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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回味

 

房间一片狼藉。

卓拉十分尴尬地应付着酒店方面的询问,当然,对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他并未觉得太过苦恼,只是不忍直视几近粉碎的浴池和满地黏腻的水渍。别人会怎么想呢?比如“天哪,你知道吗,住在顶层套间的那个家伙,有毁坏家具、水淹房间之类的怪癖”,他无法想象,也无从解释,那只沼泽怪物在尽情享用了他之后,只留下了一束开得正好的野花,从花瓣到根部全都湿漉漉的。

到底为什么他会沦落至此?

向来随心所欲,靠追求刺激维持着生命,卓拉没做过什么正事,也很少考虑他人——他所做的、客套的回应,大多是为了达到目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态度,他栽了个大跟头,被一只水生怪物盯上了。

它庞大、怪异,外皮黏腻,“根须”直垂到地,用于移动的部位也似这些东西一样柔软和灵巧。但它也聪明,服从自己纯粹的欲望,向一个自大的人类展开所谓的“追求”。卓拉根本不能拒绝,直至现在,他裹紧厚实的衣物,却仍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闷热、潮湿的沼泽地里。

怪物在他的身上留有足够多的痕迹,吮吸、抚摸、挑逗……最开始它并不熟练,但亲自尝试了许多回后,它便学会了技巧,将卓拉扰乱到欲生欲死的地步。它时常用丑陋的面孔磨蹭他的脖颈和肩膀,用含糊不清的低语填满他的大脑,无论是愤怒抑或屈辱,它总有办法令他忘记,能够感受到的唯有快感,无休止的欢愉。

卓拉,而且这次情况特殊,货物必须安然无恙被送达。您愿意接受这次工作安排吗?”慎重起见,她并未直接通过运输公司向他转达合作意图,而是面对面进行商量。当然,凯德企业对一般的运输者无法投入充足信任,对那些不能权衡状况的自动化系统更是厌恶,因此选择了戈达罗。

“没问题。”他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请更新最近日的航线图,我会准时登上飞船。”

代理人这才显露出一丝笑意:“很好,合作愉快。”

“嗯。”

戈达罗并不是唯一一个负责运输任务的人,为了确保航程顺利,也是出于监督考虑,公司安排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副手,其余岗位则由机器人控制。然而,这位副手芬尼其实私下一直追求着戈达罗。

芬尼是个放荡不羁的花花浪子,喜欢挑战高难度,过人的眼力使他笃定自己的同事非常“性感”,并乐此不疲地接近对方。

戈达罗对此没有任何评价,抑或抗拒,哪怕与芬尼同处一室,他仍旧专心致志注视着面前散发荧光的屏幕:“设定完毕。副手,日常检查怎么样了?”完全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心冷如金属质感。

芬尼舔舔嘴唇,无奈地答道:“是,一切正常。”

“这次可能会遇上很多意外情况。”戈达罗语调平静,“麻烦时刻保持警惕。”

“……明白。我们什么时候起飞?”他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瞥着追求对象的面罩,猜测过去对方应该有多么惊人的美貌。好吧,身材也不错,芬尼擅长通过观察推断尺寸,哦,如果能把戈达罗压在床上,一定很带劲。而且对方还有一只跛脚。

完全不理会身旁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戈达罗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安置在货舱中的物资,按照芬尼的个性,绝不会这么细心地进行检查;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反对公司对副手的选择。况且他应该适当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虽然外表更像负担,但他并不介意在正确的时候发挥它的用处,转移芬尼的注意。

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起飞了。”

天空仿佛突然被打开,透过缝隙,他们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好像舷窗外满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可几分钟后,它们逐渐发红、变暗,最终融化在一片深黑色的背景里。

如果将漫长的旅途看作一段段的拼接,每个节点都像闪耀的星星,但比起那些不知远近的发亮星体,至少它们是真实存在、被记录在案的。飞船将在节点短暂停留,保存信息,或者接收信息;有些节点提供补给服务,也容许运输者在这里享受一到两天的闲暇时间。

毕竟大部分时候,他们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航行,孤独、冷清,这种情绪如同烟雾盘旋,久久消散不去。

飞船时间29时,他们抵达了“b-2115”节点,这里被固定在两个星球引力之间的特殊点上,被称为“乐园”,时刻准备迎接客人。戈达罗调整方向,将飞船缓慢停靠在入口处,一层光幕缓缓扫过飞船外部,将它的详细资料输入数据库,利用这些实时掌握每一艘飞船的动向。当然,在叛乱日趋激烈后,对人员的检查也更为严谨,机器人硕大的球形眼睛不断闪过数字、文字,随后确认了戈达罗和芬尼的身份。

“欢迎,欢迎。”它发出笨拙的声音。

离开检查处的路上,芬尼随口埋怨了一句:“应该将旅馆或者酒吧的服务员调度过来,替换那些成本低廉的机器人。啊,太丑了,谁会相信这里是‘乐园’。”

戈达罗不动声色地转动脖子,与前台对视一眼,随后,他们根据提示上楼,他也终于舍得开口回答:“因为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为了避免歧视,也考虑到检查处的特殊性,会尽量使用一般性的机器人迎接客人,所以极少有人在那里闹事。”而且真正控制局面的其实是遍布整个节点的监测系统,像蜘蛛编织的大网,没有虫子能逃脱它。

芬尼对背后的原理毫无兴趣,发现彼此的房号离得很远,他更是不满,可惜戈达罗不给他提出新话题的时间,径直走入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无奈之下,芬尼只能自己找点乐子,凭他的口舌和样貌,在“乐园”邂逅一段露水情缘并非难事。

事实上,正是这样的个性,导致戈达罗的冷漠,心底从未愈合过的伤口时至今日仍汩汩流出热血,除非是一心一意永远不会离开的东西……才能留在身边。而且芬尼一点都不了解他,虽然从不暴露对高浓度迷幻药的嗜好,但公司的报告里一直记录着他作为“瘾君子”的内容,这也是他能够轻易得到信赖的因素之一。

一个具有明显弱点的人,没了药物,他就会发疯,多么容易操纵。并且他从不耽误正事,哈哈。

对着镜子中苍白的半张脸自嘲地笑笑,戈达罗换下衣物,将随身携带的、固定在冷冻袋中的药剂打入血管,反应和之前的几次没有什么差异,无数的玫瑰,无数的死亡,天空和大地全被涂抹成腥臭的红色。直到有人敲响他的房门:“您好,客房服务。”

戈达罗侧耳倾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敲击声昭示着对方的身份。他站起身,把手中的东西从门缝里丢出去,那人很快捡起来,塞入清洁器内部。活人员工在旅馆并不罕见,许多时候人们不相信异类,包括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尤其在需要情感交流的时刻,他们更能接受同类在楼层间来回活动。

那没什么,不过是一张复制卡片,通往飞船货舱的钥匙,再过十几分钟,将有人悄悄搬走一部分包装妥当的物资。不过是走私,这里的人见怪不怪了,监测系统看似铺天盖地,实则再复杂、全面的网路也会有阴影存在,借助潜规则遮掩真正目的,是戈达罗擅长的事情。

“b-2115”上似乎只有夜晚,黑暗衬托出绚烂的灯光,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欢呼、在尖叫、在痛饮。它是“乐园”,也许能够取代传统典籍上记载的“伊甸园”,戈达罗站在窗前,想象上千个声音犹如洪流从一角跑到另一角,然后又回到原处,循环不止,它就是这样的喧闹。朝着目的地进发,有时候可能变成单程旅行,死无全尸,所以人们短暂地放纵自己,跑啊,跳啊,唱啊,声音从这里传输到那里,又从那里回到这里,反反复复。

不应该出现意外,他想,一阵风扑打在玻璃上。

随后,所有光线都突然熄灭了。

更多的声音在同一刻响起,错误,错误,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走廊上摔倒了,员工逐个安抚客人:“请留在房间里,不要外出,目前‘乐园’正处于未被预计的粒子风暴之中。再重复一遍,请留在房间里……”

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人们的声音也渐渐变轻,无数幽灵一样的粒子此时席卷整个节点,破坏了电流传输和监测系统,将这里抛入一种微妙的“真空”。戈达罗有些恐惧这种氛围,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浓烈的玫瑰花的香气,伤痕累累的那边脸颊散发着热度,像摊开在架子上的烤肉。

通讯设备也失灵了,芬尼紧挨着墙壁,穿过走廊:“嘿,戈达罗,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应。

紧接着,所有带来光线的东西一下子亮起来了,毫无理由地,戈达罗甚至闭上了眼皮。再次睁开双眼时,世界似乎恢复正常了。芬尼还在不断地询问,不,他观察着玻璃上细小的旋涡纹路,不,对方终于离开,不。

看似美丽,但节点并不是真正的、处于虚幻的天堂,像这样的粒子风暴,谁都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袭来,又为什么消散。“b-2115”再次嘈杂起来了,可这次所有人都在谈论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曾经有科学家认为,这是来自不知名星系的遥远的信号,甚至发展出一个分支,专门研究它的意思。但是一无所获,对,一无所获,人类总以为已经对宇宙了如指掌,可他们连一个节点的天气预报都不能准确发布。

天杀的粒子风暴,男人磕破了酒杯底部,当时他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少年玩成人游戏,被对方溜走了,还带走了他的身份证明。

戈达罗坐在吧台附近,没人向他搭讪,哪怕是芬尼,也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打着六个耳环的女性。身旁的男人喝得醉醺醺,酒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完全不会发酸,节点上从不下雨。

酒保问:“先生,需要什么吗?”

一杯红色的、浓浓的液体,像血一样,他浅尝了一口,对神经的刺激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出来时,有人在他的门缝里塞了一张卡片,东西被带走了,挺好,粒子风暴没有打断计划。但戈达罗怎么也睡不着,距离回到飞船还有半天的时间——它在航线上穿行时留下的伤痕会被仔细修理好,侧面涂抹的公司名字经过打磨,再次闪烁光芒,主管曾很骄傲地告诉他,所有航线上都会刻印下这几行发光的银色字母——酒保盯着他:“先生,不合您的胃口吗?”

有人打开了酒吧里的播放屏幕,没有适合的比赛,于是调到血淋淋的叛乱现场,爆炸升起的烟尘将天空染成诡异的色彩,砰,死了,观众哈哈大笑。叛乱是为了反抗等级制度,反抗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底层人醉生梦死,或许有清醒着的,转头奔赴战场。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场令人血脉卉张的对抗上,下注吧,谁会赢得胜利?男人凑过去,叛乱肯定会结束的,那群傻子、疯子,他愤世嫉俗,却不敢反对强大势力,便干脆从他人的痛苦中取得一些快乐,帮我下注,他说。戈达罗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就像曾经占领高空的鸟群一样多,夜晚快结束了,短暂毁灭了霓虹和全息广告的幽灵仿佛还在他的体内翻滚,每根神经都肆无忌惮地跳动。

他忍无可忍,起身离开,飞船还在检查处一侧的停留口里,静静等待他的光临。

飞船时间重置,17时,芬尼及时赶回来了。哦哦,他朝戈达罗挥挥手,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切正常,每样货物都完好无损。真是糟糕,粒子风暴让人感到困倦,我不知道待会能不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那你先休息吧。”戈达罗的表情被面罩扣在底下,没有人能看穿他,他是一座不会融化的冰山。

芬尼没有回答,默默地合上眼睛,他的心里烧着火,那个耳朵有六个环的女性刚刚跪在胯间,带给他无上的快乐。戈达罗是谁?他忘了,据说这个跛脚的男人上过战场,住在荒废的楼层里,到处是海报和乱七八糟的涂鸦。他不再幻想厚重的面罩下的脸,以及一层层衣物包裹的身体,就像背对着那扇打不开的房门。

他没有留意到,面前的辅助显示屏上,字符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至于戈达罗,他注视着无尽深空,周围是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还有芬尼熟睡过去的呼吸。

由于戈达罗和叛军的私下联系,飞船在经过某些地区时,并未遭到袭击,然而,他们还是不幸运地撞上了劫匪。那些小型的、带有一点暗淡的绿色的飞行器,正执着地追赶着他们,芬尼负责控制武器系统和那些坚守岗位的机器人,大喊大叫:“他妈的,这些混蛋……”

“冷静点。”戈达罗充分发挥经验,“他们注定失败。”

飞船灵活地甩开其中一架飞行器,又径直撞上另一架,芬尼被吓得哇哇乱叫,说实话,他经历过的任务大多在安全的航线上,这次被主管安排到戈达罗的飞船上,还以为是好运,没想到对方平日需要面对的居然是这么恐怖的局面。万一被抓住了,他们的皮肤、骨头和器官都会被拆分,一夜之间就能在黑市上被卖掉。

飞行器组成的队伍很快被打乱,戈达罗及时指挥身旁的人:“……那是领头的。”

“我看到了!”

宇宙中的爆炸也十分绚烂,难以形容的色彩一瞬间充盈在视线中,戈达罗面不改色,迅速撤离,剩下的飞行器不敢再跟上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重新回到正确的航线上,芬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来接手。”戈达罗突然开口,“我需要睡一会。”

“啊?”芬尼愣住了。

可戈达罗不再解释,从座位上起身,周围显示屏的光线反射在他的面罩上,令他的轮廓更为冷峻。其实这是他的习惯——杀人从不是愉快的事情,无论从前,或者现在——他总是感到非常疲倦。

房间内摆着一张床、一张工作台、一个冷冻柜和一只沙漏,沙漏在床头,像孩子的玩具,戈达罗顺手将它倒过来,蓝色的细沙缓缓顺着中间的细口往下流。他解开面罩,像第一次学会呼吸那样喘息,然后倒在床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好痛。

沙子一直流动,好像越来越快,水一般倾泻而下,周围的事物随之变得模糊,疯狂跳动,包括影子也快速地抖动着。戈达罗死死咬着牙关,玫瑰啊,美丽的玫瑰,巷子里的屏幕上有一张红唇唱道,玫瑰啊,玫瑰。她曾经是最着名的歌星,城市里每一栋高楼、每一扇橱窗都张贴着她的照片,或者直接挂上了动态的显示屏,她朝人们微笑,眼尾俏皮地挑起来。有时候她看起来根本不像她,似乎在虚拟的记忆里,她快乐得多。

无数女孩、男孩妄图成为她这样的标志,簇拥着,向高塔进发,可他们都失败了。玫瑰只有一朵,被娇养在家中,她从不知道自己能够吸引如此多的年轻人模仿。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妄图发光,但最终消失在街头巷尾。有一天,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玫瑰啊,玫瑰啊,一夜凋零。

戈达罗不断地梦到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有的胖一点,有的下巴很尖,有的皮肤白得不正常。

她死死盯着他,罪恶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来,来这里,她站在阴沉的天空下向他招手。当他靠近,她的脸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空白,周围的玫瑰开始散发出腐烂的、仅属于尸体的腥味。

他很清楚自己在犯病,冷冻柜里还有一支或者两支药剂?他不记得了,他必须依靠深紫色的液体与之抗衡,那种猛烈的痛苦就像六吨重的合金柱子轰然倒塌,然后撞上脊骨,将它一节节碾压,直至粉碎。沙漏中的细沙为什么还在流下?蓝色,蓝色,红色,红色,模糊的重影在摇晃,他感觉自己一拳砸碎了那层脆弱的玻璃。

脑海中陡然传出一阵恐怖的低鸣声。

灯光也同时熄灭了,房间变为牢笼,芬尼还在履行代理船长的职责,无暇理会;戈达罗蜷缩在床尾,像一只可怜虫,低鸣声越发强烈了,几乎盖过他认知中所有声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鼻息。源源不断的粒子洪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在每根神经之间穿梭,很快,飞快,它们比最猝不及防的洪水还要懂得肆虐,痉挛更加严重了。

戈达罗差点吐出来。

在某个瞬间,古怪的压力莫名其妙地减轻了,更确切地说,它不见了,一个像是经过静电影响、风吹着砂砾一样的声音对他说:“你好。”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大脑如同掉进了沙堆里。他从痛苦中缓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谁?”但很快,他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嘴巴并没有张开,他只是在想,用意识回答那个不知名存在。

对方很友善:“我,名字,无法完整……加尔,人类的大脑,重复。”

戈达罗觉得自己疯了,从没试过这么笃定,他就是疯了。浑身血液像沸腾之后又迅速冷却,骨头发酸,每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他的脑海中空荡荡,只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正在传达信息:“加尔,我的名字。”

像幽灵漂浮在空气中。

他艰难地转过头,沙漏完好无损,就在床头,蓝色的沙子才刚刚落下一半。那些都是幻觉,戈达罗努力睁着那双同样是湛蓝的眼睛,短短几秒钟内,沙子的形态、速度和路径,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声音再次响起,夹杂了一丝被忽视的埋怨,那东西,无知得像个刚出门的少年,才学会占据一个人类的大脑。

“你到底是什么……”

大量的凌乱画面,有些是图画,有些是字符,全部灌入,如同席卷了节点的粒子风暴,虚构反复重组。于是戈达罗的目光渐渐涣散,那是多么漫长又惊骇的长途旅行,从遥远不可及的地方,随着粒子翩翩起舞,或者说,称之为迁徙更为准确。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外星来客很享受置身于他的身躯里,疯子,一种恶毒的猜测浮现,让戈达罗所有的神经都紧张地绷直。

他还是克制着即将乱序的呼吸。那个声音对他说:“人类,很好读懂,想法,每一个,我不会,杀死,你。”

“谢谢。”戈达罗张开四肢,彻底瘫软,险些从床上滑落。

最后一缕沙子跌入了沙漏底部,时间到了,那些被迫关闭的灯光亮起,似曾相识的场面。戈达罗下意识闭上眼睛,又飞快睁开,痛苦宛若细腻的流水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漏光了,悄无声息,他甚至没有动用冰冻着的、紫到发黑的药剂。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哈,大脑里的声音,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扣上面罩。

“让我们,好好相处。”它发出少年独有的“咯咯”的笑声。

接下来的行程里,戈达罗表现得和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完美无瑕,芬尼第一次以敬畏的心情看着他。当然,这个浪子依然贪慕他的身体,可绝不会贸然打扰,就像蚊虫不能阻挠飞鸟张开翅膀翱翔。他们妥当地将货物送到目的地了,这个星球由一圈又一圈高大的围墙组成,浪涌一次次扑向内陆,粘稠得像糖浆,长久地侵蚀着建筑。

他们不敢停下太久,尽管负责接待的人拼命挽留,但他的义眼一刻不停地逆时针转动,计算,最繁琐的公式在跳动,他们感到不适。货物中有多少是医疗器械,有多少是被运输到战场上同时供应双方的武器?

芬尼害怕深思,而戈达罗不需要思考,私下将那张满是细小划痕的卡片塞入粉碎机,让它裂成千万个分辨不清的碎片。他知道自己终会成为胜利的一方。

大约四小时后,新一波浪涌袭来,飞船从停留坪上慢慢起飞,在上空看,那些围墙首尾相连,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像是蛇头,或者蛇尾的位置,波浪夹杂着粉红的闪电,整个星球都在不断地加热,犹如熬煮的糖锅。人们只居住在最中心的区域,长着尖刺的鱼类和透明的水母是他们的主食,供应一天所需的能量。他们走入蜂巢状的工厂,生产线轰隆隆作响,一件件器械滑过去,有的可以救人,有的天生用作杀人。

脑海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着,风暴的速度很快,它从未仔细观察那些星球上的风景。当然,它对戈达罗的身体最感兴趣了,有智慧的生物并不多见——当它向周围伸出类似突触的玩意,对方立刻感到一阵战栗,皮肤麻痹——他们之间因此变得更紧密了。

“你能读到我所有的秘密吗?”戈达罗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它曾经帮过他,在瘾头发作的时候,那些痉挛似的、恐怖的痛苦被抚平,粒子循环流动,如同改造一件武器那般改变他。所以他并不介意担任对方的“躯壳”,即便他并不清楚它的真正意图。

“不,我不会,主动。”手指在桌面碾压砂砾一样的声音回应,“探听秘密,是不道德的,行为。”

戈达罗躺在黑暗中,飞船处于回程的轻微晃动中,星星接二连三黯淡下来,距离被拉远。他听见对方描述刚刚捕捉到的讯号,一朵玫瑰,花瓣轻飘飘地绽放,红得像血液。它喋喋不休地说道:“非常美丽,又非常特别,玫瑰,是什么?可你的,想法散发着,浓烈香气,我喜欢。”

完全负面的记忆并不是最可怕的,美好掺杂其中,衬托出不堪,才会让人念念不忘,懊悔不已。戈达罗向四周飞快扫了一眼,这是他长久养成的习惯,有些流氓或者醉鬼喜欢闹事,从手指弹出刀片,威胁路人帮他们买酒或者五颜六色的药水。

他很谨慎,尽管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为在脑中的存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它的感知犹如大范围袭击的粒子风暴,不只是他的大脑,包括周围的一切,它都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细微变化——几只绿头苍蝇从垃圾堆里飞快地逃逸,雨水沿着屋檐滴下来,被遗弃的机器人头颅时不时爆发出些许短路的闪光。

一定是隔壁那个年轻人的杰作,戈达罗想道,摇滚乐、性爱还有致幻的药物,对方时刻沉浸其中。那张伫立着金色十字架的建筑的海报被涂得看不出原本样子,上面有凌乱的文字:“我爱你,你爱我吗!”感叹号特别大,像质问的语气。

对比年轻人们,戈达罗过得像个苦行僧,连所谓的肉体刺激,也完全没有尝试过。活人或者机械,能够在他接纳的范围内出现的,现在只有莫拉夫一人还称得上是朋友。然而,对方信奉的“及时行乐”的准则,对他来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爱是珍贵的东西……像玫瑰一样,馥郁艳丽,无规矩的放纵和多方分享会损害它的美丽。

加尔静静待在他的脑海里,物质意义上,精神意义上,都是。犹如躺在一汪池水中,它随意抖抖身体,突触收紧又松开,掠过水上,表面就会沾满了亮晶晶的想法。就算不读,也能轻易理解当中的意图,比如戈达罗的坚持,他关上房门,把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关在外面。

到处都是圆角,加尔将它们看作装饰,尽管人类的脆弱是可以明白的道理,却很难真正体会。当然,它也不清楚戈达罗发疯时会有多么吓人,它自顾自观察着四周,通过对方的蓝色瞳孔,它看见镜子里烧伤了一半脸庞的男人抿紧嘴唇。

“你介意先出来吗?”戈达罗礼貌地询问,“我需要洗漱。”

加尔又从躯体里挤出突触,非常遗憾,它当然可以脱离对方,像幽灵飘荡。但为什么呢?它勉强算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族群的礼仪中,不需要回避。于是它婉拒了男人的请求:“我习惯了,你的,大脑里面。”

闻言,戈达罗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有意识地闭上双眼,哪怕那东西其实掌握了其他感知能力,并不拘于视觉。经过净化处理的热水从管道流出,在这栋楼里,能够保证这样的清洁的人很少,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用雨水冲洗皮肤,精准地嗅到那股挥之不去的酸味。

浸泡在浴缸里,戈达罗再次长叹,不过这次是舒服的缘故。他不由自主回想起过去,宽敞的泳池,他像一条鱼活泼地拍打出浪花,女人略微歪着头,看他的各种动作。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背后,毫无感情,既是保护者,也是狱卒。

“那是什么,戈达罗。”加尔仿佛戳破了一个泡泡那样惊讶,“蓝色的眼睛,红色的嘴唇,他们,是什么?”

他蓦地直起身,双手捂住脸,逐渐变冷的水从指缝里漏出,很多年前他亲昵地叫喊着什么,现在口腔中牙齿和舌头碰撞、挤压,加尔的询问令他发出苦闷的喘息。戈达罗定了定心神:“他们是……我的父母。”

加尔对亲缘关系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直白,脑海中诱发了一阵细碎的颤栗,随即,他听到对方回答:“原来如此。他们孕育了,爱情,结晶,人类的形容。”

听了这话,戈达罗突然失笑:“不,我的母亲以为这是爱情。但那个男人给予的仅仅是占有欲,像抓住一只金色的小鸟,把它关在笼子里,让它永远唱歌。它会吸引足够多的、带来利益的东西,它的价值让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唯独它自己逐渐坠入痛苦中,无法自拔,”

“难以,理解。”加尔轻轻晃动突触,实际上,它和它的族人是从粒子风暴中偶然诞生的产物,四处流浪,有时候也有族人选择停留在某个地方,但大多数时候它们互不干扰,只是随意地游荡。其他智慧种族的知识也会被它们吸纳,可对于数量极少且近乎无实体的它们来说,这些东西如同放在箱中的藏品,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出,但平常仅仅是放着,一层堆叠一层。

毫无疑问,人类是加尔遇到过感情最丰沛的一类生物了,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都让它倍感讶异——而且它还很年轻,轻浮地粘着在戈达罗的大脑内,这个男人对它有种莫名的诱惑力。

连戈达罗自己,也无从分辨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是用fsh、后叶加压素、多巴胺等成分聚集而成的合成品吗?是用三角理论、双向互动、刺激模式之类的理论串联在一起的怪物吗?他在心底保留着对爱情最原初、最淳朴的期待,与此同时,他下意识怀疑它的本质,正如他的母亲最后感到了失望,并为之疯狂。

“天气开始转冷了。”他无端地感叹道。

休息过后,戈达罗在第二天早晨出门,带着脑子里的加尔一同前往酒吧,似乎如今他的人生和酒、药剂已经分不开了。霓虹一如既往闪烁着,好像舞台上的布景,在下一个节日到来之前,莫拉夫都不会将招牌下方的彩灯挪开,它们宛如被抛弃在枝头的果实。

戈达罗不清楚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否会对加尔造成影响,对方的声音太年轻了,夹杂了轻微的电流嘶鸣,令他反射性地抚摸自己的耳背。面罩隔绝了外人的目光,也克制住自己的呼吸。路过那个脊骨上张开海葵状突起的表演者时,加尔懒洋洋地说:“哦,他的,装饰物,有点像神经元之间,连接。”

“什么样子?我看不见自己的大脑内部。”戈达罗同样通过意识询问,“或许扫描片可以,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尸体。”那些光线从机器里射出,带有一定量的辐射,将人体由内到外“切割”成无数张薄片并保存起来,医生会告诉病人,这里有问题,这里也有,生活在里斯星的人都是问题分子。

“细长的,黏糊糊,我可以控制,摇晃。”加尔有些好奇,“我还可以,其他,一点点把你改变。”

戈达罗走入包厢,和过去没什么差别,莫拉夫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给他一杯颜色诡异的酒。他啜饮,同时在脑内继续与加尔对话,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像自身构筑了一个旁人无法觉察的空间:“听起来有点可怕。”

加尔却反复翻看刚才在酒吧里捕捉到的字眼,性,它没有在戈达罗的记忆中找到这种独特的体验,因此它追问,并且表现出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男人差点呛到,下意识看了一眼莫拉夫和对方下半身的机械肢体,一瞬间,各种混乱的想象和印象犹如潮涌冲上岸边,加尔抖动起来,连带着戈达罗自己也轻微地颤抖。

“哇哦!”

“也许我不该把你带来这里。”戈达罗尴尬且不自觉抚摸着杯壁。

酒的味道同样融入了加尔的感知中,这使它觉得新鲜,其实性和酒和化学物质,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吧?为身体带来充分的刺激……它又伸展着突触,在给予戈达罗的回应中,它将自己描绘成一只带有无数细长肢体的肉球,一枚微小的聚合体,一个幽灵。

“我不是,真正的孩子,人类认为,需要庇护的对象。”它反驳。

从它的叙述中,戈达罗自然也得知这个神奇的族群是如何繁衍的,事实上,它们不需要人类理解的肉欲,只是像从一堆流沙中捞起其中一两颗发光的沙子,粒子风暴承载着一切。比起家人,这种关系更像同伴。偶尔它们之中的一员会投射到某个智慧生物的身上,顶着对方的躯壳体验另一种生活,从此不再踏上迁徙的旅途。如果加尔也想要感受所谓的“性”,它可以随时附着在交配的人身上,通过他们的碰撞、交融,接收信息。

“或许,我会选择,性。”它发出声音,“但你觉得,不能,轻易。我认可你的,看法。”

戈达罗愣住了:“是吗?我这么想吗?”

“没错……”

只有毫不知情的莫拉夫被排除在这场对话外,他正津津乐道,那些夜莺的夸奖是他的战利品。

“呃,算了,加尔不要听。”戈达罗舔舔下唇。

对方很老实:“好哦。”但其实它什么都知道,不过仅限于理论,这样或者那样,对幽灵一般的它而言,暂时是无意义的。

直到莫拉夫提及高纯度的药剂:“……朋友,你的用药量还正常吗?虽然我不希望你依赖它们,但我有一些新货,试用的感觉还不错吧?”

“事实上,我不确定自己还需不需要。”戈达罗将空了的酒杯推回去。

关于深紫色的液体的记忆在他的脑内流动,加尔浅浅地尝了一口,很涩,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成瘾,依赖性,药剂。”它重复着莫拉夫的话,“不好的东西。”

戈达罗没有带走新的药剂。

真是奇怪,明明他知道自己应该收下莫拉夫的心意,那些深紫色的液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有效缓解战后应激和神经紊乱症带来的痛苦。但他听从了加尔的劝说,即便它只是幽灵一样徜徉在大脑中。如此诡异的信任感,怀疑刚刚升起,立即被压抑,戈达罗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实上,人类会下意识相信来自大脑的信息。

加尔也不可能揭露谜底,当它“寄生”到这个男人的头部,伸出突触牢牢攀住周遭,它操纵着对方体内产生的激素,比如被冠以α、β与数字组合的物质,促使信赖的生成,以及壁垒的瓦解。

作为智慧生物的其中一种,人类很复杂,却也很简单,出于本能,加尔影响着戈达罗的决定,毕竟连幽灵都不希望被戒备乃至变为研究对象。

至于遭到无形控制的戈达罗,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他穿过大楼之间的悬空层,走进堆放着大量电子零件和镀金板的房间,这里看起来简直像个垃圾场。但戈达罗很熟悉路径,没几下就找到了那个坐在工作台前的盗版贩子:“我订的东西在哪里?”

“左边架子上。对,锡箔纸包装的那个。”对方脱下护目镜,“搭载屏蔽系统和记录清除仪,不过现在的玩意更新换代太快,不保证长效性,但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戈达罗没有当场验货,隐藏的秘密太多,他只是淡定地和盗版贩子道别。

覆盖和联通邻近星系的网络很大,看似一派繁花似锦,内里却破破烂烂的,这些“信息工蚁”时常绕过监测,默默将它蚕食得像四通八达的巢穴。谁会在意一群微弱的昆虫呢?当权者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地盘上,担忧被对手推翻;底层人被困在各种娱乐中,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前者的傲慢,后者的无知,共同掩护了许多小动作,包括戈达罗和一些人的联络。

一个小时后,戈达罗回到住所,在连接网络前,他再次询问加尔,这次对方同意暂时脱离,随即消失在他的意识里。他看不见,但那阵若有若无的注视感仍然存在,也许它正模仿流动的风,在他的后背轻轻扫过。无论如何,戈达罗打开包装,将盗版贩子交给他的环形头戴式装置套入合适位置,然后接入——

莫拉夫曾向他提及大脑芯片的构想,疯狂的科学家很快就死于自杀,激光将他的皮肤灼烧成深黑色,那是一层人肉味的灰烬。但没人关注他的死活,同样关乎大脑的安危,充斥着色情、暴力和过度放纵的娱乐性的网络被认为是安全的伟大发明。人们认为可以随时断开,也接受了每时每刻的检阅,但戈达罗需要隐藏,将自己变成暂时的幽灵,在一段秘密的对话中。

“战争加速了。”

“是吗?”

“我们暂时不能沟通更多,太危险,嗅到腥味的毒蛇会赶过来。”

“我明白,就这样吧。”

戈达罗早就知道,早在他看到那条加粗字样显示的标题时,“大法官签署宣战声明”,又一个镇压派,将战争的火焰烧得更旺。他送过去的物资很快就会发挥作用,戈达罗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些爆炸、那些死亡,就像女人带着他逃亡,却又扼住他的喉咙;他们在疯狂中被毒蛇紧跟着,一束尖锐的光透过她的额头,鲜血喷涌,仿佛某种古老技法的再现。

正如她被求婚时,捧着一束在新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天然玫瑰,那也是一种流传已久的仪式。

而他就这么掉进了战场的漩涡,并失去了健康的左腿、半边脸和摆脱药剂的可能性。有时候他心怀感激,有时候又觉得怨恨,紧接着是虚无,这导致了他对迷幻药的依赖越来越严重。

装置经过前期设定,把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戈达罗在一阵短暂的眩晕中睁开眼睛,胸口急切起伏。加尔适时地钻入他的大脑中:“还好吗?你,看起来,很难受。”

“也许……”男人仰躺在沙发上,恶心感不断泛上来,“我应该叫莫拉夫把东西送过来。”

加尔最新的形象是一朵玫瑰,经由他的记忆拼凑而成的,甚至让戈达罗闻到了久违的真正的香气,这也使他更易接受对方的尝试。它就这么摇晃着花瓣,说:“我可以帮你,任何时候。我不喜欢,现在,你的表情。”

可戈达罗的潜意识对此有种轻微的抗拒,试想一下,它就在大脑里,像用橡皮擦拭写错了的习题,该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失去了警戒?某个瞬间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可随着那朵玫瑰小心地旋转起来,他又眯起眼,如同一只伏在树枝上的蜥蜴。它再次迷惑了他,提议道:“只是,很简单的方法,一会就好。”

其实它完全能够绕过允许,如同戈达罗绕过毒蛇的追捕,动一些手脚,他就会变得很乖巧,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但加尔不希望仅仅得到一具躯壳,这个男人是特殊的,它模仿着绽放到近乎糜烂的玫瑰,花瓣垂下,融化成红色的液体,浸润到每一处角落。它们把引起不适的记忆消融,用花香覆盖,改写成更轻松的内容。

别担心,它一边控制着进度,一边安抚,它是一只非常厉害的寄生幽灵。

“唔……”从戈达罗口中发出这样的呻吟是很不寻常的,不过此时他的大脑正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侵蚀,生物电流牵引着各种信号,在神经之间来回穿行。就像调酒,把各种独特的化学成分倒入杯里,一会是这个味道,一会是那个味道,加尔让他梦见了许多色彩鲜艳的图景,将诱发应激的东西阻挡在外。

这比药剂管用多了——戈达罗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体像是脱去了一层厚重的皮质——那只轻飘飘的幽灵向他问好,并未提及任何涉及过去、秘密或者痛苦的事物,仿佛只是简单地缓解了他的症状,而不去探究成因。

戈达罗的心底忽然冒出一阵古怪的冲动:他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见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镜子里的脸不再苍白到可怕,灼伤留下的疤痕也淡了不少。

他张开嘴巴,过去他曾经在最靠近犬齿的位置塞入毒药,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战斗方式,用于无法脱离险境时给自己来一下,避免被俘虏的命运。然而,现在他的棱角都被包裹起来,躲在幕后,叛军和政府军的每次对抗都有他的推波助澜;他厌恶这种阴谋论的做法,太像那个虚伪的男人,但他不得不做。直到今天,纠结和混乱因加尔的帮助而平息,他的心情不算糟糕,也称不上很好,总之,非常平静祥和。

他又合上嘴唇,把话语咽下,还没到时候,那些秘密还是秘密。

“我们,成为朋友了吗?”加尔似乎感应到什么,发出粗糙的、“咯咯”的笑声。

“当然。”戈达罗在意识中回应。然后他戴上面罩,休假的时间不算很长,公司没多久就就会安排新的工作,新的航线,除了他,没有人会愿意穿过充斥着未知危险的区域。那辆几乎成为他专属的飞船正在进行修缮和新一轮的检查,上次遭遇劫匪令它身上多了一些伤痕,但对比戈达罗曾经乘坐的战斗型飞行器,它已经很幸运了。

战争有时候是粗略的形容,你死我活,戈达罗让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证明了一切还未结束。

通过他的眼睛、他的感知,加尔学习着更多关于人类的事情,同时掌握了飞船的驾驶技巧和战斗方法。可惜它的本质与粒子风暴相似,容易造成干扰,唯独智慧生物的躯体可以接纳,因此加尔有点沮丧,为无法帮助戈达罗操控这些人为制造的、字符组合的电子系统。

戈达罗倒是庆幸原来它有这么一个弱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隐藏在外壳下的各种导线及时传输着信号,让飞船驶向高空。

“没关系。”他说这话时,刚刚喝下一管营养剂,“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所不能的。”

但加尔能做的远超出他的想象,在那些为身体供给生长和修复素的部位之间,在突触扭动着黏住又一个角落时,它知道自己能够像擦除坏东西一样,为戈达罗剥离不健康的地方,重塑新的脸庞、新的腿和新的精神状态。如果它愿意,它甚至可以将对方的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永远年轻,蓬勃的细胞不断制造出驱逐老化的肽类物质……不过它隐瞒着,玫瑰一般的虚拟印象颤抖了一下:“营养剂,根本不好喝,人类,真奇怪。”

戈达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说得对。”随即又喝下一口。

但这次是甜的——加尔邀功:“怎么样?你,你尝到了吗?”

“我已经习惯了营养剂的味道。”他强迫自己看向无边的夜空,“以后你离开了,我又要重新适应,这不值得。”这种东西不像迷幻药剂,不是摆脱了瘾,就可以永远不尝试;里斯星上没有其他更好的食物。

可对方疑惑地反问:“我一定要,离开吗?不能,待在,你这里?”

戈达罗一时语塞。过了几分钟,他抬手推了推面罩,像要隐藏某种情绪。“算了。”他叹了一口气,“让我们谈论其他话题吧。”在他看来,加尔简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没准再过几天,它就会失去兴趣,重新回到粒子风暴里。这种猜想让戈达罗莫名烦躁。

“反正,不会,离开的。”对方嘀咕,“我喜欢,你,的身体。”

“……加尔。”

“哦。”

这次的工作没什么特殊,不如说,因为有了加尔的陪伴,事情变得有趣许多,所以戈达罗并未感受到往日那种郁闷的疲惫感。

他是优秀员工,独来独往,对主管也一向不苟言笑,早年倒是有人招惹他,觉得自己身强力壮,怎么也比一个烂了脸的跛子强。可惜对方估算错误,戈达罗是真正上过战场的狠角色,而且不怕受伤,大剂量的迷幻药直接往脖子里打,疯了一般。后来他就被孤立了,反而更方便,出任务时不怕有人盯着。

加尔倒是被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行列,尽管连他都不太清楚,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和糟糕的记忆,到底有什么值得对方探寻,但不必沉迷药剂的轻松令他忽略了问题,像将脑袋塞入沙地的鸵鸟,充耳不闻,态度非常宽容。

甚至比原定时间更早到达,最近到处都很乱,运输生意也受到影响,尤其在那颗被巨浪日夜侵袭的星球遭到叛军打击并占领后,诸如凯德企业等大公司随之减少了需要远途运送的生意。戈达罗知道那些生产线的用处,上次回来后,他顺手将信息传递给一直和他接头的人,没想到对方动作挺快。

至于叛军发展到最后,会不会被物质、权力抑或自由冲昏头脑,他不在乎,只要乱起来,那个严肃的、正直的男人的面貌才有被揭穿的机会。看吧,网络上对大法官的负面评价多了起来,那朵玫瑰的凋零也逐渐被提起,就算清洗、再清洗,整天沉浸在虚拟世界的人们依旧会喋喋不休。

返程路上,加尔注意到飞船上的老式播放器,这是一种卡片形状的音频娱乐设备,可以随身携带,市面上几乎找不到了。大概是芬尼落下的,戈达罗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很轻易就打开了。

当然可以将难以忘怀的声音储存在网络上,回放一千遍、一万遍,但还是有人喜欢沉甸甸的质感,把波纹刻印、压制到恰当的位置,托在手中。卡片中的零件发出“滋滋”的颤音,过了几分钟,它开始自顾自运转,从里面传出了女人的歌声。

是巧合,还是命运?那是戈达罗非常熟悉的嗓音。

加尔再次凝结出玫瑰的模样,是的,总是和鲜红色一起出现的是少年时期的戈达罗,以及另一个年长的女人。她的脸永远是空白,也从不发出声音,所以它一点都不了解歌声代表的含义,只是通过男人的耳朵细细倾听:“艺术,美丽的,一种波动。”

“这是我的母亲。”男人回过神来,“还有她生前最出名的曲子。”甚至在死后变得更响亮,每个粉丝都在悼念,更多漂亮的女孩、男孩冲向看似华丽的高塔,然后成为权贵肆意玩弄的人偶,或者堕落为货物。谁会相信大法官在背地里干着这样的生意?他的母亲也不信,直到亲眼目睹……

她几乎立即猜到了。男人其实一直“轻视”她的实质,将她看作一只笼中鸟,一朵离了阳光、空气和水就无法存活的玫瑰。

闻言,加尔顿时明白,为什么对方的心情会如此复杂,大脑某些区域变得异常活跃。它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像一阵烟雾,在血管、神经之间迂回前进,悄悄改动一两个地方,压下名为“悲伤”的情绪。戈达罗或许意识到了,又或许仍在回忆中出不去,仿佛被钉在原处,一遍遍听着。咄咄逼人的痛苦刚扑上来,又迅速消退,老式播放器的质量不算太好,某些片段会出现走音、破音的情况,反而使她更像还活着的那样。

戈达罗努力维持声音的稳定:“我该把这东西还给芬尼。”

“好吧。”加尔不打算劝说。这一刻它似乎略微感受到了人类这种生物的独特,苦涩的、粘稠的想法流过花瓣的缝隙,它骤然合拢,将它们全都吞入躯体里。啊,又更了解戈达罗了,它这么思考。

这晚戈达罗没有疯,甚至比从前更冷静,舷窗外的黑色或者深蓝色犹如凝固,驱使他缓缓闭上双眼。如果没有加尔,现在他连动都动不了,那些迷幻药会逐渐摧毁人的神经,与肢体不同,这是难以修复的玩意,没了它们,活人和尸体也相差不远。他想起被放在盒子里解剖的福特蛙,那是一段老旧的影片,主星上的人将活生生的动物仔细剥皮、拆骨,当做取乐。实际上,他们连同类都能处以同样的手法,甚至更为恶劣。

“睡不着?”加尔突然窜进他的意识里,用一种他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关切语气说,“要一些,开心的东西吗?”

戈达罗仍旧僵硬地躺在床上:“什么?”

对方猛地动了动,也许牵连到了蛛网一样精密的突触和其他结构,他不自觉喟叹一声,感觉那股诡异的战栗感顺着脊背传送到四肢,连手指头都轻微抖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晕眩,不,不是病痛一般的,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舒服的波涛,好像有人直接抚摸大脑皮层,沿着弯弯曲曲的沟壑,仿佛对待科研仪器那么小心。它正在做这样的事情——戈达罗吸入一大口氧气,感到了不可避免的恐慌——停下,加尔,他在意识中说。

“不。”它拒绝了,“我闻到,你,散发出玫瑰,的味道。”

然后呢?戈达罗的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严丝合缝,骨头里也积蓄着酥麻,牵动附近的肌肉,可他忍住了。这时候又像徒手触碰电网,只要零点几秒,就能杀死一个壮年男人,那些飞快的生物电流夹杂着愉悦的信号四处钻来钻去,它们是加尔控制下的傀儡,帮助它调动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酒、迷幻药物还有战场上惯用的兴奋剂,也许都无法与之媲美,戈达罗扬起下巴,那张一半是疤痕一半完好的脸蒙了汗水,水滴在模拟里斯星重力的飞船内部完美地滑落,打湿了枕头。他又梦到了鲜红的花丛,但这次,母亲没有出现,仅有他一个人睡在当中。满是刺的根茎变得极为柔软,一朵巨大的玫瑰盛放在胸口,他完全能嗅到香味,却无法分辨到底是花的气味,还是他不受控制的、甜腻的幻想。

“是这样吗?戈达罗……”加尔的声音从花心里传出,“你,感到舒服了,整个人,摇摇晃晃。”

和莫拉夫交谈的时候,戈达罗坚定认为这只是一种噱头,用以表现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可现在他无意中闯入了禁地,少有地无助,一想到大脑里那只呈现出玫瑰图景的幽灵,他就喘息不止。他甚至尝试抽动不能正常活动的左腿,从这里逃出去,但无论想法转了多少圈,他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所以他只能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为笑容的表情,湿漉漉地忍耐着。

加尔似乎察觉了:“抱歉,我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像是砂砾在平整的桌面滚动的声音,却又纯稚如少年,话音刚落,戈达罗便感到难言的苦闷,原本快要释放的冲动一下子收敛了。但不是清空,只是停在了边缘,令他回想到第一次在高空上俯瞰地面,既刺激,又恐惧,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他以为加尔会停下来,相反地,对方愈发游刃有余,摸清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组成成分,即便是最细微的、需要在扫描片上才能看清的圆圈或线条,它全部掌握。

战栗近乎无休止地发生在他的大脑、脸庞还有指尖,一瞬间可以是一万年,一万年可以是一瞬间,感知被反复刺激,因此判断失去了依据。

就像……

加尔让一颗红巨星在他的身躯里膨胀到极点,砰,骤然炸开,整个宇宙都好似被卷入了一场盛大的烟花里。所有星光在他的眼前闪烁、坠落,视野内一片朦胧,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在痉挛。

戈达罗快要喘不过气。

等他再次醒来,距离回到里斯星只差几个飞船小时,曾经激发出一层细小疙瘩的皮肤恢复了平静,没有汗水,没有奇异的贯穿感,那些疯狂跳动的肌肉也静静蛰伏。他捂住脸,说不出指责或者训斥的话语。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加尔低声道,“你也没有。但是,非常愉快,你睡得很熟。”

弯下腰的男人像一台断电的机器,过了许久,他才重新睁开双眼,有些后悔地说:“都怪莫拉夫……还有那间酒吧……”

对方不明所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人类果然是类似多面晶体的智慧生物,复杂又多变。

对加尔而言,这不过是一种调动愉悦情绪的方式,与肉欲交流无关,当中产生的费洛蒙、心理感应完全是副产物。它自认为对戈达罗的喜爱毋庸置疑,事实证明对方在接受了抚慰后,确实精神奕奕,只是有些尴尬地抗拒第二次。直到解释清楚了,加尔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性?”

“闭嘴。”戈达罗正忌讳这个词,这使他联想到那晚不正常的快感,明明没有实体触碰,但他的大脑沉浸在一片广阔的欲望之海里,所有感官都如此真实地被挑逗。他强调:“你承诺过,你理解我的想法,不能轻易——”他依旧没有发火,更不表现出冰山那般的冷漠,真奇怪啊。

寄生在脑细胞和神经交错的丛林中、玫瑰色的幽灵长叹了一口气,用苦恼的语气应答:“可是,非常有趣,也没什么坏处。我很熟悉,你,我们是密不可分,的配对。而且有助于,释放压力。我想,违背约定,我好像有点,坏。”

戈达罗将手指插入面罩上的扣带和脸颊之间的缝隙,有点热,或许是他的体温有所上升:“总之,我不同意。”

加尔这才勉强接受了。

然而,它可以做些小动作,比如回放那段记忆,像一次次倒带的歌曲,戈达罗入睡时的梦境全部变成了旖旎。如果他想要挣脱,就会陷入更多;当努力分辨清楚是虚假的梦境,纷至沓来的快感却真实到可怕。他的大脑时刻处于兴奋状态,可对应的疲劳制造区域被幽灵恶劣地封闭起来,因此他所知的仅有无穷无尽的快乐,沉进更深层的梦境。

加尔始终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些事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像那晚它突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情。人类的思维,也许能够扰乱粒子风暴中诞生的产物,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诱发它的本性,催促它渗透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真有趣。

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如同熟悉自己那样熟悉戈达罗,由内而外,相互依存。

长途航线上,一般的通讯很难穿透,公司倒是在飞船上配备了紧急通讯系统,用于随时报告情况,但戈达罗几乎不曾使用。他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强大、坚韧,那些人议论他,却也忌惮,就像当时他被抛弃在爆发叛乱的星球上,战争一触即发,而他这种来源不明的人就是最好的消耗品。

“看,这里,只要触发就能够——”戈达罗至今仍记得教导他驾驶飞行器的男人的声音,严厉又轻忽,只需要确保他们这群小崽子能够飞上天,和敌人对撞,男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他活下来了,越来越凶,不这样的话根本无法在战场上生存。他再也不需要伪装,那场爆炸没有让他死去,自那以后,他戴上了面罩。每当旁人试图窥探,找到的只有满布丑陋疤痕的一半。这段经历并非毫无好处,最起码,锻炼了他的身型和意志,就算对药物成瘾,他依旧有毅力完成愿望。

在这次航行的同时,叛乱应该更加严重了,哈。

戈达罗感觉飞船重新冲破里斯星上空的气层,速度加快,停留坪在地图上是一个星形的标识。终于降落了,加尔一如既往扫除那些阴郁的疲惫,对此,戈达罗心存感激,但还是没有松口:“不,加尔。”

“哦……”

可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收到了莫拉夫的留言,那家伙,竟然主动邀请他去酒吧。难道发现了什么新玩意?平常戈达罗会拒绝,不过这会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得过分。因此他决定从酒吧后门进入,那里堆满了垃圾,通往二楼,也是莫拉夫偶尔过夜的去处。酒吧当然不是家。

戈达罗对进入私人领域有些莫名的反感,看在莫拉夫的份上,他走进电梯,就在出来的一瞬间,他停住了。怪异的警惕感猛地游遍全身,是加尔在催发肾上腺素,告诉他:“快跑,戈达罗,有不同的,人,在那里。”

他当机立断,从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似乎意识到不对劲,原本藏在莫拉夫身后的人立刻现身,追了出来。这里不是戈达罗的地盘,但他对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几条毒蛇紧随其后,也许正是考虑到他的不寻常,他们选择在莫拉夫的酒吧里偷袭,而不是躲在他的家里。可惜还是失败了。

现在,戈达罗一边尝试甩开他们,一边疯狂猜测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叛军被渗透了?不奇怪,玩弄人心方面,主星的老头子们堪称出神入化。里斯星总是毫无理由地下雨,酸涩难闻,毒蛇不希望将事情闹大,所以他们经过改造的机械肢体在运转时近乎静音——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将原本的身体替换到这个程度——一不小心破坏神经的话,是治不好的,每个毒蛇都是好用的稀有货色。

大概还有大法官插手的缘故,他听着加尔的引导,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背后的真相。四肢仿佛不属于自己,包括那只跛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了。毒蛇朝他射出了一束束深色的激光,把建筑表面切割得像某种古怪的艺术品的样式,镂空,直接可以看到雨滴落下来的形状。“交给我吧,相信我。”脑海中的声音蛊惑地说。

“不。”戈达罗回身,和其中一条毒蛇搏斗起来,对方的金属质感的肢体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将那只手臂硬生生掰断,露出相互缠绕的线条,但毒蛇是不会痛的,那些红蓝相间的线一直延伸到心脏,里面或许还装着一个随时能够释放兴奋剂的壳子。下一刻,对方再次精准地向他的头颅攻击,左边、右边、后边,人类的弱点显而易见。

射出激光的后坐力让戈达罗轻微晃动了一下,他向来擅长将敌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武器,雨肯定下了一段时间,从破裂的屋顶洒进来,潮湿极了。又一条毒蛇,他们连舌头都被精确分成两半,蛇一样“嘶嘶”叫着。主人下达的命令应该是杀死,不留痕迹;戈达罗再次确信,是那个男人的手笔,派出爪牙,仿佛抹去那朵玫瑰的湿痕一样打算抹去他的存在。

加尔还在等一个答案。

比起这群天生的杀人工具,戈达罗逐渐落入劣势,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愤怒如雄狮,半边扭曲的疤痕像活过来了一样,不断改变形态。是的,他的面罩刚刚已经被打落,就在激光洞穿其中一条毒蛇的腹腔时,扣带断裂了。最好将他解决在天空转亮之前,剩下的毒蛇对视一眼,用非人的默契同时冲了过来。

“加尔!”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大脑忽地传出尖叫一样的轰鸣,所有事物都变成了慢动作,如同当初他紧盯着沙漏,每一颗蓝色的流沙都清晰可见。他的腿部神经、肌肉被爆炸式增长的修复物质包裹着,脸上的伤疤也开始溶解、变淡,毁灭理智的暴怒随着身体的轻松感而渐渐减少,加尔正在操控着他,容光焕发。

那么,它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对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蓝色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寄生在大脑里的幽灵一下子让他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随即,戈达罗挥动手臂。砰,砰,砰,血花四溅,毒蛇的高度机械化身体需要靠特殊的血液过滤装置作为辅助,那些散发荧光的血液像机油流淌了一地。即便脊柱被切断,他们的“零件”还在乱跳,神经反射,在加尔控制下的戈达罗挨个将它们打成碎块。

穹顶下仍是漆黑一片,考虑到人体的极限,加尔稍稍放松了,因而戈达罗后知后觉,被一种泛滥的空虚和困倦包围。但很快,对方又精巧地调节起来,非常细心,比起调酒更像是演奏前的调试,每个琴键都匹配在最佳位置。那个曾经给予生命、又无情想要夺走它的男人,最有权势的一员,意识到了他还活着,等毒蛇们任务失败的消息传回,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莫拉夫还活着吗?他盯着通讯设备,还好,这家伙滑溜得像一条水蛭,又有千丝万缕的灰色关系,大法官不至于为难这样的角色。

戈达罗收回思绪,气喘吁吁,哪怕加尔能够迅速把他调整到最佳状态,他依然需要一点人类的反应,来证明他从一群毒蛇手里逃过一劫。他钻出地下通道,脑内的幽灵适时地安抚,令紊乱的脑电波变得稍微平稳。他们需要尽快收拾好行李,坐上里斯星少数几班仍在运转的民用航班。

加尔说:“别担心,我会,把你变得,完美。”

旁人都以为这副模样就是全部了,就是终点——他是个天然派,为了保留母亲的馈赠,拒绝一切肢体改造手术。被摧毁的容貌、跛脚,如果放任不管,只会一辈子跟着他。

然而,当他浑身颤抖地回到那个房子里,很多地方冒着白烟,幸好隔壁的摇滚乐震耳欲聋,年轻人没有注意到加尔破坏监控的小动作。“他们,暂时,看不到我们。”它安慰道,“我会,尽快做好。”

戈达罗跌跌撞撞靠在沙发上,没有灯光,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加尔……”

身体里骤然燃起火焰,然后,他竭力想象自己的意识钻出躯体,漂浮在半空,但快感犹如强磁,将他重新吸引回去,不得不承受接下来汹涌澎湃的感觉。细胞增殖,激素水平提升,肌肉膨胀……它们导致了一系列异常,包括:运动、感觉、内脏功能以及精神情绪异常,等等。他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谈不上远离,甚至这具身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令他神情恍惚。

表面看,戈达罗还是静静睡在粗制滥造的家具上,皮质溅上了陈年血渍,洗不掉。他向来从容不迫,可这会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欢愉混杂痛苦,一边生长,一边被迫舒展,加尔说,他才是那朵最美丽的玫瑰。

不要——趁机——他无声地呐喊。

幽灵却大大方方改造着他,加一点不起眼的设定,比如让他的感知变得更敏锐、更敏感,轻轻一碰,就会迅速传递可怕的快乐。这种事情很简单,压根不耗费时间,短短十多分钟,戈达罗觉得好像过去了整个世纪。他不想挣扎了,只想在一阵阵绮丽的浪涌里随波逐流,再也抓不住着力点。

“你会,习惯的。”加尔笑着说,“戈达罗,你的身体,是最棒的。”

他知道,为了将他紧紧纠缠,它会模拟出他最渴望的东西,变成玫瑰、变成拼凑版本的爱迪·马斯、撒蒙·瓦西列·克洛维奇以及金弘的结合体,他们都是现今人气最火爆的明星,它可以让自己俊美到不似人形。戈达罗险些咬破嘴唇,但那只幽灵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不,不,他的牙齿紧贴着柔软的唇面,最后也没有出血。

他能感受到爱抚和揉捏,对方时刻照顾着乳头、后穴还有前列腺,以此帮助他宣泄情绪,并让他认为这是“正确的”方式。

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触碰,所有都发生在大脑中,不为人知的内部,他从颤抖转为痉挛,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幸好摇滚乐响亮,呻吟和喘息并不怪异,他被虚幻中的加尔肆意折腾,很快就能完成,它对他笑道。它明明可以隔断一切感应,但偏不,它要他体会到濒死和重生交织的疯狂快乐。

他在房子里待了最后的二十分钟,记忆片段仍慢速回放,甜蜜且逼真,令他整理行李的手抖个不停。加尔温柔地亲吻他的大脑皮层,微妙地延长颅内高潮,当戈达罗看向镜子,完美无缺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和上扬的唇角,这个英俊的男人会骗过追捕,不仅是样貌,而且他的内在也被一同改变了。

与植入机械不同,现在的他就像从没受过伤、健康成长到这个年纪的自己,甚至更优秀,加尔将任何一处伤痕都抚平了,却保留他呈小麦色的皮肤。他还记得如何使用枪械,如何驾驶飞船,连久经锻炼的肌肉也还在,这些经验变得无比清楚,如同再度亲历。

神明的馈赠莫过于此。

但加尔真实存在于他的脑海,时而是表面凹凸不平的肉球,时而是玫瑰,时而是倒映在瞳孔里的高大男人,它可以拥有任何形象。有时戈达罗会忘记它的身份,外星来客,他们一次次在无人知道的躯体深处交融,恍惚又散发甘美气息。

性,爱,或者其他东西,他接受了。

这趟民用航班的目的地是某个星球,远离主星,需要转折许多次才能抵达,戈达罗戴上面罩,假装调整呼吸。能够引起骚乱的脸庞唤醒了他的身体本能,现在他是顶着另一个名字的年轻生意人,为了利益踏上旅程。

服务人员上前,低声询问:“先生,这是您的毛毯。”

“谢谢。”他刻意模仿过去的说话方式,语气平和又不失骨子里的傲慢。

对方显然很吃这一套,不敢冒犯,回到休息室中与同事交流,好厉害,面罩下面的脸一定非常好看。最近有什么大企业在活动吗?没有?叛乱影响真大,最近搭乘航班的人也变多了,里斯星应该不会乱起来吧?算了,还是继续聊刚才看到的男人吧,穿深棕色的长款外套,靠在座椅上打盹。

戈达罗风度翩翩,额前头发柔顺,淡金色,抵消了面罩的怪异感,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帅气。他睡着的时候更清醒,听起来像个悖论,但整个星系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和他相似,在大脑中寄居着一只发出“咯咯”笑声的幽灵。

有时候加尔会在他的脑中呈现一张脸,人类的脸,它懂得如何调整到合适;混血,眉目深邃,颧骨较高,据说是戈达罗潜意识中的最佳取向的拼凑。仿佛杂糅了所有出色的地方,将想象变成实质,它对迁就人类审美的行为毫不介意。与之相对,戈达罗必须接受刺激中的煎熬,在漫长的高潮期间呻吟不止。说实话,只通过自身的感知到达极乐,这种体验既恐怖又诡异——他已经逐渐习惯了。

从一个节点辗转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他们迎面撞上仔细搜查的调查队,戈达罗径直走过去,没有人认得他,虹膜或者血液的检测结果也不匹配。他是全新的,又不是,加尔摆弄了一些诡计,很轻易就骗过了旁人。他依旧是真正的戈达罗,通讯设备里储存着莫拉夫发来的、最后的简短信息:“朋友,祝你好运。”,这条联络通道已经彻底废弃。这家伙是个地道的里斯星人,油滑聪明,人不可貌相。

离开节点,他们坐上一辆小型飞行器,船身没有涂抹银色的大写字母,只有深棕色的竖纹。目的地是一个边缘星球,住民全部生活在地下城市,躲避日趋强烈的沙尘暴,没有特别的资源,没有良好的环境,什么都不是,连叛军都认为这里没有价值。

最起码它比里斯星稍微安定一些,戈达罗租下了一套管状结构的房子,每隔一米就有一盏明亮的炽光灯,用来对抗不正常的“永夜”。事实上,这里的人的眼睛生来就很小,视力也不好,听觉倒是很敏锐。

加尔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的喉咙,乖乖地,藏好声音。”

戈达罗反射性揉了揉太阳穴,这栋房子被油漆成淡灰色,灯光很亮,让人感觉陌生又熟悉,好像走进了图册上显示的样板间。墙边垂挂着藤蔓模样的东西,据说是用来吸附空气中的有毒物质的人造物,即便一直在清理,但地下深处,一直到地心的位置,那些影响人类身体的东西还是源源不断冒出。他闻不出什么怪味,床是胶囊式的,质地坚硬,躺在里面很久都睡不着。

这是他试图阻止加尔的第几次?每次都会失败,它暴露本性,在脑子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噪音,犹如电影开幕之前的宣传段落,就要来了,他应该做好准备。戈达罗不知道该睡过去,还是保持冷静,忽然,他的手指动了动,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哈,这么说实在太怪了,加尔像一只狡猾的幽灵潜伏,混淆他的感知。

不,不,加尔。他低声说。

对方促使他张开嘴唇,舔一舔,手指沾着唾液,黏答答的。“你喜欢,口是心非的。”它喃喃道,“生理性的反应,不可能骗人。”然后开始抚摸他的胸口,是他的手,从衣物下摆探入,按揉已经挺立的乳尖。另一边也是,亵玩着,皮肤起了一层敏感的疙瘩。

戈达罗叹了口气。

加尔是个调皮的家伙,探究他的底线时表现得恶劣,一面在大脑中作乱,一面操纵他的躯体施加压力,增加他的羞耻感。于是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听到声音撞上玻璃隔板,又回到耳朵里,它开始让他挑逗勃起的性器,而身后是穴肉不自然的抽搐,仿佛真的有东西挺入深处,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被绞紧。

他既是制造者,也是中介,同时担任承受者的角色,所有奇妙的体验源于寄生在躯壳里的玫瑰模样的幽灵。看,它又来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宽恕吗?不,戈达罗沉默地咬紧牙关,不,其实他压根没有怪罪过对方。

这次持续得更久,久到戈达罗踉跄地爬出胶囊,腿间全是自己的精液和汗水。加尔让他一次又一次高潮,肉体和精神共同攀登高峰,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他赢得了独自进入网络的机会,这是少数必须和加尔分离的时刻,它很不满意,粒子随意飘散,将灯光压到近乎暗淡的地步。

“别弄坏了。”男人没回头。

加尔倏地飘得更远。

若他们的连接仍生效,融为一体,网络监测根本不能判断哪个才是独立的个体,绝对会成为那些学者、专家的噩梦。不过戈达罗有些感激短暂的独处时间,经过多重伪装和掩饰,他进入了某个聊天组,在这里,人们评判最近的新闻轶事,在看似普通的话语里,可以有效推断外面的动向。

而这时,戈达罗意识到那个男人的慌乱,接二连三的丑闻让对方腹背受敌,原本竖立的良好形象成了反噬的要器。有人的确真心诚意惦记着那朵逝去的玫瑰,如果他的母亲知道,大概会感到高兴吧?大法官?恶毒的野兽罢了!他们从来不将人当人看待,推翻他们,杀死他们!

那些人做得真好,叛军、觉醒的民众、违背阶级的抗争者……世界会向好的一边转,还是坏的一边?他不能确定。可现在的发展对他有利,戈达罗只能如此冷酷地衡量。至于加尔静静贴在他的后背,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他将脑电波缓缓脱离的时候,意识还是非常平稳和清醒,并未滋生恐惧。那只幽灵飞快侵入,带来的是一阵低鸣声,温暖又令人安心,仿佛在坚固的房子里感受下雨,周围寂静极了。

他再次睡下了。

有的人就是不会被轻易打垮,但爱意、欲望和占有的冲动会驱使他失去理性,在梦中,戈达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层层剥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像营养剂里的气泡从底部慢慢浮现,看到了吗?加尔?

加尔仅仅放松地伸展着突触,全盘接收,这段时间戈达罗已经摆脱了药瘾,那些或痛苦或快乐的记忆被它一一收录在箱子里,那个装着无数经历的地方。它将它们放在最上方,不会再有更珍贵的东西了,加尔注视站在玫瑰花丛中的女人,她的脸和戈达罗非常相像,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具有血缘关系。而她的微笑仿佛凝固了一样永不褪色。

至于戈达罗转过身,看向虚空,他和加尔对视。它突然心潮澎湃,是这么形容吗?人类的心脏总是怦怦跳动,激动时愈发没有规律。它终于来到他的身边,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星云,有时候是风暴,有时候是紧紧攀附在脊骨上的幽灵。

“爱……我爱你。”加尔突然感叹,“这就是,人类的爱,我的爱,在每一个粒子里。”

戈达罗没有醒来,胸口微微起伏。他能感应到加尔的感情,大脑里的神经连接和加尔的肢体勾缠在一起,像紧握的双手,他们用彼此的细胞共鸣。仿佛整个宇宙同时向外散发旋律,嗡嗡作响。

内鬼被解决了。

这是戈达罗重新联系上接头人后得到的消息,并不意外,最近叛军推进的速度加快了,主星那群老家伙自顾不暇。他至今还不知道首领姓甚名谁,是什么性别,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粗鲁的教官,对方被炸成血沫的瞬间终于态度宽和了,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和趾高气扬的狗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期待成功的那天。”

“此外,我们不必说那些废话了。”

“我别无所求。”

戈达罗拒绝了那边的邀请,事实上,他对叛军许诺的新世界没有兴趣,真正的愿望,在腐朽的高塔轰然倒塌时便会实现,其他都是附庸。他淡定地删除、删除,一点不留,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再谈话,这些过往就像飞船升空时被高温蒸散的丝缕云,只会逐渐消失。

占据新闻头条的依然是叛乱、丑闻和争权夺利,无论谁走上那个位置,事情都不会改变。这是人类的劣根性。翻过去吧,接下来是大明星抵达演唱会现场,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她涂抹紫色的眼影,挽着男伴的机械手臂,他们是最当红的组合,连牙齿都镶嵌着钻石。这里的评论远比正经新闻更多,还有温馨提醒,记得哦,如果买到了票,入场时不能携带任何记录工具,公司还等着售卖演唱会剪辑来获取新一轮支持。

这个世界真是滑稽。

最后他采购了一批东西,包括加尔屡屡评价“难吃”的营养剂,据说地下城市里能买到特殊品种,虫子、蛇、矿石之类的,很抢手。运输公司发现他不告而别了吗?戈达罗想起最后一次出航登记,那辆飞船会分配给新人,还是芬尼?后者和打了六个耳环的女人结束了恋情,近来追求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孩,眼睛像透明的玻璃球。

戈达罗太闲了,难得轻松,其实在里斯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虽然到处都脏兮兮,下着酸雨,但他习惯了那里。况且里斯星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巨大巢穴,它接纳了当时无处可去的他,也接纳了其他人,他们可以得到暂时或永恒的安宁。加尔提议:“之后,我们可以回去。”

当然可以,戈达罗坦然地想,此时里斯星或许下着大雨,天空一片漆黑,霓虹和稀疏的炽光灯点亮了边缘,让它显得没那么压抑。酸雨变成潺潺的流水,顺着下水道远去,据说在某处有一片海,海里都是垃圾堆积的岛屿,那些雨水最终会抵达海的中央,再通过被日渐腐蚀的海床渗透到地底更深层。

有人将他的母亲生前的演出做成合集,这个倒是很有意义,对比为了敛财意义做出的产物,里面至少洋溢着崇拜和爱意。追求偶像的行为自然是盲目的,但戈达罗不能免俗,当这个被奉上神坛的女人变成他的母亲,他觉得可以接受。加尔在他的大脑里看完了所有表演,并且发表相似的评论,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拉着戈达罗进行了另一场演出,色情演出,观众是一个人和一只幽灵。

“我也,对你很重要,对吗?”它频繁发问。

戈达罗恼羞成怒:“你……不要……得寸进尺……”明明它能够感知到所有,他的加快的心率、不断流下的汗水和沸腾一般的血液。无论最初是什么扭曲的影响,毫无理由,现在他觉得这种感情挺不错的,没有对错之分。尽管加尔是无法被他彻底掌控的存在,但它修改了他的“程序”,也将自己和盘托出,彼此赤裸裸到没有秘密。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幽灵格式塔”,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他不太了解理论。

牵连进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那么,容忍一些不尽人意的小缺点,也是应该的。

加尔倒是开始琢磨如何在不损坏网络的情况下,加入戈达罗的娱乐中,这里的人际关系有些冷淡,地面是无休止的沙尘暴和高辐射,只在每年十二月减弱。研究暂时没有进展,被烧坏的连接装置一台接着一台,但戈达罗还是继续买新的,唯独这时候他能够在对方面前占领心理的上风。

“我不是,孩子。”加尔强调。

戈达罗敷衍地笑笑:“嗯。”

花钱的才是“长辈”。

住进管状的家的第三个月,他们都适应了有一点腥味的虫子营养剂,做爱时,加尔偶尔会让炽光灯一闪一闪,像飞船航行时使用的一套秘密交流词汇。戈达罗猜测它太过兴奋,尤其在他决定配合后,他们紧紧抓住亲密的时机,舔舐、撩拨,竭尽所能,反正不会有其他人或事情过来打扰。

这就足以让它飘飘欲仙了。加尔很坏,执着于挖掘他的身体里隐藏的刺激源,促使他一直在高潮里痉挛,或者压抑不住尖叫——它偷偷解放了部分控制。

即便一同外出,隧道旁边突兀地出现接口,荧光闪闪的矿石伫立在集市最前方,像一个显眼的招牌。小眼睛的商贩在叫卖从其他星球进口的货物,数量稀少,欲购从速。戈达罗不认识路过的任何人,其他人也不知道他。

加尔在他的大脑中进入他,虽然心存疑虑,但戈达罗时刻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像哄不懂事的孩子。他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淡定地交流,多少,还能打折吗;一半在享受愉悦,突触指引信息的方向,生物电流快活地穿行,噼里啪啦,酥麻感由此产生。

离开时他注意到一些装载了机械外骨骼的人,他们在未经挖掘的地方探索,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个星球就会被掏空。到时候人们又会迁徙到其他地方,戈达罗问,加尔的族群还会寻找它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会,我独立了。我要一直陪着,你,它们继续流浪。”它坚定地回答。

他们相互索取承诺,就是这样,如此紧密又依赖。

直到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可真是一宗大新闻,所有人都在讨论,主星上的天气管理系统曾经美妙到连莫拉夫都忍不住垂涎,当它被敌人反制,顿时变为肆意喷洒毒气的杀人武器,这种便利蒙上了恐怖的阴霾。但叛军的行动很隐秘,也没有做得太过分,悄无声息接管了主星,然后首领发表讲话。她是一个面容坚毅、伤痕累累的女人,眼神锐利得像金属,是与戈达罗的母亲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混乱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下一年的开端,戈达罗决定启程回到里斯星。听说他会定居在那里,莫拉夫隔着屏幕狠狠吐槽了他一番,唯独在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对方放缓语气,对他说:“好家伙……我要以你为灵感,调一款新酒庆祝。”

“那么我礼貌谢绝。”戈达罗回道。

“反弹。”

许久未见,里斯星还是发酸的,套着一层湿漉漉的硬壳,酒吧门口的彩灯在雨水中闪得模糊,隐约可以看出“欢度”、“节日”之类的字眼。喝酒的人不计较到底是什么节日,也许是莫拉夫的生日,也许是他好友的回归之日。莫拉夫坐在包厢里,神情兴奋:“哦,朋友!”

戈达罗回避了矫情的拥抱:“……我的房子怎么样了?”

“推平了。”莫拉夫笑了几声,取出几瓶酒,“我不介意你过来暂住。”更何况,眼前的男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外表恢复得让他都目瞪口呆,太养眼了。

心知对方的性子,戈达罗习惯地婉拒,手指屈起,碰了碰太阳穴:“我的伴侣会吃醋。”

莫拉夫以为他在说笑,换过了新话题,比如怎么找到更好的住所、运输公司快要倒闭了以及大法官背后的犯罪集团还在接受进一步调查。戈达罗喝下杯里的液体,有点辣,因此加尔替他短暂屏蔽了那股味道。“哦,对了,叛军——”莫拉夫支着手臂,下巴一晃一晃,“应该叫新政府。他们正在研究改善土地和气候的方法,可能以后的里斯星,也能种植玫瑰。”

“哦。”戈达罗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对着朋友露出善意的笑容。加尔早就在他的脑海里种满了鲜红色的花,血管在搏动,神经传输信号,仿佛在花丛中不停地交合,他们一直在做爱,但无人知晓。他的意识不断地散发甘甜的香气,加尔这么总结道。

此时,莫拉夫又挑了一杯酒,化学分子相互融合、反应,升腾起气泡:“外面还在下雨吧?总是潮湿。如果尝到了酸味,一定是雨水的错,不是我手艺的问题。”

“是啊,从我回来到现在,不停地下着。”戈达罗呈现出微醺的神色,耳根发红,“没完没了地下。”他琢磨应该买一处什么样的房子,隔音效果要好,在高层;积蓄大概能够支撑他买下快要破产的运输公司,以后就做这门生意,还能帮衬莫拉夫;加尔,加尔,收敛一点,不要再刺激他的敏感带……加尔,加尔。

他亲昵地在意识中叫着。那只玫瑰一样的幽灵同样亲热地回应,包裹着、吮吸着大脑皮层,在他的身体里重新掀起一场粒子风暴。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我是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乐队的。很可惜,最近我什么都唱不出来、什么都弹不出来,像困在水中的蚂蚁,使劲转着圈,但哪里都走不脱。朋友们劝我,算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等你回来。

听了这话,我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生出一种浑身颤栗的厌恶。

一定是错觉。我往行李箱中塞东西,邻居在打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叫喊,似乎是弹不好钢琴,浪费了钱的缘故。其实这些房子的隔音很差,从一开始住进来,我就发现了,因此我从不在这里练习,有时候隔壁闹得太厉害,我就会过去敲门。这不太管用,小孩对钢琴深恶痛绝,我也是,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响起。房东基本不理事,除了钱,他毫不关心租客们的关系。

我并不是自小就对乐队感兴趣,也没得到什么正经教导,瞎玩,没有目的、没有未来的年轻人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白天我在快餐店值班,忍受喋喋不休的顾客,晚上就去酒吧。老板从前也浪荡,结婚后收心了,靠接济红不起来的人满足自己的梦。时过境迁,酒吧的客人慢慢多了,可乐队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有时候来了一些大胆的男女,凑过来请我喝酒,我不要,说伤嗓子。

嗓子是很重要的,尤其对可能一直得不到出头机会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投资,包赚不赔。事实上,我,或者说我们,差点就能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那次有个中年男人看上了我的脸,只要我答应,就“前途无量”。当然,我拒绝了,但或许不是我们,有人蠢蠢欲动,我能察觉对方的眼神。

虽然吵架之后我假装无事发生,待在乐队里直到疲惫感强烈到无法克制,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医生表示我的状况符合一类神经衰弱病症的反应,太时髦了,我没想过自己会是个病人。我拿着一大袋药回家,搬家那会也将它们塞进行李箱的外层,头几天确实昏昏欲睡,后面就习惯了,吃糖一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触音乐,脑子一片空白。

无聊的时候,我只好坐在窗边看风景,一些深色的鸟频频出现在视线里。我依稀记得,那次我和同伴差点闹翻,演出后坐车不知道去了哪里,路边的树上就停满了这样的身影。

搬进新房子是这段时间唯一一样令我感到有些高兴的事情。房东是个梳着发髻的女人,眼尾有皱纹,可她的气质比外表更老,是沉淀了太久,让人一看就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让我喊她“惠姨”,有一次我在楼梯间撞见她,她刚从天台下来,手里提着粟米、小米之类的混合物,嘴唇抿得很紧。

“……是我的儿子。”惠姨看穿我的好奇,“很乖的,一点都不吵闹。”

我没见过其他人,说实话,这栋小楼里好像只住了几户人,惠姨在顶层,拥有最广阔的视野和阳光充足的天台;我住在下一层,太阳西斜的时候卧室有点闷热,好在装了空调,水电都挺便宜。房租也不贵,但惠姨似乎很挑剔,当初我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正好送走另一个有意愿租房的人。

等我说明来意,她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询问我的生日,如果不是为了早点找到地方落脚,加上这地方确实宽敞,我才不会说这么多。不过她非常和气,对我点点头:“嗯,你随时都能搬进来。”

她不像有孩子的人,好吧,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在太怪了,我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更不可能养育后代,居然这么大言不惭——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惠姨的身体不太好,有一晚差点在楼下晕倒了,是我送她上楼的。她家门前只摆着女人的、非常老气的布鞋,鞋面绣花,惠姨说都是她自己做的。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将被褥都洗了,房间的窗口不大,晒不来这么多,所以我向惠姨提出是否可以挪到天台一角,就两张被子,不多。她答应了,其实我隐隐察觉,她对我有点不一样,像注视着某种引人入迷的东西,她看着手中的食粮的感情,与看着我时相差无几。我抱着被子,气喘吁吁,终于把它们摊开在晾晒架上,视线里除了平整的地砖,还有缝隙里散落的粟米,皮已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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