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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柒

 

“你在我这里盘桓半日,王知你归却不拜见,总是不恭敬的。”

“嗯,那么我回去梳洗完,就去拜见父王。”

殷寿出了梨苑,在内务府附近的宫道遇见一队宫女,为首一个带头向他行礼道,“二殿下。”他点点头。年轻的一个望着他背影有些出神,小声自语道,“他就是二殿下。”

“发什么怔?”领头的嬷嬷出声。

她急忙站起身,捧着物什跟上队尾。

宫中的几日飞快度过,殷寿拜访过帝宫和东宫,又分别见过武师并先生,与殷郊作别后,收拾一番,在隔日的清晨再次踏上路途。马蹄将宫阙楼阁留在身后,微熹的晨光中,他看见了在宫门外等待的孙林,孙林是城东人士,他们进城前便约定走时一道回营地去。

殷寿招手,“孙林,这里!”

并辔同行在街道时,或许是天色尚早的缘故,街道并不很像它平时的模样。熙熙攘攘的喧嚣远去,早起赶路做活的人三三两两,不甚匆匆。早食铺子开锅时,温暖的白汽蒸腾着向上升起。他们走的不快,不愿惊扰似的。

将要步出东市时,孙林的脚步停下,回身而望。

殷寿朝他的视线看去,凭栏的少女,身着夕岚色的衣衫,坐在茶楼之上。

“是来送你的?”

孙林耸肩,“或许吧。”

殷寿有些在意,孙林却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收回目光,催动马臀。

朝歌城的城门在踢踏声中逐渐的远去了,隐入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殷寿掀了帐子进来时,孙林拿在手中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起。

殷寿顿了顿,“凯旋呢?赤五去西校场练战阵。”

“领这月的配额去了,我们走吧,教官看见他,肯定叫他先去了。”

集合后照例先是拉练,西校场黄土的路面跑起来总是尘沙翻滚,刮的是东风,殷寿伸手捉住一缕不知何处飘来的柳絮。临水的岸边才生柳木,它要到这儿来,也需跋山涉水,却怎知这儿不是适宜扎根的土地呢。殷寿在风里松开手,它便又飘飘荡荡的,不知往何处去了。

柳絮纷飞的时节,殷宫中应当正是繁花似锦的景象吧,而他的眼前,只有野草一个劲的疯长起来。

“怎么不睡?”

殷寿没说话,挑眉看向同样没睡的人。孙林提起水囊饮了一口,递给殷寿,殷寿同样饮了一口,他没设防,被酒液呛得咳嗽起来。

孙林从殷寿手中接过来,挂回腰间,咧开嘴只是笑,“你还是个孩子呢。”

谁是孩子,殷寿不赞同的想,辛辣的感觉还停留在他的舌尖,麻麻的。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值夜的小帐篷亮着微弱的灯光。孙林向坡上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脚腕踮起,活动了几下,他回身看着殷寿。

“打一场吧。”

“那就打一场。”

和孙林打架是最不尽兴的,那需要去猜,需要去想,偏他今日没什么耐性,只想横冲直撞,于是,很快便露了破绽。

孙林伸腿别他膝弯,殷寿眼见没的挣扎,大喇喇的直接顺势向前一倒。

孙林伸手在他腚上击了一下,“耍赖啊?”

“没意思。”殷寿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偏头向他说话。孙林却没有像平时那样面露得色,说明天就用这招骗陈平他们去呀,只是盘膝在殷寿身边坐下。殷寿看他一眼,慢慢坐起身来。

“我要再来一口。”他指指孙林腰间。

深蓝色的天上,月亮升起来了。

孙林拿一个东西比着它,眯着眼从圆圆的孔中看那尖尖的月牙儿。

殷寿认出那就是孙林藏着掖着的宝贝,犹豫一下,还是问他:“那是什么?”

“喏。”

那只手伸过来向他展示,那是一只陶虎,只有掌心大小,尾巴翘起,与身体形成一个圆形的孔隙,周身描画着有些拙劣的绘饰,像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是她给我的。”

他没解释她是谁,殷寿的眼前却浮现出夕岚色的影子,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常常在一起玩耍。”

“她自己做的,然后送给我。”

“我拿起来一看,说,啊,好丑。”

“我说,你这手艺,咋敢说是司工的女儿?”

“气的她要和我打架,说再也不理我。”他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

那些话不知怎么的,使殷寿的脸颊微微发起热来,僵硬的神色惹得孙林侧过脸,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怎么了?像是……”他对上殷寿浅色的眼睛,“想问我是不是喜欢她一样。”

殷寿的脸全红了,嘴巴小鱼一样开合了几下。

“我自然是喜欢她的。”孙林的唇边擎着一抹笑意,那笑使他的脸放出光彩来。他生就那一双笑眼,似乎全是为了此刻,用这样的表情说这句话似的。

喜欢……

殷寿的心因此跳了跳,将那两个字掰碎了,在口中无声的咀嚼起来。

喜欢……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殷寿坐在梨苑新打的秋千架上晃悠着双腿,仰头看天空。

“什么?”殷郊本来在翻搬出来晒的竹简,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紧张的凑到他面前,“有人说喜欢你了?”

殷寿看他这么大反应,心下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脸看。急得殷郊捉住他肩膀催促:“到底有没有?”

“没有。”殷寿终于说。他说完,眼前莫名闪过苏护亲他手背的样子,那算是喜欢吗?

“只是我同帐的好友喜欢一个姑娘。”

殷郊似乎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蹲在地上继续翻翻卷卷,“不必多想,这种事,当你也喜欢上哪个姑娘的时候就会知道的。”

很有几分敷衍的意思,殷寿撇嘴。从前回答他的问题,他总是知无不言的。

“那你喜欢过谁吗?”殷寿问。

殷郊的动作微微停顿,殷寿走到他的身后,他的小腿挨着他的背,影子落在他手中正在翻动的书卷上。

殷郊看着那影子,“我忘记了。”他说。

“殷寿!若是真的打仗你早死了!”

教官的怒吼惊醒了殷寿,同伍都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什么时候发呆不好,偏偏要在“煞星”的眼皮子底下犯他的忌讳。

“殷寿回来没?”孙林打水回来。

“没呢。”

天色从昏黄转为不见五指的黑暗,才终于见人摸回营帐。

“给你留了一个。”陈平指指桌上,这时早已过了晚饭的点。

“太黑心了,乖乖,五千下劈砍加扎马步到现在,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陆凯旋看着他感慨。

殷寿就着水啃冷馍,“别看我这样,结实着呢,这一点,毛毛雨。”

咋舌声响起,几只手在他肌肉初具规模的胸膛上夸张的拍了拍,咚咚响,他受罚弄的汗流浃背,上衣早就脱掉了。

“是挺结实!”

闹了一阵,各自睡了,累了一天的大小伙子们不一会便呼声震天。殷寿也躺倒闭上眼,脑子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他近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他翻了个身,带动床板吱呀一声。这床日日给他睡也是怪辛苦的。殷寿感觉自己也跟这不堪重负的床板差不多,只差不能也吱呀一声彻底罢工。

两条腿试着在被子里曲了两下,手底用劲揉了起来,不推开的话,明早大抵是起不来床的。酸痛感让人脑门直冒汗,他却知道用对了力,手很稳的继续下去。结不结实的不说,他的确是很惯于忍耐。

按摩到臀侧的肌肉时,他的手顿了顿。就好像烫伤过的地方永远保有热和痛的记忆,他也不由得记起,那个位置,殷郊曾用手掌高高托起他在肩头。

他们都在笑,他们脸上的表情,细微的动作,说话的神态,身旁的景象,那些画面浮现在殷寿的眼前,任殷寿旁观着、审视着,像是在审视着他的童年。

他们多像呐,笑起来时,眉眼之间似乎真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他们多像有些年轻的父亲与他的孩子,多像一对年岁差得多的兄弟。他从前想,那如果是真的多好。

至于事到如今,他又是如何想的,他却不清楚了——大抵是不清白的罢。

否则,又怎会做那样的梦呢。

同帐里数他最小,都是青春鼎盛的年纪,那回,他们当他睡了,又在被子里讲起些有的没的来,无非是些破庙奇遇,闺阁艳事,男欢女爱。他之前也听到过几次,对那些令少年们激动不已的情节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些故事里总有痴心女子,她们或是大家闺秀,或是风尘女子,或是山野精怪,各有各的际遇,却总是不知何故的倾心于故事的主角,心甘情愿同他巫山同游,风流一度。

这一次,是含冤的女鬼。

“他逼迫我不成,便暗中害了我的丈夫,强娶了我。”

“新婚之夜,我吊死在新房之内,许是死时含怨,魂魄未得消散。我便在他宅之中日日诅咒,自此,他家中噩事频发,不多日子,那登徒子也自死了。这房子也成了鬼宅,无人再敢接近,荒废到如今的模样。”

“我索了他的命,却依旧不得往生,我想是因为我还有执念的缘故。”

“我那丈夫,您十足的像他。”冰冷的手覆上书生的脸颊,柔情的抚着。

“见了您,我才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等待的是什么,就当是帮我,了结尘世的最后一桩心愿……”

恍惚间,那女鬼化作殷郊的脸,攀着他的肩,一寸寸贴上来,红衣妖冶似火一般。他微凉的身体贴上了他的,滑腻的手指灵蛇一样游走。

他惊醒,抬起头,看见殷郊颈子上赫然一个齿痕。他再看,殷郊却是书生的打扮。他松了手,手中抓着的衣襟落下去了,是寻常布衣的灰麻色。而他低头一看,那袭红衣此刻正穿在他的身上,那女鬼,是他自己。

殷寿从床上一挣而起,心脏连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终于是真的梦醒。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依傍在校场边的几棵树,已有早鸣的蝉攀上树梢。

夏季开始了,酷暑难耐的那些时候,白天到夜晚身上的汗没有干过,太阳烤得人头晕目眩。晴日的间隙又常发暴烈的阵雨,片刻就会浇的全身湿透。

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风日变得温顺起来,空气让人呼吸舒畅,晚间值夜时,又或是清早一出帐篷,甚至感到些微的寒意顺着小腿覆上来。

“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蝉呢?”

儿时常在乡间奔跑着摸鱼抓蝉的伙伴告诉殷寿,那是有蝉和蝉的区别。

“长的也不太一样,春蝉季月前就有,最热的时候又是一种,立秋后就都是寒蝉了,有时天很凉了还有呢,冷不防叫上一声。”

“总觉得今年蝉叫的时间格外长些,聒噪的很。”

“我瞧倒是年年如此,殿下,你心不静呀。”他嬉笑着,走去了。

回宫的日期定在立冬前后,返乡秋收的士兵都已回防驻守,便能走的开了。

殷寿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开口,“孙平,你哪天走?”

“这次我就不回去了。”

分明离家已有半年了啊,殷寿翻身上马,一路向西。朝歌依旧,只是秋风萧瑟了垂柳。

殷宫内不可纵马,鹿皮靴踏在石砖地面悄然无声,再往前就是寝区宫道的尽头,慢慢的近了,有些彳亍。他想了想,步子一折,向一旁拐去。

石子敲在窗上清脆的一声,落下来,骨碌碌的滚远,屋里人推开窗,还没看见人,先是笑了,“怎么总还像个孩子?”

殷寿穿着一件新裁的鼠灰滚边的外衫,前襟里漏出一截若草色的领子,落霜的地下悄悄冒出的芽儿似的。殷郊看着他,眼睛也不眨了。

“好看吗?”殷寿走到他跟前,手心有些出汗,“在那儿穿不了这些,既然回来闲几日我就试试。”

“好看。”殷郊说,“你这家伙,往后不知道要惹多少人为你伤心。”他走到彩漆的小几边去取茶具。

“什么呀。”殷寿顺着他的话,“我可不会让你伤心的。”有些狡黠的将眉毛轻挑,已然一副风流做派了。

殷郊瞪他一眼,他笑眯眯的,跳上他最喜欢的窗边的位置,视线流连在殷郊泡茶的动作,“我要淡一点儿。”

窗台上搁着一卷书,字句间有勾画的痕迹,殷寿掸眼随意的看了几行,“岐州?”

“闲来无事,看些风物志来消遣。”

茶在壶中闷着,清香渐渐弥散开来。两人对面坐着,絮些闲话。

几个花盆放在屋角避寒,花期已过,这时节是无甚颜色的。独有墙根下一丛山茶安安静静的盛放,二十四番花信风,它就是十一月的花神。它生的高,葱葱茏茏的,连花带叶映在窗前,殷郊伸手折了一支,在手上把玩。

殷寿不知怎么的,眼睛总不由自主的追着他的指尖。殷郊以为他是要花,“不要。”殷寿却说。殷郊老父亲似的小声念叨,“以前分明还会乖乖接过去的。”

殷寿忍不住发笑,那就要就是了,他来拿,殷郊却伸出手,将花别在了他的鬓边。殷寿感到殷郊的手指碰到耳朵微凉的触感,不自在的摸了一下。

年少簪花,自然是艳丽无匹的,更何况是那个人的年少时。殷郊的眼睛注视着他,两只点漆似的瞳子灼灼发着亮,“好看。”

殷寿又伸手摸了一下,心脏鼓噪。他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咬点心吃。

“绣球开花是什么时候?”过了一阵,才又开口。

“夏天呀。”

“芍药呢?”

“也是夏天,稍晚一些的时候。”

“那我今年瞧不见了。”

“明年再瞧吧。”

“你还摘下来为我戴上吗?”

殷郊转过头看他,他看见殷寿瞧着他,他没有笑,认真的好像这真是一个约定似的。

殷郊心头无端的紧了一下,“好啊。”他压下那种念头,点头笑着说。

东宫内,太子殷启正在饮酒,宫人都撤到殿外,只有一蓝衣舞女陪侍在侧。

“碧虹,我这个弟弟,就是你见了也目眩神迷吧。”

“碧虹不敢。”

“可是真心?”殷启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将杯中酒赏了她。揽过腰肢,复又吻上去。薄衫委地,一室旖旎。

龙德殿中,众臣朝会。

“此外,三日后,二王子行束发之礼,具体章程,容臣等请示。”

“司礼官何在?”

司礼上前一步,将条陈事项一一说来。

“好,没什么增减的,一律依照祖制惯例,司礼部尽快采买。姚主事呢?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领旨。”

“明儿一早就在宗祠行礼了。”

其实殷寿早已束了单髻,是为了方便戴盔。先前是将头发散开结索的,但毕竟繁琐的很,后来便索性和同火们一样束发了。

殷郊不由感慨,“怎么都束起发来了呢。”

仿佛是一眨眼的事,那个会半梦半醒间委委屈屈的说“我想要你做我兄长”的小孩子已长成如今这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能开三百斤的弓,能射二百步的箭,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兵,不害怕任何滚滚而来的命运。

“我不说要你担起责任、博取成就的话,我知道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已经可以自己去取。”

“我要你别害怕相信别人,别害怕做的不好,别太勉强自己。”

“你呀,别害怕去爱别人,也别害怕别人爱你。”

殷郊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着对方,黑眼睛清澈、明亮,叫人很容易就读出他温厚真诚的灵魂。

“比起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这些反而很难吧?”殷郊怜惜的抚着他额角边毛茸茸的头发,老人们说,那些碎发是婴孩落地最先生出的,是人的一生都不会再长长的头发。

他的手不温暖,殷寿想。柔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鼓胀,在血液里流淌,他被注入了殷郊的一部分。

他拍拍殷郊的手,拿开了。他的身体向殷郊倾去,捏了捏他的肩头,考量那是否够宽厚似的。他的眼睫垂下,头轻轻的低下,缓缓的将额头搭在了殷郊一侧的肩膀。把他的重量给他,倚靠着、依恋着他。很久才低低的点头应了一声。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留下。”

“今天是特别的。”殷寿就着这样的姿势,轻轻拉扯起殷郊的衣袖来,低垂的眼已悄悄的睁开了。

绿眼睛的主人知道,每当他表现得无辜、脆弱、稚气未脱,那个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他的。

到了晚上,殷郊开始犯傻。

真该拒绝的,怎么睡呀。

“床都给你暖好了。”殷寿侧躺着,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拍着身边仅剩的方寸之地招呼他躺下。殷郊也侧过身,把自己缩到最小,硬是躺下了。

殷郊睡不着,他想到从前殷寿曾问他要不要抬一张大床来,是他自己说不要。殷寿身量已经长的很高,长手长脚,翻身时屡屡碰见他的腿。年轻人身上火力旺,挨在边上跟个暖炉似的,偏又还没到要依偎着取暖的季节,他越睡越热,索性爬起来。

他怕殷寿没睡着,轻手轻脚的起床,想着不然找个出恭的托辞。借着月光,看清殷寿恬静的睡颜,殷郊放了心。

口干,摸到桌上的茶壶灌了半盏残茶,想着要不要回去床上。

视线先一步的落在殷寿身上,许是睡的也热,已经把胳膊拿了出来。那两只手臂线条流畅,上面的肩膀生的很宽,胸膛结实。正在抽条的缘故,他的身体偏瘦,肌肉没那么厚实,但已能看出积蓄着力量。

往后会长的更高些吧,胸肌饱满,腰身柔韧,与高大的体型相比甚至显得纤细了些,身高腿长,披全甲时非常威武。与浓眉相得益彰的茂盛的胡髭,浓重的水墨画成的一样。声音更低沉些,带着独特的磁性,发出拉长的单音时是很性感的。

黑暗中,殷郊的眼睛无声的蒙上暗潮。黑暗好像成为他的掩护,那些在白日里收回的目光,都在此刻贪婪的、不经收敛的投向那个人。

忽然,殷郊看见被子下露出的脚。

他看向自己的手,一个画面骤然的在他眼前闪现,九岁的小王子,他的一只脚只有他的手那么小。

他惊骇的环顾四周,黑暗中,仿佛有双无邪的眼睛,大大的睁着,正望着殷郊,洞悉他所有卑劣的、不见能光的心思。

殷郊感到喘不过气,方才灌下的冷茶让他胃中灼烧。窗棂里漏下苍白的月光,月亮好亮,他走到门口,在冷风里站了站。

钻回被子里时,殷郊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疲惫。殷寿在旁边他睡不踏实,总是做光怪陆离的梦,醒了一次,模糊的感觉自己将要掉下去。再醒来时觉得沉重,腿脚麻木,殷寿的一只胳膊压在胸口,两条腿困住了他。

殷郊僵硬了一下,觉得不妥,想往外挪一点,却没能抽身。

“……再睡一会儿。”耳边传来殷寿困倦的声音。殷郊不敢动了。

可是当过了一会,殷郊悄悄的睁开眼,他却发觉殷寿是醒着的。晨曦的微光中,浅色的眼睛十分清明,只是那种眼神是他全然陌生的。

殷郊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嘴唇,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一只手却忽然抵在他的脑后,唇上感到温热、潮润。

殷郊吓得摔下床去。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背对光源的脸有种失真的错觉,思绪洪水破堤般涌上心头。

殷郊想起殷寿同他当玩笑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那些无意识的撩拨、不恰当的亲密。唇上的触感甚至还未消散。

它们如巨大的、沉甸甸的阴翳黑云般压向殷郊,殷郊顶着那种沉重站起。

“不,你不能、”

殷郊停顿,喉咙里传来艰涩的吞咽声。而后他转而说道:“我不能。”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像一道深深的沟壑。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殷郊也问着自己,然后殷郊便记起许多个,分明理智已叫嚣着越界,他却保持沉默的瞬间。

是他不愿承受那种割舍,如同不断的、不断的饮下甘美却成瘾的毒酒,窃喜着,自欺欺人沉溺着。同时将那糖衣包裹的罪恶以口相哺,引诱未成年的血亲,骗取无助者的依赖,那是多么卑鄙啊。

“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和我一起睡。”于是殷郊说。

“可是我喜欢你!”殷寿像是愤怒的小狮子,他扑上来,揪住了殷郊,他的指甲划擦间抠到他,在皮肉上落下破皮的红痕。

殷郊的整个人从未像这样让殷寿感到漠然、遥远,以至于无法忍受的地步。疼痛炙热的愤怒、八方烈火自他胸中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

“那并不是真的感情,我照看你,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大些,任是谁也会这样做的。你自小身边只有我一个比较亲近的大人,才会产生这种错觉,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

“不是的!”

我对你,是孙平对那司工的女儿那样,是名唤清姬的鬼对她早亡的丈夫那样呀!

扯住殷郊衣襟的手攥得那样紧,几乎要使殷郊透不过气。殷郊猛然想,如果真就这样结束也不错,似乎就能就此摆脱在他身后不停追赶的东西似的。那手却又松开了。

殷郊认命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是真正活着的人,你岂非不知人鬼殊途?”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若存这样的心思该被五雷轰顶。更何况你我都是男子呀。”

“都是男子,便不对吗?”殷寿质问着他。

“即使不对,自己的心又怎么能更改呢?”

“我是不怕天打雷劈的,你我初见你便是这二十出头的模样,我已将要成年,你的容貌却从未改变,如今正可以做我的郎君。”说到这里时,一缕笑意在他眼中倏然闪动,如同灿星。

“我不贪心。”然而他又忽然的说,“你永远是最好的年纪,我却会像我的父亲、我那祖父一样衰老、死去。若是我老了,你就弃了我。若是我死了,你就忘了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先变卦,到时候抛下你,我就娶我的妻生我的子去。”

他看着殷郊,“你别这样的表情,就算被我抛弃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伤心吧。更何况是你要抛下我。”

“对不起。”

窗外树上,有什么叫起来,嗡鸣着,破开凝固的空气。

“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是没有关系的,年纪大年纪小是没有关系的,是人还是鬼是没有关系的。”

尖锐刺耳的虫鸣,往往在最高处被截断般戛然而止。一声比一声再听,便不如从前洪亮,渐渐微弱下去,失了声息。

殷郊对他说,“这些都是借口,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人。”

他说,“你该在同龄人中看一看,等你见多了人,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值得爱慕的人。”

“说完了吗?”殷寿打断他,“还有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殷寿毫不退让的逼视着黑色的闪躲的眼睛。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

那是小时候,殷郊曾教给他的话。

“那是不一样的。”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殷寿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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