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颓然
诊脉的太医还没走,一个人影急匆匆地冲进长春宫。衣衫褴褛,看得惊秋一个恍惚,还没来得及阻拦,那人就一个箭步跨进了皇帝的寝殿。
好在这满身大汗,一脸悲愤的老者尚有一丝理智,没直接跑进里屋,只停留在外间的堂屋里等候。
“谁在外头?”
太医在一旁斟酌药方,贺澜听见外间的动静,掀了珠帘,探头看去。
是状元郎牧晖歌的父亲,晋中首富牧年尧的弟弟,牧年舜。
牧家在晋中算是人尽皆知的富商,因西晋明文规定,官商不得有牵连,因而牧晖歌考取了功名后,便与牧家断了联系。况且牧家富可敌国,朝廷盯在状元郎身上的眼睛众多,容不得他有半点私情。
而如今,这本该早已没有来往的人,却出现在了宫中,贺澜勾唇一笑,明白是聂涟冬的手笔。
“惊秋?”贺澜挑起下巴对迟迟赶来的惊秋发难,“陛下龙体不适,怎能将闲杂人等放至寝宫?若扰了陛下清修,你如何担待得起?!”
虽自知理亏,但惊秋对贺澜积怨已深,加之这不管不顾就往宫殿里冲的老头,本就心烦,此刻被他训斥,更加怒火中烧。
“哼,提督此刻倒是关心起陛下安危来了!”一边强硬地将执意跪在堂前的老者拉起,一边嘴上也丝毫不示弱,“若想陛下安稳度日,不如提督自请卸任,归乡隐居吧!”
“惊秋!休得无礼!”
听到外间的嘈杂,谢欢鸾起身随意披了件大氅,想出去看看,结果就听见惊秋对贺澜出言不逊。
他知晓惊秋为自己鸣不平的心,但这番话说的,今日要是贺澜心情不虞,恐怕就成了一道催命符。
果不其然,贺澜周身顿然阴冷气息缠绕,微眯着眼,转头和皇帝对视,冷笑道:“惊秋的性子,陛下若不得空,臣倒不介意替您管教管教。”
“公公……”皇帝上前握住贺澜的手,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轻声道:“惊秋从小就跟着朕,是骄纵了些,公公多担待。”
转头就瞪着惊秋,训斥道:“惊秋,还不快给提督赔礼?!”
未等惊秋说话,被他压着的老者突然挣脱束缚,上前一步跪在谢欢鸾脚边,涕泪横流地哭嚎道:“陛下,陛下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你、你是何人?”谢欢鸾不识得,有些讶异,既自称草民,在朝堂并无官职,又是如何能闯进自己寝宫的?
“平民百姓已能如此随意出入朕的寝殿了?”顿时火从心底升腾,加之早朝的憋闷委屈,一股脑地化成了滔天大浪,当场就要发作。
惊秋剜了一眼贺澜,又上前把人拎起,解释道:“陛下,此人是状元郎牧晖歌的父亲,方才他形容无状,疯疯癫癫冲进来,奴才一时失责,未能拦住,冲撞了您,实在该死!”
听到这老者的身份,方才的气郁消散了一半,皇帝挥挥手,示意惊秋把人放了,又蹲在老人面前,尽量缓和了语气,问道:“可是牧卿出了什么事?”
他知牧晖歌出身商贾,入了士,是不该再与家里有所牵扯的。他父亲这样不顾儿子名节,更加不顾冒犯君主的罪名,冲到寝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不祥的预感传遍了全身,谢欢鸾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贺澜站在皇帝身后,垂着眼角看去。瘦弱的身形,似风中蒲草,摇摇欲坠,却坚韧不拔。为了那点遥不可及的星光,便头也不回,纵使浑身是伤,纵使千万次的破碎和失望,也会重新站起来。
真是……像极了。
“皇上,皇上你可千万要为吾儿做主啊!”老者一把抱住面前的皇帝,抽噎了几声,惨声说道:“前几日,有商队路过晋中,说是吾儿委托送来的东西,草民不解,因晖歌入仕,我们早已没有联系,他突然托人带东西,多有蹊跷……”
说了几句他又泣不成声,皇帝心中了然,恐怕状元郎遭遇了不测,临终前托付重要的东西送到父亲身边。他心中哀恸,果然祸不单行,连自己放在外头最大的风筝,也被人剪断了线。
“送来的是一方木匣,草民、草民打开那匣子,里头、里头竟然是……”说不下去了,牧年舜伏在地上哭得几欲昏厥,被皇帝扶起,才勉强呼吸了几口,接着道:“是吾儿的头颅啊!他、他到死都、都还睁着眼,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陛下!”、“陛下!”贺澜和惊秋二人同时上前扶住了晕厥的皇帝,手脚冰冷,牙关紧咬,额头却还不停地向外冒着冷汗,应该是一口气提不上,背过去了。
“把人带下去!”贺澜冷声对惊秋吩咐,嫌弃地踢了一脚疯癫无状的牧年舜。
惊秋却不依,恶狠狠地回应道:“陛下醒了恐怕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你心里难道没数?”
“哼,你当真以为有陛下的仰仗,本宫杀不了你?”强势地把人抱进怀里,贺澜起身,皇帝听不到,他更加口无遮拦,“惊秋,本宫再提醒你一次,若你还念及陛下与你的情谊,最好别再挑衅本宫,否则……”
说罢,不给惊秋反驳的机会,转身走进里屋。轻手轻脚把人放在龙榻,对看傻了眼的太医道:“陛下气急攻心,劳烦太医再给看看。”
“这、这……”太医也没想到,他写了两张方子的功夫,又出事了。
待静心殿里重归于安宁,贺澜坐在熟睡的皇帝床侧,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长久的凝视,以至于皇帝醒来,他都没有反应,像是沉溺在足以让人窒息的深海中,似一具被剥夺了灵魂的浮殍。
“公公。”虚弱的声音将贺澜拉回现实,他回神发现皇帝正侧身掩面在衾被里,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圆眼,有些好奇地盯着他。
“陛下醒了,可有哪里不适?”贺澜一笑,脸颊有些僵硬。
“公公,你当初为何要选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谢欢鸾却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困惑,“明明,你若是自己想坐那龙椅,凭你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有人阻拦。”
“陛下说什么呢!”没想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贺澜一怔,只是短暂的错愕,便又恢复了,“臣受先皇赏识,才能够有今日的作为,陛下是先皇仅剩的血脉,皇位自然是您的,臣一介阉人,哪敢肖想龙位?”
“呵。”病态的眉眼一片死寂,像是焚尽了最后一块燃木,只剩下渐渐冷却的灰烬。
算了,左右已经坐上这皇位,再去追究这里头的真相,倒也没什么意义。
谢欢鸾从被底伸出仍旧冰冷的手,握住贺澜热络的腕,“公公,今后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再为难旁人了,可好?”
“臣何时为难旁人了?”贺澜回握,面儿上的笑容不减,见皇帝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又更加大胆地把手探进被底,修长的指尖在泛着冷意的身躯上慢慢流连。
“陛下还年轻,臣不过是,想尽可能地为您扫清前路,他日若没有臣的陪伴,陛下也能过的顺遂些。”
彻底放弃抵抗的皇帝闭上眼,感受那毒蛇倾身而上,一点点将自己缠绕,再无挣脱的可能。
“公公会离开朕么?”
“陛下需要臣,臣自然会陪在您身边。”
“那朕要杀了你呢?”
贺澜笑意更深,温热的大手覆在皇帝半勃起的性具上,隔着亵裤轻柔婆娑,手指描绘出那东西的形状。
“那臣——”俯身过去,双唇相接,苦涩的药味儿在二人唇齿间徘徊,尖利的犬齿啃噬着皇帝的下唇,鬼魅般的答案被送进他咽喉,“就在黄泉路上等着陛下。”
短暂的温情,贺澜把被角掖好,起身告辞:“臣还有公务,先告退了。”
“去吧。”
屋内只剩一人,方才被强行藏起的巨大痛楚卷土重来。
喉咙像被细丝线束着,每次呼吸都急促又困难。在窒息的边缘,胸口更是钝痛无比,从内部燃起的火焰,一寸寸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整个人如置身火海,每一块皮肤都疼痛难当。
回想方才的一幕,听到那木匣里装的是何物,顷刻间如遭雷击,一颗心被炸得粉碎,每一片都承载了无尽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本就荒芜、只有零星绿色的草原,又被狂风席卷,只剩下满目疮痍、狼狈万状。
泪水如决堤之山洪,不愿被人发现此刻的狼狈,皇帝拼命咬着唇,不让哽咽的声音偷跑,想要坐起身子顺气,却眼前一阵发黑,竟从龙榻上滚下,顾不得窘态,谢欢鸾伏靠在床沿,颤抖着用手卡主自己的脖颈,大张着口,嘶哑不堪地哀泣。
为牧晖歌,为宗擎,为无辜枉死的人,为受胁迫无法坚定站在正义一侧的人,也为自己,为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孑然一身的帝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发生,看着歹人逍遥法外还春风得意的嘴脸。
一连几天,谢欢鸾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绮丽斑驳的东西,有母亲温柔的脸颊,有八皇兄对自己的爱护关照,冷宫人的疯癫,宫里下人拜高踩低的丑恶,余朝柏的耐心教导,彭琮玉苍老又充满希冀的眼神,最终都幻化成牧晖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目眦尽裂、流着血泪,愤恨地呐喊:
“陛下!我恨!我好恨!”
谢欢鸾被血肉模糊的场景和吞噬万物的恨意吓醒,猛地起身坐起,瞪着黑暗发呆。
恨,他恨什么呢?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还是恨早知道今日的下场,不如站在贺澜身后,做个不问朝政、只争朝夕的阉党?
黑暗吞没了皇帝单薄的身形,在无边的寂寥里看不到任何光亮。他的绝望之情如同发自深渊的寒风,刺骨又凌冽,穿透了他周身的每一寸血肉,深至骨髓。
仿佛在整个天地间,只有他茕茕孑立、孤立无援,四周皆是空茫茫的虚无,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巨大的自我厌弃将皇帝层层包裹,甚至连惊秋前来叫早,服侍他准备上朝,他都浑浑噩噩、行将就木。
看着忙前忙后的惊秋,谢欢鸾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身边的人,对他其实早就失望透顶,只是碍于他帝王的身份,还在与他虚以逶迤,各怀鬼胎、假意恭维地做戏。
“惊秋,你可后悔跟了朕?”
“朕是这么无用的蠢材,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保护不了,注定了一败涂地。”
“陛下!”惊秋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活,跪在皇帝脚边,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奴才的命是沈贵人救的,若没有她,奴才早就成了这宫里的一条孤魂野鬼。贵人临终叫奴才此生都要忠于陛下,陛下,奴才亲自跪在贵人跟前启得誓,不敢有一日忘怀!”
“是么?”皇帝眼神晦暗,心里仍不痛快,他不做声,思考着惊秋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陛下,奴才知您最近因状元郎的事心里不痛快,可若想为他报仇雪恨,此时更应该做的,是继续走下去,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牺牲了啊!”
惊秋知道皇帝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也时时陪在身旁,得空就宽慰几句。可谁知,今日一番话,像是有些魔怔。
“继续走下去?”谢欢鸾失焦的瞳孔不知望在何处,绝望的笑容在他脸上弥漫,这几日的午夜惊醒,噩梦中流连,他早就萌生了放弃的念头,与其苦苦挣扎,不如就沉沦其中,安心做个不问政事的昏君。
“可还有谁会愿意?朕谁也护不了……”
“奴才愿意!”惊秋打断了皇帝自暴自弃的话语,他坚定地回答,“陛下,此事并非您的过错!且,朝堂之中,想为陛下分忧者尚有许多,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好了,朕知道了。”皱眉终止了这场对话,皇帝还是没办法驱逐心中的疑虑,惊秋说的越多,他内心就愈不安。
似置身于无边的深海,四周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其中,万劫不复。
惊秋吞下没说完的,哀叹一声,大约是最近的坏消息接踵而至,陛下一时承受不住,想得过于极端了些吧!
长春宫外,一袭红衣光鲜亮丽,气宇轩昂地负手而立,在此等待帝王一同上朝。
再见到贺澜的刹那,恐惧如潮水来袭,汹涌澎湃,夹杂着寒意从脚底侵袭而上,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藏在宽大龙袍底下的手不自主地开始颤抖,远远瞧那挺立的英姿,无数个被羞辱凌虐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谢欢鸾突然感到窒息。
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么?被人肆意操纵玩弄,像个永远挣脱不开连线的傀儡。连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再自称什么天子,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陛下昨日睡得可好?”温和的声音如水般浸润心田,浑身的猩红让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光亮,贺澜微弓身子,伸手让皇帝扶,平和的笑意干净澄澈,一扫往日的阴鸷冷硬。
立在贺澜面前的帝王紧皱眉头,出神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应答。
不,不是这样。
是他兴风作浪、肆意妄为,即便我惧怕他,即便我是软弱无能的草包,既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我也要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和那些仍旧还相信我,愿意跟随我一同重塑朝纲的臣子们,挣脱这囚牢,打破束缚在整个西晋朝脊梁上的枷锁!
这是我,身为帝王、不可推卸的指责所在!
“陛下?”贺澜又出声。
“哦。”这才回神,皇帝展颜,回以人畜无害的真挚笑靥,“公公,可等久了?”
佯做思考,虚扶着皇帝登上步辇,笑道:“确实挺久。”
“那陛下要如何补偿臣?”
高座在步辇上的皇帝嘴角上扬,颊边有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公公想要什么,亲口说与朕听就是了。”
即使痛苦挣扎,即使荆棘遍地,亦不会放弃!
晨曦的光,点亮夜空,也将帝王周身的晦冥统统驱逐。
朝臣敏锐地发现了皇帝的变化,上朝时光明正大地支着头在龙椅上打盹,数次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就连余朝柏多次求请入宣政殿也没被准奏,至于呈上来的奏折,一概送去了贺澜府上,谢欢鸾连看都没看。
还有十日就是沈贵人的冥寿,按说太后健在,皇帝为了皇家颜面,一般都不会明目张胆地给生母大肆操办祭典。可皇帝一连几日都亲自去上香祭拜,还将原本启祥宫的偏殿改成祠堂,一副要隆重祭祀的样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出皇帝太后面和心不和的流言,谢欢鸾听了也不理会,仍旧每日前往启祥宫缅怀生母。
柳植听了风声,主动到圣前请示,毛遂自荐地揽下了布置祭典的活儿,虽于理不合,但皇帝只是垂眸短暂沉思,就应了下来。
启祥宫原本荒凉冷清的气氛一扫而光,每日都有大量宫人进出,好不热闹。
贺澜听到传信时,哼笑了下,继续审阅手里的奏章,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伸张正义,都与朕何干哪?”
“陛下……”自那日起,皇帝的转变太大,惊秋也并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哄骗所有人。
“惊秋认识的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欺瞒,惊秋还是认认真真地跪在皇帝脚边,说出并不中听的言语:“沈贵人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并不希望您如此。”
“放肆!”方才还盛满美酒的玉盏立刻摔在惊秋脚边,像被戳了痛处,皇帝提高了声音怒道:“贺澜说的没错,是朕纵容你太多,的确太过放肆了!”
“奴才不敢!”惊秋磕头,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闷声道:“奴才不信陛下真的是这样想的!”
久久的凝视,似时间在那一瞬间冻结,主仆二人谁都没有出声。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泄了气,扯掉伪装的假面,露出底下的敦厚面容。
“往后这性子也收敛点,朕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叹了口气,收敛了散漫的神情,丢下手里的酒壶,向后靠在软垫上,冷笑一声,“就属你最聪明了。”
“但是你要知道,跟着朕,随时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刚极易折,牧晖歌之事是朕太得意忘形,今后要更加谨慎行事。”
“是。”惊秋这才舒了口气,大胆抬头,膝行几步,双手交与皇帝,脸上一片坚毅,“惊秋不懂那些大道理,但陛下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一定记在心里。”
皇帝也不再假装,起身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眺望,可惜只有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阻断了他的视线,也束缚了他的人生。
“只要结局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说的又慢又犹豫,像是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安慰。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门外有下人低声禀报。
“惊秋。”谢欢鸾放下思虑,扭头示意惊秋去推拒。
惊秋会意,出去阻止太后的来访。
太后年事已高,往后的路太过惊险,皇帝也不忍再让她参与其中。眼下的事正是个由头,让她与自己彻底断了来往才好。
可盛怒的太后不顾阻拦,执意闯进宣政殿。
“皇帝!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说法?!”兴师问罪的模样,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
挥挥手让人都退下,比太后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帝王缓步走到她面前,面露礼貌的微笑,低头行礼,问道:“母后何事让您烦扰,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宣政殿?”
“您叫凌雪姑姑传个话儿,儿子到您那去就是了。”
“哼!你还知道哀家是母后!”太后气恼,想起这几日听到的,关于皇帝的传闻,配上这张纯良无邪的笑脸,让她又更气郁了三分。
“哀家知你思母心切,可你做事也要讲究礼法,沈如意连个名分也无,你就这样大张旗鼓的祭祀,哀家的脸面你置之何处?”
“还有,且不说这事,哀家听闻你最近不理朝政,连奏折都统统送进贺府,你忘了之前你在哀家跟前指天起誓时都说了些什么?!”
谢欢鸾回神在御案上倒了杯茶递给太后,又扶她往暖床上坐,声音温和柔软,“都说了什么?朕忘了。”
“公公是父皇亲自提拔的秉笔太监,又是亲封的十二监提督,能力人品,自是不必说,之前是我们误会他了。”
“贺澜为西晋鞠躬尽瘁、殚精竭力,实乃我朝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啊!”
“啪!”刚坐下,到口的茶水还未咽下,就听见皇帝说出如此荒唐可笑的话,气得太后把那茶杯摔在案上,起身抬手狠狠地掌掴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就连门外守着的惊秋和凌雪都惊动了。
“陛下!”、“娘娘!”
隔着门,他俩同时出声,想确认屋内的情况,等了几息,只听得屋内并不真切地传来皇帝的声音。
“无事。”摸了摸被坚硬护甲刮伤的侧脸,谢欢鸾淡然一笑,无所谓地坐在另一边,“母后仔细气坏了身子,儿子可担待不起。”
“皇帝,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太后更加不满皇帝的反应,周身的气度是稳坐数十年皇后宝座历练出来的威严和锋芒。
“你那些皇兄是如何死于奸佞挑唆的阴谋,你父皇是如何被他蒙蔽,做了十几年的糊涂皇帝,就算你单纯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他力挺你坐上皇位,究竟何所图吧?”
她虽久居佛堂不问前朝之事,但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又在后宫浸淫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事是她看不透的?
但皇帝如今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她也听说死了个臣子,究竟是他的死给陛下带来太大的打击,还是皇帝借此事故作姿态?又或许,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思及此,望向谢欢鸾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母后,朕尊重您,唤您一声母后,但您似乎有些太过恣意了。”
皇帝也收起笑容,一时间整个御书房内剑拔弩张,气氛冷却到了极点。
“呵。”片刻,是太后先让了步,她不知是想通了还是对皇帝失望透了,只冷哼一声,撂下两句话就转身。
“威远公是我朝武将中最出挑的,该做什么不必哀家赘述。”
“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烦扰,皇帝有什么事,也不必再问过哀家。”
“母后慢走。”谢欢鸾神色未变,跟在她身后走到宣政殿门口,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儿,铁青着脸,宣布道:“太后一心为国祈福礼佛,即日起,便在梵心苑闭关清修,闲杂之人,休得前往打扰!”
“是!”众人欠身领命,这是明晃晃地宣布太后被禁足,二人的关系也无需再说。皇帝当众下太后的面子,走到这地步,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哼。皇帝,好自为之!”太后头也没回,唤了凌雪,坐上步辇离开了。
“惊秋。”目送太后离开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皇帝似乎没受到方才吵闹的影响,转身进屋,指挥道:“拟旨。”
“朕年少痛失慈母,哀痛难当。忆母后慈爱如春,抚育之恩重如泰山。特追封为生母皇太后,赐谥号“仁懿”,享太庙之祭,春秋永祀,以慰母后在天之灵。母后安息,福泽子孙,佑我皇朝昌盛!钦此。”
沈贵人生前未享的福,死后谢欢鸾给了她最高的荣光。
只是可惜,给的再多,也换不回母亲的笑容。
皇帝与太后闹翻,确实是一件值得茶余饭后拿出来好好聊聊的谈资。因而无人管控,任其发展的皇家秘闻成了京城现阶段最流行的热门新闻,就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添油加醋写成了段子,为了吸引顾客,大谈特谈。
沈如意的生辰还有三日,皇帝颁了圣旨,昭告天下。
同时为表孝心,还大手一挥,免了两年的徭役赋税,释放了所有非重大案件的犯人。
追封的圣旨一颁布,天下皆沸腾。
贺澜听到消息时也晃了神,手里还捏着底下官员孝敬他的银票,讨好的人仍等着他给一个答复,他回神,拍了拍那人肩头,只身走到会客厅外的天井,被难得一见的天光笼罩,烟青色的便服显得更加沉郁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