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要小心翼翼
皇宫内,小皇帝单手托着腮,耳朵上夹了支毛笔,撅着嘴。
“王兄你要出远门我没意见,为什么不能带我去?”
沈自渊正翻看着小皇帝的功课,闻言目光不转的开口:“陛下去了还能回来?”
“那你去了还能回来?”小皇帝不高兴了。
“自然可以。”
沈自渊慢慢开口,没什么情绪。
小皇帝耸拉着脑袋,他就佩服他王兄这性子。
“对了王兄,你刚刚说要借什么来着?”
“太医。”
“太医?整个太医院都可以给王兄,给我留一个就行。”
“不用,我只带走一人。”
“谁啊?”
“王湘,王太医。”
小皇帝哂笑一声:“王兄挑了个最万能的,这跟带走我整个太医院有啥子区别?没啥子区别嘛。”
沈自渊拿着本子敲了敲小皇帝的头:“你是君主,注意言辞。”
说完,摊开本子,指着某处:“这个错误夫子遗漏了……”
沈自渊从小皇帝那里借了太医,来了云良楼,不等秦千星出来就已经进了地下室把时尘带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只对仆人抛下一句话:“告知秦千星本王现在需要这人,带走了。”
仆人只得恭敬的目送辰王离开。
盛一从云良楼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晚市才刚刚开始,依旧热闹非凡。
往前走几步,必经的小巷里停了辆马车,从这低调但又奢华的装饰来看,是辰王府的马车。
旁边还站了个黑骑。
盛一走进,黑骑警惕的拔出剑,看清来人后便微微颔首,朝马车看了一眼,示意盛一王爷在里面等。
盛一嗤笑一声:“哟,辰王这是准备送我回府上?”
他掀开帘子才发现帘内不止沈自渊一人,旁边还有个昏迷的小影卫。
时尘。
盛一上下打量了小影卫两眼:“辰王这是突然悔过,良心不安,来接小影卫回家?”
沈自渊扫了他一眼:“再说就下去。”
盛一靠坐在椅子上:“不下,这可是你请我上来的。说吧,什么事?”
“今晚本王会走官道去戎国。”
“哦,然后呢?”盛一吊儿郎当的捏着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翠玉把玩。
“朝中事宜让你的人帮忙辅佐,护好皇帝安全。”
盛一抬腿翘到对面软椅上,打了个哈欠,扭脸看他:“就这?”
“过了今晚用东升阁的令逮捕戎国密探,秦千星。”
沈自渊没什么表情的开口。
盛一听到秦千星三个字的时候捏着翠玉的手指顿了下,随后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看来你辰王大殿下没猜错啊。”
他手指轻点着娇醉的翠玉,再张口,语调里多了些调侃:“这么处心积虑拐到手的小情人说逮捕就逮捕?”
沈自渊扫了他一眼:“怎么?你在人家床上的的时候可没想到他是我拐的人。”
盛一瞪大了眼睛:“不是吧沈自渊,我跟谁上床你都查?”
沈自渊也不计较盛一的直呼其名,毕竟他是在盛家长大的不得宠的皇子,王子皇孙一概不熟,与盛家小少爷盛一倒是称兄道弟,没那么多避讳。
两人聊完,沈自渊就要赶盛一下马车,盛一好好痛损了一顿沈自渊的良心,然后挥挥袖子准备下车,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旁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仍在昏迷的影卫。
“诶,沈自渊,这人从开始跟着你就没吃到过什么好果子,你是诚心不想让他好过?”
沈自渊看了时尘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过头去眼神示意盛一赶紧滚下去。
“哟,小气,蹭个马车”他从车上跳下,声音拖的老长:“都不让啊…”
沈自渊听着走远的脚步,回神望向旁边的人。
他就是有意不想让时尘好过,他本来也是可以有母后的,他也本可以不用血雨腥风便轻轻松松的得到权力,都是这个人的父亲……
所有人都觉得陈贵妃是游江时落水而亡,只有躲在船舱里想偷偷给母亲生辰礼物的沈自渊知道,他的母亲是被一个刺客杀害,沉到了江里,当着他的面,就在他面前……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张脸,那张和时尘如此相像的脸。
父皇正因为他偷跑的事情而生气,又得知爱妃落水的事,一口气没顺过来,气到指着他大喊灾星。
他后来找遍了成国角隅,终于在一处被胡人洗劫的村子发现这人,不过这人已经死了,但他旁边躺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不说话,空洞的眼神浮在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肚子饿的咕咕叫也不去管,或许他根本就找不到吃的,只知道在死人堆里缩着,仿佛他把自己也当成了这里的一个死人。
当沈自渊说出要带他走,给他吃喝住所的时候他空洞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
没错,沈自渊要带他走,要让他赎他父亲来不及赎的罪。
马车停在城外,王太医坐在沈自渊对面,正为平躺在软椅上的时尘把脉。
不一会便转过身去拱起手来:“陛下,您这影卫并无大碍,想必是用内力护住了五脏六腑。”
沈自渊淡淡的嗯了声,王湘便退下了。
他垂着眼支着头,暗红黑底的玄袍被火苗映的更显阴郁。盯着时尘的目光半天都没有移走。
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发现时尘的耳垂上竟有颗小黑痣。
这点黑色跟他嫩白的皮肤真不搭。
突兀的颜色让他看的有点出神,连时尘掀起眼皮的动作都没扫见。
“……主…咳呃…咳咳!”
沈自渊听到声音立刻收回了目光,语气冰冷:“醒了。”
时尘立即翻身而下,腹部传来的疼痛让时尘倒吸一口凉气,他极力忍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
“主人……”
“属下…昏迷了多久?”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沈自渊见他跪下低头盯着地板,便移过目光不再看他,只冷淡淡的回了句:“不知道。”
时尘一顿。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在云良楼里昏迷的,沈自渊自然是不知道。
时尘不再说话,头始终没有抬起过。这是主仆之间的规矩,像他这样身份低微的影卫不能与主人对视。
或许这就是他厌恶秦千星的理由。
秦千星可以明目张胆的事情但他却要小心翼翼。
沈自渊这次去戎国带的护卫并不多,但也并非少。
都隐藏了起来,现在正赶马的车夫就是个黑骑。
想必戎帝也清楚的知道,现在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动他。
这几日在路上,时尘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只是他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沈自渊了。
沈自渊赶他去了另一辆马车上,说是要他好好养伤,他听到这话后,心里砰砰直跳。
他果然还是控制不住,哪怕是沈自渊随便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戎国民风开放,百姓也热情。马车刚进戎都,就像进了闹市,听说是因为戎帝喜欢热闹,连带着百姓也都显得喜气洋洋。
进朝不必那么多人,况且这些黑骑伪装成了车夫苦力奴役。
沈自渊只带了时尘和另一位黑骑,其他人便藏在了市井。
他并不着急去见戎帝,反倒对这里的民风有了略探一二的欲望。
沈自渊走在前面,时尘紧跟在后面,旁边的商贩热情的招呼这两位俊俏公子,时尘连头都没回过。
市井的这些东西他出任务的时候基本都见过,但也只是远远的在屋顶或者某棵树上看过。这些东西不值得他流连,况且他也用不上。
他是个影卫,本就该脱离世俗,自己的剑和敌人的刀,才是他该关注的。
况且……有次出任务他碰上了个老大娘,坚持不懈的要给他介绍自家产的莲花糕。他本是想着直接走人,但老大娘一句:“买回去送人吃也成啊。”他就脑子一热把大娘剩下的全买了。
他之前看到过,沈自渊出席小皇帝的生辰宴只动了莲花糕和仆人为他斟的酒。
沈自渊一定是喜欢吃莲花糕的。尽管他手上这个不如皇宫里的精致,但也许味道不差。
但他错了,沈自渊不仅差人将莲花糕全扔了,还关了他两天一夜。
“不要忘了你是个影卫,你的眼睛只能盯着要做的任务和要追查的人。”
沈自渊那天很生气,这两天一夜都未差人给他送去吃食。
所以他的目光不该停留在这上面。
“哎!公子看看我这玉簪子,捎一个回去送给喜欢的人啊!”
“公子公子,上好的茶叶,老家特产!”
“公子,买串珠链啊……”
叫卖声不绝,沈自渊都未施舍一丝目光。
这街逛的像完成某种任务一样。
“哈哈,哥哥!”
时尘欲要迈步,小腿忽然贴上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
“哥哥,你要吃糖葫芦吗?”
一个衣着精致的小女孩正抱着他不撒手,右手还捏了串翠溜溜泛着光的糖葫芦。
“阿娘给楠楠买的糖葫芦,哥哥好看,送给哥哥!”
时尘赶紧抬头看了一眼沈自渊,前面人听到动静也恰好转过头,目光相撞时尘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小团子,动了动腿,发现动不了……
“松开。”语气有些硬邦邦。
小团子跟听不到似的,左手搂的更紧,右手使劲往上抬了抬,把糖葫芦递了出去。
“哥哥吃!”
沈自渊一动不动,站在他们前方,看着时尘如小鹿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一个杀伐果断的影卫,竟然当街被一个小女孩截胡。
他还真想看看时尘会怎么做,会不会把这个小团子拎起来扔一边去,然后冷着脸继续走。
下一秒时尘抬手,接过了小女孩踮着脚递过来的糖葫芦……
“哈哈,哥哥要吃楠楠的糖葫芦了!”
“呀!兄长来了,楠楠快跑!”
下一秒小女孩撒开小手就往前小跑去,跑了两三步,又想起什么,赶紧回头喊了句:“漂亮哥哥!楠楠长大要嫁给你!”
“江楠!你说什么?!”
小女孩被迎面冲过来的一个面容俊朗的少年抓住,作势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啊,跑错方向了!”
“江祁!我要告诉爹爹你打妹妹!呜呜呜……”
时尘无视掉后面兄妹残杀的动静,快步走到沈自渊身边,手里捏着糖葫芦比握着把剑还沉甸甸。
这东西在手里扔不知扔那,留也不敢留……
他刚刚只来得及扫一眼,这东西是红色的……珠子。
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竟然想不起来了……
“吃了吧。”沈自渊道。
时尘抬头,眼底难藏一点惊讶。
但沈自渊的话他从不敢违抗,可平日里,他不是见不得影卫与外界的任何事物有任何联系吗……
“是……主人。”
他习惯性的在沈自渊面前低下头,目光撞上手里的红珠子。他突然想起来了,刚刚那个小女孩管这叫……什么葫芦。
余光发觉沈自渊没在看他,他便偷偷举起手里的红珠串送到嘴边。
小珠子上泛着细细的光,头顶的天都映了上去。
他轻轻的咬下一口,竟然是甜的。
所以这是甜葫芦,应该是叫甜葫芦来着……
脆脆的糖壳被他在嘴里咬碎,红润的山楂开始泛出汁水,味道又开始变得有些酸涩。
难道叫酸葫芦?
时尘一路沉默的咬着手里的酸甜葫芦。原来市井的人们都吃这些东西,跟他的干粮饼比起来……
好像有些没法比了。
路过一处卖珠宝的摊位,沈自渊驻足停下,时尘也跟着站定。
珠宝小贩似是没想到这位衣着不凡的公子会停到自己的摊位上,招呼人的语调都变得有些磕绊:“公、公子,买些珠宝首饰么?”
时尘有些疑惑,沈自渊的地位可以让他一掷千金,他会瞧得上这些地摊货?
沈自渊不动声色的举起一颗泛着幽幽绿光的玉块,这很明显是颗假玉。假玉呈椭圆形,虽身价与真玉相差甚远,但成色和形状却漂亮的惹人眼球。
小贩见状,立马着色的介绍起自家的“玉”来,“公子好眼光!这颗翠玉是灵山特产,质地光滑,寒光凛凛又不失温雅……”
沈自渊没有理会小贩卖力的介绍,而是转头朝向时尘,问道:“喜欢这个颜色么?”
时尘目光忽的撞上沈自渊深邃的眼睛,顿了顿,赶紧低下头,盯着他手上那块假玉:“回主人,此非真玉。”
小贩闻言尴尬的停下了对玉块的介绍,轻咳了两声。
“答非所问。”
沈自渊冷冰冰的嗓音自上传来,时尘顿住。
“回主人,喜欢。”
身份低微,他不敢在沈自渊面前说不字。
话毕,沈自渊便向小贩摊位上扔下一片金叶子,握起手中的假玉,不顾小贩惊讶的目光,离开了摊位。
进朝觐见很顺利,一路无阻,自然也因为无人敢迁怒成国。
只是戎帝给时尘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好。
这个一国之君,简直像个村野屠夫。
“辰王老弟,朕的美姬们怎么样?喜欢么?喜欢哪个挑走送你。”
沈自渊面色不该,举起手中的杯盏:“贵国风水养人,只是本王无心与此。”
“哈哈哈好!辰王老弟果真非凡之人!”
戎帝分明一张盛气凌人的脸,只可惜生了一张嘴。
他举着杯盏,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直直看着立在沈自渊身后的时尘,“成国也是风水养人啊!”
沈自渊目光淡淡,但嘴角难得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戎帝倒也不必一盏酒的功夫抬眼七八次,戎帝若喜欢,此人送与你。”
时尘心下一颤。
送与……你?
戎帝脸上顿时绽开爽朗的笑,“辰王老弟真是性情中人!知我者也!”
时尘望向坐着的深自渊,目光满是诧异。
主人要将我送人了?
沈自渊没有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语气仍旧不上不下:“戎帝陛下,”
戎帝闻言立马收回目光,带着笑看向沈自渊。
“贵国可曾有姓秦名千星之人?”
沈自渊淡淡的掀起眼皮扫了戎帝一眼。
戎帝笑容忽的僵了一瞬,但又迅速恢复如常,“姓秦名千星?辰王老弟是要找人?”
“此人在成国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但礼部并未找到此人生平资料。”
沈自渊修长的睫毛上下轻眨了一下,话语适时的停顿。
戎帝表情自然,语气如初:“此人定是极有本事,才能让辰王老弟都关注起来。只不过这万里山河,要查到一个人生平事事,也定不容易……”
“所以本王命人将他捉拿,造假户籍者死罪。”沈自渊目光穿过朝堂,望向龙椅上的帝王。
戎帝眼底轻颤,随即爽朗大笑:“早听闻贵国律法严苛,果真果真。”
沈自渊淡淡的勾起嘴角:“严法治人,方可镇国。”
“戎帝可否愿意以吾为友,建军民之谊,立粮草之情?”
龙椅上,戎帝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顿住了笑容。
“成国可是天下之大国,愿与鄙国同盟,求之不得!”
好一个沈自渊,连话题都不套过一下,秦千星是宰相庶子,他戎帝怎会不知,若不是沈自渊已经确定了什么,定是不会如此试探。
不结盟,对于沈自渊对于成国,利虽无,但弊小;结盟,两国均有利,但更胜一筹的必定是强于戎国的成国……
沈自渊举起酒杯,扯出一抹淡笑。
戎帝赶忙斟上一杯,朝向沈自渊举杯,二人皆一饮而尽。
……
时尘走出戎殿的时候,心思复杂,不仅是因为在两位君王谈话的时候听出了秦千星的身世,还因为……
他忽然脚底有些发软,呼吸变得急促又沉重,心脏砰砰撞得肉疼。
他几次想张口,却又及时止住。
沈自渊走在前面,依旧给他留了个清冷的背影,”回去沐浴,”
前方传来沈自渊的声音,“将自己送去戎帝寝殿,不必再跟我回成国了。”
时尘呼吸一滞,终于忍不住慌忙开了口:“主人,为何……”
“……为何不要我了?”
沈自渊顿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影卫。时尘平日冰冷沉静的面容,此刻正挂着肉眼可见的惊慌失措。
沈自渊看了好一会,深邃如墨染的眸子里读不出情绪,在时尘以为沈自渊动怒了之前,他终于开了口:“时尘,你是辰王府的影卫,听从命令,没有原因。”
“尤其最后一个命令。”
时尘已然忘了影卫不得与主人对视,此刻正抬眼望向他的主人,眼睛里是快要藏不住的委屈与慌张。
“戎帝好美腹喜男子,”沈自渊从幽黑色的袖摆里摸出了今日在市井拿金叶子换来的假玉,抬手递给了时尘,“本王命你,入帝寝,套出当年行刺陈贵妃之事。”
时尘愣住,本就不擅藏情绪的眸子,此刻又泛出疑惑。
陈贵妃乃沈自渊生母,当年被传坠江而亡,但时尘知道,沈自渊曾同他讲过陈贵妃是被行刺身亡。
这与戎国有何关系。
时尘不知。
但这是沈自渊的心结,他还记得,沈自渊同他说起自己母后被行刺时的眼神。有伤心有愤怒,更多的是时尘说不上来的……会让他一个影卫都心疼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正在狂跳,悬崖勒马,即将濒临崩溃。
他猛的低下头,接过沈自渊递来的玉石,“是,主人……属下定完成命令。”
话毕,他慌忙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才迫使自己下巴不至于有任何轻微的颤抖。
他的情绪正在决堤。
……
直到时尘去往戎帝寝宫,沈自渊都还绷着某处神经。
他有点累,在递给时尘玉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