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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眼前人

 

柳胤端沉默地走进寝殿。

房里一阵甜柔的花香。云中君端坐在床上,金纱床幔下阴影柔和,遮住他一角身影。却刚巧南墙上开了一扇窗,阳光多有意,照在仙人身上。

他的眼睛和小云完全不像,大胜月升之后先帝赐给他父亲一盒月升产的宝石,云中君的眼睛像那些宝石,关在匣子里。

柳胤端垂下头,顺从地跪下,温查花的香气不知为何笼罩着他,让他浑身发软。

“殿下……”他膝行,靠近对方,没有人阻止他,于是他几乎是贴在云中君脚边跪着。

他感觉到自己双腿间那块布料潮湿得令人烦恼。柳胤端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云中君的脸,那是一张与人世间没有关联的脸,他在这上面看不见一点情绪,漂亮的玻璃棋子。

柳胤端盯着他,突然间起身吻住了云中君的唇。

云中君没有反应,他眨了眨眼,顺从地张开了嘴。

柳胤端不怎么会和人相近,只能模模糊糊地想着小云,试着把舌头探进去,云中君毫不反对,几乎是柔顺地任他亲吻,舌尖勾进来,任柳胤端打转。柳胤端生涩,唇舌不知道怎么避开牙齿,只会往复地在云中君唇尖上回旋。

也许是腻味了,云中君此刻却忽然凑前,探着舌头灵活地冲到柳胤端的口里打了一圈转。柳胤端冷不防,被吓了个倒仰,立刻松开了云中君。

云中君的唇上牵出一条银线,他被亲得血色上涌,嘴唇一片珠红。柳胤端检视,他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神思起伏。

“殿下喜欢吗?”柳胤端探问,云中君却始终不回应。他索性站起来,带着云中君往床上倒。

他从没主动碰过什么人,云中君是,于是带着哥哥的手指,碰在柳胤端的阴蒂上。

“摸到了吗?就这里,他很喜欢的地方。”小云空着的另一只手贴着云中君的腰腹摸下去,指尖灵巧地撇开那点软肉的包裹,找到云中君的小珠子。

“哥哥,其实你也喜欢。”她对着云中君的耳朵吹了口气,手上熟稔地捻动起来。

“啊!”云中君尖叫一声,腰软下去,小云刚好借机操进他的穴里,顺着他瘫软下去的姿势,她干得很深。

云中君高潮了。

他头垂下去,贴在小云怀里。小云的脸露了出来,她柔美的脸庞与金棕色的眼睛。她看着柳胤端笑。

“你也到了,是不是?”她轻声说,“刚刚哥哥掐着那里了吧,嗯?”

乌尼格日勒首先听到了前方黑暗里的异动,他立刻伸手示意阿达孟和。

“没事,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阿达孟和自信地摆了摆手。

乌尼格日勒没有放松警惕,他谨慎地侧耳倾听。乌尼格日勒从小在牧场上长大,对马群极其熟悉,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凭借声音听出敌人来的有多少匹马。他很快便听出来那是一支小队,至多不过二十人,为首的马距离后面有一小段距离。

太阳早已落下,月光还未能深入此处,影影憧憧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乌尼格日勒眯起眼,慢慢地,黑暗中走出来一匹无鞍的马,这是一匹老马,步伐迟缓。看见了他二人后,顿了半晌,像是辨认出阿达孟和的马,然后才上前几步,亲近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月升多山,天格斯夜晚行山路不点火把,由老马引路,常常一夜之间倏忽而至,偶然有牧民撞见,传为鬼军。

乌尼格日勒一愣,心底古怪地翻涌了起来。果不其然,几步之后,一个人影显现了出来。这是打头的先锋兵。这人站住看了片刻,偏过头响亮地往外吐了口东西,举起手晃了三圈,向身后人示意。

“小殿下回来了。”来人宣布,声音粗葛。

“伊兰台。”阿达孟和也认出了对方,下马与对方打招呼。

乌尼格日勒坐在马上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跳下马来。

伊兰台对阿达孟和行完礼,转向乌尼格日勒,夜色中一张灰漆漆的老脸,两枚眼窝里精光四射,他转过头看见乌尼格日勒,那张树皮似僵硬的脸猛地一动,身体抽了一下,不知是想向前冲还是向后退。

“将军!”他几乎是骤然失力般跪了下去。

乌尼格日勒在他的膝盖接触到地面前的一瞬间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用力地提了起来。

“萨仁巴雅尔里没有将军,”乌尼格日勒握着胳膊,他攥住对方,攥得极用力,说话也极用力,似乎吐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石头一般,“只有兄弟。”

乌尼格日勒和对方紧紧抱在一起。

萨仁巴雅尔是天格斯铁骑里的一支小队,他们骑最健壮的马,用最锋利的武器。每场战斗都站在最前排,紧跟在乌尼格日勒或者代勒王的身后,对大靖的士卒发起冲击。每位士兵进入萨仁巴雅尔之前都会给自己挖一个坑,埋下一件随身物品,这意味着他们从此之后不再是活人,而是已经对月神许愿,即将前往神殿的活死人,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玉典赤,自己看守自己的坟墓大门。

在十年前的上谷之战中,乌尼格日勒那一代萨仁巴雅尔几乎全部战死沙场,之后代勒王没有再重整过这支小队,萨仁巴雅尔名存实亡。

伊兰台瞪着乌尼格日勒,他用力瞪着眼睛,却还是止不住脸上的颤抖。他抖着嘴唇想要说话,上最响亮的鼓声。

“哥哥。”

小云从午后梦中悠然转醒,一睁眼就看见阿勒吉斜靠在床头,也不做声,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来温泉边喝水的鸟儿,阳光照亮他琉璃般的眼瞳,他面无表情,就像一个金丝木偶。

阿勒吉并不理会她的呼唤,小云爬起来攀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娇声娇气地又喊了一声:“哥哥。”还带着一丝梦中的困慵,她慢慢地凑过来把脸颊贴在阿勒吉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一下。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一点也不笨,聪明极了,大家都敬服你。父王死了,你就是新的王……”小云的脸上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柔光,阿勒吉回过头与她对视,小云看着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有着玻璃眼珠,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歪着头看他,继续说,“然后呀,我就把你杀了,”小云凑上来,在阿勒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一个珍珠般的吻,“我成为了月升的王。”

“嗯。”阿勒吉点了点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哥哥?”小云看他认真,不禁微笑。

“听得懂,要杀了我,小妹要当王。”阿勒吉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照出小云的面容,里面却没有他自己的情绪。

“谁要杀了你?”小云搂着阿勒吉的脖颈,仿佛双生子般血肉相融的亲昵。

“小妹。”阿勒吉与她肌肤厮磨,低声喃喃。

“那你怕吗?”小云问。

阿勒吉摇摇头。

小云追问:“那你怕什么?”

阿勒吉垂目,“怕忘记的你。”仙人垂怜,“你的名字。”

小云一愣,接着云消雾散春水照,“你怎么会忘记我名字呢哥哥,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啊,只要别人喊你,你就会知道我叫什么呀。”小云捧住他的脸,望进阿勒吉的瞳孔里,她的神情奇异,明明是笑着的,却显得那么惊奇,“你死了,我死了,你都不会忘记我,你不要怕。”

“我害怕。”阿勒吉轻声说。

“你不要怕。”小云扯下床幔,金丝绣线撒下来,她身上漫漫都是金光,“哥哥,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就算所有人都要把月升给你,我也不会杀你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爱你。”

她低声哄着阿勒吉,伸手解开他的腰带。衣襟散开,一道窄窄的结痂挂在阿勒吉的胸口上,小云张嘴含着他的乳珠,手指穿过绫罗,往深处探去。她的手指游鱼般抚摸了一下他的阳具,很快逡巡到双腿之间,受伤日久,阿勒吉很快情动。

小云分开他的大腿,剥开他的肉唇,用指腹轻一下重一下地弹弄他的阴蒂。阿勒吉的喘息变了调,腰悬空着往上顶,肢体缠着小云,向她索要。

“不行,哥哥你不准动,否则伤口会裂开的。”小云敏捷地一把按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地压在床上,“你的伤口要是裂开,扎娜会骂我的。”

她说着话,已将自己的阳具顶在阿勒吉肉穴外面,却不进去。小云箍着他的腰,额角青筋绷起,眼神却有些放空,居高临下地、迷恋地盯着阿勒吉,看着他他无法忍耐地在床上摆腰挣扎。

“那就杀了她!”阿勒吉美丽的面容崩裂扭曲,“我要杀了她!”他不管不顾地大喊。

“不准杀人!”小云按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阿勒吉被衣物缠住,难以脱身,而她的肉具还顶在他外面,随着他的挣扎,一下一下要把他小穴里的水给蹭出来。

阿勒吉马上要崩溃了,许久未被触碰的地方敏感极了,小云坚硬的阳具抵着他,破开他的肉唇,重重压在他的阴蒂上,被他浅浅地一含,又冷酷地离去,没两下,他的小穴整个都扇动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往外吐水。

小云捏着他的腰,态度很平和:“我是不是说过不准杀人,啊,哥哥?你不听话。”

二人角力,小云掐着他的腰,面部都涨红了,她并不扩张,而是就这样缓慢而直接地顶了进去。阿勒吉并不生涩,然而几个月未曾行事,他此刻又蓄力不肯放松,小云进得极慢,他的穴把小云咬得很紧。

但渐渐的,也许是因为伤口还没彻底恢复,小云越进越深,他骤然失了力,仰面倒在床上,几乎是无助地被小云破开,顶到最深处。小腹仰天朝上,随着小云的进入,肚皮底下被撑开一道鼓胀的阴影。小云还要按着他,他的穴已经含小云含得太紧了。没有前戏,小云又大,一点轻微的动作都带给他一阵细微的小高潮,待小云完全进入,他捂着肚子,抽搐式地往外滴水。

小云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慰叹,这对于她也是一次征伐,脊背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终于,她插到了最里面。小云在在阿勒吉的胸口上趴下,眯起眼睛,一边随手抚弄他的乳尖,一边感慨:“哥哥,我们要是双胞胎就好了,这样在阿玛肚子里我就可以开始操你了。”

她快快乐乐地笑,“我要从你刚出生就操你。”

阿勒吉已经淌水淌得停不住了,她还嫌不够,伸手去摸阿勒吉的阳具,手心抓着他的顶端蹭,手指摸下来,点在阴蒂的尖尖上。阿勒吉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小云却笑了。她低下头吻住她哥哥,然后突然摆腰,开始重重地操他。每一下都往最深处顶,操进泉眼里。

“哥哥,给我张大腿。”小云轻柔地吻掉阿勒吉的眼泪,她操他的动作很用力,语调却花枝般柔软,“我要把你操破,操晕过去。”

阿勒吉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却主动张大了双腿,“痛了,小妹,痛了!”

“真的吗?”小云闻言停了下来,直起身凑过去看。两人交合的地方,阿勒吉的穴已然被插得通红,水光四溢,像一口活色生香的肉泉,她插一下,里面就要涌出一股水波。她停,阿勒吉却抬起屁股,向她扭腰,他一边含着泪喊痛,一边卖力地吃着小云。

“不对,哥哥,你根本不痛,你是要到了呀。”突兀地,小云把阳具从阿勒吉的身体里抽了出去,阿勒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停了。小云微笑着,阿勒吉的穴在空虚中无声地抽搐了起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小云就重重撞了上去。

一声呜咽,他腿间喷得像尿了一样。

小云整理好出门时,看见塔拉嬷嬷领人久违地守在门边。这个冬日带来的疾病凶狠地损毁了她的身体,她一下看着就苍老不堪了,行走坐卧都要人搀扶,也无法再亲自照料阿勒吉。

“小乌乐。”塔拉嬷嬷向小云行礼。

小云见是她守在门口,有些惊愕,自病后,她难得出门,是以小云不得不亲自搬来与阿勒吉同住。

“快起来,”小云连忙扶起对方,“怎么今天是你特地跑来守着,身边的人也不拦着?”她有些嗔怪。

“照顾殿下本来就是我的本分。”塔拉嬷嬷恭恭敬敬地回,她顿了一顿,又小声劝到,“小乌乐,殿下的身体毕竟没有全好,如今又怀着孕……”

闻言,原本小云清爽的神态上细微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但她只耐心地应道:“我知道的,塔拉,你别担心。”

塔拉嬷嬷并不信服,但也没有再讲,只是双手合十念叨:“月神保佑,殿下平安无事。我现在每夜都在对着月亮祈福,祈求月神保佑,殿下平平安安,肚子里的小王子也平平安安。这么多年了,先王终于能安心了。”

“是吗?”小云笑了一下,透亮的眼珠不易察觉地一闪,“那要是是个女孩呢?”

“公主自然也好,能像殿下那般美貌,是月升的荣耀。”塔拉嬷嬷垂着头,态度很恭顺。

“女孩不好,女孩不能继承王位。”小云垂眸,眼睫遮挡住她金棕色的眼珠,“要是是个女孩,他还得再生一次。”又抬眸,看着塔拉嬷嬷,“就像我阿玛那样。”

塔拉嬷嬷蠕动了一下嘴唇,却并不出声,小云等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只是问她:“塔拉,你说你每夜都在祈祷,能不能也帮我祈祷一下,祈祷我得偿所愿?”

塔拉嬷嬷正要应答,就听见院门口有人毫不犹豫地讲到:“公主所愿,必定应验。”语调短而果决。

乌尼格日勒跨进院门,这才行礼,奏道:“受外臣所请,请公主移步议事。”

“哦,是我误了时辰。”小云点点头,抬步便要走。

“小乌乐。”塔拉嬷嬷语意未尽,见小云又要走,说话间便有点喘气,“小乌乐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您肯定是世上最怜惜、最爱护殿下的人……”

“公主。”乌尼格日勒催促了一声。

小云原本要停顿的步伐最终没停,又流畅了起来。她于是并不回头,塔拉嬷嬷佝偻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深宫的阴影中。

走出一段,乌尼格日勒忽然开口喊她:“公主。”

“嗯?”小云回头。

突兀地,乌尼格日勒单膝下跪。他们身后跟着的侍从,也立即一同跪下,铁甲撞在石板路上,发出击磬一般的回响。

乌尼格日勒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公主,你是我的王,你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也有毅力去实现,你会比之前所有人都要飞得更高更远。月神会乘着你的翅膀翱翔。”

小云一怔,随后她站直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笑意,而是另一种沉默的肃然。她极其庄重地伸手按心脏欠了欠身,又将手心压在乌尼格日勒的额头上,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封赏的王礼,小云见代勒行过。

“月神赐福,赐你荣光安康。”

“起来吧。”小云收回手,把乌尼格日勒拉起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为塔拉的话难过啊,阿萨?”她态度一变,转为嫣然。

“其实我并不生塔拉的气,”小云示意乌尼格日勒看,她把掌心摊开,又收拢,“她看到得太小,也太少了。”

“旧时贵族,莫不如是。”乌尼格日勒严肃地说。

“是的,所以我还真的挺担心是一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我能借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他们的支持,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又要发愁了。”

“如果你真心想要男孩,有多的是的方法,如果你真心想要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孩,不可能拖到现在。”乌尼格日勒直白地讲,他毫无掩饰,干脆利落地戳破了她的伪装。

小云面色一顿,收起了脸上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平淡地抱怨道:“乌尼,我在你面前已经很坦诚了,为什么每次你都一定要看得最清楚呢?”

“是你每次都讲真话。”乌尼格日勒微微一停,纠正到,“只是有时撒谎。”

小云坦言:“是啊,你说得对,要是我真的需要一个男孩儿,我早就可以去生了,何必拖到现在。是我自己不愿意而已,我担心这个小孩会抢夺走我的地位。不过现在,我刚刚打了胜仗,月升失去了一位王族血脉,刚好需要一位新的。这是很好的时机。”她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明光。

言于此,书房马上便到,侍从停在院外等候,小云和乌尼格日勒继续往里面走。此刻他们身边刚好无人。

小云脚步缓了缓,低声说:“不过,我最近忽然想要与哥哥也生一个小孩。”

乌尼格日勒闻言脸色一凝,刚要阻止,就见小云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解释到:“你不用讲,我知道你的顾虑,”小云微微蹙眉,目光里有一抹淡淡的忧愁,“但如果没有孩子,以后有什么变故,他自己一个该怎么办呐……”

“……你准备的那个小孩,是谁的?”乌尼格日勒低声问。

外臣见到公主到来,纷纷出来迎接,小云并没有机会答话。她望了一眼乌尼格日勒,抬手指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胸口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划伤。

开春了,日头到得早。每日清晨,阳光就能透过高窗晒进来,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用于睡卧的稻草禾杆晒得热气腾腾,阴影才慢慢地挪进来。待到石缝间虫豸开始出没,那便是星光高挂的时节了。柳胤端每晚就睡在高窗底下,看星星一圈一圈走过。平心而论,这是一间十分清洁的牢房,行军打仗时若有这样一处营地,那简直比皇帝行宫还好。

这个月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牢里久坐,或是气候升温,他的腹中一下胀大起来,明明前些日子还可以翻滚跑跳,现在连在一方囚室里散步也感觉有些笨重。手脚都有些浮肿。他的味道开始渐渐地散发出来,怀孕让他的身体素质下滑,无法控制气味。

同样身在囹圄,这次却和之前很不一样。诚然柳胤端心定,每日数着日头枯坐也是一种磨练。胎儿在腹中偶尔蠕动,并没有激起他心底的满足与喜悦,反而隐隐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他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一个寄生。这孩子并不是因爱而生,他既来之则安之。

“喂,吃饭了。”

铁条被哗啦啦地敲响,柳胤端从入定中猛然回神,头脑一愣,并没反应过来。在外面站着的那位女子已然不耐烦了,她顺手把每日的馕饼一扔,她力气虽大,准头却极不好。饼哐当一声砸在铁栏杆上,又弹出去飞了老远。

那女子看也不看,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也不给他打每日例菜——也许是因为需要他肚子里的胎儿,白云公主并不苛待他的食物。

柳胤端默默地看着落在外面地上的饼,没有说话。

“哎呀,喀依拉,哎呀。”一位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子闻声小步赶来,一边叹气,一边把馕饼捡起来。他是管理这一牢的是侍卫小队长,叫伊玛。喀依拉并不理他,板着脸把饭盒一甩,径自挤开他向外走去。

伊玛摇摇头,隔着栏杆把饼子递给柳胤端,又自己把菜端来,半是安抚,半是合稀泥道:“你别见怪,我们月升的姑娘脾气都大。”

“劳烦了。”柳胤端起身接过,并不放在心上。

伊玛摆摆手,瞧着送饭的喀依拉走远去了,才小声地跟他说:“其实喀依拉人很好,只是她很恨你们靖国人。”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惋惜,“之前打仗,她丈夫打没了,兄弟也没了,原本还有个孩子,人还有点精神,结果后来孩子也病死了,现在她就一个人守着她两边的阿玛过日子,过得很苦。”

“哦。”柳胤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承认,“她是该恨靖国人。”

伊玛摇了摇头,语气变了一个调,“其实她要想过得好,也不是不行,只是她自己转不过来。”他抬眼扫了一下喀依热远远的背影,小声讲,“她和你一样,也是……那个。你们两个日子都不该过得那么苦。”他瞅了一眼柳胤端的肚子,等了片刻,却没见他接话,于是自己往下讲了,“我们前面都跟她讲,不要难为你,你们俩都一样,而且你还怀着孩子……”

可能因为人到中年,或性格如此,伊玛很热爱与人拉家常,牢里常年就一队看守,来来去去知根知底,自从柳胤端来后,伊玛就很喜欢跑来和他聊天。柳胤端不时回应,这天南地北的两人也算聊得有来有回。

二人正说话间,听见走廊上有人来。伊玛起先还以为是隔壁牢的看守在与喀依拉讲话,瞥了一眼后却看见那人朝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陌生将士,但没有任何随从,穿着打扮虽然不显示等级,但看着自有气度。

伊玛挺胸迎上去,正要质问,却见来人出示了公主的令牌。对方的目光从伊玛身上扫过,像拂过一抹灰尘,他在牢门口站定,直接命令道:“把这里清空,我走之前不准放人进来。”

牢房内,柳胤端他抬起眼睛与对方对视。

“银刀将军。”柳胤端挺直脊背。

来人冷目灼灼如鹰巡空,柳胤端守城的时间长,而银刀将军永远都在冲锋的战马上,柳胤端十分敬佩这样身心如铁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熬过十年战败的奴隶生涯,只是如今他归国,又逢明主,靖国未免要直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果了。

“你可以吃。”乌尼格日勒看见他手边的食物,简短地讲。

“愿邀将军一同入席。”柳胤端不卑不亢地回应。

乌尼格日勒皱眉,冷硬地说:“你这里没有酒,我怎么一起?”他的汉话并不是很好,虽然口语还算流畅,但用词都很简略,也不能完全理解言外之意,“我来看你到底是什么样。”

柳胤端点点头,站在原地,任对方打量,态度很平静,“将军满意吗?”

“你长得有些像以前靖国的一位败将,他打仗也很勇猛,可惜当时已经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活着还是死了。”乌尼格日勒端详他一会儿,评价道。

柳胤端眉头微挑,冷静地说:“我只听过银刀将军上谷惨败,导致割地、赔款、禁商,并没听过大靖输过。”

“我输,是因为月升输了,不是因为我被你们打败了。”乌尼格日勒冷冷地说,“靖国人没有人赢过我。”他想了一想,又讲,“十年前你的那位将军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这十年都在操练,那么今后战场遇到,可以和我比试比试。”

柳胤端闻言忽然一怔,神情就沉默了下来。乌尼格日勒并不在意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靖国国家大,但是没有什么打仗好的将领,月升却人人一心,我们败给你,只是输给你们的国家而已。”

柳胤端本不欲做口舌之争,何况他现在是阶下囚,但是听得对方言语间如此傲慢,还是忍不住道:“我先前以为,是因为银刀将军输了上谷一仗,月升才输了,没想到是因为月升输给了大靖,银刀将军才输了。是我想错了。”

乌尼格日勒没有听懂他言语间讽刺的意味,而是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十分后悔,如果按我自己来,我们不会输。”

柳胤端意识到他干涩的汉语中另有深意,于是收敛起一时激愤,正色问:“如果是将军自己,会怎么做?”

乌尼格日勒眼瞳默了一瞬,而后忽然寒光暴起,“我根本不会去直接攻城!上谷城墙宽约四丈五尺高约八丈八尺,四角还有角楼,非大型攻城器不破!我们长途奔袭,根本没有带这种武器,我怎么可能直接攻城?”他的汉话虽然粗粝,但却格外不假思索,十年了,他都没有忘记城墙的厚度,就像他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千遍万遍,熟练到用异国的语言都能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代勒王骄纵轻敌的后果吗?”柳胤端冷冷地说。上谷是大靖西域最后一座城池,城壕深厚存粮充裕,当初靖军就是借此地利,才生生扛过月升凶猛的攻势直到最后反败为胜的,“有虎豹骑在,上谷固若金汤,你们若是切断补给围城三月,倒可以试着把我们拖死……”

“但你们守的只是一座城。”乌尼格日勒打断他,目光如电,“上谷后边,都是平原和绿洲,我会把你们围死在城里,你们想待在城里,可以!你们想去报信,不怕死的出来,跑得出去,也可以!我可以和你们的大军在平原上决战!”

“果然……你们图谋的并不只是上谷。”柳胤端感叹,他久违地感到胸腔鼓噪,心头发热,少时他常常与父兄作这种纸上谈兵的练习推演,没想到经年之后,他首次演练竟然是和这位老对手,“天格斯的骑兵锐不可当,大靖没有你们这么健壮的良马,步兵到了平原上,会被轻易地碾成肉泥。我方自然不会主动出城与你面对面与你冲锋,我会守城拒战。”

两国交战,最后比拼的不再是将士个人的素养,而是国家的实力,拖延的越久,经济不济的自然越有可能崩溃。

乌尼格日勒自然能明白柳胤端的战术,只是,“商路会先消失。我根本不在乎上谷。没有了商人,上谷什么都不是。”

上谷本来就是因商而集聚的城市,三十六国及至来往密集,因此而设城邦。战争一起,商路断绝,上谷的地利之便尚不至衢地,新的商城自然会崛起。

柳胤端承认道:“确实如此,胡地之运不过百,只不过要是商路没了,那月升何必又非要上谷呢?”

高窗外兀地落下了一只鸟,鸟翅扇动,声响一时惊心。

地牢内,两个国家最顶尖的将领彼此对视。柳胤端有点羡慕乌尼格日勒,不惑之年,却仍然不丧青云之志,诚然他的王一败涂地过,而今他居然又有了一位新的王,比前一位更忠心。柳胤端却已经不想做大靖的子民了。

“我知道她不仅仅是想要一座城。”柳胤端轻声说,“偶尔想起来,我也挺想祝愿她成功的。”说罢,自嘲一笑。

“她会,不需要你的愿望。”乌尼格日勒漠然地说。他已经对此人有所了解了,于是打算离开,却又听见对方讲:

“将军,你之前提到的那位败将,虎豹骑的柳将军,他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是在和南越的大仗中身中十数箭而亡。”

乌尼格日勒即问:“他胜了吗?”

“大胜。”柳胤郑重地说。

“好!”

“你说的他的儿子,小柳将军,在那次与敌人缠斗从马上摔下,摔断了右腿,从此解甲归田。”

“是好儿郎!”乌尼格日勒并不道可惜,只赞赏,又追问,“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柳家再没有能上战场的子孙了。”柳胤端摇头。

“可惜了,靖国养不出英雄!还是都投胎到月升来。”

乌尼格日勒离开了,柳胤端重新坐下来吃饭,他像往常那样一点一点,细致地把饼子掰碎,泡在菜汤里。

过一会儿伊玛见来人走了,悄悄跑过来看一眼情况,只见柳胤端面无异色,一边掰饼,一边消遣似的在念些叽里咕噜的汉诗: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柳胤端把最后一点饼渣捻进嘴里吃掉,然后低低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他顿了一顿,眼神里闪过一瞬冷然,“不忆李将军。”

乌尼格日勒去找小云时她刚刚结束议事,他待朝臣们都离开后才走进去,小云正在伏案写字,乌尼格日勒也并不打扰,在门边就跪坐了下来。

“……好,这样我又底气些。”小云喃喃自语,她收了笔,才抬头去看,发现是乌尼格日勒,于是笑着问,“阿萨来了,有什么事?”

小云知道他去看了那个肃良和,却并不询问。

乌尼格日勒道:“明日清晨走,时间太早,我就不来找你,你也不必起来送。”

“哦。”小云应了一声,他们早就定好,乌尼格日勒要在靖国使团到金仓前离去前往封地,以防节外生枝,“明早我要去天格斯巡视,确实也送不了。”

“嗯。”乌尼格日勒点了点头。

小云还提着笔,乌尼格日勒看见她笔尖上慢慢聚起一滴墨汁,将掉。房内一时静寂,二人忽然无话可说。

“啊,”小云忽然醒悟到了什么,笔尖上那滴墨汁被她一甩,沾到纸面上,污渍了书信,小云浑然不觉,起身献宝似的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说,“今日有一队南边来的游商献了一箱珍宝首饰给我,阿萨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她说着就要给乌尼格日勒展示里面的物品。

她忽然太激动,乌尼格日勒也有些心悸。

“不必了,东西早都打点好了。”他仍然摇摇头。

“好。”小云金棕色的眼睛闪了闪,也冷静了下来。

此刻乌尼格日勒却伸手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小云。

“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你的。”是一支金钗,“以后……”乌尼格日勒顿了一下,“你还是不必对我说谎。”

小云一愣,那晚她跑马太急摔丢了一支钗,没料想会被人捡回来。

“……我没有说谎啊。”小云的声音一下降下去,又升起来,“你就自己留着吧。”她睁着眼睛,嘴硬。

“我戴花钗应该不好看。”乌尼格日勒把金钗放到桌面上。

“那带上这一双明珠吧。这是南越国产的,很珍贵。”小云转头从箱子里捧出了一个红绸包裹的盒子,跟乌尼格日勒随口说到:“据说以前汉家有个男儿送给他心爱的女子一对明珠,可惜那位女子却已成婚了,不得不退还。”

乌尼格日勒眉头微蹙,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小云打断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等到成婚的时候再把它退还给我。”小云歪了歪头,使得她的神态看上去很顽皮,就好像这只是一个玩笑一样。

“我不会成婚,也不会退还。”乌尼格日勒接过盒子,“只是它很珍贵,路途上奔波,有可能失掉。”

“那我再帮你找回来,就像你帮我找回钗子一样。”小云把金钗重新插回发间,宝石在她眼睛边闪烁,光芒恒久,“将军,我祝你路途顺利,为我月升开疆拓土,一往无前。”

“拜谢我王。”乌尼格日勒行礼,他直起身,捧着盒子,突然问,“这只是南越产的?还是南越送的?”

小云一挑眉,有些惊异,但随即,她微笑,“靖国要想出使百盛,就如我若想沟通南越一样,谁肯呢?”

月升的王都坐落在一片美丽的河谷中,背靠绵延的森林与雪山。交错绵延的河网带来冰雪融水,使得这片土地绿意盎然,格外适宜耕种。每到秋收,耕地里出产的糜黍往往满溢谷仓,一片金黄,牧民口耳相传,由是得名金仓。

正值初夏,原野上杂花盛放,锦绣青碧。蓝天明日下,金仓城巍峨的城墙雪白发亮,沉默的铁甲武士,执戟立于城下,刀兵森然。随着王室婚期的临近,到来的王公贵族、行商牧民愈来愈多,逐渐填满了城内每一座驿站。大街上,贩卖天南海北各色货物的摊贩比平日翻了三倍,都是听说靖国与月升破冰后闻风而来的。昂贵的丝绸与瓷器被收藏在店铺深处,等待与宝石交换。

冬日里城墙下发生过的血腥和冰雪一起消散了,就像没人在夏天记得冬天的寒冷一样。在城内找不到住宿的人,竟在城墙周边建起了热闹的帐篷营地,即使夜间城门关闭后也通宵饮酒歌唱。月神的子民欢欣鼓舞,庆祝即将发生的结合,迎接新王。至前王代勒病逝,月升王座已空悬十一年有余。

官道上,满载货物的车辆和急着进城贩售的羊群挤在一起,排队等候进城。路边,细碎的野花随风飘摇,牵绊住女子的裙角。

也许是风走得太急,几片花叶纠缠在一起,卷进了素罗里,她身旁的男子发现,便俯下身帮她解围。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男子笑,把折下来的花送与女子。

女子与他相视一笑,“可惜不见卓文君。”

这是一对远道而来的汉人男女,都做胡服打扮,惟女子头戴帷帽遮脸。二人并不急着进城,反而停下来细细欣赏了一番金仓城墙与城外的风景。

“没想到这里也有好似江南般清丽的风景。”女子浅浅赞道,“读多了‘黄云陇底白云飞’,以为月升也似西域般都是大漠黄沙。”

“不如江南。”男子却唱反调,“月升定居于此也不过百年,若说奢靡,连城墙也涂满白漆,可是你看它路面上尘埃密布,可想它是没有护路兵的,不过都是矫饰罢了。只是可惜风景天生,要白白被牧畜糟蹋。”他是见有人在远处的原野上牧羊吃草。

“伯卿思归了。”女子低头轻笑。

正这时,突然听得身边有人接话:“野草长得那么快,不让羊去吃,难道要让人自己去割?那还不叫人累死?”

一个胡商突然插嘴,他原本悠然地躺在货堆顶上小憩,不巧被路过的二人吵醒。这人讲的是汉语,声调里虽然有浓重的胡音,说话却非常流利,面容英俊,然而眼睛里总透着一股市侩狡黠。

男子先吃了一惊,皱起眉,本不欲理会,却没料到对方反而笑嘻嘻地开口挽留道:“张大人,别急着走啊,你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你是何人?”男子扫他一眼,不做回答,心头有些戒备,言语间便有所傲慢。

“怎么,”胡商眼珠子一转,像是深感有趣,他随着鼓点摇头晃脑起来,笑容加深,“大司徒没有和你提过我的名字吗?”

原来这位汉人男子,正是大靖持节特使张省言。如今大靖的使团距离金仓还有两日的路程,他是却特地避开眼目,独身一人先到。

张省言冷笑一声,当即出言回敬,“我只听司徒讲过买了一把好斧头,正可以用来劈柴。”

胡商一挑眉,吃惊却并不发怒,反而鼓掌赞叹道:“果然是靖国,果然是司徒,唯有你们这样的大人,才用得起金斧头劈柴。唯有这样的大人驱使得起阿苏赫。”他从货堆上一跃而下,一改前例,恭敬得几乎有些虚假地弯腰行礼,长声道:“见过大人。”

阿苏赫一词,在本地语中意为斧头。他本是三十六国中跋禄迦国人,少时即随父母走南闯北,现在经营着自己的商队,常常往来于靖国以西各部。好美酒皎女,时年三十有二,并无家室。

接到上命后不久,张省言收到了一封来自司徒的信函,里面密封着一张名单和一份详尽的档案。据传月升会培养细作,大靖也会在三十六国中收敛人才,乃至成为国库中一笔固定的支出。这份名单上列的就是张省言一路可用的人名,有的是当地王公贵族,也有的是僧侣伙夫,他们能为张省言提供当地的情报。而划在月升当地的,正是阿苏赫。档案记载,他对月升宫廷知之甚详,特别是对白云公主。

“大人请。”阿苏赫将张省言一道引向路旁酒舍

酒舍临时搭建,就是为了赚旅客的生意,一道帷幔之隔,客人席天而坐,敲鼓吹笛好不热闹,还有胡女在一旁梳妆,似乎待会儿就要随乐起舞。

和步步审慎的张省言不同,阿苏赫活像是在这里鬼混了几百年的酒鬼,只见他极其灵活地在人堆中穿梭,轻而易举地就为几人占到了席位。胡人并没有大靖的礼节,他并不等张省言落座,就率先在地毯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首席。

“张大人,你不要客气,要什么酒随便说,您可是我的大主顾。”阿苏赫大方地招呼道。

“我不是来玩乐的。”张省言见对方态度轻佻,内心已有不满,语调就很冷淡,“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的长相,就应该早早在城外迎接,为什么要等到我们来找你?”

阿苏赫耸了耸肩,道:“大人见我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却不知道大人长什么样,只不过我把你认出来了,你却没认出我。”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张省言皱眉。他能确认这是阿苏赫,自然是因为见过画像与文字记述,但对方又是从何确认是他的。

“靖国重开商路,能一路这么早赶到的靖国人本来就不多,你虽然作胡服打扮,然而却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货物车马,只带着一个仆役,虽说你有可能只是带着银票过来进货的,但你和周围的行商还是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阿苏赫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张省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看的正是一路与他同行的遮面女子。

“路途这么遥远,搞不好还会被强盗打劫,怎么会有人带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眷呢?”阿苏赫倒了一碗酒,手腕翻飞,笑嘻嘻地递到女子面前。

薄纱下,女子静坐,不为所动。

“你推断不错,只是行事还是太过鲁莽。”张省言替女子挡下酒。阿苏赫也见怪不怪,自己也倒了一碗,与张省言碰杯。

“汉人不是有句古话,叫富贵险中求嘛。大人来这一趟,不也是如此?”阿苏赫喝了酒,可能是醉意上来了,他索性单手撑脸侧躺下,“那么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呢,大人?”

这个姿势算得上是无礼,张省言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关于云中君你知道多少?”

他问的问题很简单,阿苏赫闻言却讶然:“你会说吐火罗语?”

“我想知道他和他妹妹的事情。”这次换成月升语,“你若知道任何有关的事,速速上报。”后半句是塞语,“不得隐瞒。”粟特语。这都是三十六国最通用的语言。

阿苏赫沉默了一下,慢慢爬了起来,他意识到这个汉族官员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来自遥远的东方内城而对西域毫无理解与想象的人。看来这趟差事不会轻松了。他挠了挠脸,慢吞吞地说:“以后我们见面,还是说汉语,听得懂的人少——云中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经常四处周游,但至多两日便返。他身边的侍卫侍女都是从小培养,与他一起长大的,绝对忠诚。很少过问朝政,但他出游时若遇见贫苦百姓,都会撒金救济。白云公主你们应该知道得很多,去年她不是刚刚出访的上谷吗?我们都以为她会嫁给靖国皇帝。”

“还有呢?”

“没有了。”阿苏赫把手摊开,表情很坦诚。

“你不是对她知道得很多吗?”张省言对这份回答并不满足。

阿苏赫一笑,“大人,你要听的故事是很危险的,我听说上个冬天,我们现在坐的草地下面,流得都是人血,所以今年的草长得格外的好。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得很小心,才不会被人杀掉。”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张省言回头去看,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萨拉奥冬的一座角楼,它不像大靖那样,屋檐有着优美的起翘,因为冬季要承受大雪,而显得厚重扎实。张省言遥遥注视着它,它黢黑的窗洞,像一双眼睛,与他对望。

“有大靖站在你身后,不会有人敢杀你。”张省言回头坐正,平静地说,讲这话时,他并不显得傲慢或者骄纵,只是一句平实的陈述,“有什么需要的,你尽可以提。”

“好!”阿苏赫立刻捶了一下桌子,眼睛闪闪发亮,“我需要钱。”他开心地说。

书房内,纸又翻过一页。

“小乌乐,嫁衣好了,你要看看吗?”

“什么?”小云抬头一看,又很快摆手,“哦,不用了。”

“据说上面一共缝了有一百八十八朵不同的花呢。”娜仁托娅努力想勾起小云的兴致。

“不必了。”比起嫁衣,满桌的章程策论更吸引小云的注意力。

“靖国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小乌乐怎么连嫁衣都不想看一眼。”娜仁托娅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我早就知道我要嫁给哥哥的。”小云活动活动手腕,权当放松,“只是没想到居然是我提出的——给我倒杯茶吧,娜仁托娅。”

滴漏一声水响。

烛火微明,在书页间投下阴影。小云十三岁,对汉文已臻纯熟,翻书飞快。

代勒已经在她背后坐了一会儿了,一直没说话。灯光开始闪烁,他注意到了,这才开口朝侍女吩咐:“剪一下烛芯,太暗了。”

烛光复又亮起,小云置若罔闻,依旧背对着他翻书,似乎全情投入。

代勒微微摇了摇头。屋外月明如霜,以往每一夜他都清醒地徘徊在月神身边,今夜却不知怎地,觉得很疲倦。他按了按眉心,终于对小云说到:

“不要再看这些汉文书了,你看得已经够多了。”他命令道,却用了很轻柔的语气,更像是无可奈何。

小云翻书的手指一顿,并不理他,把书页翻得脆响。她在生闷气。

见状代勒笑了,他一贯喜爱女儿的反叛。然而紧接着,笑意凝成了一个皱眉,十几年前他也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能在河边打出漂亮的水漂。然而如今,当死亡的阴影遮顶,浓厚的忧虑也找上了他。他看着小云不为所动的背影,最终还是强撑着起身,让自己坐到了小云身边,拍了拍她的脑袋。

“妹妹,你不听话。”代勒叹息。

“你只教过我治国和领兵,没教过我听话。”小云冷若冰霜。

“胡说,你一直都很听话。”代勒轻轻一笑,他伸手摩挲他女儿的脸,他怀疑是自己太过于宠爱她了,他唯一的女儿,“妹妹,”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是轻轻的,不知是累的,还是怕吓到小云,“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你哥哥呢?”

小云的脸色霎时一变,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怒火,代勒立刻知道,她也在等这场谈话很久了。

“为什么要我嫁给他?”她尖锐地反问。

代勒再次耐着性子,给他女儿不厌其烦地解释:“嫁给他,靠着他的身份,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月升。阿勒吉无法继承王位,我已经和那老贵族们达成了协议,奉你们的头生子为王。在他成年亲政前,你可以代理政事。你的舅舅已经说过了,即使我死了,他也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子嗣为王。”代勒的目光沉沉地压下来,连带着王的权柄与尊严,“小妹,你答应过我,会一辈子守住月升。你知道我身体的状况,你必须尽快嫁给他,我死之后,月升不能够起内乱。”

这是月升存亡之时了。以月升现在的状况,权力更迭时如若发生内乱,它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只是分裂,更有可能被蚕食。丰饶的土地总是不嫌多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女儿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们还想要这个王位的话。

“或者你更希望把这个位置让给其他人?”代勒知道自己的话语堪称冷漠,但他已经给了他女儿够多缓冲的时间了,从去年起,他就让小云在阿勒吉雨露期时从旁照顾。他希望小云能有足够的时间,然而时间永远都是不够的。

“你想把它让给你舅舅吗?”代勒问。

霎时,小云暴怒,她瞪着他,眼睛里燃起大火,然而火里面却流淌出泪来。

“我、不、要!”小云挣脱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口齿清楚,“我是月升的公主,是你的女儿!月升的王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她咆哮起来,像幼狼露出獠牙,“为什么我该需要嫁给他,才能统治月升?为什么我还需要生孩子,才能代替他统领月升?我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当王!你死了之后这个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比我哥哥更聪明比他能生出来的任何的小孩都更聪明!从小到大每时每刻,我都在为这个努力!为什么我要把王位给别人!就算嫁给阿勒吉我也不可能当王不是吗?”

代勒没说话,像狂风里的山岩。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只有这个女儿是他的继承人,他把她抱在膝盖上书籍史册,把自己所有实现或未实现的野心与筹谋讲给她,她是他的血脉,有着完全一致的目标。然而他唯一不敢跟她讲的就是自己的失败,如今她开始控诉自己的失败。

她掉出来的眼泪像火焰,然而讲出来的话却是字字清晰:“你说过你死了之后月升就是我的,我当然一辈子都会守着它。如果你、你们,只想要一个男孩继承王位,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扔掉?你为什么不再去生一个王子,一个不够就生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总有一个会是完美的、聪明的乾元王子!你为什么还要我!这是我的国家!这是我的!你从小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月升没有办法接受一位女王。”代勒平直地说,语调里没有一点起伏——他就是这样仓促地告诉她这个事实的。

“不,不是月升,”小云用力摇头,“是你,是你们!是你们不接受!”她甚至边哭边笑了,“我是公主,所以不行。他是王子,他才可以。真可惜,我哥哥是个白痴,继承不了王位。还好他不行,否则我会杀了他。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行。我要嫁给他,才可以代理,我要生个孩子,才可以在他没成年前临朝?你以为他们会真的遵守什么狗屁约定吗?——你一死了他们就都会想要也杀掉我!”小云冷笑,“阿瓦,我不会让它发生的。”她看上去好冷静,可哭得又那么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变成一条小河。

“不会发生的。”代勒替她擦掉眼泪,他弓起脊背搂住她,就像她还是个婴儿,“我一死,你马上就去找天格斯,并不是所有的贵族都不支持你,也许他们没有办法接受一位女王,但你还会是月升的实际统治者。小妹,你不要怕。”

“我不怕。”小云擦了一把眼泪,“我不要嫁给阿勒吉,我要杀了他。”她坚定地说。

代勒轻轻吐出一口气,极疲惫,“他是你的哥哥,他爱你,你也爱他。你本来就应该嫁给他,他会为你生出最纯洁的子嗣的。”

“可是生孩子很疼啊。生孩子还会死掉,万一我哥哥也生孩子死掉了该怎么办?我就没有哥哥了,我没有你,没有阿萨,没有阿玛。”小云低声说,代勒的手心都被她的泪湿透了,他满手都是女儿的泪水,“我会很孤单的。”

她眨了一下眼睛,平静地、撕心裂肺地问,轻声细语:“阿瓦,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也不爱哥哥,只爱月升?”

代勒闭上嘴,他抬起头,神情罕见地有些茫然,在不知看向何方的沉默中,一滴眼泪从他干涩的眼睛里淌出来。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把小云的手抓得那样紧。她不仅是他的女儿,她是他复仇的希望,是他未绸的雄心,是恩和做的梦,是乌尼格日勒流下的血。他把她抓得那样紧,她不仅仅是他的女儿,她是有关未来的一切。

他捧住他女儿的脸,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与精力,“小妹,你和阿勒吉是我、我们这辈子有的最好的东西。”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撒谎,这句话是真实的,真实得令他也惊讶、心酸。

“……哥哥是傻的,我杀了阿玛。”小云低声哭泣。

“不,阿勒吉给我带来了梦,你给我带来了希望。你们就是月升。”他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你就是月升的未来,我希望你们的幸福能妆点月升的未来。”

小云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其实我知道我是肯定要和哥哥成婚的。但我不想为了王位跟他结婚,我想挑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嫁给他,哥哥喜欢骑马,我可以骑上天格斯最漂亮的战马去接他。”

“嗯,挑一个夏天晚上,月亮初升的时候,原野上都是花,当初我娶你阿玛,就是踏着月光去找她。”代勒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渍。

“我觉得他们不会听你的话的,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遵守约定?”小云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所以你不要死,阿瓦。”

“因为他们会恐惧,妹妹。恐惧是人脖颈上的绳索。你要学会不要恐惧,做那个拉动绳索的力量。”代勒教导她。

“可我不喜欢绳索,我喜欢花。”小云皱起鼻子,神情里一片孩童的天真。

代勒笑了,他并不纠正女儿的单纯,也许以后她真的能让花比绳索更有用呢?

“好的,在那之前再跟我学学怎么拉绳子吧。”代勒亲亲女儿的额发。

弯月如缀。

毫无传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吓了垂手等候的侍女一跳。她急忙屏息凝神,多事之夜,王病得那样重,却没有强有力的继承者,即使处在深宫内潭水一般,也能感受到外界窥伺的目光。暴雨随时会落下,不知道会在哪片草原上形成河流。

月光下,她很快就看清,推门的是小公主。小公主虽然没有她哥哥那样摄人心魄的美貌,却也如珠如玉。王对她爱如珍宝,随时随地将她带在身边,马前膝上,不能稍离。可能是因为自幼丧母,跟着阿瓦在军队中长大,侍女总觉得这位小公主看上去虽然甜美乖巧,神情却不像个小孩,偶尔冷不丁与她对上眼,甚至有些吓人。

“备车,王要去城郊赏月。”小公主对周遭传达王命。

王的命令霎时间如火焰一般流淌进了萨拉奥冬的黑夜,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原本寂静如许的宫殿,四周都传来侍从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地,等候在宫外,为王的身体对月祈福的臣子们也听闻了这道命令。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忠于王座的股肱,他们并不为王突如其来的雅兴感到高兴,反而试图觐见劝阻。

上个冬天,王的身体忽然衰弱了下去,一整个冬天都缠绵在病榻上。外部的贵族屡屡上书请求进宫请安。一封一封言辞恳切涕泪交加的书信下,有的是狼子野心。王最终答应了一些人的请求,现在,这群野狼正围坐在金仓城之外,只等一个时机。即使有天格斯坐镇,也无法挡住他们眼中的绿光。他们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夏天已然到来了,然而他们眼中的祭品居然还没死,反而有越活越长之势。臣子们担心,此刻出城,有可能会遇到意外。

然而王并没有见他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的车架从宫殿深深浅浅的阴影与烛火中驶过。夜风吹过,露出小公主娇小的侧影,她看上去那样细弱年幼,惹人怜爱。

公主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金棕色的眼睛平直地扫过一个一个人头。公主的目光转瞬即逝,她脊背笔挺,冷漠地转向前方。

王深夜出城,轻装从简。以往他身体好时,甚至有只带单骑出城之事。今夜出行,除了一小队带刀护卫,并无其他车马。

星野垂阔,弯月如钩,车轮咯吱咯吱地转,马蹄铁践在土上发出脆响,护卫的佩刀与腰间的配饰撞在一起,随着马背耸动落下有节奏的声响。小云依偎在父亲身边,伸手摩挲抱在膝上的短刀。她抽出来,又合进去,刀刃银白如夜间溪流,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一开一合间,父亲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妹,心要静。”代勒按住她的手背。

小云的动作停了一下,她问:“如果他们来的不及时呢?或者是那些人来得太多?”

“打过仗你就知道,上战场前你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但上了战场,就只有一种:相信你的同伴,然后杀掉你对面的人。”

小云抬起眼睛,她明显在思考,有话想说,但又有顾虑。然而这种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小云严肃地问:“如果是我的判断错了呢?”她紧紧盯着代勒。

“那你就承担你的后果。”代勒朝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淡漠,“和我一样。”

闻言,小云的手一下子就紧紧地握住了刀柄,“那我不想失败。”她断然说。

“第一个来的人一定会是嘎哲。”小云放下刀,眉头紧皱,但信誓旦旦,“他最年轻,带来的人也最多。本来他就抢不过那群老人,看到机会,别人会犹豫,他却肯定会冲上来,因为再不冲上来,他自己都要压不住自己手底下的人了。”

代勒并不说话,但是从神态来看,他是赞同的,他一直对女儿对形势的判断力很自豪。

小云转了转眼睛,继续说:“所以我们当初同意他们来金仓觐见是对的。与其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地虎视眈眈,不如让他们凑到手边滞留在城外,处于我们的监控之下。无首的群狼不过是野狗,野狗是没有耐心等待太久的,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时机。”

“不要放纵轻敌,小妹,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成功了。”代勒抚了抚小云的额发,“我为你带了两位贴身侍女,有事的时候她们可以保护你,但你要记得抓紧手里的刀,不要滑下去了。”

“我知道,”小云握了握刀,“我会把它缠在手上的。”她顿了顿,又问,“阿瓦,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代勒咳了两下,他的眉眼里都是病气,“很畅快!”却遥遥有金石之声。

郊外四野无声,早有侍从在路旁拉起帷幔设好火盆帐篷,月光幽微,王驾出行的灯火也只能照亮方圆几尺。这是一条贯穿月升全境的大路,雄心勃勃的少年从这里出征,却没见归人。王喜爱在路边眺望远方,在路旁建起了一人多高的了望台,站在台上可以望见很远。

马车停下,公主扶着王走下车驾,走入帷幔之中,绫罗遮蔽了他们的身形。

小云挽着父亲,随他在慢慢走上了望台,并不算长的路程,都让代勒的脸上出现了疲劳之色。他们父女两个彼此依靠在一起,静静的,谁都没有讲话。代勒望着无尽的大路的前方,眼瞳中的色彩渐渐地被月色接管了,他极力拒绝,却又无可拒绝地开始回忆起以前。

“小妹。”他突然唤。

“嗯?”

“来,给我看看你的刀锋利不锋利。”

小云把佩刀递过去,代勒拔出来,用指肚蹭了蹭,旋即一道血痕。他很满意,归刀入鞘,“原本月升的公主佩戴的都是面纱,只有你带的是刀,”他感叹道,仔细地帮小云重新系在腰间,还拽了两下,确保不论发生怎样激烈的动作,都不会掉。

“是你从小就让我学着保护自己的。”小云不以为然。在代勒的支持下,她从小都不戴面纱。

代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暗影里,他神色难辨,“……那你高兴吗?”

“嗯,当然。”小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经常跑去阿勒吉那里哭。”代勒拆穿她。

“天底下没有一直都快乐的事情。”小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原本觉得月升的公主一辈子都该快快乐乐的,她想要的都能实现。”代勒摸摸她的脸颊。

“像阿玛那样?”

“像恩和那样。”代勒点点头。

“那我更愿意像你这样,像阿萨那样。”小云毫不犹豫地讲,“我想试试你说的杀人到底会不会那么畅快!”她昂着头,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期待。

“那你要把刀拿稳了。”代勒一笑,他交待她,“上了战场就别把刀放开,所有人都会死,你不能死,懂吗?”

“不对,不是我不能死,是月升不能死。”小云反驳。

代勒有些意外她的回答,但最终并没有表态。小云扶着他在垫子上坐下,然后撞进他怀里用力抱了抱他。

“那我下去了。”

“嗯,”顿了顿,代勒又叮嘱,“下楼的时候不要跑,慢慢走。不要摔跤。”他不常这样事无巨细的细碎。

小云回给他一个明亮的笑,接着用右拳锤击左胸,行了一个天格斯的礼节,“为月升。”

代勒回礼。小云还是一路小跑地下楼了。

只剩他自己一人跪坐在高台上的月光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是那种一刻也支持不住的疲倦,竟让他像小时候那样,就地蜷缩了起来。

“对不起啊。”他自言自语,梦境席卷过他的身体,他在垫子上趴伏下去,向着远方。

“阿玛,你带我去找恩和玩好不好,阿瓦不会骂我的……”他喃喃地说着梦话。

小云跑下台阶,几位随行的侍卫立刻围了过来。

“王升天了!”小云脱口而出,周围一静,竟无人反应,小云咬咬牙,命令道,“快给萨拉奥冬报信,请大人们过来。”她担心消息没能顺利地散播出去,又补充到,“几位守在城外的将军也都请来。”

侍从领命而去。代勒与小云商议,选定在嘎哲的驻扎地附近的高台,深夜出行,周围的人一定密切关注王驾,反而忽视后方。代勒自知身体难以久继,但周边狼子野心需要剪除,索性假借殡天一事,诱敌深入,引人上钩,再一举清除,用以威慑四方。天格斯早已收到密令,埋伏在城门附近,一旦见到王室护卫快马奔驰,即刻出城围剿。即使嘎哲不来,也仍然以犯上作乱为借口,加以消灭。

此事实为小云未来铺路,因此少不得她亲力亲为,何况她身为月升公主,本来就是一种诱饵。

王升天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营地,传到别的营帐里去也只是时间问题。黑夜如同热油般酝酿起细碎的小泡,看似平静无波。小云望着报信的人快马急鞭远去。她摸了摸腰间的刀,转身慢慢往高台上走去。

“你们的刀锋利吗?”她突然向两位侍女提问。

“足以杀敌。”

“好啊,我也是,”小云在台上站定,“我要斩杀最大的那顶头颅!”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死一去不复归。”

太阳的热力早已离开土地许久,冰冷的湿气坠下来,凝结在草叶上。营地里无人出声,只有夜风吹过草尖的声音。在寂静的等待中,小云如擂鼓般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她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困意,于是连忙掐住自己让脑袋清醒过来。

正这时,众人察觉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响。小云脱口而出问道:“是沙雅尔来了吗?”说着便想迎上去。

护卫队长侧耳倾听片刻,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不对,听上去不像天格斯的声音。”他的脸色紧绷,“公主,你听这马蹄声,争先恐后,混乱无序,还有马的嘶鸣声,生怕自己落于人后。这绝不是天格斯的人。”

小云一急:“那沙雅尔呢?他们还有多远?”

“我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回去通报了,按路程此刻多半已过了城门。天格斯想必已经收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了。现在来的人多半是就驻扎在这附近,先得到了消息赶来了。”护卫长语调有条不紊,只是神情一丝不懈,明显在担忧来者不善。

小云也和他想到了一样的事情。开口问完后,她立刻后悔了,临战露怯是大忌,她随即镇定神色,稳重地颔首:“是,应该是嘎哲来了——”她顿了顿,凛然道,“你们是我父王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不管是谁,有你们在身边,我与父王都很放心。”

“还请公主先往后退避一下。以免流矢误伤。”

小云却并不想临阵脱逃,今天她还有阿瓦在身后,她都要躲避,如果将来阿瓦死了,那她又该往哪里逃?

“不,我今夜要与你们一同……”

话还未竟,突然传来破空声,接着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还没等小云反应过来,她就被两三个人簇拥着扑到身下。

“敌袭!敌袭!敌袭!”嘶吼声传入耳朵,晕头转向间,小云踉跄着被人拉起来,护卫长肃穆的脸庞在火把掩映下扭曲成一团,他不再顾及礼节尊卑,对着侍女大声嘶吼到:“带公主一起退到我们身后!”

几句话间,训练有素的王室护卫已经在小云身前立起了一道血肉防线,他们没有带盾牌,小云亲眼看见一支箭从明亮的夜空中飞过来插进一名守卫的身体里。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挽着她,把她往高台下的阴影里拽。

小云手脚发冷,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等等……”她浑身发抖,“阿瓦……我阿瓦还在上面呢!”她突然挣扎了起来,调转身子往回跑,身旁的侍女一时竟没有抓住她,给她找到机会蹿了回去。

“阿瓦!”

月神在上,她犯了一个错误。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犯了一个这样愚蠢的错误。为什么阿瓦没有发现?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为什么没有人纠正她?嘎哲是会杀掉信使的!她只派出了一批信使,只有那么一批,消息可能根本都没有传到城门,沙雅尔也许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没有天格斯的黄雀在后,这座高台会反而变成一座孤岛。

她犯了一个错误,也许今夜他们所有人都会死。高台的台阶真长,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爬。爬得太慌乱,她摔了一跤,几乎要滚下去之时,身边却忽然有一只手牢牢地拽住了她。

“公主小心!”侍女强壮结实的肌肉在那一刻骤然发力,精准地抓着她的臂膀把她拉了上来。

小云背上霎时出了一层汗,她身体抖了起来,然而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短暂的惊恐过后,她抬头认真地看了看身旁的两位侍女,这是今夜她第一次正视她们的面容,她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小云喘了口气,低头在她们身上借力一撑,又继续往台上跑去。

“阿瓦!”她扑向屏风,片刻前发麻的脑子正逐渐冷静下来,“快走!我犯了个错误!我忘记单独约定信号了!嘎哲肯定是杀掉了信使,沙雅尔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只能先躲开,只要我们能撑住第一波,天格斯肯定马上就会发现异样。”

代勒趴伏在地上,小云一把抱住他的臂膀要拉他起来,迅速地分析道:“嘎哲要是发现这是个圈套,十有八九会索性直接动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不能给他有可乘之机,你必须马上离开,我去拖住嘎哲,他一贯看不起我,不会马上杀了我的。”

阿瓦垂着头,一语不发。

“阿瓦?”小云用力晃了晃代勒的臂膀。

侍女膝行上前,扶住王另一侧身体,她默默伸手探了一下王的脉搏。王垂着头,没有答话。

“阿瓦你怎么了!”小云着急起来,抓住代勒冰凉的手心。

侍女双膝跪地,额头沉重地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惊心的声响,她的声音因压抑情感而扭曲:“公主,王升天了!”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王升天了!”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

小云急迫的神情散开了,幼嫩的脸上显露出一股茫然,这让她看上去才像她的年纪:“阿瓦晕过去了?”她迷茫地追问。

“王升天了。”然而侍女这样回答。

“请公主节哀。”另一位侍女上前扶住她,好像她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摔倒一样。

小云甩开她的手,摇摇头,“不对,阿瓦没死,他是晕过去了,他没死。”小云捏紧代勒的手,心里冒出一阵愤怒,“他是假死,现在他只是晕过去了,他身体不太好——快,你们帮我把他抬下去!不能让嘎哲知道!”

侍女一时没动,小云却等不了了,她由内而外地急躁起来,比刚刚一路冲上高台都要迫切。她不再下命令,而是自己把代勒的臂膀扛到肩上,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扶他起来,然而她根本站不起来。静止的父亲的身体压在她的脊背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不管她如何用劲,仍旧纹丝不动。

“阿瓦!阿瓦!阿瓦!”小云尖叫起来,她拖不动他,只能喊醒他,他早一刻醒过来,就能早一刻避开嘎哲。她已经做错一个决策了,不能有下一个。为什么阿瓦没有提醒她,他难道也没有发现吗?

“公主!”侍女齐刷刷地喊,此起彼伏,森森然夜空中蔓延开,像野兽的呼号。

“阿瓦!”小云放声嚎叫。

高台下的响起了厮杀声。箭很快射完一轮,在战马的全力冲刺之下,两方人马很快便短兵相接。弯刀冲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共振声。火把被打翻在地,燃油蔓延,很快就冒起浓烟。白烟间,有一骑黑影越众而出,他单枪匹马,左突右杀,手持长枪,步步朝高台逼近。王室侍卫奋力抵挡,然而被偷袭在前,强壮的骑兵很快就突破了防线。

几位骑兵跳下战马,来到了台阶前,势头不分先后,甚至有几分争抢的意图。直到被中间最高壮之人吼了一句,这才按捺下来,只蠢蠢欲动而已。

“急什么!到时候我有了,你们也都会有!”嘎哲用力按住亲兵的胸膛,不耐烦地吼道,“把这里给我守好了!任何人都不能放上去!”

“是!”

见周边的人都暂且退下,他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台顶端,从台阶脚下,并不能看见上面的情况。这个高台上面藏不了人,发动袭击之前他派人观察过,上面并没有伏兵的迹象。代勒是真死了。

他捏紧长枪,感到一阵令人愉悦的颤栗跑过全身,他兴奋极了,甚至想嚎叫。迈步上台阶,每步都走得又轻又快,这样高的一座台子,结果爬起来这样毫不费力。啊,代勒死了,他是第一个赶到的,他觉得他现在浑身都是力量,可以徒手掐断一头牛的咽喉。

下面打得这么热闹,越往上却越安静,这种过分的死寂让嘎哲逐渐警惕起来。踏上高台,他看见横七竖八,倒伏着零零落落地屏风,细泠泠的灯架也被吹垮了,歪倒在地上。两位面目模糊的侍女持灯跪在地上,她们死寂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跪拜。

她们跪拜的地方,一个绫罗绸缎包裹纠缠的模糊的人体蜷缩在地面上。他也在跪拜,他跪的是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阵细细的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青萝青萝蔓,蔓蔓青丝长,长发变朝露,朝露何易曦。”在死去的王身边,紧贴着一个雪白细小的身影,她的身边守着一盏灯,灯火明灭,她的脸庞就明灭。

嘎哲把长枪插在地上,手心在衣襟上搓了搓,脚步轻轻地走过去。他走到她的面前,公主看上去那样小巧玲珑,像一颗裹在丝绸里的珍珠。

“你在干什么?”嘎哲问。

公主有着一双干涸的眼睛,“我阿瓦死了,我要给他唱葬歌。”

她看上去脆弱得一口气就能吹散了,嘎哲记得代勒总喜欢把她待在身边,炫耀珠宝一样炫耀她。如今代勒死了,他想接收这枚珠宝。

“葬歌还是等到葬礼的时候唱吧。”嘎哲的语调轻柔,他在小云面前蹲下来,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你说你哥哥是不是也有你这么好看呢?”

小公主的吐息打在他的面庞上,像月神的触摸。他感到了一种怪异的刺痛感。他觉得不对,立刻伸手攥住公主的脖颈,他看见公主苍白的脸一下就涌上血色,然而那种刺痛感却并没有停止,他开始由内而外地觉得无力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用力掐紧公主的脖子。

然而在窒息中,公主挣扎着,却反而朝他伸出手,她并不掰扯他的手指,反而朝他的胸膛伸长胳膊。嘎哲的脑袋迟疑了下来,他看见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她从他的胸膛上拔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

头首分离前,他最后看见的是火光。

“看那边!”

沙雅尔悚然回头,漆黑的月色下,一抹白烟袅袅升起。高台在燃烧。出事了,他意识到。他没有等来信使,也没有收到哨兵的回音。

“全员都有!全速前进!”他发出号令,接着催动马匹冲了出去。他心如擂鼓,这是他的第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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