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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醉花榭

 

弟弟的错愕让程祯幡然醒悟自己吊在嗓子眼儿的希冀有多令人发笑。

他真是疯了。记不清昨晚究竟说了多少不可挽回的话以强迫程和做了他不愿的事也就罢了,现在酒醒了,他还在期待什么?

“别露出这么惶恐的表情嘛,”程祯干笑两声,撑着酸痛的腰下床披上外衣。“怎么可能不是呢?哥哥酒量本来就不好,你也知道的,最近诸事不顺,不小心失控喝多了,头脑不清醒。那个……虽然不记得所有细节,但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醉酒不足以作为托词。子雅,你有一切理由怪我,我……无颜求你原谅。”

出乎程祯意料——也出乎程和的意料,这一番话落地似乎并未让揣揣了整夜的他如释重负。相反的,他的眉尖抽动了两下,生硬地道:“……不会。我不怪兄长。”毕竟……他也不清白。

他似乎是想听程祯亲口承认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谬的错的;至少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但他胸腔中此刻无名的闷堵又是为何?

就算是这样说了,程祯明白他心中哪可能真的一分怨都没有呢?勉强地点点头,对着镜子确认自己将一身痕迹是否被衣领遮住,他抿了抿唇。“此行已在你府上叨扰多日,如今该办的事也办妥了,我就叫人去准备着,明日就回皇都了。”

若程祯真的只是醉酒才对他……对他那般,那滴酒未沾的他在清醒下作出的回应,又算什么?

他的思绪往那个方向靠得越近,脱离肉身的魂灵就往万丈冰窟中更坠入一分。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程祯方才站着的地方,感知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地答:“若还缺些什么需带上路的,随时同我或府里的人说就是。”

程祯向屋外的步子顿了一瞬,继而露出了一个疏离的笑。那笑程和见过,在太子府的喜宴上。“嗯,多谢你了。”

自程祯回皇都后,兄弟二人虽与从前一般通信,内容却不免生分许多。只交代、询问些要紧事,不再写过多家长里短的风趣话。桂花蜜仍在每月十五由宫中特使送来。两人心照不宣都对程祯醉酒一夜的事闭口不提,仿佛只要存放得够久,便会有神迹使它从他们的记忆中、从世上消失殆尽。

四季不懂识人脸色,初春自说自话地扫过栾州田间。那头程高终于派人传来消息,理泉之行收获颇丰,三人说定在清明前后的休沐日于七王府相聚,届时将一切叙来。

“八弟,伏大人。”

“永文王殿下。”

“七哥!”程高不像伏项安那般拘束,见程和拄着檀木杖进正厅时虽不解却不好直接开口问,他关切地上去扶人在主座坐下。“这是怎么了?明明除了年幼时天气极为不佳的日子,已有多年未见七哥拄杖了,腿可是又受伤了?我和伏大人若早知道,大可去书房寻七哥,省得多走这些路了。”

程和云淡风轻地一笑,招手让侍郎奉茶。“哪有那么严重的。今年栾州的冬天格外冷些,大抵是冻着了关节,找医师看过了,不碍事。”

“可有同皇兄说过?”

程和嘴角柔和的弧度倏然抽了抽,但这转瞬即逝的不自然不曾被另外两人发觉。“同他说了定然又要大费周折地劳烦太医,怕他因为这等细枝末节而分心国家大事,还请二位替我瞒下。”

伏项安面露不忍,却仍点点头。“文王殿下,切要保重身体。”

“多谢伏大人关心。”侍从先前有他吩咐,纷纷退下带上了门。程和放下茶杯,对程高道:“你才是辛苦了,在理泉查事连年都没好好在封地过,刚回去没多久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来了。”

“事情一有眉目,我哪儿还有闲心过年?巴不得赶紧查个水落石出再来同你们商量!”程高连连摆手,“你们且听我道来。”

永宁王程璟是先帝幼子,排行老十,先帝驾崩时也不过十二,留在生母太嫔身边在宫中养到十四岁才由程祯封为理泉亲王,与王妃一同移居封地,如今也仅两年出头。几位哥哥姐姐得空照应着些,程高此次前去并不算突兀。

理泉地处东南,毗邻南国,气候常年炎热湿润,即使严冬也只是夜间更为凉爽。在十王府做样子留宿几日,程高假称与友人相约考察当地草木长势告辞,带着几名随从微服下榻城中客栈,日间拿着画像走访民间询问相里姐妹之事。十数日下来,不论亲眷、熟人、旧居,一无所获,直至一位头脑已不大清醒、卖酥饼为生的老婆婆认出了其中姐姐的画像。

随从正要细问,像是女儿或儿媳的人就从屋内出来拦着,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多说一个字。随从也灵光,既然有人拦着就日日在巷口蹲点,待那年轻女子外出时再借机上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从婆婆口中得知,如今的太宰夫人是改了名的,原先只称黎姑娘,年轻时曾是这家酥饼店的老主顾。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由于发达前颇受婆婆的照顾,随岑晰嫁去皇都后还曾回过理泉一次,带了许多财物要赠予。但老人家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只得用银钱换了这间铺面,免得上了年纪还得推着车日晒雨淋的。

因没有什么亲友需探访,她似乎并没有停留过久。奇的是,她离开理泉后几日内,城中最负盛名的歌楼,醉花榭,不知何故走水,炽焰滔滔,一夜之间火光冲天,不仅高台楼阁灰飞烟灭,客人、伎子死伤无数,几乎无一人幸免。

程高断定醉花榭之火与两姐妹的身世脱不了干系,加之相里姯早年为抹除二人过往,必然用什么手段防人生事,才会使他们一行难以撬开众人之口。在老婆婆说破相里姐妹身世的风声走漏前,程高便带人寻至醉花榭旧址,却已改建为酒楼。他谎称叔叔早年在歌楼赊账,如今病重命悬一线,托他来还清债务以换些福报,酒楼小二去请示大东家,半天才神秘莫测地指了理泉城门外几十里的一间无名小酒家,说那家掌柜的是原先醉花榭老板娘的侄儿,将钱还给他就行。

开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除了接待些来往南、颐两国的商贾外都没什么生意,掌柜正兴致勃勃地准备亲自招待程高等人,听他挑明来意后脸色大变,推着人往门外直言今日要闭门歇业了。程高不得已,只好搬出皇亲的身份,表示若有人因此加害于他必会拼力护他周全,这才让人哆嗦着如实招来。

他姑姑白手起家,前半辈子什么都做过才攒下一笔钱开了醉花榭。楼里的姑娘大多也没什么稀奇的,做那些个常规的皮肉生意,个别容貌出众、又有些才华技艺傍身的待遇好些,只作歌伎,卖艺不卖身。而相里姐妹,彼时的黎姑娘与小黎姑娘,正是楼中出名的歌伎。

时任御史、前来巡查的岑晰一眼相中黎姑娘,当夜便为其赎身,少了个招牌固然可惜,奈何他开价实在太高。老板娘还来不及肉痛,几日后岑晰复而折返,挥金一并将小黎姑娘也带走了。老板娘惹不起皇都来的大官儿,咬着牙也只能答应,只宽慰自己赎身钱也够再培养几个新姑娘了。

掌柜的对内情所知不多,之所以能忆起黎氏姐妹之事也只是因为二人傍上贵人飞黄腾达后,楼里没了噱头生意不景气了好一阵,姑姑向家里发过不少牢骚。而数年后醉花榭出事,她与其余人全部葬身火海,官府最终以柴房失火结案,但姑姑的丈夫孩子也在不久后染病暴毙,家里人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将地契草草转卖后举家搬迁到了城外,不愿再同这歌楼扯上半分关系。

“染病暴毙?”整件事蹊跷得诡异,听到这里,连一向不愿以恶揣度人心的程和都皱起了眉。“他可知是何病?”

程高摇头。“据说他的姑父是石匠,照理来说身体应该很康健才对。可这种病症似乎危及肺脏、气道,发作极快,身强力壮也无济于事。”

这下程和越发坐不住了。危及肺脏、气道……同六年前席卷皇都的时疫如出一辙。伏项安同他交换一个眼神,显然两人想到了一块儿去。

“我当时也有此猜测,”程高遗憾道,“苦于醉花榭一事早皇都之疫数年,距今太久,已无从查起。”?

“不打紧,仅是这样已助力太多。”伏项安宽慰他。“简单梳理,便是岑晰赎了黎氏姐妹带回皇都,娶了姐姐作侧室,又将妹妹改头换面,凭借官职替她越过选秀,直接送进了宫里。太后手段了得,凭一己之力一步步从小小贵人攀上继后高位,岑晰为了这靠山,自然休了结发之妻也要将她姐姐抬为正室。想必醉花榭大火就是当年岑晰见势,为了与她结盟而下的投名状吧。”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程高道,“为了抓住岑贼的尾巴,我又托词从太守处得来了当年大火的死伤名单,其中不乏理泉及周边大户人家的当家与青年男子,又因理泉常年与南国通商,甚至有几名南国商贾。”

伏项安冷笑:“岑贼作恶无数,早几年陛下就要清算他,却不知因何不了了之。好在当时在下就让手下文官暗中留了一份记有其所有罪行的案卷,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加上这一笔,就算我朝不能逼他伏法,说出去只怕南国也不会让他好过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程和摇头叹息。“先前两人以我的安危来要挟陛下,如今我已破解他们的手段,只要断除岑晰同后宫的联系,不日便可择时将他正法。没了岑晰,相里姯一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程高正要赞同,伏项安出言打断。“论及择时,在下倒是还有一计。”

“伏大人有何高见?”

“几日前,永襄王再次上奏,先前转移安置后顺郡又于年前涌入大批辰国流民。冬季本就粮食紧张,而连年收成不佳使得富饶的顺郡也有了饥荒之危。人心惶惶之中,大量不满的原住居民集结而起,形成匪帮暴乱,试图围剿流民中的老弱病残,影响极为恶劣。”

程和与程高的面色立即凝重起来。程和心中顿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岑晰一向与永襄王相同主战,莫非……”

伏项安沉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在下未能劝住陛下,只勉强拖了几日。最终仍是如岑晰的愿,昨日早朝已下令派兵协助永尧王的银狼军镇压暴民,向辰国边境施压,还批了襄王、尧王于顺郡及周边招兵,扩充军队,以备全线开战。”

“那依伏大人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在下认为,此刻弹劾岑晰使朝中四分五裂并非上策。大军步行至顺郡仍需两月余,在下疑心永襄王与岑晰、太后二人里应外合,企图对陛下不利。不妨暗中拿住岑晰脉门,借他之口假意继续同襄王唱和,介时好取得先机,以防生变。”

程和只听到一半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五姐程煜聪颖勤奋,在三哥逝世后是众臣看好接替他的最佳太女人选,只是先帝最终仍选了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程祯。她当时未曾表露太多怨言,但心中难免不甘,如今社稷危亡,完全有可能想取程祯而代之。若兵权全然落到了她手里,程祯的帝位——甚至性命,危在旦夕。

“五姐若是想要帝位,岑晰与太后却也妄图权倾朝野。双方目的相近,如何合作?”程高不解。

“在下也有过顾虑。然而岑晰身为太宰无法公然带兵与陛下反目,却可假襄王之手将大军引至皇宫,此时再设法将襄王、尧王拿下,省时省力,大军又听他号令,篡位岂不易如反掌?”

“伏大人所言甚是。”沉思片刻,程和开口道,“他完全可以伏低做小,在五姐面前作出甘愿为她所用的假象。五姐纵然不信,除了岑晰,朝堂上也无一人能替她讨来兵权。而我们若能事先布下防备再以手中筹码与他对峙,即便他与五姐并无联盟,也无处可逃,于我们而言没有损失。”

“既然如此,”在两人探讨时,程高边听边暗自斟酌,俨然有了一计。“岑晰素来与伏大人不善,而七哥同皇兄的关系人尽皆知,不如由我先去试探试探他。待时机成熟,我便装作乐意为逼宫一事效力骗取他的信任,为我们三人之盟制住他创造机会。”

程和与伏项安思前想后,理泉一事程高办得滴水不漏,同岑晰演戏大约也出不了差错。三人又将计划仔细拆解、反复修改,终是敲定最迟盛夏的太后生辰宴前定要那岑贼落马。

程高比起其他几位兄弟姐妹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气不像他们那样高。即便是最没有皇子架子、待人谦逊有礼的程和从小长于宫墙之内,养尊处优,穿得素净也难免透着贵气,凌霜雪而不凋的如竹气节更是让他眼中容不得灰尘。而程高不一样。身处市井时只有母亲爱着、护着他,就算有个像样的大宅子,上了街,谁都知道他是在红尘中翻滚得脏污的肚子里出来的孩子,爹的影子都摸不着,自然没人腆着脸围着他转,不欺侮他都算有善心了。

这样长大的程高小小年纪就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成了不受待见的八皇子后也屡屡因此获益。面对岑晰也是如此,吃准了他的脾性,丹成相许、曲从拍马的戏码轮番上演,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又扮出一副从小受了委屈怀恨在心的样子,向曾经因出身看不起他的程煜复仇,演得出神入化。岑晰疑心,拿脏活儿试探他,不想程高面不改色,为了岑家旁系不成器的小侄子打点考官、处理同门,尽心尽力将这阿斗送上了仕途。一月后岑晰逐渐放下心防,正筹划大军临近该如何掣肘程煜,自然咬钩,不知程高并非表面这般只知报仇、胸无大志,装作大度地答应联手除掉他的长姐。

另一边,程和与伏项安里应外合,找出了相里姯居于凝霞宫却仍知晓前朝事的手段。

程和早年在琼华宫时,有几名原来服侍继后的宫人被调来照顾他和程祯的起居。其中一位侍女仗着继后不重视他,常常因私下与其他人玩牌而怠慢了程和,膳食常常都凉透了才端过去,三番五次吃得他胃痛。他不说,程祯偶然撞破,只因那时尚幼,也不是太子,让相里姯责骂两句便罢了。直至后来殿里丢了东西,这名侍女被诬告,又因为在与其他宫人偷懒嬉闹而不敢辩驳,程和却不计前嫌替她作证,就玩忽职守罚了几个月俸禄,至少不必丢了脑袋。她心中有愧,自那以后便死心塌地地为程和好了。

通信一事多亏了她还留在凝霞宫服侍,奉程和之命在驿使将书信送进进宫门前截下,交由伏项安布下的暗线审查,才明白岑晰狡猾地让自己的妻子将重要的信息简化再译成暗号写进给妹妹的家书中。自程高接近他起,暗线就将含有程高的内容替换掉,模仿太宰夫人的笔迹重新撰写无关的内容,好让相里姯蒙在鼓里也不起疑心。

不枉三人数月辛劳,终于在太后寿宴前等来收网的一日。程高以庆贺联盟之喜为名订下了皇都鼎盛的酒楼,照锦楼一席难求的顶楼雅间,日落时分俯瞰都城全景、入夜万家灯火,美不胜收,若非凭借两人身份,只怕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轮上。

“岑大人,请。”程高略落后于太宰,微微侧身请年长者先行,实则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向小二及提前安插的乔装侍卫们打手势,示意两人入室后就守住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这照锦楼果然名不虚传,夕阳金辉照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真如同绣了金线的锦缎一般呢。”

“确实,虽还未品过他家酒菜,美景却足以饱腹。岑大人,你说呢?”言罢,翩翩临风立于窗边的程和以乌木银丝扇掩去半面,与伏项安一同转过身来,对上刚刚从屏风后走出、满脸惊愕的岑晰。

老练的太宰瞬间意识到情势不对,竭力淡定地去看同行的程高,见他脸上盈盈笑意丝毫不减心道不好,眼皮狂跳,咬着牙问:“殿下这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程和腕子一甩清脆地合上折扇,冷冷道。

“好啊……昌王,你个毛头小子竟敢算计老夫?!我岑伯群绝不会让你善终!”岑晰怒目圆睁,指着程高的鼻子大骂完拔腿就要离去,不想程高像早有准备一般抬手拦下了他。“你——!”

“本王是不是毛头小子都不打紧,只是岑大人若是被一介黄口小儿戏耍至今才发觉,不免丢了身为太宰的脸面吧?”

伏项安看着气得发抖的岑晰心中别提有多痛快,讥讽地轻笑两声接过话:“只怕岑大人想走也走不成了。眼下门外、楼下皆有文王、昌王的侍卫把守,您这一把老骨头,硬闯怕是没有胜算。”

“哼,即便如此,老夫绝不会坐以待毙!”

见他不管不顾要推开程高,伏项安只得叹了口气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听闻你与结发之妻感情颇深,为如今的夫人休了她后也未曾舍得让她回娘家受辱,而是专门在皇都郊外专门置办了大宅锦衣玉食地养着,时常探望。伏某人说的可对?”

听到一半,老太宰已然面色铁青,却仍不肯松口。“你是如何知道的?!”

“劳烦岑大人挂心,但伏某人官至一品,这些门路也应当有,费不了多少心思。若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大人心平气和的同我们聊上几句……”伏项安佯装为难,不紧不慢地道,“大人有所不知,令郎、令嫒今日自太学下学后并非如常由岑氏家丁护送,想必此刻正在伏府与内子用膳呢。”

“伏项安!!”岑晰青筋暴起,冲过去就要对站在另一头的大学士动手。“亏你顶着张清廉的人皮,手段竟如此下作!不知廉耻!!”

一直沉默的程和听着伏项安还是将血淋淋的胁迫摆上了台面,心有不忍,伸出持着扇子的手虚挡在了他身前,厉声道:“伏大人手段下作?岑大人以为,凭我三人信奉之道,缘何出此下策?何况比起岑大人要挟陛下的手段,远不及万分之一!”

岑晰像被点醒了一般,忽然邪笑道:“你既知老夫要挟陛下,怎还有胆站在这里?你就不怕拿不到下个月的解药吗?”

此话一出,伏项安与程高都愣了。他们全然不知程和草草带过、声称已经无碍的控制程祯之法竟是对他下毒!

“就凭你与太后,休想拿本王的性命来拿捏陛下。”向来带笑的程和此刻面若冰霜,站在他身旁的伏项安都因周身骤然的寒意而侧目。“你们下一次毒,本王便有法子解一次。无解或是别的手段也罢,万不得已,本王大可自行了断,绝不会落在你们手上。到时,看你们如何奈何得了他!”

语出惊人,其余三人竟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程和口中绝无虚言,他们心里清楚,只要他说得出,必定能做得出。屋内的空气沉重得像要凝固。

终于,岑晰先失去定力,泄了气,拉开手边的椅子坐下。“说吧,你们要老夫做什么。”

见他服软,程高带头入座,将几人在栾州商量好瞒着相里姯、继续假意同程煜合作之事挑明,希望借他之口调走一部分派去顺郡的大军,这样就算程煜自行招兵,带着与辰国大战之后再连月赶路、筋疲力竭的士兵冲进皇宫也胜算渺茫。

“继续同她传信容易,想依靠调兵取胜就难了。”

“为何?”

岑晰冷笑。“因为她根本没有开战的意思。”

“你说什么?”伏项安皱眉。

“老夫说,襄王私通外敌。”老奸巨猾地太宰看死对头紧张的样子倒是放松下来,呷了口茶悠悠道。“你们不会真以为要与辰国血战一场吧?她要逼宫,岂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将?早就和那边的皇帝谈好了条件,作戏似的打打对面就会认输,派兵清理处置逃到这边的流民。”

程高当他是想耍滑头,并不买账。“这么做,辰国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那老家伙多精明,还能做亏本买卖不成?”岑晰摆出教育后生的架子来,朝程高摇摇手。“山那头土质差、又不连通水路,年年有人饿死。程煜胜券在握,答应事成之后每年冬天会赠予辰国四十万石粮食。”

“四十万?!”伏项安握着茶杯的指节泛白,显然被这数字吓得不轻,“饥荒蔓延,只怕今年冬天自己人都要饿死成千上万,还白白拱手相让四十万石——襄王如何能将帝位看得比百姓的性命还重?!”

“她认定如今民生凋敝都是她那不成器的哥哥之过。”岑晰说得事不关己,“说什么只要换了她坐那龙椅,不出多久就能扭转情形,为此牺牲的人数比起放任程祯祸害国运要少得多了。”

“无凭无据,满口胡言。当皇帝岂是她想得那般容易?”程和愤愤,就算幼时她的功课再优异,治国之道不比纸上谈兵,上嘴皮碰下嘴皮难道就能让干旱得皲裂的地里长出嫩草来?

程高倒是镇定,不慌不忙道:“无妨。她带兵杀入皇都之时自有我三人来出对应之策,岑大人只需帮忙继续与五姐书信往来,并将她的计划告知即可。”

话说得客气,岑晰却并无选择余地。作为帮忙的条件,事成后算作替妻儿与无辜的旁系赎罪,不必因他与其宗族之过被诛。

由侍卫押解岑晰上马车回府前,程高踌躇了一晚,终是喊住了他们的脚步。

“本王有一事想请教岑大人。”

“被昌王玩弄于股掌间数月,不知老臣竟能担得起请教二字。”他转过身来,自嘲道。

“追查醉花榭过往时,本王得知除了老板娘死于大火,其亲眷皆因染上一种怪病暴毙身亡。”程高漠然,眼中的冷意却像利刃划开夏夜的晚风。“而这种病,似乎与三哥故去那年宫中流行的时疫极为相像。岑大人对其中的联系可有头绪?”

岑晰只愣了一瞬,继而露出了坦然得有些自得的笑。“老臣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昌王殿下,一切已成定局,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一旁的程和耳中,他的腿伤并未好全,若非有阿佑扶着险些昏厥在地。

三哥的事,果然不是意外。

“殿下!”

“我没事,”程和脸色苍白,撑着阿佑的手却与他的话相反,抖得厉害。“八弟,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七哥但说无妨。”

“岑晰虽罪大恶极,但他说得不无道理。皇兄他至今对三哥之事耿耿于怀,而此事又没有证据、难以查证,我怕……我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事已至此,恶人也将伏诛,今日这话你我听了便罢了,千万不要让皇兄知道。”

程高背对程和,定定地看着马车蹄踏朝太宰府的方向离去,神色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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