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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他在外书房?正要穿衣,秋云进来拦道:“刚才下人来请,老爷去侯府了。”

绿莺停住动作,那就等冯元回来再说罢。她有些小期盼,没准都不用她再说了,侯府两位主子此时肯定正劝着呢。

没错,当然得劝,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况且老一辈的人,也嫌丢人,丢死人了。

合离之事,冯元本未打算先行告知双亲,可亲家来人的消息,两府毗邻,早就传到侯府那头,下人间也是沾亲带故的,这么一联络,合离之事就传开了。此时冯元正与老侯爷夫妻二人同处一室,侯爷沉默着若有所思,老夫人倒是活泼的性子,老小孩似的差点没从罗汉床上直接弹起。

“我的乖乖嗳,怎么突然就休妻了,你媳妇怎么惹你了?”老夫人叮咣地杵着龙头杖,好几下,地砖被顿地当当响。

这要是换成一般人家,妇人再粗俗点的,没准就将拄着的棍子照后背敲上了,这么好的媳妇,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简直是混蛋玩意儿子。没错,即便一提起冯佟氏,老夫人难免皱眉不悦,可她仍是觉得冯佟氏算个好媳妇了。全因她不是刻薄的性子,所以只要媳妇不通奸不毒杀亲夫,就算是个不错的了,尽管冯佟氏算不上有多好,爱使性儿、口没遮拦、拈酸吃醋,可这都无伤大雅,远不到合离的程度。

下毒一事无人敢外传。故而在老夫人心中,冯元说要合离,自以为又是冯佟氏去欺负后院那几个小妾了。可这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呢,就算媳妇去欺负儿子最宠的李氏,她同样也喜欢那个李姨娘,可还是要站在媳妇冯佟氏一边的,因为老夫人的出身,所受的教养,还有自己同样正室的位置,当然支持正统,看不上偏房一流了。

这个年纪,又是分家后独立开府的,按理说不用事事请示双亲,合离一事,不告知是礼,告知是孝,都没错。冯元当时考虑过,觉得侯爷老夫人是绝不会同意的,故而才决定先斩后奏。两个间的事儿,根本就和外人说不清楚,他们总觉得没甚么大不了,一些小事而已,可日子不就是一些小事堆积而成的么,二十多年,让他一一说与别人听,他也说不清楚,可就是这么经历在身上了,就像个烙印,谁疼谁知道。

也不知是一场多硬的仗要打,冯元无奈地纠正母亲:“不是休妻,是合离。”

龙头杖又开始杵了,当当当:“没多大区别,放妻书和休妻书不过是有些字眼不同罢了,还不是女子被抛弃?”

“她善妒,就知道磋磨姨娘,这些年儿子对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冯元忍了忍,到底忍着没将死人一事说出来。

他这话一出,老夫人就觉得自己想对了,果然是因为这些小事。同时这也让她暗自琢磨起来,心道儿子此举耐人寻味啊。冯佟氏一直是这样,那儿子为何安静了半辈子,这一把年纪却突然闹合离了?难不成是他翻起了花花肠子,哪个没脸没皮的大家小姐贴上他,继而让他生起了合离再娶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家姑娘也定是个家世门槛不低的,辱没不了冯家。可这也太掉份了,简直跟陈世美没两样了。反正老夫人是绝对不允许的,到时候儿子的名声都臭了。也不知怎么的,她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登时一阵反胃。幼子是个不喜应酬友人稀少的,平日除了家宴年节间的亲眷往来,基本极少出门。况且高门家的女子,谁又能有机会在外头走动呢,故而他瞧上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些彼此走动勤的亲眷人家里的,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表妹家的于云。一个徐娘半老的寡妇,不趁着还有些年华再嫁,肖想着她家冯元,简直恶心死人了。

一想到她与儿子少年青梅,儿子一直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一个有心勾搭,一个来者不拒,老夫人越想越心惊,屁股起了刺,再也坐不住了。

她扯动脸颊,咧了个干巴巴的笑来:“那你想再娶个甚么样的?漂亮的,有才的,还是经历多知道疼人的?”

冯元登时睁大眼,心下好笑,连忙摆摆手,扶额道:“老夫人,说这个还早呢,这还没合离就想着再娶新妇了,也说不过去。”

老夫人只当他是羞于在这时候说,便接着催促试探:“诶,早甚么,不早了。你说说,为娘的得给你参谋参谋,这一个当初那么细看都还是不好,这二婚怎么的也得再细中有细慎重犹慎重才是。这回得给你相个模样好的,你媳妇那中庸的容貌都没拴住你,否则等你七老八十又闹合离,我跟侯爷都入土了都得被你气诈尸!”

说到最后,老夫人嘟嘟着脸都有些激越了,她是真有些生气,笑也挂不住,她可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呢,即便负心郎是她儿子,她该教育也得教育。

“儿子倒不在意模样好赖,也不在意是不是才女,关键是要贤惠包容识大体,能执掌中馈,让众人心服诚悦,而不是去凭着掌中权利嫉妒迫害。如此,便足够了。”

冯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冯佟氏,他深知贤惠良善的重要,可老夫人不满意,坚持道:“不行,这样的人京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得给我指个具体的人头来,否则合离一事我可是要拦一拦的。”

老夫人打算好了,逼他说出实话,她好一股脑让他死心,挽回合离一事。若是这时候不重视,让他轻松混过去,将来合离完了,左右她也不可能让于云进门,到时候他丢了西瓜也丢了芝麻,再念起冯佟氏的好来,就甚么都晚了。

冯元也不是虚伪之人,不会死活守着“刚刚合离,不能不顾及冯佟氏颜面,这么快就有新妇”的迂腐念头,老夫人一催,他果然如她所愿认真想了起来,反正议亲、择良日等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张罗完的。

未几,他开口:“光禄寺少卿文大人,我与他同一衙署,颇为了解,倒是觉得他家的二姑娘不错。”

一直沉思的老侯爷突然抬起眼,老夫人更是一惊:“你见过了?”

挥退余下丫鬟,以免毁了人家姑娘的闺誉,冯元点点头,从前当然没机会多想,可此时一琢磨,若能娶到那人,可是天大的福气。想到这里,他面上带笑:“之前只听说过她的美名,后来有幸在文府见过一面,确实名副其实。老夫人倒不用急在一时,待我与冯佟氏的事了了,你再去与他家细说罢,文大人在我之下,咱们也不算高攀,依我看,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冯元煞有介事的一席话, 彻底让老夫人瞠目结舌。她一直想着表姑太太于云,甚么时候又杀出个程咬金来?一直沉默的老侯爷这时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问道:“文大人的岳家,可是倭国皇室?”

文家的事, 在京城也算个传奇了, 美名传扬,侯爷不可能没听过, 冯元只当他会极赞成, 便道:“正是的。那二姑娘也是嫡嫡出的, 将母亲的品格继承了十分。”

老夫人蠕了蠕嘴, 面上一片古怪之色。文家的名声, 她当然也听过。说起来, 文家的美名传了几十年了,经久不衰。

这还要从文家主母说起。文家太太出自倭国, 乃是文大人少年时游历时所娶, 她温柔贤惠,那可不是一般的温柔和贤惠,说话时嗓子眼像插了根鸡毛,声音九转十八弯, 行为动作上也是慢慢悠悠似温水一般。丈夫家来,必要亲自到大门口下跪相迎,不论冬夏,从不疏漏。且还年年为丈夫纳新妾, 一年不落。若这些还不够大家竞相称赞的话,那还有一样, 却是所有女子都做不来的, 那就是:她对庶子女与亲子女一视同仁, 甚至是比亲生的还好。这样高尚无私的品格,自然教不出来差的,其中尤属二姑娘突出。

大姑娘多年前出嫁,三姑娘往下,及笄的也嫁了几个,没出阁的就数年岁小的了,可唯有这二姑娘,闺龄二十了,还没嫁出去呢。也不是没人要,是人家想过两年再出门子,说要在家侍奉双亲。因着她在前头挡着,底下适龄待嫁的妹妹们便没法出阁,她呢,不仅不嫉妒她们,反而一个个劝嫁起了那些不好意思跑她前头嫁的妹妹们。如此,便一个个都送走了,自己也蹉跎到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

可这时,却不太好嫁了。按理说传有美名,年纪虚长了几岁也能抵消些,可大家伙不愿与她接亲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她那长相。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夫妻成亲前是连见过都没见过的,讲究的人家能讨个画像看看,娶妻娶贤,只要五官端正,美不美倒在其次。即便画像被美化了,娶进门的媳妇有那么点小丑,那也无伤大雅,左右外人不知道,所以也并不丢人。可若你在娶之前,媳妇的画像被所有人传烂了,要是绝世美人,缔结姻缘也算让其他男人艳羡的佳话。可若是个丑媳妇,个天老爷诶,吃喜酒都得有那碎嘴的背后嘲笑一句:新媳妇可丑可丑了,丑得天怒人怨,丑得人神共愤,丑得夜里能吓死活人。所以说,谁还敢要这样的媳妇,再贤惠再温柔再会下跪,就是能生生跪出朵鲜花来也不要,天大地大面子最大。

文家二姑娘丑到甚么程度呢?其实也不算很丑,只是怪——脸像被面案给拍了一下子,极大极扁,鼻子还好,只是那细条蝌蚪眼儿和八字眉,简直太奇怪了。再有就是超乎寻常的个头,一般女子身长四尺半,二姑娘不及四尺,不过倭人就这样,无论男女,个头都矮。

这种形态外貌在倭国常见,可中原人瞧着却极是怪异,老夫人可欣赏不来。况曾经近海上倭寇横行,杀了多少汉人劫了多少船,即便局势变化,此时中倭两国握手言和,倭人在中原的名誉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老夫人还是看不上那些个阴险之人。且一想到冯元与那倭女见过了,她此时就有些恼怒,果然还是传言不实,那文家家风败坏,未出阁的大姑娘,即便在自家府邸,外男来了,也得避着啊,哪能就相见呢?

“听说倭人都爱钻地洞的,我可不希望媳妇是个这样的。”老夫人嫌弃地努努嘴,告诫儿子。

冯元先是一愣,旋即笑了:“那是倭国忍者,身怀奇术,一般人哪有这本事。”

老夫人哪管甚么忍不忍的,她想起一件旧闻,很是气愤:“我少年时曾出门看花灯,在街上就遇到过倭人,是两个穿着木头板子鞋的矮壮汉子,大白天就朝着一个卖扇子的小娘子动手动脚,还喊着‘扒个’‘骚个’的,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简直不成体统!”

对人家小妇人又是要扒衣服,又是让人骚个的,简直无耻,这都过去这些年了,那些不雅之词一想想,还是让人臊得没脸。老夫人心道,反正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娶个奇奇怪怪的异国老姑娘回来。

“穿的鞋不伦不类的,哎呦呦,脚趾头还露在外头呢,丢人不丢人?还有倭女,穿的衣裳也奇怪,后腰上还非得背个包袱,四四方方也不知装的啥,走哪背哪,轻飘飘的倒不似银两,难道是被子卷?若是逐水草而居常迁徙的,那随身带着包袱卷倒有情可原,可都来咱们这了,习性怎么还改不掉呢?果然是弹丸小国,就是没见过世面,都来咱们几千年的中华大国了,眼皮子还是这么浅。还有,他们是吃生东西的,这么生性,忒吓人了,她要是在我面前张着血盆大口吃生肉喝生血,我估计得提前去见祖宗,你要是还记得是谁生的你,就不能娶她!”

老夫人气嘟嘟地下狠话:“不,不仅不能娶她,媳妇也不能休,这么好的媳妇,世间少有,你可不能不知珍惜。”她鼓了鼓腮帮子,又噘了噘嘴,为了不让儿子合离,理直气壮地睁眼说起了瞎话。

既然母亲不喜文家姑娘,冯元也没再坚持。他也不是非文家不娶,不过是老夫人让说个人选,他恰好在文家见过那二小姐,觉得合适就脱口而出罢了。

说起那番见面,也是巧了。之前因去寻绿莺,便告了个长假,衙署里全靠那少卿文大人忙里忙外,便携礼登门感谢了一番。那日在文府中被留饭,文家太太席面上下操持却不上桌,任凭他百般谦让皆无用,老实安静地伫立在丈夫身后,从不在男人间插口言语。那文大人当时还捋着长须,面上谦虚眼中却不掩骄傲地解释道:“大人莫要顾及,下官家中女眷自来如此。”不上桌,不忤逆,不多言,行温驯。

望着那弓着身子,垂着头两手搭在腹前如人偶的佟太太,冯元面上不表,心里却觉得这与丫鬟有何分别。之后他小酌两杯后,中途小解归来,无意间推错了隔间的门,领路的下人提醒得晚了些。隔间是个不大的耳房,门口不远处立着一座红泥炉,上头摆着瓷壶,一人正在烫酒。是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与文太太八成相似,身旁下人提醒,这就是文府二姑娘了。既然亲自为父亲烫酒,想必也知道他的来历,她便也没怯着躲闪,极是大方地见了礼。弓腰垂头的人偶模样,如鸭子被掐了脖子的尖细小声,与母亲如出一辙,谦逊温顺。

当时冯元也不曾多想,只道传言非虚,毕竟装可是装不了一辈子的。且这文家人的行事做派,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刚才老夫人言道再娶,细细一思考,这样人家的女儿,不是假温顺,不正是他该选的么?绿莺的心越来越大,他本想选个强势公正的主母,好方便制衡绿莺。可紧接着又一想,过犹不及,万一激起绿莺更强的好胜之心,不就是搬石头砸脚了。一想到那个大胆不老实的,冯元仍是余怒未消。

左右选妻一事不急,等跟冯佟氏了断后再选也行,他就不信汴京城这么大,就找不到个表里如一的贤惠人儿。因着冯佟氏是生生从一个和软温婉的二八妇人,成了如今的癫狂状。故而他其实有个念头,要不然就干脆娶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虽说那样的只能是结过婚的妇人,面子上委实有些不好看,可这样的人,性子已经定下来了,不容易再生变。二十年,能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可这样的想头,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要真敢娶个年近四十二婚再嫁的,那就纯属作践自己了。

老夫人缓了口气,语重心长规劝道:“我知道她平时不着调,心眼小眼皮子浅,任性驽钝,那也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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