罗绸缎,乍看之下宛如火焰吃进了底色。贺雁环顾四周后百无聊赖,他直奔床榻,拉过薄被,在床上蜷缩着阖上了眼。

有人在触碰他。柔和,温存。撒娇一般。

贺雁慢慢地睁开眼。

"阿逸。"

如今已经叫郑翊的阿逸浅浅一笑,他并未改口,"少爷。"

阿逸半跪在塌前,眉目清朗,贺雁歪着头端详,手指沿着阿逸的眉梢划入鬓角,"果然是权势养人,眼瞧着如今你意气风发,让人认不出来了呢。"

"少爷不是一下就将我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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