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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远方的风景

 

刚入春,汴梁城里就落了一场大雨,把福宁宫内刚刚转为浓绿的绿荫打落一地。日头才起,走在阴影里总觉得冷飕飕的。

枢密使并枢密副使匆匆赶来,在门口和一同觐见的中书侍郎对了个眼色。大司徒早已到了,坐在殿内闭目养神。

“司徒。”三人向司徒见礼。

“几位大人到得早了。”司徒连忙回礼,“前两日甘州那儿递了一封劄子,不知各位看了没有?”

“是月升的军报吗?”枢密使确认到。

数月之前,月升内部发生叛乱,交河部举旗反叛,一度攻打至都城金仓,战事很快平息,然而王子阿勒吉本人却受了重伤,至今卧床不起。战事发生时长生山境内还是冬日,大雪封山,是以朝廷到最近才得到消息。节度使带回的还有另外一封书信。

“这是王子阿勒吉上书。”司徒随手将一封信递给三人。

中书侍郎精于文采,速读远超旁人,随即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兄妹通婚可是大不伦,居然还想陛下赐婚!”

枢密院与中书省主理不同事项,所见事情自然角度不同。枢密使沉吟了一下,道:“这也未尝不失为一件好事。自上谷一战后,月升虽连年朝贡,但不免还是让人有养虎之忧。如今先有公主来访,后又请陛下赐婚,情势等同于藩属。何况月升近十年王位空悬,也许阿勒吉其实想要陛下的册封也未可知。”

中书侍郎听闻,沉吟片刻,“韩大人这话说得有理,只是……这究竟是一潭浑水。”中书侍郎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便该请陛下为公主赐婚。”

“那日公主来访,不料突遇险情,公主受惊之下匆匆离去,便不是谈及婚姻的好时机。几年前公主及笄之时,阿勒吉也曾上书说有意让妹妹远嫁大靖,只是那时陛下尊先帝遗旨,对月升防范有佳,未曾允诺。如今他已上婚书,再说为公主择婿,只怕会惹恼阿勒吉。”枢密使也亲历过边关战事,对两国交往了解极深。

“看来韩大人是赞同此事了?”中书侍郎立刻追问,看上去像是立刻要起身大肆辩驳一通。

二人正待辩论之时,突然听见一人道:“我在书中读过,月升自百代以来,尊崇血亲通婚,实则是相信王族乃月神后人,神族血脉,是以不轻易与凡人生子。不止月升,吐蕃有苯教者,专擅剥皮、断肢、挖眼等残忍之事,然信者众。北方草原各部,则笃信万物有灵。我看四海之大,各地风俗各异,若要用我大靖的教义,强使对方信服,倒中了‘勿施于人’一句。”

原来是时值十二岁的仁宗李恒偷偷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此刻忍不住终于出声。

“见过陛下。”殿内四人依次见礼。

仁宗讲完,便看着司徒,寻求他的见解,“仲父,您看呢?”

一贯保持沉默的司徒此刻向前一步,行礼后方道:“陛下仁爱众民,是百姓的福气。”声音也很温和,却叫仁宗的神情却犹豫了起来。

“仲父,几位大人,我年纪还小,在政事方面还有许多考虑不到,我是不是疏漏了什么?”仁宗垂着眼角,轻轻地问。

中书侍郎端正地行礼,急促的语调放得轻缓了不少:“陛下,我反对此事,却并不是因为礼数所限。月升并非弹丸小国,想赏就赏,想罚就罚。赐婚阿勒吉,看似只是一层虚名,可在其他人眼中,却是在为阿勒吉巩固王位。如今叛乱刚歇,他元气大伤,这才迫不及待想要寻求大靖的支持,是以在此刻求取赐婚。赐婚阿勒吉,则稳月升政局,可我们却是否真想要一个稳定的月升呢?”

中书侍郎一席话说得非常朴实温和,枢密使也点了点头。

“蔡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月升不稳,则边境不稳。月升祖辈本就是游牧为生,三代以来效仿我华夏,以耕代牧,百多年间才筑城定居。可若是政局不稳,难保他们会不会再次回到马背上。”枢密使微微一笑,“何况借赐婚一事,我们可以有机会深入月升内部,如能借此机会掌控阿勒吉,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二人连番说明,仁宗才恍然大悟,他的脸庞有些发红,为片刻前自己的莽撞而感到羞愧,他沉下心想了一想,转头去看司徒,试探地道:“仲父,依我看,若能多一位朋友,自然是比多一位敌人好的。阿勒吉此刻有所求,我们伸手帮他,于己无亏吧?”

几位大人争辩的时候,司徒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没有显露出丝毫偏颇哪一方的情势。这时闻陛下问,他才起身应答道:

“既然陛下已然下了决断,就请中书省草拟礼单,及选任外使。”

君臣行礼而退,仁宗请司徒留下来讲话。仁宗四岁时由司徒亲自启蒙,二人关系亲密,远胜一般君臣,私下讲话,更像寻常人家叔侄。

“仲父,你去过月升,能跟我讲讲月升的见闻吗?”见没了外人,仁宗也放松了许多,笑着问司徒。

“陛下也向往远处的风景吗?”司徒微笑,纵容着少年天子偶然一见的孩子气。

“戈壁苍阔,沙漠浩淼,原野像碧波荡漾,我当然想亲眼看看。”仁宗眼睛亮了起来。

司徒却摇了摇头,对仁宗说,“月升的山川、湖泊,大漠、农田,都和大靖的一模一样。不同的人偏好不同的风景,不同的风景也偏爱不同的人。月升的风景属于月升自己,而您的风景就在您脚下。”

他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一片,琉璃瓦铺的屋面。白天日光盛,仁宗打眼一看,差点被晃到眼睛。他顺着仲父的思绪拼命往远处看,但除了耀眼的寂静的屋脊,他什么也没看见。

“若鲜血是取胜的代价,

主宰万军之神,我要付出全部!

献上我的血、汗与泪,

让我胜利的红日,

永在天空高挂!”

鼓声隆隆破长空,寂静的原野战旗烈烈,群山俯视之中,歌声高昂。人马喧闹,配上美酒佳肴,大胜而归的军队把草原上一个冬天的积雪都踏薄了。在战场上还没驰骋够的骏马甩开了蹄子奋力奔驰,战士在马背上扬声呼啸,结伴来去,又互相攀比。转瞬之间,一位年轻骑手一马当先,挤开周身群骑,率先冲过终点。

他勒住马头,得意洋洋地回身冲同伴炫耀,他们前不久刚打完一场毫不费力的胜仗。叛军拖着辎重粮草行动迟缓,金仓飞来的老鹰把一颗一颗死人头丢在他们面前,下一刻,早就埋伏好的骑兵从山丘上四面八方冲下来,像收割麦子一样收割人命。

他们都很兴奋,交河部有着最好的草场,这一仗下去,他们家的牛羊春天就可以吃得膘肥体壮的。

年轻骑手解开头巾高高举起,大声欢呼,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而就好像月神嫌这一刻还不够荣耀一般,草场正中那顶在雪地里发出金光的大帐中,缓缓走出一队红衣丽人,伴随她们的铁甲士兵令人胆寒,他们是月升公主最贴身的陪伴。

“公主赐葡萄酒一壶,为勇士的面上增加红光。公主赐明珠一斗,为勇士的发间增加荣光。公主赐红宝石一枚,也为勇士的骏马添上颜色,愿属于敌人鲜血的颜色永远佩戴在勇士身上。”

“谢小乌乐!”骑手跳下马,双手举起酒壶,向四周高呼:“敬小乌乐!”

“小乌乐!”

“小乌乐!”八百勇士齐声呼喝,喊声山呼海啸,旌旗动摇。

声音一路传到金帐内,层层叠叠的羊皮之中,几乎如鼓声隆隆。

哈布图饮了一口酒,抬头看了一眼。

帐内烛火摇曳,公主的面容掩映在金纱下,光芒在跳舞,她垂着眼,笑而不语。

哈布图既不讨厌代勒,也不喜欢。他家是母亲格桑当家,父亲早亡,母亲要照料全族的人,还要拉扯他们几个弟妹。他很敬重他阿玛,母亲要他出兵,他就必定将胜利带回来。

草场上的欢呼还在持续,琴弦调拨出来的音乐那样高兴,小乌乐已经许诺,交河部最丰盛的草场是属于他们的。哈布图很高兴他们胜利了。

“敬小乌乐!”哈布图举起酒碗,大声说。

“敬拉日则的勇士。”酒在小乌乐的唇边留下一道血迹,这在战胜的酒席上是无比荣耀的。

在哈布图眼中,乌乐还算不错,但她太过年轻激进,又总是对靖国摇尾乞怜,不过她是个女子,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若是她哥哥阿勒吉脑子清楚,想来比她强上许多。可惜如今王族就只剩她一个。她哥哥身体又不好,结合几年都没有子嗣,不知道要再等上几年月升才能迎来新的国王。

小乌乐示意侍女为哈布图斟酒。她的面容看上去那样年轻娇嫩。

“我和哥哥的长子,将会在今年夏天出生。”小云把杯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她双手交叠,面露微笑。

哈布图瞪大眼睛,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我的长子会与你的女儿结为夫妻。”小乌乐的脸庞隐藏在金帘后,那些四处逃散,幽微又闪耀的光芒不停地刺激着哈布图的眼睛,他不知为什么心底猛地滚动了一下,差点以为他在看着代勒。

代勒是月升天赋的王,他坐在那儿就是月升十数代沉重的权柄,但是他女儿……

“月神赐福拉日则!拉日则恭候神子降临!”他推开桌子,大步站起来,来到小云面前,弯下腰用力叩击胸膛,向小云行礼。他这才意识到他母亲为何要答应出兵。

他激动得脸庞发红,他的女儿将被月神纳入血脉,拉日则的血会重新回归月神。

小云也站了起来,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上。

“我已经允诺格桑,不管之后我的长子会有几位妻子,他和你的女儿一定会有一个子嗣。”

小乌乐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哈布图从狂喜中冷静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问:“如果是个女孩呢?”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乌乐,小乌乐的脸是冰的。

“我和哥哥会有很多孩子。总会有一个是男孩的。”她在他的头顶上拍了拍,“就算是女孩,她也会娶你的儿子。”

帐外,嘹亮的军号响了起来,它响得太过突兀,让哈布图打了一个哆嗦,几乎要跳起来。小云收回手,向外走去,侍女簇拥在她的身边,她的仪态完美无瑕,拉日则的战士为她欢呼,把这场战争的胜利献给她。

起码他们会有一个子嗣。他们会有一个子嗣。

远郊有隐隐雷声似鼓。

积雪消融后的天格外寒冷,天空上云堆积在一起,白而灰,与群山连成一片。

刚迈过院门,乌尼格日勒就被迎头而来的暖风熏出了一个喷嚏。温泉潺潺的水声中,氤氲出一片雾气,他躲闪开团团雾色,走向内室。

屋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多了,甚至可以只穿一件单衣,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铜炉内火炭燃烧发出的细微爆裂声。床上金帘半挂,阿勒吉静静地在锦缎中沉睡,像远古而来的神明。

乌尼格日勒抬头看了看四周,王子的侍女和王子一样犹如一尊精美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自恩和故去,这座宫殿就寂静了下去,穿透珠链,阳光都会凝固。乌尼格日勒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连呼吸也压低了。

他在阿勒吉的床边坐下,阿勒吉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乌尼格日勒抬手探了一下,发现他还在发烧,于是伸手帮他被子扯松了一点。他又看了一眼阿勒吉的小腹,收回来的手改了方向,慢慢地搭在了上面。

阿勒吉的小腹很平坦。

“……见过将军。”

乌尼格日勒转头一看,是负责贴身照顾阿勒吉的医师扎娜。她端着药,匆匆行礼。乌尼格日勒没有回声,就让她这样半跪在那里。扎娜的脸上面无表情,手却把托盘攥得太紧了。

喜讯在马蹄上飞传,沉寂十数年之后,月升王室终于将要迎来一位新生儿,他将会是月升最后一位纯血的王,除了他未来同父同母的血亲弟妹外,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他高贵的血脉。原本反对处死阿达孟和的贵族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纷纷妥协了,王室的血脉高于一切,不洁的反叛的死了,而新的神明即将诞生。

乌尼格日勒轻轻抚摸着阿勒吉的肚子。阿勒吉没有怀孕。阿勒吉的医师是唯一能够制造和掩埋这个谎言的人。

“这是怎么了?”

小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小云正从门外进来,目光扫过他和扎娜,又若无其事地一笑,“阿萨今日有空,来看哥哥呀?”

她尽心尽力地笑起来,声音也放得很甜,但声气里总有一丝疲倦。乌尼格日勒看了她一眼,就偏过头不再看她。

小云没在意,招手示意扎娜离开,自己取过药碗,走过来在阿勒吉床边坐下。

“扎娜说哥哥没什么事,就是要静养。”她也看见了阿勒吉额头上的汗珠,不由自主地伸手替他抹了一把,然后便把手心贴在哥哥的脸颊上不动了。小云不再笑,垂下眼睫看着他。

阿勒吉被她的动作惊动了,微微睁眼,刚好看见他妹妹。他的面容霎时间有了神采,就像玉石中有血肉流动一般。小云没有说话,低下头凝视着阿勒吉,把他的注视全数收入囊中。阿勒吉也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妹妹,两双眼睛如此相似,倒映着彼此的苍穹。一对漂亮的双生子。

然而他仍旧很虚弱,几次眨眼之后就重新合上眼帘。

小云看着阿勒吉又昏睡过去,这才直起腰,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她的神情仿佛都轻了一点。

“阿勒吉会好的。”乌尼格日勒忽然开口。

小云扭过头来看他,看样子好像很惊讶他会这样说,她微微昂着脑袋,几乎像个小女孩。

“他的身体一贯很强壮,他会好起来的。”乌尼格日勒又说,很笃定。

小云看着他一会儿,忽地嫣然一笑,金棕色的眼睛笑弯了,像两枚月芽。

“当然啦!”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小云想给哥哥喂药,她没伺候过汤药,动作极为生疏,药汁零零落落地滴在阿勒吉的衣襟上。

“你要把他扶起来。”乌尼格日勒起身示意小云换个位置,他熟稔地把阿勒吉撑起来,坐在他背后,方便小云喂药。

“我以为今天你会去西边看看。”小云垂着头,仔仔细细地给阿勒吉喂药,一勺接着一勺。

行刑场在城西,一声鼓响砍一颗人头,从早晨到现在,城边的鼓声没断过,绵远不绝成了春雷。天格斯在清理门户。

“没什么好看的。”乌尼格日勒淡淡地讲。

小云抬起头看他,乌尼格日勒等着她讲话,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讲,而是说:“我想把那三家充的奴隶都交给你。想要哪块封地?”

“离靖国最近的地方。”乌尼格日勒毫不犹豫地说。

小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只有近在咫尺的敌人才能让我们联合起来——只是你离靖国太近,我不放心。”

“你把我弄出来,总要担点风险,不可能等到你一切都准备好了,靖国才发现。”乌尼格日勒淡淡地讲。

碗底的一点药用勺子舀不起来,小云试了几次也没能喂进阿勒吉嘴里。乌尼格日勒接过来,替她喂了进去。

“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小云笑了笑,抬手抹了抹阿勒吉湿淋淋的嘴唇。

乌尼格日勒抬头看了一眼小云的眼睛,他在代勒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阴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想要的任何东西,都需要她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价去取得。而代价太沉重,并不是言语说出口就行的。

乌尼格日勒小心地将阿勒吉放下来,金刀随着他的动作和床帘相撞,宝石与金子发出佩环般的声音。

“我要出去一趟,过几日再回来。”乌尼格日勒突然讲,他捏住刀鞘边缘,坚硬的宝石硌在他手心,面无表情地说:“我的雨露期要到了。“

小云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那一瞬间她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

乌尼格日勒则无视了她的波澜,接着先前的话头说:“拉日则你自己已经有准备了,其他的部族你不用担心,我都打得下来。“

小云顿了一下,乌尼格日勒盯着她等,但她最终只是捏了一下衣角,问:

“我把你送到东边,给你三年,你能建立起一道东部的攻线吗?“小云坐在床边,仰着头看着乌尼格日勒,等待他的回答,她就撑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把头扭过去,盯住屋外。

“能,但我需要粮草和金钱。“乌尼格日勒平静地讲,他无声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捏着刀鞘的手放开。

他以为小云没有注意到,但是却看见她垂下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既然你在东边,与靖国通商的税款就都由你收,西边的商路要是通了,分你两成。“小云反复摆弄着袖口,告诉他。

乌尼格日勒站起来,没有回答,行了个礼便起身朝外走去。

火炉与温泉让视野里雾气弥漫,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臂,想挥开粘腻的空气。他大步走到院门外,下了台阶,深吸了一口冷气,才觉得胸膛舒畅些。他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乌尼!乌尼!”

小云从院里冲了出来,她跑得很急,脸颊都红了,像是生怕他走远了,从胸腔里发出声音喊他:“乌尼格日勒!”

“我在这儿!”他吓了一跳,几乎想都没想,转身就迎了上去。

小云抱住门框,喘着气看他,眼睛睁得好大。她伸长胳膊,像是想要抓住他,但又像是一个阻止他靠近的动作。

乌尼格日勒已经迈上了台阶,看见她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乌尼……”小云眨了一下眼睛,“你……”

“公主。”转眼间,乌尼格日勒已经平静了下来。

小云盯着他,收回手,她两只手都抱着门框,“阿萨,那你要早点回家。”

乌尼格日勒一愣,没有回答。

乌尼格日勒打马奔驰,寒风呼啸,金仓城急速远去,变成背后一个青黑色的背影。他背着一个简易的行囊,里面装着火石、干粮和毛毡。

对于大多数坤泽来说,雨露期都是一种折磨。常人可以用药物缓解灵肉分离的痛苦,但是从军多年,乌尼格日勒早已习惯自己硬抗。马上作战、千里奔袭时并不会给人喝药的时间,他的身体与心智比普通人都更为强健。

乌尼格日勒从不需要乾元耳鬓厮磨的陪伴,最多往身上涂抹过乾元俘虏的血液。乾元和坤泽的血液中都含有浓厚的气味,在紧急情况下足以缓解雨露期的痛苦。

他每一次都是自己找一块荒地过去的,从没有觉得什么大不了。不过这一次不太一样,这是他自成为奴隶后上最响亮的鼓声。

“哥哥。”

小云从午后梦中悠然转醒,一睁眼就看见阿勒吉斜靠在床头,也不做声,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来温泉边喝水的鸟儿,阳光照亮他琉璃般的眼瞳,他面无表情,就像一个金丝木偶。

阿勒吉并不理会她的呼唤,小云爬起来攀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娇声娇气地又喊了一声:“哥哥。”还带着一丝梦中的困慵,她慢慢地凑过来把脸颊贴在阿勒吉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一下。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一点也不笨,聪明极了,大家都敬服你。父王死了,你就是新的王……”小云的脸上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柔光,阿勒吉回过头与她对视,小云看着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有着玻璃眼珠,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歪着头看他,继续说,“然后呀,我就把你杀了,”小云凑上来,在阿勒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一个珍珠般的吻,“我成为了月升的王。”

“嗯。”阿勒吉点了点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哥哥?”小云看他认真,不禁微笑。

“听得懂,要杀了我,小妹要当王。”阿勒吉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照出小云的面容,里面却没有他自己的情绪。

“谁要杀了你?”小云搂着阿勒吉的脖颈,仿佛双生子般血肉相融的亲昵。

“小妹。”阿勒吉与她肌肤厮磨,低声喃喃。

“那你怕吗?”小云问。

阿勒吉摇摇头。

小云追问:“那你怕什么?”

阿勒吉垂目,“怕忘记的你。”仙人垂怜,“你的名字。”

小云一愣,接着云消雾散春水照,“你怎么会忘记我名字呢哥哥,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啊,只要别人喊你,你就会知道我叫什么呀。”小云捧住他的脸,望进阿勒吉的瞳孔里,她的神情奇异,明明是笑着的,却显得那么惊奇,“你死了,我死了,你都不会忘记我,你不要怕。”

“我害怕。”阿勒吉轻声说。

“你不要怕。”小云扯下床幔,金丝绣线撒下来,她身上漫漫都是金光,“哥哥,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就算所有人都要把月升给你,我也不会杀你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爱你。”

她低声哄着阿勒吉,伸手解开他的腰带。衣襟散开,一道窄窄的结痂挂在阿勒吉的胸口上,小云张嘴含着他的乳珠,手指穿过绫罗,往深处探去。她的手指游鱼般抚摸了一下他的阳具,很快逡巡到双腿之间,受伤日久,阿勒吉很快情动。

小云分开他的大腿,剥开他的肉唇,用指腹轻一下重一下地弹弄他的阴蒂。阿勒吉的喘息变了调,腰悬空着往上顶,肢体缠着小云,向她索要。

“不行,哥哥你不准动,否则伤口会裂开的。”小云敏捷地一把按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地压在床上,“你的伤口要是裂开,扎娜会骂我的。”

她说着话,已将自己的阳具顶在阿勒吉肉穴外面,却不进去。小云箍着他的腰,额角青筋绷起,眼神却有些放空,居高临下地、迷恋地盯着阿勒吉,看着他他无法忍耐地在床上摆腰挣扎。

“那就杀了她!”阿勒吉美丽的面容崩裂扭曲,“我要杀了她!”他不管不顾地大喊。

“不准杀人!”小云按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阿勒吉被衣物缠住,难以脱身,而她的肉具还顶在他外面,随着他的挣扎,一下一下要把他小穴里的水给蹭出来。

阿勒吉马上要崩溃了,许久未被触碰的地方敏感极了,小云坚硬的阳具抵着他,破开他的肉唇,重重压在他的阴蒂上,被他浅浅地一含,又冷酷地离去,没两下,他的小穴整个都扇动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往外吐水。

小云捏着他的腰,态度很平和:“我是不是说过不准杀人,啊,哥哥?你不听话。”

二人角力,小云掐着他的腰,面部都涨红了,她并不扩张,而是就这样缓慢而直接地顶了进去。阿勒吉并不生涩,然而几个月未曾行事,他此刻又蓄力不肯放松,小云进得极慢,他的穴把小云咬得很紧。

但渐渐的,也许是因为伤口还没彻底恢复,小云越进越深,他骤然失了力,仰面倒在床上,几乎是无助地被小云破开,顶到最深处。小腹仰天朝上,随着小云的进入,肚皮底下被撑开一道鼓胀的阴影。小云还要按着他,他的穴已经含小云含得太紧了。没有前戏,小云又大,一点轻微的动作都带给他一阵细微的小高潮,待小云完全进入,他捂着肚子,抽搐式地往外滴水。

小云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慰叹,这对于她也是一次征伐,脊背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终于,她插到了最里面。小云在在阿勒吉的胸口上趴下,眯起眼睛,一边随手抚弄他的乳尖,一边感慨:“哥哥,我们要是双胞胎就好了,这样在阿玛肚子里我就可以开始操你了。”

她快快乐乐地笑,“我要从你刚出生就操你。”

阿勒吉已经淌水淌得停不住了,她还嫌不够,伸手去摸阿勒吉的阳具,手心抓着他的顶端蹭,手指摸下来,点在阴蒂的尖尖上。阿勒吉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小云却笑了。她低下头吻住她哥哥,然后突然摆腰,开始重重地操他。每一下都往最深处顶,操进泉眼里。

“哥哥,给我张大腿。”小云轻柔地吻掉阿勒吉的眼泪,她操他的动作很用力,语调却花枝般柔软,“我要把你操破,操晕过去。”

阿勒吉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却主动张大了双腿,“痛了,小妹,痛了!”

“真的吗?”小云闻言停了下来,直起身凑过去看。两人交合的地方,阿勒吉的穴已然被插得通红,水光四溢,像一口活色生香的肉泉,她插一下,里面就要涌出一股水波。她停,阿勒吉却抬起屁股,向她扭腰,他一边含着泪喊痛,一边卖力地吃着小云。

“不对,哥哥,你根本不痛,你是要到了呀。”突兀地,小云把阳具从阿勒吉的身体里抽了出去,阿勒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停了。小云微笑着,阿勒吉的穴在空虚中无声地抽搐了起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小云就重重撞了上去。

一声呜咽,他腿间喷得像尿了一样。

小云整理好出门时,看见塔拉嬷嬷领人久违地守在门边。这个冬日带来的疾病凶狠地损毁了她的身体,她一下看着就苍老不堪了,行走坐卧都要人搀扶,也无法再亲自照料阿勒吉。

“小乌乐。”塔拉嬷嬷向小云行礼。

小云见是她守在门口,有些惊愕,自病后,她难得出门,是以小云不得不亲自搬来与阿勒吉同住。

“快起来,”小云连忙扶起对方,“怎么今天是你特地跑来守着,身边的人也不拦着?”她有些嗔怪。

“照顾殿下本来就是我的本分。”塔拉嬷嬷恭恭敬敬地回,她顿了一顿,又小声劝到,“小乌乐,殿下的身体毕竟没有全好,如今又怀着孕……”

闻言,原本小云清爽的神态上细微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但她只耐心地应道:“我知道的,塔拉,你别担心。”

塔拉嬷嬷并不信服,但也没有再讲,只是双手合十念叨:“月神保佑,殿下平安无事。我现在每夜都在对着月亮祈福,祈求月神保佑,殿下平平安安,肚子里的小王子也平平安安。这么多年了,先王终于能安心了。”

“是吗?”小云笑了一下,透亮的眼珠不易察觉地一闪,“那要是是个女孩呢?”

“公主自然也好,能像殿下那般美貌,是月升的荣耀。”塔拉嬷嬷垂着头,态度很恭顺。

“女孩不好,女孩不能继承王位。”小云垂眸,眼睫遮挡住她金棕色的眼珠,“要是是个女孩,他还得再生一次。”又抬眸,看着塔拉嬷嬷,“就像我阿玛那样。”

塔拉嬷嬷蠕动了一下嘴唇,却并不出声,小云等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只是问她:“塔拉,你说你每夜都在祈祷,能不能也帮我祈祷一下,祈祷我得偿所愿?”

塔拉嬷嬷正要应答,就听见院门口有人毫不犹豫地讲到:“公主所愿,必定应验。”语调短而果决。

乌尼格日勒跨进院门,这才行礼,奏道:“受外臣所请,请公主移步议事。”

“哦,是我误了时辰。”小云点点头,抬步便要走。

“小乌乐。”塔拉嬷嬷语意未尽,见小云又要走,说话间便有点喘气,“小乌乐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您肯定是世上最怜惜、最爱护殿下的人……”

“公主。”乌尼格日勒催促了一声。

小云原本要停顿的步伐最终没停,又流畅了起来。她于是并不回头,塔拉嬷嬷佝偻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深宫的阴影中。

走出一段,乌尼格日勒忽然开口喊她:“公主。”

“嗯?”小云回头。

突兀地,乌尼格日勒单膝下跪。他们身后跟着的侍从,也立即一同跪下,铁甲撞在石板路上,发出击磬一般的回响。

乌尼格日勒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公主,你是我的王,你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也有毅力去实现,你会比之前所有人都要飞得更高更远。月神会乘着你的翅膀翱翔。”

小云一怔,随后她站直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笑意,而是另一种沉默的肃然。她极其庄重地伸手按心脏欠了欠身,又将手心压在乌尼格日勒的额头上,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封赏的王礼,小云见代勒行过。

“月神赐福,赐你荣光安康。”

“起来吧。”小云收回手,把乌尼格日勒拉起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为塔拉的话难过啊,阿萨?”她态度一变,转为嫣然。

“其实我并不生塔拉的气,”小云示意乌尼格日勒看,她把掌心摊开,又收拢,“她看到得太小,也太少了。”

“旧时贵族,莫不如是。”乌尼格日勒严肃地说。

“是的,所以我还真的挺担心是一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我能借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他们的支持,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又要发愁了。”

“如果你真心想要男孩,有多的是的方法,如果你真心想要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孩,不可能拖到现在。”乌尼格日勒直白地讲,他毫无掩饰,干脆利落地戳破了她的伪装。

小云面色一顿,收起了脸上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平淡地抱怨道:“乌尼,我在你面前已经很坦诚了,为什么每次你都一定要看得最清楚呢?”

“是你每次都讲真话。”乌尼格日勒微微一停,纠正到,“只是有时撒谎。”

小云坦言:“是啊,你说得对,要是我真的需要一个男孩儿,我早就可以去生了,何必拖到现在。是我自己不愿意而已,我担心这个小孩会抢夺走我的地位。不过现在,我刚刚打了胜仗,月升失去了一位王族血脉,刚好需要一位新的。这是很好的时机。”她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明光。

言于此,书房马上便到,侍从停在院外等候,小云和乌尼格日勒继续往里面走。此刻他们身边刚好无人。

小云脚步缓了缓,低声说:“不过,我最近忽然想要与哥哥也生一个小孩。”

乌尼格日勒闻言脸色一凝,刚要阻止,就见小云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解释到:“你不用讲,我知道你的顾虑,”小云微微蹙眉,目光里有一抹淡淡的忧愁,“但如果没有孩子,以后有什么变故,他自己一个该怎么办呐……”

“……你准备的那个小孩,是谁的?”乌尼格日勒低声问。

外臣见到公主到来,纷纷出来迎接,小云并没有机会答话。她望了一眼乌尼格日勒,抬手指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胸口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划伤。

开春了,日头到得早。每日清晨,阳光就能透过高窗晒进来,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用于睡卧的稻草禾杆晒得热气腾腾,阴影才慢慢地挪进来。待到石缝间虫豸开始出没,那便是星光高挂的时节了。柳胤端每晚就睡在高窗底下,看星星一圈一圈走过。平心而论,这是一间十分清洁的牢房,行军打仗时若有这样一处营地,那简直比皇帝行宫还好。

这个月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牢里久坐,或是气候升温,他的腹中一下胀大起来,明明前些日子还可以翻滚跑跳,现在连在一方囚室里散步也感觉有些笨重。手脚都有些浮肿。他的味道开始渐渐地散发出来,怀孕让他的身体素质下滑,无法控制气味。

同样身在囹圄,这次却和之前很不一样。诚然柳胤端心定,每日数着日头枯坐也是一种磨练。胎儿在腹中偶尔蠕动,并没有激起他心底的满足与喜悦,反而隐隐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他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一个寄生。这孩子并不是因爱而生,他既来之则安之。

“喂,吃饭了。”

铁条被哗啦啦地敲响,柳胤端从入定中猛然回神,头脑一愣,并没反应过来。在外面站着的那位女子已然不耐烦了,她顺手把每日的馕饼一扔,她力气虽大,准头却极不好。饼哐当一声砸在铁栏杆上,又弹出去飞了老远。

那女子看也不看,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也不给他打每日例菜——也许是因为需要他肚子里的胎儿,白云公主并不苛待他的食物。

柳胤端默默地看着落在外面地上的饼,没有说话。

“哎呀,喀依拉,哎呀。”一位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子闻声小步赶来,一边叹气,一边把馕饼捡起来。他是管理这一牢的是侍卫小队长,叫伊玛。喀依拉并不理他,板着脸把饭盒一甩,径自挤开他向外走去。

伊玛摇摇头,隔着栏杆把饼子递给柳胤端,又自己把菜端来,半是安抚,半是合稀泥道:“你别见怪,我们月升的姑娘脾气都大。”

“劳烦了。”柳胤端起身接过,并不放在心上。

伊玛摆摆手,瞧着送饭的喀依拉走远去了,才小声地跟他说:“其实喀依拉人很好,只是她很恨你们靖国人。”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惋惜,“之前打仗,她丈夫打没了,兄弟也没了,原本还有个孩子,人还有点精神,结果后来孩子也病死了,现在她就一个人守着她两边的阿玛过日子,过得很苦。”

“哦。”柳胤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承认,“她是该恨靖国人。”

伊玛摇了摇头,语气变了一个调,“其实她要想过得好,也不是不行,只是她自己转不过来。”他抬眼扫了一下喀依热远远的背影,小声讲,“她和你一样,也是……那个。你们两个日子都不该过得那么苦。”他瞅了一眼柳胤端的肚子,等了片刻,却没见他接话,于是自己往下讲了,“我们前面都跟她讲,不要难为你,你们俩都一样,而且你还怀着孩子……”

可能因为人到中年,或性格如此,伊玛很热爱与人拉家常,牢里常年就一队看守,来来去去知根知底,自从柳胤端来后,伊玛就很喜欢跑来和他聊天。柳胤端不时回应,这天南地北的两人也算聊得有来有回。

二人正说话间,听见走廊上有人来。伊玛起先还以为是隔壁牢的看守在与喀依拉讲话,瞥了一眼后却看见那人朝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陌生将士,但没有任何随从,穿着打扮虽然不显示等级,但看着自有气度。

伊玛挺胸迎上去,正要质问,却见来人出示了公主的令牌。对方的目光从伊玛身上扫过,像拂过一抹灰尘,他在牢门口站定,直接命令道:“把这里清空,我走之前不准放人进来。”

牢房内,柳胤端他抬起眼睛与对方对视。

“银刀将军。”柳胤端挺直脊背。

来人冷目灼灼如鹰巡空,柳胤端守城的时间长,而银刀将军永远都在冲锋的战马上,柳胤端十分敬佩这样身心如铁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熬过十年战败的奴隶生涯,只是如今他归国,又逢明主,靖国未免要直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果了。

“你可以吃。”乌尼格日勒看见他手边的食物,简短地讲。

“愿邀将军一同入席。”柳胤端不卑不亢地回应。

乌尼格日勒皱眉,冷硬地说:“你这里没有酒,我怎么一起?”他的汉话并不是很好,虽然口语还算流畅,但用词都很简略,也不能完全理解言外之意,“我来看你到底是什么样。”

柳胤端点点头,站在原地,任对方打量,态度很平静,“将军满意吗?”

“你长得有些像以前靖国的一位败将,他打仗也很勇猛,可惜当时已经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活着还是死了。”乌尼格日勒端详他一会儿,评价道。

柳胤端眉头微挑,冷静地说:“我只听过银刀将军上谷惨败,导致割地、赔款、禁商,并没听过大靖输过。”

“我输,是因为月升输了,不是因为我被你们打败了。”乌尼格日勒冷冷地说,“靖国人没有人赢过我。”他想了一想,又讲,“十年前你的那位将军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这十年都在操练,那么今后战场遇到,可以和我比试比试。”

柳胤端闻言忽然一怔,神情就沉默了下来。乌尼格日勒并不在意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靖国国家大,但是没有什么打仗好的将领,月升却人人一心,我们败给你,只是输给你们的国家而已。”

柳胤端本不欲做口舌之争,何况他现在是阶下囚,但是听得对方言语间如此傲慢,还是忍不住道:“我先前以为,是因为银刀将军输了上谷一仗,月升才输了,没想到是因为月升输给了大靖,银刀将军才输了。是我想错了。”

乌尼格日勒没有听懂他言语间讽刺的意味,而是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十分后悔,如果按我自己来,我们不会输。”

柳胤端意识到他干涩的汉语中另有深意,于是收敛起一时激愤,正色问:“如果是将军自己,会怎么做?”

乌尼格日勒眼瞳默了一瞬,而后忽然寒光暴起,“我根本不会去直接攻城!上谷城墙宽约四丈五尺高约八丈八尺,四角还有角楼,非大型攻城器不破!我们长途奔袭,根本没有带这种武器,我怎么可能直接攻城?”他的汉话虽然粗粝,但却格外不假思索,十年了,他都没有忘记城墙的厚度,就像他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千遍万遍,熟练到用异国的语言都能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代勒王骄纵轻敌的后果吗?”柳胤端冷冷地说。上谷是大靖西域最后一座城池,城壕深厚存粮充裕,当初靖军就是借此地利,才生生扛过月升凶猛的攻势直到最后反败为胜的,“有虎豹骑在,上谷固若金汤,你们若是切断补给围城三月,倒可以试着把我们拖死……”

“但你们守的只是一座城。”乌尼格日勒打断他,目光如电,“上谷后边,都是平原和绿洲,我会把你们围死在城里,你们想待在城里,可以!你们想去报信,不怕死的出来,跑得出去,也可以!我可以和你们的大军在平原上决战!”

“果然……你们图谋的并不只是上谷。”柳胤端感叹,他久违地感到胸腔鼓噪,心头发热,少时他常常与父兄作这种纸上谈兵的练习推演,没想到经年之后,他首次演练竟然是和这位老对手,“天格斯的骑兵锐不可当,大靖没有你们这么健壮的良马,步兵到了平原上,会被轻易地碾成肉泥。我方自然不会主动出城与你面对面与你冲锋,我会守城拒战。”

两国交战,最后比拼的不再是将士个人的素养,而是国家的实力,拖延的越久,经济不济的自然越有可能崩溃。

乌尼格日勒自然能明白柳胤端的战术,只是,“商路会先消失。我根本不在乎上谷。没有了商人,上谷什么都不是。”

上谷本来就是因商而集聚的城市,三十六国及至来往密集,因此而设城邦。战争一起,商路断绝,上谷的地利之便尚不至衢地,新的商城自然会崛起。

柳胤端承认道:“确实如此,胡地之运不过百,只不过要是商路没了,那月升何必又非要上谷呢?”

高窗外兀地落下了一只鸟,鸟翅扇动,声响一时惊心。

地牢内,两个国家最顶尖的将领彼此对视。柳胤端有点羡慕乌尼格日勒,不惑之年,却仍然不丧青云之志,诚然他的王一败涂地过,而今他居然又有了一位新的王,比前一位更忠心。柳胤端却已经不想做大靖的子民了。

“我知道她不仅仅是想要一座城。”柳胤端轻声说,“偶尔想起来,我也挺想祝愿她成功的。”说罢,自嘲一笑。

“她会,不需要你的愿望。”乌尼格日勒漠然地说。他已经对此人有所了解了,于是打算离开,却又听见对方讲:

“将军,你之前提到的那位败将,虎豹骑的柳将军,他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是在和南越的大仗中身中十数箭而亡。”

乌尼格日勒即问:“他胜了吗?”

“大胜。”柳胤郑重地说。

“好!”

“你说的他的儿子,小柳将军,在那次与敌人缠斗从马上摔下,摔断了右腿,从此解甲归田。”

“是好儿郎!”乌尼格日勒并不道可惜,只赞赏,又追问,“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柳家再没有能上战场的子孙了。”柳胤端摇头。

“可惜了,靖国养不出英雄!还是都投胎到月升来。”

乌尼格日勒离开了,柳胤端重新坐下来吃饭,他像往常那样一点一点,细致地把饼子掰碎,泡在菜汤里。

过一会儿伊玛见来人走了,悄悄跑过来看一眼情况,只见柳胤端面无异色,一边掰饼,一边消遣似的在念些叽里咕噜的汉诗: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柳胤端把最后一点饼渣捻进嘴里吃掉,然后低低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他顿了一顿,眼神里闪过一瞬冷然,“不忆李将军。”

乌尼格日勒去找小云时她刚刚结束议事,他待朝臣们都离开后才走进去,小云正在伏案写字,乌尼格日勒也并不打扰,在门边就跪坐了下来。

“……好,这样我又底气些。”小云喃喃自语,她收了笔,才抬头去看,发现是乌尼格日勒,于是笑着问,“阿萨来了,有什么事?”

小云知道他去看了那个肃良和,却并不询问。

乌尼格日勒道:“明日清晨走,时间太早,我就不来找你,你也不必起来送。”

“哦。”小云应了一声,他们早就定好,乌尼格日勒要在靖国使团到金仓前离去前往封地,以防节外生枝,“明早我要去天格斯巡视,确实也送不了。”

“嗯。”乌尼格日勒点了点头。

小云还提着笔,乌尼格日勒看见她笔尖上慢慢聚起一滴墨汁,将掉。房内一时静寂,二人忽然无话可说。

“啊,”小云忽然醒悟到了什么,笔尖上那滴墨汁被她一甩,沾到纸面上,污渍了书信,小云浑然不觉,起身献宝似的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说,“今日有一队南边来的游商献了一箱珍宝首饰给我,阿萨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她说着就要给乌尼格日勒展示里面的物品。

她忽然太激动,乌尼格日勒也有些心悸。

“不必了,东西早都打点好了。”他仍然摇摇头。

“好。”小云金棕色的眼睛闪了闪,也冷静了下来。

此刻乌尼格日勒却伸手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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