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开场
“威远公!你这是在威胁朕?!”
一个青花瓷茶杯碎在高振海脚边,怒气冲冲的皇帝拧紧了眉头,他没想到国公今日下朝后到宣政殿觐见,竟然是来威胁自己的。
说什么此时苍国正是虚弱之时,若不出兵,则白白浪费大好时机;或是趁人之危割地、献宝等,也都是良策。
可谢欢鸾明白,高振海常年坐守南疆,放权给他,无异于养狼为患,要是再把苍国边陲吞并几州,恐怕很快,威远公就要自立为王了!
他一直推说再考虑,但心急的高振海哪等得了,这才急匆匆地来宣政殿,一番苦劝,听得皇帝更加不悦。
“臣知陛下之顾虑,臣有一幼女,自小便为臣的掌上明珠,如今已满二八之龄,若能进宫伴驾,不知是否可解陛下心头不安?”高振海起身拱手行礼,即便皇帝动了怒摔了茶杯,他也没有要下跪的意思,一身功勋,又是两朝元老,更是无可替代的猛将,只要不犯下弥天大罪,皇帝总会掂量掂量他的轻重。
果然,听得这话,年轻的帝王才展了眉。却没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接过惊秋递来的新茶盏,慢条斯理地重新倒了茶。
“父皇西去还未满一年,朕无意操办婚事。”斟满的热茶搁在桌上,示意威远公喝茶,“朕对军事远不如叔父懂得多,若叔父说此时出兵为最佳,那朕自然也不该阻碍。”
话音未落,谢欢鸾自己也斟了杯茶,端起走到高振海跟前,两个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皇帝一笑,说道:“不过威远公心怀天下,朕怎好让你心有顾虑,若你在为国操劳时,还有后顾之忧,那岂不是显得朕这个做皇帝的,不体恤良将?”
“陛下这是何意?”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见皇帝不像刚才那般发怒,威远公也懒得与他客套,只又坐了回去,微微颔首,等着听下文。
皇帝也不在意,抱着双臂,自顾自转了一圈,“啧”了一声,声音也染了几分寒凉。
“朕听闻威远公的三位世子如今也随你一同在南疆驻守,南疆蛮荒之地,物资稀薄,也无甚圣贤书可读。朕这京城里,还有好些精美上乘的宅子,更有誉满天下的先生夫子。不如,朕亲自替三位世子选址开府,再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师父,好好教教他们——为、人、臣、子的道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皇帝面儿上春风和煦,眸子里却暗含了警告,似乎在规劝高振海不要太狂妄自大,忘了自己的身份,连最基本的为臣之道都抛之脑后。
高振海一噎,似乎没想到皇帝会提出将他所有的儿子都送京为质的条件。他先前压根没听过任何有关十三皇子的消息,还以为是个鼠目寸光、贪生怕死之辈,只要威逼利诱,在适当的时候吓唬吓唬他,给点好处,就能糊弄过去的主儿。
却不成想现下弄得自己一鼻子灰下不来台,一时僵在原地,有些不知该作何回答。
谢欢鸾看出他词穷,也不过分相逼,毕竟如今西晋的南疆还要靠他,把人惹毛了不会有任何好处。
“惊秋。”瞥了一眼立在身侧的惊秋,“威远公有些累了,好生叫人送回去歇息吧。”
“是。”惊秋会意,架着高振海的小臂,恭敬道:“国公爷,请。”
高振海点头,今次不成,还有下次。下次不成,就去找那个人帮忙,只是要花些功夫,不过只要能达到目的便好。思及此,也不过多纠结,行了礼,便告退了。
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有一座酒楼,叫锦玉阁。阁中又有观云轩,乃整个京城除了皇宫外最高的高台,坐在观云轩里饮酒赏景,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观云轩非寻常人登得,平日除了达官显贵之人偶有闲心会在此饮酒,就算是空闲时,连京城里屈指可数的富商也难以订到。因此,许多百姓经常会来锦玉阁下驻足仰望,企盼见到当朝贵人,能一饱眼福,沾沾喜气。
今日观云轩竟坐了足足五人,不一会儿,锦玉阁外就被好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乌泱泱的人群挤挤挨挨在一起,纷纷揣测楼上人的身份。
“哎,你识得不?那上头都坐得谁啊?”
“这观云轩一个月也没几日能坐人的,这一下子坐了这么多,我也就识得其中一个。”
“哎!是谁啊?你快说啊!”
“笑话,识得一个就敢乱讲,我看你一个也识不得,只不过是吹牛罢了,等下说得不对,就只推说看错了!”
“我吹牛?我看你一个也识不得,少在这酸!”
“都别吵,那几位光从仪表和外貌就看得出非一般官员,尤其是那主座的,气度非凡、仪表堂堂,定然是朝中重要官员啊!”
“重要官员,莫非……”
“错不了!你看那人,双眼深邃面容白皙,气度闲散又不失威严,大红色的官服,金丝线的绣纹,连束发的冠子都是金光闪闪,此等装扮,定是当今圣上面前最炙手可热的十二监提督贺澜贺提督,绝无旁人!”
众人一听,再定睛仔细分辨,也察觉出那主座之人,不似寻常男子般有突出喉结,且面孔阴柔身形单薄,确实是宦官之姿,纵使一张脸再如何英俊,也难免心生鄙夷。
果不其然,随即人群里就冒出了许多讥讽之音。
“哼,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不知廉耻、祸国殃民的狗太监!”
“此等贼子也配穿华服?我呸!”
“作恶多端、祸乱朝政,死不足惜!竟还敢坐在观云轩上招摇,我要是他,此刻还不赶紧寻个地缝躲起来!真是不要颜面!”
咒骂和声讨渐起,眼见的底下众人被激起愤怒,一时场面有些失控。
端坐高台的贺澜抿唇挑眉,好整以暇地观看这场大戏。今日被他请来观戏的还有刑部尚书江宏意、锦衣卫指挥使薛思远、大理寺卿宗擎和翰林院大学士彭琮玉。
在场之人,除了彭琮玉其他皆为一丘之貉。因而底下百姓甫一被挑起情绪,他就敏锐地察觉了贺澜今日的意图。
“贺提督,今日喊老夫来此,所谓何意?”他率先开口,想要打破局面,但他也明白,蚍蜉撼树,这一局已经输了。
贺澜没应答,起身走到观云轩的栏杆探出身,俯首朝那群被人刻意推波助澜的愚民看去,嘴角挂了个残忍嗜血的笑,回过身来,问:“咱家自得先帝赏识以来,殚精竭虑,处处为国为民,连先帝都放心将朝中之事交与咱家,却不知,这京中的流言,又从何说起呢?”
“架空新帝,把持朝纲,弄权祸国,每一个词,咱家可都授受不起啊!”
薛思远起身敬酒,拍了拍贺澜的肩,安慰道:“提督休要介怀,百姓最为愚钝,有心人引导几句,就被牵着鼻子走,殊不知,当了枪、丧了命,还沾沾自喜,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成了英雄。”
“英雄?”江宏意也起身,与那二人碰了杯,又刻意到彭琮玉跟前转了转,好似想要看他的表情。
彭琮玉冷着脸,手在桌底下紧紧攥着,目光却平直,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江宏意自觉无趣,复又走回座位重新斟了杯酒,站在薛思远背后,嗤笑道:“英雄不过是用来安慰逝者的借口,死都死了,赏点银钱,给个封位,搪塞搪塞罢了!”
“更何况,赢了才能叫英雄,输了——”江宏意不死心,走到彭琮玉旁边落座,好似铁了心想要羞辱他,看见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就觉得甚是恶心。
“彭老学士你说,输了的人,叫什么?”
目光如炬,彭琮玉扭头与一脸淫邪的江宏意对视,他素来不愿与这群小人为伍,先帝在时他缄默中立,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老还乡便罢,但终究心中有一口气,最终还是信仰、和对西晋的强烈忠诚战胜了他的伪装,新帝暗中求助,他毅然决然地伸出援手。
既走出这一步,自然也就将生死置之事外,无论自己死在何时何地,亦无所悔。
“输了的人,叫——阉狗。”
苍老的面容露出个超脱的笑,彭琮玉起身,不愿再看见江宏意那丑陋嘴脸,信步走到贺澜身侧,歪头朝那人一笑,意图明显。
他虽鄙夷阉党这类贪生怕死的墙头草,平心而论,贺澜虽为国之蛀虫,但他能在短短数十年间,将整个朝廷渗透,不得不说,的确有几分本事。
但,黑夜终将过去,哪怕是黎明之前,亦有星光照亮曙光来临的路。
“你!”江宏意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就要骂人,被贺澜轻咳一声压了下去。
“彭老学士,有何指教?”贺澜负手而立,把玩着手里已经没有酒水的杯盏。
薛思远识趣地退后,与江宏意宗擎三人退到一侧,观察楼下民众的反应。
宗擎挥手,命人悄无声息地将所有集结在楼下看热闹的百姓整个团团围住,待他们发现时,早已无法进出。
替天行道的呼声突然高昂,更有甚者,会些功夫的人竟捡了石子蔬菜等工具就朝观云轩上投掷。
“贺澜,你这是要明着与陛下作对了?”彭琮玉不想和他绕弯子,直接点破。
“老学士就是老学士,看问题的确独到狠辣。只不过……”贺澜笑了笑,目光在底下人群里扫视,恰巧有个叫嚣气焰最盛的人,正振臂高呼,煽动群众。
手腕稍一用劲,刚才还在嘴边的酒盏就成了凶器,直插进那人的面门,被击中的人立时毙命,眼还瞪得浑圆,方才还在叫嚣的嘴都没来得及闭上,就直挺挺地倒地毙命。
“是陛下非要逼咱家做坏人。”贺澜满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转身回到席间就坐,听取底下轰然炸开的人声,微皱起眉头,捡了块话梅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抬眸对愕然的彭琮玉邪笑道:“陛下的旨意,咱家哪敢抗旨啊?”
“你!贺澜!你竟敢公然杀人!你……”彭琮玉快步走到贺澜面前,一把握住那根好似用点力气就能折断的手腕,还未说完话,就被宗擎的手下按住,动弹不得。
贺澜也扯掉伪装,一脸肃杀。
“宗大人,你是大理寺卿,你对我朝的吏律定然熟记在心,像这样公然侮辱朝廷重臣,诽谤忠臣清白之人,该当何罪啊?”
“回提督,无证诬蔑朝廷命官,按律当诛。”宗擎抱拳,面上无甚表情,只挥手让底下的人把挣扎不断地彭琮玉看好。
“很好,那咱家听闻有人造谣中伤于我,心中一时悲愤,失手错杀了人,可有罪过?”贺澜再次起身,走到栏杆边向下张望。
此刻底下的百姓早已乱成一锅粥,却被官兵死死拦在里头出不去,便有些人不知是故意还是胆大包天,竟打破了锦玉阁的大门,叫嚷着“杀奸佞”就往观云轩上冲。
宗擎后牙紧咬,半晌才蹦出一句话,声音细微如若蚊蚋:“提督、为、自卫之举,并无、过……错。”
被控制的彭琮玉敏锐地发现了宗擎的不自然,今日局面已定,再纠缠下去,只会牺牲更多无辜民众,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既保全了百姓,也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大理寺卿宗擎,投靠贺澜也许并非真心,日后若能重为陛下所用,那今日,也不算全败。
“肃静!肃静!请众位听老夫一言!”彭琮玉无奈,怒喝一声,只得保下贺澜。
“贺提督是为先帝选中之良臣,绝非传言中宵小之徒,诸位皆被歹人所蒙骗,今日之事是个误会!且都散了吧!”违心的话说来吃力,彭琮玉心中悲恸,却别无选择。
棋差一招,便只得愿赌服输。
消息传入皇帝耳朵又引起一番轩然大波,跪在堂下的彭琮玉一脸颓态。
“牧晖歌至今没有消息,送进翰林院的书信说是亲笔,可你自己说,这话你信么?”
蹲在彭琮玉身旁,皇帝衣衫散乱,连发冠都歪了,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无人顾及此时的不光彩,最重要的是复盘,是从摔得头破血流的困境里汲取经验,而后才好收拾心情收拾表情,重新上路。
“流言只是小试牛刀,却闹到如此不可收场的地步,没损他一兵一将就算了,还累及百姓,更逼得你当众为他澄清!彭学士,朕问你,今日之败局,你可曾想过?”
“未曾。”彭琮玉实话实说,他确实是没想到,想过贺澜会再放出一个流言来掩盖,会查到幕后之人是自己然后上门谈判,甚至是逼迫陛下发诏书澄清,都没想过他竟这样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之下,用最极端的手段,逼所有人缄默其口。
“那你让朕怎么办?!”怒发冲冠,谢欢鸾狠狠提掌,彭琮玉下意识地闭眼,却没等到那耳光落在脸上。
耳边掌风微弱,清脆的耳光竟是在皇帝脸上发出了声响。
他慌忙睁眼去看,却见那幼帝双目噙泪,面颊通红,眸子里暗暗生出些狂色,竟是被生生逼得要疯魔了!
“是朕!是朕不中用!是朕想不到万全的法子,才会连累了你,连累了京城的百姓!”连声的耳光在彭琮玉面前落下,每一个都铆足了劲儿,他一下慌了心神,扑过去阻止。
皇帝是天定的真龙天子,万不可有如此失仪之狂态!
“陛下!陛下不可啊!”
“是朕的错!都是朕无能!朕这就去、这就去与那厮同归于尽!也算不给我皇家丢了颜面!”不知哪来的力气,彭琮玉拉扯不开,皇帝次次都使了全力,几句话的功夫就披头散发,嘴角含血,一副失魂落魄的鬼魅模样。
“陛下,陛下,此事也并非全盘皆输!”情急之下,彭琮玉覆在皇帝的耳边低声回禀,将宗擎之事告知,又再三保证定不辱使命,才将发了狂的皇帝稳下来。
贺澜来时,谢欢鸾已经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睡下了。
看着那张熟睡的面容,贺澜俯身替他掖了被角,也不在意那人是否真的入睡,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陛下,这好戏啊,才刚开场呢!”
天刚蒙蒙亮,惊秋在一众婢子里穿梭,走过层叠的宫门,终于见到正在梳头的皇帝。
屏退了左右,接过玉梳,熟练地替帝王绾发束冠,做上朝前最后的准备。
“陛下,柳植那边来报,说长春宫里的眼线清了约莫有十二三人,想要彻底肃清,恐怕还要些日子。”低声在耳边回禀,手上动作丝毫不减慢,贵气堂皇的乌纱翼冠戴在头,铜镜里瘦削单薄的身形一下就显得高不可攀、气度非凡。
“嗯。”可那张脸分明恹恹的,还带着病气,眼神里更加幽暗无光,像一株被关在用金银铜铁打造的密封匣子里的假花儿。
净了手,皇帝起身。
自那日彭学士与陛下会面后,他除了用膳,几乎没日没夜地将自己锁在御书房,也不出门,也不见人。
连贺澜来了两次也吃了闭门羹,奇怪的是,并没有硬闯,只装模作样问了几句陛下的膳食和汤药是否按时用,就退下了。
“走罢,上朝。”
天边有些微弱的光亮,更多的是吞噬万物的黑暗,和在里头垂死挣扎的星光。
呵,即使知道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光量,连自己都救赎不了,也还是要执意去坚持么?
谢欢鸾抬头,有些星早已模糊了颜色,根本分辨不出。
明明选择融入黑暗就好了,无需努力,也不用苦苦支撑。
只是,真的甘心么?
“陛下,臣有本启奏。”打破昏昏欲睡的朝堂气氛的是平时鲜少出面的、从地方分省提拔上来的户部员外郎沈墨泉。
皇帝点头,示意其说下去。
“臣近日在核对全国税收账目时,发现似有蹊跷。”
“上半年江南省天台县遭罕见暴雨,山洪冲垮良田数万亩,房屋不计其数,淹死的百姓更是无法估量。按理今年天台的税收定然腰斩甚至更低,可臣看账本却发现,该县秋收之税竟企及往年三分之二,此数目,臣以为,实属不可能。”
沈墨泉恭敬鞠躬,声音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
“沈员外,这有何不可能?”刑部江宏意走出,站在沈墨泉一侧,朝皇帝行礼后,又扭头问道:“江南省乃鱼米之乡,历来粮食征收名列前茅。虽上半年天灾难逃,但布政使勤政爱民,对灾区多有关照,秋收时有富裕,税收交的也便多了,这有何问题?”
“确实,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沈墨泉微微一笑,正对上江宏意的双眼,并无惧色。他朝人行了礼,接着说道:“江尚书贵人多忘事,您恐怕忘了,因治理山洪,江南布政使李冉李大人,不幸罹难。后来新上任的刘利民刘大人正是从刑部调任过去,此人对江南省的情况并不十分熟悉,听闻其手段严苛雷厉风行,短短两月,便能将灾区税赋征收至往年的三分之二,臣以为,此中必有蹊跷。”
“且,臣知此次征收的钱银粮草清点的是户部郎中魏衡。”
魏衡听到同寮点自己名字,当即有些愣神,立马走出队伍,问道:“沈兄这是何意?你我皆为户部官员,难道你怀疑我?”
高座上的皇帝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出闹剧,他不知道这个新上任的户部员外郎今日这一出的目的是何,目光在大殿里环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最后还是不自觉地把目光停留在贺澜身上,想看看他的反应。
听到刘利民和魏衡的名字,贺澜大概明白了,这又是冲着自己来的。
“好了,吵什么!”眼见底下突然争吵起来,皇帝出声阻止,想继续把事情听完,“魏卿,沈卿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
“是。”魏衡心更虚了,垂头安静不再言语,却快速地思索着如何脱身。
“谢陛下。”沈墨泉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陛下可能不知,魏大人与刘大人不止是同乡这么简单,他们还是如假包换的亲连襟!”
“若连襟协同做事,是否更方便些?”沈墨泉不理会在旁边恶狠狠瞪着自己的魏衡,继续说道:
“果不其然,臣亲自去国库查看,发现入库登记册与实际入库的数目、种类,根本无法匹配!”
“又问了当日值守的人,他们却说东西确实是当着他们面儿运进去的,而且与登记册吻合。”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国库,该当何罪!”魏衡一下急了,半点人臣的稳重也无。他扔掉手里的笏,脸色狰狞地扑过去要捂沈墨泉的嘴。
“来人!”眼见形势有些失控,皇帝高喝一声,从外面进来几个御前侍卫,把发疯要掐沈墨泉的魏衡控制住。
“沈卿你继续说。”
“是,陛下。”
“可不仅是入库之物与登记册无法匹配,就连臣核对的税收册子,与登记册的,也并不完全一致!”
“这其中究竟少了多少银钱粮食,或者是否从一开始上报的数目就是假的,那些消失的钱财究竟去了哪里?”
沈墨泉一撩官袍前摆跪在堂下,郑重地磕了个响头,洪如钟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
“臣,户部沈墨泉,恳请陛下彻查国库失窃案、税收造假案、朝廷官员勾连贪墨案等数案,严惩贪官污吏,还我朝清廉风气,还百姓公正待遇!”
“竟有此等欺上瞒下之事!”盘在手里把玩的珠串猛地摔在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魏衡面前,谢欢鸾几步走下台阶,阴沉着脸骂道:“魏衡,你好大的胆子!竟打起国库的主意?!”
“陛下!陛下您听臣解释!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啊!”慌乱挣动着,魏衡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不说三族被诛,最起码他满门的性命肯定是不保了!
“江大人,江大人!”一不做二不休,魏衡突然攀咬起来,贺提督不是他能拉得动的,拉个江宏意下水,黄泉路上也不算孤单!
“江大人,当年还是您举荐下官入的户部!您对下官的人品自然知晓,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您替下官求求情,求求圣上啊!”
江宏意吓了一跳,方才沈墨泉的话已经让他汗流浃背,默默走回队伍企图隐藏自己,没想到这魏衡,死到临头还疯狗一样,乱咬一气!
“你!你休要胡扯!本官举荐你不过是公事公办,何来的知晓人品一说!”眼见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江宏意赶紧撇清关系。
至此,谢欢鸾还有什么看不清的?他兴奋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微眯着双眼在每一个交头接耳、面色各异的臣子脸上巡视,而后慢慢地走回龙椅。
“大理寺卿,你来。”
宗擎被点名,上前作揖。
“臣领旨。”
皇帝一挥手,吩咐道:“带下去吧!”
想起彭琮玉前几日对自己说过的话,点了点宗擎:“宗爱卿,下朝后到宣政殿一趟,朕要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
闹剧结束,以为告一段落,谁知又一人站出,指名道姓地弹劾贺澜。
“臣接举报,荆州华县有百姓一家被当地恶霸欺辱致死,而此恶霸长期在华县逍遥法外,无人管束!更有甚者,华县知府陈学富与此恶霸相勾连,视人命如草芥,肆意抢夺百姓土地钱财。臣着人调查,其人连科举也未曾参加,官职竟是买来的!”
“陛下,公然无视我朝吏法,将官职当做收贿的工具,严重破坏朝纲!其人所作所为,不仅损害了朝廷名声,更是对百姓的残害!”
“什么!竟还有此等令人发指之事?!”还没坐稳龙椅,皇帝又愤怒地一拍扶手,起身怒目圆睁,想要听个究竟。
“臣已掌握确凿证据,还望陛下明鉴!将此等祸国殃民之徒,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送到手里的把柄岂有不用之理?
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冷着脸,佯做愤怒,问道:“如此大逆不道,罔顾法度,你可查出是谁?”
“回禀陛下,此人正是十二监提督贺澜!”
此话一出,就像往锻刀上泼水,沸腾的水汽差点将整个大殿的屋顶掀翻。
还没等皇帝说话,一直沉默看戏的彭琮玉突然走出队伍,苍老的眉眼有些浑浊,却在殿前与陛下深深对视,暗含了些许警告,谢欢鸾方才有些上涌的气血顿时寸寸冷却。
“陛下,臣以为,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不如交由大理寺卿宗擎调查,待案情明了,再做定夺。”
贺澜始终一言不发,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却在眼底的深处藏着把冷酷锋利的匕首。
“老学士所言甚是!”皇帝点头会意,歪头看向一旁的贺澜,安慰道:“贺提督一直心系国家,是父皇信任的忠良之才,更是朕登基以来的仰仗,大事小事皆亲力亲为,如此殚精竭虑为我朝之人,怎能做出这样令人不齿之事?恐怕这其中定有误会!”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您切勿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啊!”那举报贺澜的臣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情急之下跪在殿前就要继续控诉,结果被突然从两旁走出的几位臣子强拉起来。
“好了!陛下都说会彻查,你就不要再咬着贺提督不放了!”
“你如此攀扯,莫非是你对贺大人心有不满,故意栽赃他?”
“我劝你还是慎言,在陛下面前形容无状,若他日调查结果与你今日所述不符,我瞧你的官运,也怕是到头了!”
“肃静!”惊秋厉声制止了堂下的混乱,他看到了圣上给的眼色,便不顾几人跃跃欲试的步伐,提前下了命令。
“退朝——”
“今日便到此,诸位大人若还有事启奏,不妨到宣政殿面圣。”
皇帝一行走远,各怀鬼胎的大臣立刻走向此次事件的中心——贺澜。
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毕竟朝廷阉党众多,只少数与贺澜有利益或是其他方面的牵扯,旁的人,多是为了拍马屁或是仕途平坦等,才站到贺澜这边的。
有人公然敢在朝堂上弹劾贺澜,陛下没有当众给答案,这是不是,他要失宠的信号?
贺澜没理会那些要说法的人,更一反常态没有为难刚才弹劾他的人,反而对要动身前往宣政殿的宗擎笑道:“宗大人,这段日子恐怕又有的忙了。”
宗擎一顿,转身朝贺澜行了礼,面无表情地道:“无甚,为陛下分忧,乃臣子分内之事。”
“咱家那儿还有两坛上好的陈年虎骨酒,先替宗大人存着,改日一起喝。”贺澜拍拍宗擎的肩,笑得春风得意,大步流星地走出金銮殿,丝毫看不出被人泼污的恼怒或是愤慨,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只有宗擎后牙紧咬,额角的青筋凸起。他知道,这是对自己赤裸的警告!
前往宣政殿的路,格外漫长,似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一般。
宗擎进门时深呼吸一口,揉了揉僵硬的面颊,换了个相对轻松的神情。
“臣宗擎,拜见陛下!”
“起来吧。”谢欢鸾亲自去扶,他今日想探探这人的底,抑或是能将他收入麾下最好。
“爱卿受苦了!”
一句话听得宗擎又忍不住跪下,他知道,逃不过的劫,终究是到了。
那年他不肯屈服,贺澜当着他的面,逼父亲饮下毒酒。眼睁睁看血肉骨亲死在自己面前的撕心裂肺,至今刻骨铭心。
为了保护家人,为了不再让悲剧重演,才会有这些年的抛弃正义,背离人性,帮那阉人瞒天过海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
“陛下,臣罪该万死!”
“宗卿,言重了!”皇帝再次将头都快埋到青砖上的人扶起,坐到一旁雕花木椅上,“惊秋,把朕珍藏的桂花茶取来。”
“是。”惊秋会意,在外头泡了茶送进来,又屏退了四下服侍的人,关好门窗,独自站在外头守着。
“来,尝尝,这是朕最爱的茶了。”皇帝自顾自斟了一杯,拿在鼻间轻嗅。
宗擎没动,只垂着头,盯着官袍上的鹤纹发呆。
没理会他的无理,皇帝自顾自地回忆,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朕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六皇兄明明已经半只脚踏上王座,他为何还要选择白白送死,连带着惠太妃也一同薨逝。帝位一下子落到朕这个无意皇权的人头上,殊不知,旁人的求不得,却是朕的囚笼和枷锁。”
“贺澜对朕百般折磨羞辱,朕几次欲求一死得解脱。可思及西晋的朝堂被他掌控,天下的百姓成了他满足私欲的玩物,朕心痛难耐,便暗暗发誓,定要将此毒瘤铲除。”
“或许,这是身为天子的职责,也是朕,生在皇家的使命!”
皇帝将盛满茶水的茶盏递给宗擎,灿然一笑,问道:“宗卿,你十年苦读,一朝坐在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可有你自己想要施展的抱负,和未能完成的鸿鹄之志?”
“陛下……”猛然抬头,宗擎瞪大了双眼,那里头却是茫然无措,和压抑许久的落寞隐忍。
“朕今日在你面前,宗擎,你有任何理想抱负、遗憾和仇恨,都可痛快地说出,朕懂你曾经的不得已。但从今天起,朕要你面对自己的真心,面对曾经寒窗苦读、初入朝堂时的自己。”
“告诉朕,你也同朕一样,希冀着西晋有一天会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而朕想,走向这一天的路上,有爱卿常伴在侧。”
秋日的风带着一丝清凉和干爽,顺着没有关紧的窗户缝隙吹进。如母亲温柔的手掌,轻抚两颗不安又寂寥的心。
瑞兽吐出的青烟摇曳生姿,坚韧不屈地向上飞去。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空气中弥漫着淡然的桂香,静谧的氛围里,竟有一丝刚毅倔犟的力量,在他们心底扎根,发芽。
贺府。
青铜的香炉焚着让人安神的药物,几个婢子跪在两旁揉肩捏腿,贺澜半靠在铺着羊绒毯的摇椅,昏昏欲睡。
忽地听见有人从外头轻手轻脚走进来,见他似乎睡着,又犹豫了。
“何事?”墨眸轻阖,贺澜换了只手撑头,懒散问道。
“徽州来消息了。”下人恭敬禀报,又附在贺澜耳边低声道:“聂大人密信来报,说取了牧晖歌首级,问大人要如何处理?”
“呵!”贺澜缓缓睁眼,嘴边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如何处理?自然是,送给想要的人啊!”
江府。
江宏意冷汗直流,他怎么都想不通,明明是贺澜在朝堂上遭人弹劾,怎的到头来,却要拿自己的命去填?
贺澜好整以暇地睥睨着人,手里的热茶还留有余香,并不意外江宏意的不配合。
很正常,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不过,他今天来江府,可不是来商量的。
宗擎坐在贺澜的左手边,低头沉默。
自那日从宣政殿出来,他便陷入了困境,一边是满怀热忱希望自己弃暗投明的圣上,一边是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消亡的整个族人性命。究竟是要义无反顾的坚定站在正义一方,还是就此沉沦,与眼前这淤泥同流合污?
会客厅里三人各怀心事,一时屋内安静的犹如无人。
“江大人,考虑的如何?”贺澜没什么耐心,搁下茶盏,上等的红木桌发出闷响。他提了口气,露出标志性的伪笑,压低了嗓子,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添几分诡色。
“咱家来不是听你意见的。”
遂起身,在装饰的富丽堂皇不输宫殿的厅里转了一圈,走到江宏意面前,俯下身凑在他耳畔,轻声道:
“五六年了吧,从前江大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刑部侍郎,若不是有咱家拉扯,您看这屋里的装饰,啧啧啧,哪一件儿不是价值连城,随便拿出个什么,都够寻常百姓全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更不提您那些家眷、亲朋,哪个不是沾了您的光,才有了如今在京城里耀武扬威的日子?”
“难不成,您想眼睁睁看着他们陪您一起——掉脑袋?”
江宏意猛地起身,他脸色惨白,知道这回已是死路一条,也便撕下了伪装,大着胆子与贺澜叫嚣。
“贺澜!别以为你真的就能手眼通天、偷梁换柱!你干的那些勾当,若不是我们帮衬着,你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如今有人殿前弹劾你,你竟想拉我出来当替死鬼?我呸!我告诉你,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就算是难逃一死,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轻蔑的笑声在厅堂里环绕,贺澜像是听到令人捧腹的笑话,笑得浮夸、矫作。
“江大人是打算跟咱家翻旧账?”走回高堂的上座,贺澜冷了脸:
“令尊那年冤判凉州贺绍一案,收受的贿赂巨大,不知是否会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儿孙后代,也会有此一劫?”
“江宏意,这些年你为一己私欲,故意冤判误判案件,致使多少清廉官员枉死,收的钱银珠宝堆积如山,更是伪造账目、侵吞公款、虚报开支,就连国库都敢伸手盗窃,这一笔笔,咱家可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啊!”
一席话毕,仿佛此时的贺澜真是个秉公断案,为国为民的好官。
只听那江宏意冷笑一声,回应道:“贺大人,陛下又不在此,您跟我们还装什么腔调?”
“令尊的案子,当年你我都不过是孩童,你若是想为他报仇,也找错人了!”
“但你别忘了,收贿受贿、贪污国饷、卖官鬻爵,甚至私设盐厂,官商勾结、走私贩卖商货,这哪一样也少不了你!”
“就别在我这儿装什么清正廉明、铁面无私、为民除害了!”
“贺绍愚笨不知变通,倒还不值得咱家为他做什么。不过——”
贺澜也不急,又端起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抿了一口,笑道:“江大人如此了解咱家,那此事就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大人最疼爱的小公子如今也该快十五了吧?在西北那荒凉凄冷的地界儿受苦受难,你说这图什么呢!不如,咱家做主,将小公子接到京城,想要什么没有?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得。”
“哦!对了,还有您身边宠着的三位姨娘,啧啧,怎么都安置在河北?那么远,一个月也难得见上几次面儿,您就不想得慌?”
字字句句都如一把尖刀,又快又狠地捅进他身体。江宏意傻了,呆愣地盯着贺澜,慌了神。
“你!你!你竟敢……”刚才还耀武扬威跟贺澜张牙舞爪的人,立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
“我?我有何不敢?”贺澜的笑意更深,端起一旁的精美茶壶给自己斟茶,继续道:“您那不争气的弟弟,上月去青楼,为了一个姑娘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杀了人。对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您着人从中斡旋了许久,可对方却一直咬着不放。”
“这么大的事儿,咱家可是一听说,立刻就派人处理了。您瞧,如今令弟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在家呆着呢?”
“竟、竟然是你……”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家突然被匪寇所杀,死得蹊跷,在京城里还闹出不小的动静,亏他还以为真是个意外。
“还有,您府上管家在外头惹是生非、您堂姐夫来路不明的官职,哦,还有你发小身上背的巨额赌债,江大人,还要咱家再说下去么?”
“……”闭上眼,再睁开时,江宏意的脸上笼了一层死气,抽了魂一样,问道:“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江大人,咱家一进门就告诉了你,是你非要浪费时间。”贺澜见事情谈妥,也不想再多逗留,起身经过宗擎,朝他点点头,嘱托道:“宗大人,后面的事,就劳烦了。”
“提督慢走。”宗擎起身相送。
回身时,顺手掩上门,也隔绝了外头的天光。
眸底的星光微乎其微,最终归入死寂。
今日之事,不止为了解决江宏意,也意图震慑宗擎。贺澜唇角勾笑,心情愉悦,一石二鸟,轻松化解。
五日后,便是皇帝下令彻查国库贪污案,与华县知府卖官鬻爵案的庭审了。
谢欢鸾早早就起床沐浴,虽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等下上朝时也万不可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来,可他坐在浴桶里,感受温水的包裹和抚触,还是忍不住放肆地笑出声。
惊秋用长柄木勺舀水替他洗背,舒适惬意的环境让帝王心猿意马。
“惊秋,你说,一会儿若是结果查出贺澜有罪,朕该要如何处理?”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皇帝没在意,又自顾自地道:“你说,朕是该念及旧情先关押大理寺呢,还是立刻就派人到他府上抄家?”
温热的水流不断地从肩头浇下,可服侍皇帝沐浴的惊秋却始终没有开口。这让独自说了许久话的皇帝有点恼怒,他转身质问:“朕问你话呢!你……啊!!”
替皇帝洗浴的人,赫然是方才他话里讨论的中心人物——贺澜!
身着暗红色蟒袍的贺澜束发戴冠,浑身透露出高不可攀的贵气,与赤身裸体在沐桶里的帝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周身骄矜恣意的宦臣,正眯着眼,抿紧了唇角,露出个如同开了刃的刀锋般的阴冷笑容,乌墨色的瞳仁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射出锐利和恶劣的挑衅,直白又肆无忌惮。
“陛下想听什么?”尖细的腔调满是阴阳怪气,吓得皇帝瑟缩在浴桶边缘,又悄摸往远处挪了挪。
“是不是巴不得听到盖棺定论,听到咱家的罪证,然后迫不及待地抄家、下狱、问斩?”修长的手指抚上皇帝惨白的面容,掐在脸侧,一个通红的印迹。
“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担心公公……”最原始的恐惧占据了身体,尤其是在这样一丝不挂的时刻。
谢欢鸾身体抖如筛糠,却仍强撑着精神抬手覆在那给予自己疼痛的罪魁祸首上。
“公公、许久未来,今日、今日怎的……”
瘫坐在沐桶里的皇帝,像个没骨头的废物。贺澜没来由的烦躁,手指滑入他口中搅动,阻拦了后续的虚情假意。
“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呢!”他轻笑,湿热的舌头被他把玩,不敢闭嘴的皇帝只好张着口,任其胡来。
不多时,涎水顺着下颌线,一路从前胸滚落,最后汇聚在已经冷了的洗澡水中。
“阿——阿嚏!”在冷水中呆了太久,秋日气温也低,皇帝赤身裸体地被玩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贺澜停手,旋即把人整个抱出来,不在意那些滴落的水珠弄脏自己的官袍。
“公公,我自己可以。”谢欢鸾实在是有些怕贺澜再发什么疯,离上朝时间愈近,原本的喜悦早就被这番惊吓给搅和到消失殆尽,现在他只想快些逃离,去到没有这个人的地方,好好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还是臣来吧。”贺澜什么也没做,只是从衣架上取了布巾,仔仔细细地把皇帝身上的水珠擦净,又慢条斯理地帮他更衣。
“叩叩”龙袍刚穿了一半,门外传来惊秋低沉的声音,“陛下,该上朝了。”
“知道了。”皇帝应了声,抬头与面前的贺澜对视,近乎是在央求,“公公,你先去吧?”
贺澜今日心情尚可,捉摸了人,本想就此罢手。可目光览过桌面,看见上次赠与皇帝的那块红玛瑙如意,拿在手里一掂,不是当时的那块。
“陛下,这血如意……”顿时将饶了皇帝的想法忘了个干净,眼里似笑非笑,要等一个解释。
“怎么了,不是你叫朕时刻带着的么?”谢欢鸾有些心虚,他怕贺澜看出端倪,看出这根本不是他送的那块。
贺澜被气笑了,也不欲和他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回应道:“是,难为陛下还记得。不过,臣当时说的‘时刻带着’,可不是这意思……”
“什、你当时不是……啊!贺澜!你做什么!”
没想到贺澜会突然刁难,没反应过来的皇帝被大力按在木桌上。刚穿好的亵裤被粗暴剥开,冰凉的血如意正顶在敏感的后穴出,强势又不容置疑地要跻身进去。
“放手!贺澜,贺澜!你休要放肆!”谢欢鸾急了,贺澜的意图明显,他又想这样折磨自己,体内放入冷硬的死物,然后坐在那高堂之上,面对众人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羞辱!
“陛下近来长进了不少,只是……”手上用劲,按住挣扎不断的人,那如意一寸寸破开紧闭的穴门,直到整根没入,留下明黄色的绺子无力搭垂在白嫩的大腿根。
“有些事,若差了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如同鬼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谢欢鸾指甲快要将木桌扣碎,他眼角还残存了疼痛带来的泪,禁锢解除,却仍趴在那里未动。
“陛下,天色不早,臣扶您上朝。”贺澜像没看见皇帝眼底的扭曲和憎恨,平静地替他整理好衣衫,扣好腰带,然后强硬地架着满脸痛苦的帝王,走出了寝殿。
深埋在穴里的血如意随主人的动作一上一下,每一下都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坐上那步辇,更是直接戳在了敏感点,顿时浑身绵软,差点忍不住淫叫出声。
“陛下!您怎么了!”这么巨大的反应自然逃不过贺澜的双眼,而他对帝王的身体了如指掌,只一眼,就知道那九五之尊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折磨。
思及此,脸上的关切更加深入,似乎真的是在为陛下龙体担忧。
谢欢鸾掩在宽大龙袍底下的男根正兴奋异常,方才靠后穴高潮了一次,又是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恼怒愤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像要晕厥过去一般。
“无、妨。”从牙关里硬挤出的声音,步辇上的人对一侧跟着仪仗行走的贺澜狠狠剜了一眼,恨不得将这天地都撕碎。
“陛下深明大义,龙体不适至此,仍还坚持着上朝,不愧是天子,心怀天下,爱民如子啊!”不仅不适可而止,反而还要说这些听来更加讽刺的话来讥笑,谢欢鸾闭眼不理会,却胸中气血上涌,喉头腥甜一片。
顶着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之上,皇帝满心的悲戚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他死死咬住下唇,剑眉紧锁,等待宗擎做最后的汇报。
朝臣看到圣上一脸病色,又是贺澜亲自把人搀扶进来,送上那高座,今日案件的结果,了然于心。
宗擎摊开了案卷卷宗,宣读了几个案子的重点和相关人员的处理意见,皇帝都耐着性子一一了解批复。
最终,也来到了此案最后的重点——税收作假、私吞国饷、卖官鬻爵等数起令人发指、耸人听闻的大案背后之人。
谢欢鸾知道,贺澜不会有事,但他仍旧满怀希冀地盯着宗擎,想知道这个人那日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那目光太过灼灼,即使没抬头也能感受到温度,宗擎内心剧痛,却还用了全力绷住脸,冷声说道:“微臣查明,这一切案件背后的始作俑者竟是——”
长久的停顿,直到殿门口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进来,全然不顾跑丢的发冠和狼狈的身形。
“陛下!陛下不好了!”众人定睛一看,是刑部郎中董作桓。
“何事慌慌张张?!”
“江尚书,江尚书他自戕了!他、他留下了遗书、微臣、微臣呈给陛下!”
用血写成的绝笔信,认罪亦是求情。恳请皇帝看在他世代为国效力的份上,饶他全族老小性命。
一笔一画都透露出绝望,谢欢鸾无法想象,江宏意自杀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宗爱卿,这些案件的背后之人,就是江宏意?”最后的确认。
宗擎跪下,伏在青砖上磕头,朗声道:“回禀陛下,确是如此。”
“噗!”
高悬的心终于成了死灰,压了又压的恶心,最后还是没能咽下,一口鲜血喷在那宣纸上,和那堆血书混在一处,模糊一片。
“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退朝!”
一阵骚动,最后搀着皇帝走出金銮殿的人,仍是贺澜。
“公公。”回长春宫的软轿里,面色惨白嘴唇却红艳异常的皇帝一脸死灰,倚靠在贺澜怀中,悄声问道:“江宏意说愿用他的死换全族人的性命。”
“若是朕非要诛他三族呢?”
贺澜搂紧怀里的人,笑得坦荡,低头吻上皇帝的耳骨,最亲密的情话,也是最歹毒的砒霜。
“陛下要做什么,自然无需旁人置喙。”
可深埋在体内的玉如意分明还在时时刻刻地折磨他脆弱的神经。
“是么?”
像在回答贺澜,又像在剖析自己。
诊脉的太医还没走,一个人影急匆匆地冲进长春宫。衣衫褴褛,看得惊秋一个恍惚,还没来得及阻拦,那人就一个箭步跨进了皇帝的寝殿。
好在这满身大汗,一脸悲愤的老者尚有一丝理智,没直接跑进里屋,只停留在外间的堂屋里等候。
“谁在外头?”
太医在一旁斟酌药方,贺澜听见外间的动静,掀了珠帘,探头看去。
是状元郎牧晖歌的父亲,晋中首富牧年尧的弟弟,牧年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