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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

 

绿莺自嘲道。最后这句却是实话了,她哪有本事开店呢。姬姨娘若真心想与她联盟开商号,那绝对是太过好笑,她可有自知之明,若卖了几天糖葫芦就能有那本事,那街市上炸臭豆腐卖鞋垫儿的都能去当皇商了。朱粉芳与玲珑阁生意红火,不过是冯元打的底子好,她只须坐享其成就行。

“其实说来惭愧,太太的事妾身没帮上一点忙,姨太太这礼,倒是受之有愧了。”

绿莺将桌上珍珠粉往姬姨娘那边推了推,既然交道不打算再打,小便宜她也不稀罕占。姬姨娘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注意到她手上动作,摇了摇头才说:“无妨,可能这就是她的命罢。原来就当是我强求,我们再不提这事了。不知你今日方便否,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

绿莺又哪好意思拒绝,如此,两人便相携出了门。

天气严寒,呵气成霜,两人各自捧着手炉,轿里还备了脚炉。饶是如此,下了轿子,也不想在外头待上片刻,脚一落地便往各式铺子里钻,就是姬姨娘,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逛了几家,绿莺挑了几块料子打算回去给豆儿做衣裳穿。接着乘着轿子又走了几步,姬姨娘看到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连忙喊停。

寒风像针似的往脖子里扎,绿莺缩着头,也没来得急看头上牌匾,只是觉得这门脸似乎有些熟悉。一口气冲进去,待迎过来的掌柜一开口,那笑得满脸大菊花的模样,不是于掌柜是谁?原来竟是来到自家铺子朱粉芳了。没想到这么巧,姬姨娘一听这是她的店,立马抬腿迈步,一脸跃跃欲试地相看了起来。

转了一圈,柜台里归类清楚,脂粉品相上乘,饶是这大冬天的,客源也不少。忽然,姬姨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脖子高那层架子上摸下个纸盒来。小指高的圆形盒子,上头涂着隔潮防水的蜡层,印画的图案是对镜梳妆的仕女图,瞧起来是美轮美奂。她素手将它托在掌心,越看越爱。只是待她旋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又将里头粉末捻了捻后,才有些憾然地叹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想买椟还珠了。

扫了眼屋内顾客,她拉着绿莺往后屋走去。将门帘子掩严实,姬姨娘将那盒子给绿莺看:“我没想到汴京还真有卖这玩意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家这珍珠粉,是假的。”

绿莺惊叫:“怎么可能!”

珍珠粉在汴京确是少有,因汴京不临海,亦没河也没江。再者珍珠粉这种极贵重的东西,本就没太广泛应用,就是内服外抹的养颜法,她也是听姬姨娘说才知道的。不管是新婚还是日常,世人只知道上妆用胡粉,估计鲜有人听过珍珠粉。朱粉芳她虽时有关注着账簿进出项,但具体所售明细,她却不知。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没听过的东西,自家竟有售。可这家店也是汴京城有名气的所在,怎么可能卖假货砸自家招牌呢?

“你闻闻。”姬姨娘拈起一撮粉末,凑到绿莺鼻下:“纯正的珍珠粉十成十都是珍珠,若是江河里产的,直接打磨就好,没有任何杂质。海里的咸珍珠却有核,得去核后才行。这两种珍珠粉都有着淡淡的腥气,少数带有天然温润的淡香气。若是次一些的珍珠粉,里头会掺着些杂七杂八,譬如贝壳粉、珍珠内核等等杂质。假的粉,可能是面粉,也可能是白石头磨的粉,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甚么东西磨的。”

绿莺伸手在盒子里头搓了下,不知里头是有沙子还是甚么,一点都不细腻,这要是抹脸上不是毁容么。“颜色倒挺纯的,只是闻着似乎香得过于刺鼻,手感也粗糙,姨太太可能看出这里头有甚么?”

姬姨娘笑了,朝她摇头:“颜色纯?不对。我最初发现它是假的,先看的就是颜色。判别这个就犹如医科里的望闻问切。人们总以为既然珍珠是亮白色,那么研磨成的粉末也是白色,其实真正的珍珠粉呈的是淡灰色。至于你这里头有甚么,我看不外乎那几样,面粉贝壳粉,且还放了香料。”

最后,知道她还有处理商铺的事情,姬姨娘便体贴地先告辞了。走时,她还不忘劝告绿莺:“胡粉你可以照卖不误,但我劝你自己还是不要用了。”

绿莺让掌柜不要再进珍珠粉的货,上架和库房里的,在她的监督下,一律销毁。忙出一身汗,她坐在小房里,春巧泡着茶,很是好奇地打听:“姨娘啊,胡粉真如姬姨娘所说,用着用着就成包黑炭啦?”

不管相不相信,总之姬姨娘的话,绿莺是放在心上了。理了理头发,她立起身,歪了歪头,朝春巧俏皮地眨眨眼,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去瞧瞧就知道了。走,去书坊。”

告别于掌柜,主仆二人往门口走去,春巧磨磨蹭蹭,在后头哼哼唧唧:“每次姨娘都要逛很久呢,都过了晌午了”

噗嗤一声笑,绿莺好笑地回过头,亲热地刮了下春巧的脸皮:“好好好,先去填饱你的五脏庙,再去书中找黄金,这样行了罢?”

“使得,使得,姨娘最英明啦。”春巧点头如捣蒜,眯眼笑着。

下馆子点了几个菜,春巧吃得风风火火,见姨娘不怎么动筷,连忙问:“姨娘怎么不吃,是不好吃么?”

绿莺摇摇头,扯起笑劝她多吃。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以为自己不牵不挂,其实还是没做到,只盼日久成良药,助她早日遗忘那人。

饭毕,春巧吃得肚皮滚圆,末了还窃笑不已,竟很是贼兮兮地凑到绿莺耳朵边咬着:“姨娘啊,咱们回去可别说在外头吃饭了,就说晌午啥也没吃,天儿太冷了不饿。”

“为何?”绿莺忍笑装傻。

“嘿嘿嘿,奴婢怕秋云姐姐生奴婢气,奴婢吃着了她却没吃着。”

赏了她个爆栗子,绿莺道:“秋云才不像你那么馋呢。”

坐上轿,她吩咐小厮:“去最近的书坊。”

一炷香的功夫,轿子竟停在了静谦斋外。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写篇男主是狗的文。

绿莺抬起头, 于寒风中望着那方牌匾。当初在这门外与吴清相识,之后一番百转千回的患得患失,此时再重游故地,竟没了当初的柔肠寸断, 只剩怅然。

坊中还是老样子, 连坊主都没换。这家店,主营工术一类的书, 间杂奇案言情诡谲话本。书架类目清晰, 书也算好找。要查胡粉珍珠粉一类, 她知道珍珠能入药, 《本草纲目》里有记载, 不过不记得书中有没有提及胡粉一物。她找到这本书, 翻开瞅了眼,似是没看到关于胡粉的笔墨, 将这本拿在手里, 遂而又去看起别书。

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书脊,忽然一喜,找到本关于女子妆容的书。上头叙述倒是浅显易懂,教女子如何上妆卸妆补妆、黛石有哪些颜色、眉色与口脂颜色该如何搭配, 白日要尽显端庄,夜里妆容该略带妩媚。这倒奇了,绿莺从来就寝前就梳洗,夜里没带过妆睡去。她带了点猎奇, 不知不觉竟看了大半,直到翻到末页, 竟还有段底白, 说前文的那几套妆法, 哪些会更讨男子欢心,哪些会让男子龙精虎猛。看到这句,她顿觉扫兴。以为是个绝代佳人所作绝学,引领女子风尚,看来不过是个专爱钻女人堆成天到晚研究女子胭脂的败类。

嫌恶地将这本朝原来的空格塞回去,她转过身,饶了一排架子,打眼扫向头顶。胡粉是上妆用的,连讲妆容的书里都没描述它的特性,再去找别的书类,犹如大海捞针。她扭过头,随口问了问坊主。书坊主人是个年过四旬的儒雅男子,蓄着美髯。此时正端端正正席地而坐,边品茶香边卷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绿莺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那人竟头也不抬,只轻飘飘说了句:“《天工开物》(五金篇),左手五排五行第七本。”

她呆愣着道了谢,到了他指点的那架中抽出这书,翻到五金篇,果然有胡粉的描述。时候不早,认识的字不多,春巧勉强看了几本就不爱费心思了,催着她回去。绿莺便想着回家再细看,将手中《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叠到一起,打算去结账。也没瞅见身边有人,忽然回身,竟跟人撞到了一处,书也散脱了手,噼啪掉到地上。

绿莺啊了一声,那人本要作缉赔礼,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身板僵硬,喉头滚动不停。待两人目光交接,他才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眼睛却是熠熠生辉,显然是极欣喜的样子。他像被摄了魂似的,怔怔地望着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绿莺。”

这个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渡过多少荆棘,淌过多少河流,才到了这里。场景太过熟悉,竟让绿莺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对面茶馆,二楼雅座。

绿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浑浑噩噩地跟他来了,她与他还有甚么好说,还有甚么好见呢,本已断得干净,何必再生牵连。可望着他那双带着隐隐哀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馆子里人不多,二人的出现没有引起甚么注意。冬天饮壶黑茶,最是驱寒保暖,橙黄明亮的茶身,像块剔透鲜明的琥珀。入口咂舌间,便是回甘无穷,可吴清却怎么品都是苦涩,这哪里是黑茶,倒像是黄连泡的水。

若在从前,绝对是四目相对,脉脉不得语。可此时,一个垂头,一个看杯子,相坐无言,倒有些惨淡了。

他想看她,想好好看看她,她的脸可曾老去,她的皮肤可曾发皱,可接着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稽,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可能老,她还是那么得明艳动人。短短两年,他竟感觉过了半生。

“喝些茶暖暖胃罢。”她一直静悄悄的,像座雕像,吴清抬起头看她,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茶。她终于动了,伸出手探向茶杯。他便趁势去打量她,目光贪婪,带着两年的绝望和将来漫无边际的无望。脸儿比从前丰润,气色也好多了,眉宇间比却从前沉静成熟。容貌更盛,性子却没了从前的俏皮。当年一个圆子便能让她笑如银铃、眼儿弯弯似月牙,现在连与他相见,竟也没让她起太大波澜,他忽而有些惨然。是为人母的变化,还是本性没变,只是在他面前才冷淡寡言?

绿莺觉得心酸酸的,像是掐碎了一整串未熟的青葡萄。她端起茶碗,热气蒸腾,茶香余韵,水顺着嘴唇流往喉管,最后滋润到心肺。直到嘴巴里重新干涸,才朝他望去,像个老友般轻启唇瓣:“好几不见了,你还好么?”说到底,不管尴尬到如何程度,见到他,始终都是让她高兴的。

吴清一直望着她,目光像紧紧跟住母亲的幼鸟,一刻不敢错过地粘在她脸上,见她喝茶了,知道她解渴了、暖和了,他便欣慰。可还没等愉悦多久,就听见她开口了。

好久不见,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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