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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弹劾

 

短暂的温情,贺澜把被角掖好,起身告辞:“臣还有公务,先告退了。”

“去吧。”

屋内只剩一人,方才被强行藏起的巨大痛楚卷土重来。

喉咙像被细丝线束着,每次呼吸都急促又困难。在窒息的边缘,胸口更是钝痛无比,从内部燃起的火焰,一寸寸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整个人如置身火海,每一块皮肤都疼痛难当。

回想方才的一幕,听到那木匣里装的是何物,顷刻间如遭雷击,一颗心被炸得粉碎,每一片都承载了无尽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本就荒芜、只有零星绿色的草原,又被狂风席卷,只剩下满目疮痍、狼狈万状。

泪水如决堤之山洪,不愿被人发现此刻的狼狈,皇帝拼命咬着唇,不让哽咽的声音偷跑,想要坐起身子顺气,却眼前一阵发黑,竟从龙榻上滚下,顾不得窘态,谢欢鸾伏靠在床沿,颤抖着用手卡主自己的脖颈,大张着口,嘶哑不堪地哀泣。

为牧晖歌,为宗擎,为无辜枉死的人,为受胁迫无法坚定站在正义一侧的人,也为自己,为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孑然一身的帝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发生,看着歹人逍遥法外还春风得意的嘴脸。

一连几天,谢欢鸾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绮丽斑驳的东西,有母亲温柔的脸颊,有八皇兄对自己的爱护关照,冷宫人的疯癫,宫里下人拜高踩低的丑恶,余朝柏的耐心教导,彭琮玉苍老又充满希冀的眼神,最终都幻化成牧晖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目眦尽裂、流着血泪,愤恨地呐喊:

“陛下!我恨!我好恨!”

谢欢鸾被血肉模糊的场景和吞噬万物的恨意吓醒,猛地起身坐起,瞪着黑暗发呆。

恨,他恨什么呢?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还是恨早知道今日的下场,不如站在贺澜身后,做个不问朝政、只争朝夕的阉党?

黑暗吞没了皇帝单薄的身形,在无边的寂寥里看不到任何光亮。他的绝望之情如同发自深渊的寒风,刺骨又凌冽,穿透了他周身的每一寸血肉,深至骨髓。

仿佛在整个天地间,只有他茕茕孑立、孤立无援,四周皆是空茫茫的虚无,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巨大的自我厌弃将皇帝层层包裹,甚至连惊秋前来叫早,服侍他准备上朝,他都浑浑噩噩、行将就木。

看着忙前忙后的惊秋,谢欢鸾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身边的人,对他其实早就失望透顶,只是碍于他帝王的身份,还在与他虚以逶迤,各怀鬼胎、假意恭维地做戏。

“惊秋,你可后悔跟了朕?”

“朕是这么无用的蠢材,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保护不了,注定了一败涂地。”

“陛下!”惊秋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活,跪在皇帝脚边,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奴才的命是沈贵人救的,若没有她,奴才早就成了这宫里的一条孤魂野鬼。贵人临终叫奴才此生都要忠于陛下,陛下,奴才亲自跪在贵人跟前启得誓,不敢有一日忘怀!”

“是么?”皇帝眼神晦暗,心里仍不痛快,他不做声,思考着惊秋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陛下,奴才知您最近因状元郎的事心里不痛快,可若想为他报仇雪恨,此时更应该做的,是继续走下去,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牺牲了啊!”

惊秋知道皇帝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也时时陪在身旁,得空就宽慰几句。可谁知,今日一番话,像是有些魔怔。

“继续走下去?”谢欢鸾失焦的瞳孔不知望在何处,绝望的笑容在他脸上弥漫,这几日的午夜惊醒,噩梦中流连,他早就萌生了放弃的念头,与其苦苦挣扎,不如就沉沦其中,安心做个不问政事的昏君。

“可还有谁会愿意?朕谁也护不了……”

“奴才愿意!”惊秋打断了皇帝自暴自弃的话语,他坚定地回答,“陛下,此事并非您的过错!且,朝堂之中,想为陛下分忧者尚有许多,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好了,朕知道了。”皱眉终止了这场对话,皇帝还是没办法驱逐心中的疑虑,惊秋说的越多,他内心就愈不安。

似置身于无边的深海,四周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其中,万劫不复。

惊秋吞下没说完的,哀叹一声,大约是最近的坏消息接踵而至,陛下一时承受不住,想得过于极端了些吧!

长春宫外,一袭红衣光鲜亮丽,气宇轩昂地负手而立,在此等待帝王一同上朝。

再见到贺澜的刹那,恐惧如潮水来袭,汹涌澎湃,夹杂着寒意从脚底侵袭而上,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藏在宽大龙袍底下的手不自主地开始颤抖,远远瞧那挺立的英姿,无数个被羞辱凌虐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谢欢鸾突然感到窒息。

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么?被人肆意操纵玩弄,像个永远挣脱不开连线的傀儡。连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再自称什么天子,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陛下昨日睡得可好?”温和的声音如水般浸润心田,浑身的猩红让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光亮,贺澜微弓身子,伸手让皇帝扶,平和的笑意干净澄澈,一扫往日的阴鸷冷硬。

立在贺澜面前的帝王紧皱眉头,出神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应答。

不,不是这样。

是他兴风作浪、肆意妄为,即便我惧怕他,即便我是软弱无能的草包,既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我也要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和那些仍旧还相信我,愿意跟随我一同重塑朝纲的臣子们,挣脱这囚牢,打破束缚在整个西晋朝脊梁上的枷锁!

这是我,身为帝王、不可推卸的指责所在!

“陛下?”贺澜又出声。

“哦。”这才回神,皇帝展颜,回以人畜无害的真挚笑靥,“公公,可等久了?”

佯做思考,虚扶着皇帝登上步辇,笑道:“确实挺久。”

“那陛下要如何补偿臣?”

高座在步辇上的皇帝嘴角上扬,颊边有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公公想要什么,亲口说与朕听就是了。”

即使痛苦挣扎,即使荆棘遍地,亦不会放弃!

晨曦的光,点亮夜空,也将帝王周身的晦冥统统驱逐。

朝臣敏锐地发现了皇帝的变化,上朝时光明正大地支着头在龙椅上打盹,数次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就连余朝柏多次求请入宣政殿也没被准奏,至于呈上来的奏折,一概送去了贺澜府上,谢欢鸾连看都没看。

还有十日就是沈贵人的冥寿,按说太后健在,皇帝为了皇家颜面,一般都不会明目张胆地给生母大肆操办祭典。可皇帝一连几日都亲自去上香祭拜,还将原本启祥宫的偏殿改成祠堂,一副要隆重祭祀的样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出皇帝太后面和心不和的流言,谢欢鸾听了也不理会,仍旧每日前往启祥宫缅怀生母。

柳植听了风声,主动到圣前请示,毛遂自荐地揽下了布置祭典的活儿,虽于理不合,但皇帝只是垂眸短暂沉思,就应了下来。

启祥宫原本荒凉冷清的气氛一扫而光,每日都有大量宫人进出,好不热闹。

贺澜听到传信时,哼笑了下,继续审阅手里的奏章,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伸张正义,都与朕何干哪?”

“陛下……”自那日起,皇帝的转变太大,惊秋也并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哄骗所有人。

“惊秋认识的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欺瞒,惊秋还是认认真真地跪在皇帝脚边,说出并不中听的言语:“沈贵人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并不希望您如此。”

“放肆!”方才还盛满美酒的玉盏立刻摔在惊秋脚边,像被戳了痛处,皇帝提高了声音怒道:“贺澜说的没错,是朕纵容你太多,的确太过放肆了!”

“奴才不敢!”惊秋磕头,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闷声道:“奴才不信陛下真的是这样想的!”

久久的凝视,似时间在那一瞬间冻结,主仆二人谁都没有出声。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泄了气,扯掉伪装的假面,露出底下的敦厚面容。

“往后这性子也收敛点,朕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叹了口气,收敛了散漫的神情,丢下手里的酒壶,向后靠在软垫上,冷笑一声,“就属你最聪明了。”

“但是你要知道,跟着朕,随时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刚极易折,牧晖歌之事是朕太得意忘形,今后要更加谨慎行事。”

“是。”惊秋这才舒了口气,大胆抬头,膝行几步,双手交与皇帝,脸上一片坚毅,“惊秋不懂那些大道理,但陛下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一定记在心里。”

皇帝也不再假装,起身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眺望,可惜只有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阻断了他的视线,也束缚了他的人生。

“只要结局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说的又慢又犹豫,像是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安慰。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门外有下人低声禀报。

“惊秋。”谢欢鸾放下思虑,扭头示意惊秋去推拒。

惊秋会意,出去阻止太后的来访。

太后年事已高,往后的路太过惊险,皇帝也不忍再让她参与其中。眼下的事正是个由头,让她与自己彻底断了来往才好。

可盛怒的太后不顾阻拦,执意闯进宣政殿。

“皇帝!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说法?!”兴师问罪的模样,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

挥挥手让人都退下,比太后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帝王缓步走到她面前,面露礼貌的微笑,低头行礼,问道:“母后何事让您烦扰,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宣政殿?”

“您叫凌雪姑姑传个话儿,儿子到您那去就是了。”

“哼!你还知道哀家是母后!”太后气恼,想起这几日听到的,关于皇帝的传闻,配上这张纯良无邪的笑脸,让她又更气郁了三分。

“哀家知你思母心切,可你做事也要讲究礼法,沈如意连个名分也无,你就这样大张旗鼓的祭祀,哀家的脸面你置之何处?”

“还有,且不说这事,哀家听闻你最近不理朝政,连奏折都统统送进贺府,你忘了之前你在哀家跟前指天起誓时都说了些什么?!”

谢欢鸾回神在御案上倒了杯茶递给太后,又扶她往暖床上坐,声音温和柔软,“都说了什么?朕忘了。”

“公公是父皇亲自提拔的秉笔太监,又是亲封的十二监提督,能力人品,自是不必说,之前是我们误会他了。”

“贺澜为西晋鞠躬尽瘁、殚精竭力,实乃我朝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啊!”

“啪!”刚坐下,到口的茶水还未咽下,就听见皇帝说出如此荒唐可笑的话,气得太后把那茶杯摔在案上,起身抬手狠狠地掌掴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就连门外守着的惊秋和凌雪都惊动了。

“陛下!”、“娘娘!”

隔着门,他俩同时出声,想确认屋内的情况,等了几息,只听得屋内并不真切地传来皇帝的声音。

“无事。”摸了摸被坚硬护甲刮伤的侧脸,谢欢鸾淡然一笑,无所谓地坐在另一边,“母后仔细气坏了身子,儿子可担待不起。”

“皇帝,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太后更加不满皇帝的反应,周身的气度是稳坐数十年皇后宝座历练出来的威严和锋芒。

“你那些皇兄是如何死于奸佞挑唆的阴谋,你父皇是如何被他蒙蔽,做了十几年的糊涂皇帝,就算你单纯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他力挺你坐上皇位,究竟何所图吧?”

她虽久居佛堂不问前朝之事,但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又在后宫浸淫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事是她看不透的?

但皇帝如今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她也听说死了个臣子,究竟是他的死给陛下带来太大的打击,还是皇帝借此事故作姿态?又或许,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思及此,望向谢欢鸾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母后,朕尊重您,唤您一声母后,但您似乎有些太过恣意了。”

皇帝也收起笑容,一时间整个御书房内剑拔弩张,气氛冷却到了极点。

“呵。”片刻,是太后先让了步,她不知是想通了还是对皇帝失望透了,只冷哼一声,撂下两句话就转身。

“威远公是我朝武将中最出挑的,该做什么不必哀家赘述。”

“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烦扰,皇帝有什么事,也不必再问过哀家。”

“母后慢走。”谢欢鸾神色未变,跟在她身后走到宣政殿门口,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儿,铁青着脸,宣布道:“太后一心为国祈福礼佛,即日起,便在梵心苑闭关清修,闲杂之人,休得前往打扰!”

“是!”众人欠身领命,这是明晃晃地宣布太后被禁足,二人的关系也无需再说。皇帝当众下太后的面子,走到这地步,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哼。皇帝,好自为之!”太后头也没回,唤了凌雪,坐上步辇离开了。

“惊秋。”目送太后离开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皇帝似乎没受到方才吵闹的影响,转身进屋,指挥道:“拟旨。”

“朕年少痛失慈母,哀痛难当。忆母后慈爱如春,抚育之恩重如泰山。特追封为生母皇太后,赐谥号“仁懿”,享太庙之祭,春秋永祀,以慰母后在天之灵。母后安息,福泽子孙,佑我皇朝昌盛!钦此。”

沈贵人生前未享的福,死后谢欢鸾给了她最高的荣光。

只是可惜,给的再多,也换不回母亲的笑容。

皇帝与太后闹翻,确实是一件值得茶余饭后拿出来好好聊聊的谈资。因而无人管控,任其发展的皇家秘闻成了京城现阶段最流行的热门新闻,就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添油加醋写成了段子,为了吸引顾客,大谈特谈。

沈如意的生辰还有三日,皇帝颁了圣旨,昭告天下。

同时为表孝心,还大手一挥,免了两年的徭役赋税,释放了所有非重大案件的犯人。

追封的圣旨一颁布,天下皆沸腾。

贺澜听到消息时也晃了神,手里还捏着底下官员孝敬他的银票,讨好的人仍等着他给一个答复,他回神,拍了拍那人肩头,只身走到会客厅外的天井,被难得一见的天光笼罩,烟青色的便服显得更加沉郁阴狠。

他低头看,浑身的污泥,肮脏腐臭,而他深陷其中,蛇鼠一窝,早已从内里烂了。

一闪而过的回忆,很快又被他死死封在心底,半点光亮也透不得。唇边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无奈,只好勾唇,形成个扭曲狰狞的笑,眼底是森然的冷冽。

“沈如意。”呼吸包裹了全部的声音,不该出现的名字被他咀嚼在齿尖,许久才转身回屋。

你如今可如意了?

送走了别有所图的芝麻官,贺澜躺在东侧的耳室里闭目养神。不一会儿,门外有声音响起。

“提督,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哦?可有说是何事?”贺澜睁眼,又是那个狂狷不羁的提督大人。

“只说有要事相商。”下人替他披上虎皮大氅,又捡了两块银碳放在手炉,递给贺澜,躬身跟在他后面随行。

天越来越冷了,贺澜进屋时,满身的寒气席卷,激的起身迎接的皇帝打了两个喷嚏,像个弱不禁风的小犬,眼巴巴地想凑过去,又怕冷忍住了。

“陛下这么着急叫臣来,所为何事?”贺澜解掉披风,把还有些热度的手炉塞给对方,然后热络地将人拉进怀里,亲昵又熟稔。

“公公。”谢欢鸾捧着手炉倚靠在并不宽厚的胸膛,挑起他腰间的系带在手里把玩。

“后日便是母亲的冥寿,朕想要公公陪朕一同祭祀。”

贺澜一愣,他倒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件事。

“臣……陛下思母心切,臣一同前往,岂不是多有叨扰。”他本能地就想推辞,面儿上的镇定也有一瞬的崩裂。

皇帝没想到贺澜会拒绝,他以为这个人巴不得把整个长春宫的下人全都换成自己的,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透明无遮拦,这么好的机会,他竟推辞了?

“公公是朕的恩人,自然也想让母亲知道。”

但这祭典,贺澜非去不可。

须臾的失神很快就消失殆尽,贺澜敛眸,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于是顺了皇帝的话头说下去,“臣不敢当,既陛下这样说,那臣却之不恭。”

“公公答应了?”怀里的小犬瞪大了双眼,兴奋地摇尾,贺澜温声“嗯”了下,按下心头的算计,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头颅。

虽说是祭典,到底于理不合,更不可能邀请朝堂众臣一同前往。因而就在启祥宫改建的祠堂里,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柳植主持,皇帝与贺澜并肩站着,惊秋挑了几个长春宫里手脚伶俐的在旁伺候。

皇帝与贺澜皆着素缟,接过柳植递来的香,三叩九拜。

“公公,朕一直在想。”祭典结束,皇帝拉着贺澜走进祠堂背后的耳室,那里供奉着沈如意的牌位。

耳室的门关闭,屋内只剩他们二人。贺澜偏过头,像在认真聆听。

可下文并没等到,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危险气息袭来,虽武功不如锦衣卫,但常年练剑的本能还是让贺澜迅速反应,整个人猛地往左边一闪,那直冲自己来的凶器扑了个空。

谢欢鸾一脸杀意,手里握着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赤红的眼眸里决绝又狠毒。

没给人喘息的功夫,皇帝又再次扑过去要捅贺澜。但最佳时机显然已经错过,贺澜比皇帝更灵巧几分,轻松就捉了人,将那握着匕首的手控制住了。

“陛下这是何意?”贺澜瞳色骇人,直勾勾地与帝王对视,没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哼!”冷笑在谢欢鸾唇边绽开,“不知公公这回要如何全身而退?”

“什……”话音未落,谢欢鸾猛地推开贺澜,那匕首竟是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小腹。

“呃……”

浓厚的血腥味立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贺澜瞪大了双眼,一向冷静的面容也有些破碎,他上前一步捂住那汩汩向外冒血的伤口,恨声斥责。

“谢欢鸾,你疯了!”

事到如今他还能不明白皇帝的意图?

耳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下身血迹斑斑的皇帝被贺澜拥着强拉出来。

外间的人皆惊骇哗然,没想到只是转眼的功夫就闹出这样大的事。

“休要轻举妄动!”

“贺澜!放开陛下!”

皇帝在他手上,柳植和惊秋等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站在原地,拿出佩剑等算不得武器的利器,严阵以待地看着他。

“陛下这是要咱家的命?”

贺澜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怀里神思恍惚的皇帝,满腔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

“来人!”惊秋高声喝道,外间大门被踢开,一队身着锦衣卫服侍的官兵,训练有素地小跑进来。

“还不快将他拿下!”

局势扭转,贺澜被团团围住。

他却仍气定神闲,掐着皇帝的脖颈,手上用力,似乎想要同归于尽。

“公公、你逃不掉的。”喉间的空气急速衰减,身上又有伤,很快皇帝的意识就开始模糊,连挣扎也不会了。

“你太天真了!”在那一瞬间,贺澜是真的想过就这样杀了皇帝,不听话的宠物,不自量力的帝王,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柳植哪见过这样场面,他本想若能助皇帝一臂之力,他日自己也能有平步青云,不啻贺澜的风光。

可见到皇帝面色苍白被贺澜掐着,死一样了无生息,瞬间就慌了神,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让陷入疯狂里的贺澜骤然回神。

“咻!”

惊秋见他分心,二指夹住腰间的鸡心石挂件一掷,正中贺澜肩膀。那人闷哼一声,后退半步。

“拿下他!”

胜负已定,惊秋立即上前接过昏死的皇帝,心急火燎地叫人去请太医。

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将人反绑了,押着就往外走。

放弃挣扎的贺澜垂着头,一眼看见方才上了香的沈如意的牌位,有些失魂落魄地控诉。

“沈如意,你儿子、要杀我!”

转头又看见躺在惊秋怀里,以身做饵,终于让他栽了跟头的皇帝,露出一丝苦笑。

“蠢东……”

骂人的话还未说全,贺澜眼前一黑,无力地瘫软。

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鞠青,他屈居薛思远之下已久,受够了憋屈。今次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权当是公报私仇了。

鞠青向来是看不惯薛思远那副趋炎附会的嘴脸,他更不屑像那些贪图钱财而选择成为阉党的同僚一样,能心甘情愿地任凭一个没了根的太监驱使。

他从小勤学苦练,数十载磨砺自己,为的可不是给个阉人当走狗的。

所以,当皇帝身边的惊秋公公秘密找到他时,只说了句陛下如今的难处,他就义愤填膺,两眼恨不得喷出火来,将那祸乱朝政的毒瘤狠狠烧成灰烬。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一连三天,鞠青带人数次企图进入贺澜府邸调查,可贺府的门还没进去,自己府上倒来了不少旁敲侧击、威逼利诱的人。

关在地牢里的人更是没经鞠青同意就放了,等到他知道消息带人赶往贺府时,一切风暴的中心人物,正揉着手腕站在会客厅门口,一脸晦暗地看着他。

“鞠指挥使这样神色匆匆,可有要事?”见鞠青一脸戾气,贺澜提眉一笑,似是在挑衅。

鞠青跟贺澜几乎没打过交道,毕竟一来他不屑于阉人为伍,二来,他只是个副手,很多事都轮不到他来做主,而手握主导权的薛思远已经站在阉党队伍了。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交手,几乎是立刻,鞠青就感到一股森然的威严从上而下地压了下来,不容置喙。

“贺大人好大的面子!”虽气氛有些窒息,但鞠青仍不愿向贺澜低头,他咬了咬后牙,尽量放缓了语气,昂着头,丝毫不退缩,“贺大人在牢里有所不知,这两日鞠某府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冤枉了忠良之臣啊!”

未等贺澜开口,鞠青又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武将的气度也全然释放,二人身高相仿,这样近的距离,足够看清对手的面目。

贺澜的气定神闲,鞠青则带着愤慨和蔑视,目光短暂相接,似有剧烈的火花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响。

“贺公公,西晋吏律似乎没有嫌犯在判决前能被释放的条文吧?今日本官自然是按例来将你重新收押,请吧!”

“看来鞠大人的消息的确有些滞后。”贺澜没理会鞠青的咄咄逼人,只转身走到会客厅的上座上坐下,自顾自地斟茶,吩咐道:“来人,送客。”

“贺澜你涉嫌行刺圣上,此等谋逆罪名还想脱身?!纵使你拥护者众多,我鞠某偏生不齿与你为伍,今日我就偏要将你缉拿回去!我看谁敢阻拦!”

鞠青被贺澜的态度惹恼,又听见守在外头的人有兵器相接的声响,霎时间被点燃了怒火,从腰间抽出佩刀,直逼高座上之人。

“当啷!”可还未来得及靠近,就从左边屏风后杀出另一个人,鞠青定睛一看,竟是薛思远。

“鞠副指这是在作甚?”薛思远面色不善,挑开掉在地上的凶器,挡在贺澜身前。

“你!”没想到他会在此,鞠青顿住脚步,冷静下来,阴沉着脸问,“薛大人这是何意?”

“行刺陛下另有其人,此案疑点颇多,贺提督做为重要证人,自是不能放在地牢那种不安全的地方。此案本官自会亲自督察,看在你一心为陛下的份上,便算了,往后莫要再如此鲁莽!”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

“可是……”刚要张嘴辩驳,又被从外面进来的人打断,鞠青转身一看,竟是自己带来的手下。

“副指,请吧!”几个人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对欺瞒鞠青的愧疚。

“你们!”

事到如今,鞠青才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才理解了陛下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做局除掉贺澜。

这个人,实在是可怕到令人绝望。

静心殿里静悄悄的,浓厚的龙涎香也难以掩盖苦涩的药味儿。

面色惨白如纸的皇帝双眼紧闭地躺在龙榻,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

惊秋跪坐在龙床侧,一脸忧惧。

忧的是本以为事无巨细安排妥当,却发现每一步都走在了从未设想过的地方;惧的是,若皇帝醒来发现自己付出如此惨痛代价所做的局,被贺澜轻易逃脱,不知他又要如何惶然无措,和忍受怎样的淫亵蹂躏。

贺澜这样睚眦必报之人,定然是不会轻饶了皇帝的。

“惊秋……”

惊秋想的出神,身侧传来微弱的声音,他浑身震颤,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表情,一眼就对上了陛下那充满希冀的眼眸。

“朕、昏了多久?”谢欢鸾声色嘶哑,如皲裂许久的土地,急需甘霖的抚慰。但他无暇顾及,刚一从混沌中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好让自己空悬的心,有个着落。

“陛下!您醒了!”惊秋猛地起身,刻意回避了那灼灼的目光,伸着头对外间叫道:“太医!太医呢!陛下醒了!”

进来的却不是平时为谢欢鸾请脉的人,皇帝不解,皱眉问:“怎么不是徐太医?”

徐太医在他身边最久,也算是得他信任为数不多的一位。

那人立即跪在御前,像是要解释,惊秋却突然开口,似乎在遮掩什么。

“徐太医这几日家中有急事不当值,是奴才自作主张请了这位张太医的。”

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到底也没说什么,他“嗯”了一声,叫张太医平身了。

“陛下除了气血亏虚外,并无其他,待微臣开几副滋补的方子和食谱,每日再辅以参汤、鹿茸等,不出月余,便会康复如常……”

太医的话喋喋不休,谢欢鸾却无心聆听,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惊秋紧锁的眉头,脸生的太医唯唯诺诺的身形,偌大的长春宫仍旧同往日般冷清。

难道……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心底萌生,贺澜入了死局,难道他真的会长出翅膀逃出生天不成?

啰嗦的太医退下,皇帝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人难以面对的问题。

“贺澜他……”甚至连说出后半句的勇气也没了,惊秋的表情让谢欢鸾周身生寒,他还没愚钝到看不懂旁人脸色的地步。

“陛下,您往后切莫再用这样自损的招数了。”惊秋没回答,只是贴心地替人将被角掖好,一脸心疼地在底下握住皇帝的手,言语里掺杂了许多谢欢鸾看不懂的情绪。

“皇上,先帝在时,从未对您的处境和身世多加关照,您的功课和学识也从未有人在意过。如今虽是您坐上了这天子的位置,您也并不需要将这天下抗在肩头。”

“因为您,并不亏欠任何人,您也有选择的权利。”

惊讶于惊秋不同往常的态度,让谢欢鸾不悦,从那滚热的手中抽离,耐着性子问:“你这是何意?”

“朕既坐了这龙椅,自然是要守住谢家的江山。”

床边跪坐的人一脸悲戚,颤抖着唇角,道:“可,若有一天您守不住呢?”

意想不到的反问,倒叫皇帝怔住。

他一时语塞,虽还有伤在身,但周身的气度却在顷刻间铺开在房间,居高临下的审视,冷声道:“惊秋,你太放肆了。”

“是,奴才知错!”恭恭敬敬地磕头,惊秋伏在床前,闷声回答皇帝最开始的问题。

“祭典那日上的香被人掉包,换成了让人产生幻象的迷香,陛下您一片孝心反而被歹人利用,中毒最深,将那重伤您的刺客认成了贺提督……”

“什么?!”谢欢鸾猛地坐直身体,怒气上涌,旁的人不知,他自己难道会忘?那道伤口明明是为了嫁祸贺澜故意捅的,怎的……

“一派胡言!朕难道不知……”却又在瞬间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般寒彻骨——

他说不出真相!

“这是……鞠青给的结果?”病态的唇角又更苍白了几分,一向坚强的帝王声音里也带了几分颤抖。

鞠青是他在太后给的那份名单里挑中的人,秘密接触过后,他认为确实是个可靠的盟友,可如今这样的局面,几乎算是一败涂地。

“是大理寺。”

不对,祭典现场的人和物都是他亲自过目挑选的,必定不会有问题,那么迷香之说,若无证据,大理寺怎可虚空断案?且行刺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贺澜就这么轻易的逃脱,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了些。

“人证物证皆在,还请陛下过目。”

宗擎跪在堂前,整个金銮殿静的如同无人。

皇帝刚醒就坚持带伤上朝,满朝文武都瞧见那龙椅上的人,眼神阴鸷面容偏激,似是受了大刺激。

想想也是,本是好心给生母办的祭祀典礼,却突遭行刺,这事情,若是往玄乎上说,恐怕是不吉利之兆。

又联系到之前太后因为皇帝执意要为生母抬身份,二人闹的满城皆知,这里头的弯弯绕,嘴上不说,众人心里多少也有些猜疑。

谢欢鸾的目光和贺澜碰撞,那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索性收回目光,昂着下巴,用眼角蔑斜着跪在堂前的宗擎问道:“被刺杀的是朕,难道连朕都分不清刺客是谁了么?”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帝王遇刺的事早就在京城疯传,谁都知道当时在祠堂里屋,只有皇帝和贺澜两人,刺客是谁,自是不必说。

但贺澜今日仍能云淡风轻地站在朝堂上,皇帝也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后招。

“传人证!”宗擎直起上身,侧头对外面的人下令,不一会儿,就有侍卫带着几个人走上殿堂。

“徐太医?怎么是你?”那人证一行将近数十人,定睛看去,除了几个脸生的,竟都是曾经自己亲手挑选过的人!

更有甚者,连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徐太医,也赫然立在其中!

巨大的震惊笼罩在皇帝头上,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踵而至的,还有如同无底洞一般的后怕。

“启禀陛下,太医院众太医已为您诊断,当日祠堂内所焚的线香皆被人调换,此香具有致幻、躁怒等作用,陛下当日中毒颇深,因而错把去救您的贺提督当成了行刺者。”

宗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似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呵!”高座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帝王脸色病态又苍白,他慢慢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头,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森然问道:“徐太医,你是如此诊断的?”

“回陛下,兹事体大,微臣与太医院所有院使院判皆单独诊断过,陛下所中奇毒,乃是西域少见的因陀罗花毒,轻则产生幻觉情绪过激,重则性情大变、面目全非!此毒出现在京城实属蹊跷,还望陛下彻查。”

徐太医的一番话瞬间引起朝臣的热议,西域的东西出现在中原,还是向来戒备森然的皇宫,这背后的阴谋,定然不简单!

“当日参与过祭典的下人,微臣也都一一排查过,掉包线香的是半月前派去启祥宫负责采买的宫人。”宗擎接过话继续诉说,“微臣得了信儿就派人去捉拿,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这个宫人已经投井自尽。”

“这几位是与那宫人有过交集,或是祭典当日与那人有过接触的,陛下请听他们的供词。”

龙椅上的皇帝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那几个所谓的证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

不过,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西域”、“璃国”,自然是想把人的注意引到更大、更关键的点上。

“哦?这样说来,依你们看,行刺帝王,又用的是西域的奇毒,是不是就和璃国脱不开干系了?”皇帝的语气更加阴冷,像是从阴沟里爬出的水鬼,诡谲的氛围压抑得满殿臣子大气也不敢喘。

璃国正是在西域边上的邻国,西晋与璃国向来交好,且军事实力远不及西晋,又因为边境的百姓常有贸易往来,所以两国历来亲近,如同兄弟无二。

但璃国派人刺杀西晋皇帝,没有道理。

“陛下,现在下断论还有些操之过急。”

一直没说话的贺澜突然站出来,漫不经心地朝人做了个揖,扯出个惯常的坏笑,自下而上地盯着谢欢鸾,像在玩弄到手的猎物。

“臣听闻大理寺和刑部正联手追查潜逃的刺客,相信不出三日,定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谢欢鸾闭上眼,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绝望。

明明真相他和贺澜都再清楚不过,可偏偏那个人残忍至极,编造了一整个事件来为自己开脱,甚至还敢明目张胆地拉他国下水。

“此次的事……是朕冤枉了提督……”

一字一句都像是强行从齿缝间硬挤的,咬紧了槽牙逼自己做出符合言语的表情。

“这血如意便送你压压惊吧!”说罢从腰间解下那柄数次进出自己身体的血色玉如意,朝贺澜抛去。

却不知是他伤势未愈还是故意给贺澜难看,力道远不足以支持那挂件落在贺澜面前。只是高高地升起,重重地砸在了龙椅前面的御台上,“啪”地一声碎成了三段。

一时大殿内鸦雀无声,突如其来的变故,众臣看不透陛下究竟是要赏赐,还是责罚。

“呵。”坐直了身体,皇帝的笑容带了些歉意,“瞧朕,忘了身上的伤还未愈。”

“惊秋,退朝了带贺提督到朕的御书房挑挑,提督看上什么,拿走便是了。”

贺澜知道皇帝心中定然恨毒了自己,才会这样当众下他的面子。

不过左右这一局,胜负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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