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宴
程和的皇都之行尾声将近,临行前还有一事,便是筹备已久的皇室家宴。
他打算与程祯一同入席,掐着时辰进宫,先去了嘉德殿。不巧程祯正忙,只得由薛鸿材领至偏殿稍候,意外发现大学士伏项安也在。
“伏大人,”他讶异,“怎的不往朝露台,却在嘉德殿候着?”
“文王殿下,别来无恙。”伏项安不愧为文士,连礼都行得有几分儒雅气韵。“殿下来寻陛下同去?”
程和点头:“大人也是?”身为皇后之兄,伏项安这国舅自然也受邀参加今日的家宴。
“先前正巧与陛下议事,原本瞧着时刻近了正准备收拾动身,不想岑太宰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要与陛下议论,还不管不顾地将在下撵了出来。”言语间略带无奈。他与岑伯群一向政见不合,只要在朝堂上旁观过哪怕一次,就可知二人水火不容。
“皇兄可是同岑大人起了冲突?”程和往书房紧闭的大门瞥去,眉中担忧尽显。
“今日早朝,陛下问起皇城中何故连月频出衙役缉拿无辜百姓之事,岑大人脸色不大好看。但在下也只是揣测,不知现下所谈是否与其有关。”
大约是程祯怀疑货郎所说岑伯群脱不了干系,程和心中有数。正推敲个中具体缘由,书房内传出瓷器摔碎的刺耳脆响,程祯拔高音调仍敌不过岑伯群盛怒之下浑厚的训斥。两扇木门如何挡得住这等鸡飞狗跳,程和哪见过这阵仗,起身想去察看程祯,又知此举不当,踌躇不定。
程和虽知太宰前朝得势,却不知他竟胆大包天,敢对天子出言不逊。心疼之余更是怫郁:“太宰向来如此吗?!”
伏项安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叹气摇头。“想必陛下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了。在下同殿下先行,去朝露台等陛下吧。”
程和知道大学士看出他心里不好受,不想让他再听。他只恨自己对哥哥身陷囹圄不仅无能为力,甚至一无所知,一时愧疚至哽咽难言,只点点头、抬步向外了。
待程祯姗姗来迟,不仅程和与大学士,太后、皇后,加上千里迢迢赶来的永昌王程高,都已入座。伏珆抬手示意宴始,尚膳、执巾等侍菜的宫人、歌舞的男女伎子等一干人便如同演练过一般,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
“若不是哀家老糊涂了,这山火还是春末开始的。”空泛寒暄来回后,太后思及程高此番来意连连感慨,“如今入秋数月,竟还没有散去的势头,昌王,你辛苦了。”
程高摇摇头道:“是儿臣治理不力。印象中儿臣幼时在通州,年年惯有山火,来势却从未如此汹猛。”
永昌王明面上的母亲是已故的前朝德贵妃,实则不然。
气候干燥以致山火难消是近十年雨水渐少才有的问题,地处西南的通州原先山清水秀、气候凉爽,是颐国修建避暑山庄的宝地。当年先帝在通州避暑时,出宫遇到一名气质不凡的风月女子,心荡神摇,春风一度后为其赎身,碍于身份不能迎回宫,又购置了宅院。通州遥远、书信不便,先帝时隔数年再去山庄时才意外得知两人竟有一子,正是程高。
阴差阳错,程高以八皇子的身份被迎回皇都宫中时已有十岁。先帝恐他因出身被兄弟看轻,就将他交由德高望重、早年丧子后再未育的德贵妃抚养。不过先帝的担忧是多余的,程高从小长于市井,深谙为人处世之道,没有半点皇子的倨傲又见多识广,除了老五起初偶尔言辞尖酸刻薄些外,宫中几乎人人都喜欢他。
“通州有些男女百姓自发结成的地方兵,勇猛非常。儿臣借他们之力在火势刚起时上山伐树,试图将起火的一带同林中其余部分隔开以断绵延之势,奈何人少势单,原先还能指望天公作美,只是雨水越来越少,如今是难之又难了。”
“可有试过反火或凿渠引水?”程和问。
他点点头:“所有的法子几乎都用尽了。反火过于依赖风向,通州水域又多在地势低处,难以逆流引至山上。”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大学士发话道:“永昌王殿下可知,前些日子顺郡新涌入大批流民,在下同陛下商议该如何安置时提及将其分散至境内各地以防聚集生祸。殿下若是乐意,在下可将其中身强力壮的男女拨往通州,正好为治山火的地方兵添些人手。陛下觉得呢?”
“……嗯?”程祯正在走神,听见有人叫他才略带迷茫地抬头,见是伏项安便敷衍道,“既然爱卿觉得可行,那便这么办吧。”
程高一听,登时喜上眉梢:“如此甚好,定能为民兵增力不少。”
“那在下明日就差人下令去办。”
“多谢。”程高又道,“本王同伏大人先前仅有几面之缘,大人乡音又浅,今日一听有些耳熟,可是与通州有些渊源?”
伏项安微微一笑:“殿下好耳力。在下年少及。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程祯终归还是没忍住心疼地噼里啪啦掉了一串泪,还得是程和羞红了脸去吻他湿漉漉的面颊才勉强得以晨起。只草草问了几句追捕刺客的进展,程祯便搜罗了一大群太医给程和治腿,折腾了半个早上,亏得程和好声好气地配合,这页总算是勉强揭过去了。
另一边,前夜符佑虽用轻功毫不费力地甩掉了乱成一团的侍卫,却在为自己洗嫌上犯了难。本打算在宫门守卫得到消息前以回王府取物为由出宫,又忧心这幌子过于突兀、令人生疑。巧的是,他们主仆二人离去后程高并未回府,只在原地同那小太侍闲聊着,等得久了都掏出烟杆来,见符佑的身影喜形于色,拍散眼前缭绕的烟雾:“叔从兄,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七哥之前说宴后去我府上再浅酌几杯不作数了——他人呢?”
符佑虽不解程高为何等他、程和又何时答应过去八王府,却顺着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台阶下了:“文王殿下同陛下有要事商议,怕是要留宿宫内,愧于毁约,便差属下送昌王殿下回府。”
“无妨,教七哥切莫挂在心上。”程高随和地摆手。“不过既然他都这样吩咐了,你直接回去怕也不好交代,便与本王的车驾同行出宫吧。”
一路上,程高都没有向符佑提问只言片语。直到临告别时才召他来,冷静地耳语道:“你出城前,记得回王府露个脸。剩下的本王来应对。”
程高似对程和折返后所发生的事知无不晓,符佑仅有片刻愣神的闲暇便匆忙应下。简单收拾行装、所幸一路无阻,顺利连夜出城。
隔日,一名越狱的死囚在都城内被捕,拷打后招供,认下他便是尾随皇帝夜闯凝霞宫的刺客,当日遭行刑处决。为免遇刺一事动摇民心,对众臣只称太后身体不适,暗中以冰棺封存,十日后宣告病逝送葬。
在栾州,但凡不是外地来短居的,人人都识得符叔从这号人物。即便不知道他姓名,走在街上见着一个面若冰霜,通身素色武袍、腰间挂着一柄银亮佩剑的男子,也知道给他让个道。倒不是敬佩他武功超群,也不是感在他效力于永文王,而是因为数年前出名的大族张家掀起的一场闹剧。
生于国境西北边缘的苦寒之地,符氏兄妹命途多舛。汀洲土地贫瘠不易耕作,饥饿肆虐之时父母总是紧着孩子先吃,不想长此以往身子每况愈下,在兄妹幼年便性命垂危。临终前,母亲掏出家中所有积蓄,沉痛地嘱咐已经懂事的符佑汀洲人人自危,不会有人情愿多喂饱两张嘴,用这些钱财带妹妹去栾州找远方的姨娘。
亲手在院里挖了坑将父母埋葬后,符佑带着妹妹启程向栾州去了。两地所隔迢迢,才行至半路两人便耗尽了盘缠。符佑自己倒不怕艰苦,但为了安置妹妹,不得不四处寻找散工,艰难地攒够前行的盘缠再向前几十里,如此往复,一年半载总算来到了栾州。
两人还未对在山水秀丽的富庶之地将要展开的新生活产生想象,就被姨娘家紧闭的大门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家仆听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说要来投奔家主夫妇,心里明白主子们定不会迎他们进门、与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亲生子女平起平坐。请示一番果然如此,自然没给两个孩子好眼色看,叫花子一样打发了。
年幼的符祈被不善的语气吓着了,大门关上闷响一声,直接屁股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妹妹的哭声也激发了符佑心中积攒已久的委屈,在她边上蹲下也默默掉下几滴泪来,落在黄尘飞扬的路上砸开朵朵小花。
所幸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失了亲戚的庇护,却遇上了云游至栾州的月隐真人。真人素来感情淡漠、不管他人闲事,但见到两个孩童无依无靠,终究还是不忍心,带他们去洗浴、购置新衣,还吃了顿饱饭。符祈想法更简单,如此下来心情恢复不少,反观符佑,为自己与妹妹将来该何去何从愁容不展。月隐真人从符祈处问出他们出身、坐在街头大哭的来龙去脉,心生怜悯,又隐隐见二人身上有灵气环绕,便说要见个故友,路上若是跟着她定不会教他们风餐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