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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左右

 

“旧时贵族,莫不如是。”乌尼格日勒严肃地说。

“是的,所以我还真的挺担心是一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我能借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他们的支持,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又要发愁了。”

“如果你真心想要男孩,有多的是的方法,如果你真心想要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孩,不可能拖到现在。”乌尼格日勒直白地讲,他毫无掩饰,干脆利落地戳破了她的伪装。

小云面色一顿,收起了脸上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平淡地抱怨道:“乌尼,我在你面前已经很坦诚了,为什么每次你都一定要看得最清楚呢?”

“是你每次都讲真话。”乌尼格日勒微微一停,纠正到,“只是有时撒谎。”

小云坦言:“是啊,你说得对,要是我真的需要一个男孩儿,我早就可以去生了,何必拖到现在。是我自己不愿意而已,我担心这个小孩会抢夺走我的地位。不过现在,我刚刚打了胜仗,月升失去了一位王族血脉,刚好需要一位新的。这是很好的时机。”她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明光。

言于此,书房马上便到,侍从停在院外等候,小云和乌尼格日勒继续往里面走。此刻他们身边刚好无人。

小云脚步缓了缓,低声说:“不过,我最近忽然想要与哥哥也生一个小孩。”

乌尼格日勒闻言脸色一凝,刚要阻止,就见小云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解释到:“你不用讲,我知道你的顾虑,”小云微微蹙眉,目光里有一抹淡淡的忧愁,“但如果没有孩子,以后有什么变故,他自己一个该怎么办呐……”

“……你准备的那个小孩,是谁的?”乌尼格日勒低声问。

外臣见到公主到来,纷纷出来迎接,小云并没有机会答话。她望了一眼乌尼格日勒,抬手指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胸口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划伤。

开春了,日头到得早。每日清晨,阳光就能透过高窗晒进来,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用于睡卧的稻草禾杆晒得热气腾腾,阴影才慢慢地挪进来。待到石缝间虫豸开始出没,那便是星光高挂的时节了。柳胤端每晚就睡在高窗底下,看星星一圈一圈走过。平心而论,这是一间十分清洁的牢房,行军打仗时若有这样一处营地,那简直比皇帝行宫还好。

这个月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牢里久坐,或是气候升温,他的腹中一下胀大起来,明明前些日子还可以翻滚跑跳,现在连在一方囚室里散步也感觉有些笨重。手脚都有些浮肿。他的味道开始渐渐地散发出来,怀孕让他的身体素质下滑,无法控制气味。

同样身在囹圄,这次却和之前很不一样。诚然柳胤端心定,每日数着日头枯坐也是一种磨练。胎儿在腹中偶尔蠕动,并没有激起他心底的满足与喜悦,反而隐隐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他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一个寄生。这孩子并不是因爱而生,他既来之则安之。

“喂,吃饭了。”

铁条被哗啦啦地敲响,柳胤端从入定中猛然回神,头脑一愣,并没反应过来。在外面站着的那位女子已然不耐烦了,她顺手把每日的馕饼一扔,她力气虽大,准头却极不好。饼哐当一声砸在铁栏杆上,又弹出去飞了老远。

那女子看也不看,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也不给他打每日例菜——也许是因为需要他肚子里的胎儿,白云公主并不苛待他的食物。

柳胤端默默地看着落在外面地上的饼,没有说话。

“哎呀,喀依拉,哎呀。”一位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子闻声小步赶来,一边叹气,一边把馕饼捡起来。他是管理这一牢的是侍卫小队长,叫伊玛。喀依拉并不理他,板着脸把饭盒一甩,径自挤开他向外走去。

伊玛摇摇头,隔着栏杆把饼子递给柳胤端,又自己把菜端来,半是安抚,半是合稀泥道:“你别见怪,我们月升的姑娘脾气都大。”

“劳烦了。”柳胤端起身接过,并不放在心上。

伊玛摆摆手,瞧着送饭的喀依拉走远去了,才小声地跟他说:“其实喀依拉人很好,只是她很恨你们靖国人。”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惋惜,“之前打仗,她丈夫打没了,兄弟也没了,原本还有个孩子,人还有点精神,结果后来孩子也病死了,现在她就一个人守着她两边的阿玛过日子,过得很苦。”

“哦。”柳胤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承认,“她是该恨靖国人。”

伊玛摇了摇头,语气变了一个调,“其实她要想过得好,也不是不行,只是她自己转不过来。”他抬眼扫了一下喀依热远远的背影,小声讲,“她和你一样,也是……那个。你们两个日子都不该过得那么苦。”他瞅了一眼柳胤端的肚子,等了片刻,却没见他接话,于是自己往下讲了,“我们前面都跟她讲,不要难为你,你们俩都一样,而且你还怀着孩子……”

可能因为人到中年,或性格如此,伊玛很热爱与人拉家常,牢里常年就一队看守,来来去去知根知底,自从柳胤端来后,伊玛就很喜欢跑来和他聊天。柳胤端不时回应,这天南地北的两人也算聊得有来有回。

二人正说话间,听见走廊上有人来。伊玛起先还以为是隔壁牢的看守在与喀依拉讲话,瞥了一眼后却看见那人朝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陌生将士,但没有任何随从,穿着打扮虽然不显示等级,但看着自有气度。

伊玛挺胸迎上去,正要质问,却见来人出示了公主的令牌。对方的目光从伊玛身上扫过,像拂过一抹灰尘,他在牢门口站定,直接命令道:“把这里清空,我走之前不准放人进来。”

牢房内,柳胤端他抬起眼睛与对方对视。

“银刀将军。”柳胤端挺直脊背。

来人冷目灼灼如鹰巡空,柳胤端守城的时间长,而银刀将军永远都在冲锋的战马上,柳胤端十分敬佩这样身心如铁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熬过十年战败的奴隶生涯,只是如今他归国,又逢明主,靖国未免要直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果了。

“你可以吃。”乌尼格日勒看见他手边的食物,简短地讲。

“愿邀将军一同入席。”柳胤端不卑不亢地回应。

乌尼格日勒皱眉,冷硬地说:“你这里没有酒,我怎么一起?”他的汉话并不是很好,虽然口语还算流畅,但用词都很简略,也不能完全理解言外之意,“我来看你到底是什么样。”

柳胤端点点头,站在原地,任对方打量,态度很平静,“将军满意吗?”

“你长得有些像以前靖国的一位败将,他打仗也很勇猛,可惜当时已经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活着还是死了。”乌尼格日勒端详他一会儿,评价道。

柳胤端眉头微挑,冷静地说:“我只听过银刀将军上谷惨败,导致割地、赔款、禁商,并没听过大靖输过。”

“我输,是因为月升输了,不是因为我被你们打败了。”乌尼格日勒冷冷地说,“靖国人没有人赢过我。”他想了一想,又讲,“十年前你的那位将军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这十年都在操练,那么今后战场遇到,可以和我比试比试。”

柳胤端闻言忽然一怔,神情就沉默了下来。乌尼格日勒并不在意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靖国国家大,但是没有什么打仗好的将领,月升却人人一心,我们败给你,只是输给你们的国家而已。”

柳胤端本不欲做口舌之争,何况他现在是阶下囚,但是听得对方言语间如此傲慢,还是忍不住道:“我先前以为,是因为银刀将军输了上谷一仗,月升才输了,没想到是因为月升输给了大靖,银刀将军才输了。是我想错了。”

乌尼格日勒没有听懂他言语间讽刺的意味,而是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十分后悔,如果按我自己来,我们不会输。”

柳胤端意识到他干涩的汉语中另有深意,于是收敛起一时激愤,正色问:“如果是将军自己,会怎么做?”

乌尼格日勒眼瞳默了一瞬,而后忽然寒光暴起,“我根本不会去直接攻城!上谷城墙宽约四丈五尺高约八丈八尺,四角还有角楼,非大型攻城器不破!我们长途奔袭,根本没有带这种武器,我怎么可能直接攻城?”他的汉话虽然粗粝,但却格外不假思索,十年了,他都没有忘记城墙的厚度,就像他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千遍万遍,熟练到用异国的语言都能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代勒王骄纵轻敌的后果吗?”柳胤端冷冷地说。上谷是大靖西域最后一座城池,城壕深厚存粮充裕,当初靖军就是借此地利,才生生扛过月升凶猛的攻势直到最后反败为胜的,“有虎豹骑在,上谷固若金汤,你们若是切断补给围城三月,倒可以试着把我们拖死……”

“但你们守的只是一座城。”乌尼格日勒打断他,目光如电,“上谷后边,都是平原和绿洲,我会把你们围死在城里,你们想待在城里,可以!你们想去报信,不怕死的出来,跑得出去,也可以!我可以和你们的大军在平原上决战!”

“果然……你们图谋的并不只是上谷。”柳胤端感叹,他久违地感到胸腔鼓噪,心头发热,少时他常常与父兄作这种纸上谈兵的练习推演,没想到经年之后,他首次演练竟然是和这位老对手,“天格斯的骑兵锐不可当,大靖没有你们这么健壮的良马,步兵到了平原上,会被轻易地碾成肉泥。我方自然不会主动出城与你面对面与你冲锋,我会守城拒战。”

两国交战,最后比拼的不再是将士个人的素养,而是国家的实力,拖延的越久,经济不济的自然越有可能崩溃。

乌尼格日勒自然能明白柳胤端的战术,只是,“商路会先消失。我根本不在乎上谷。没有了商人,上谷什么都不是。”

上谷本来就是因商而集聚的城市,三十六国及至来往密集,因此而设城邦。战争一起,商路断绝,上谷的地利之便尚不至衢地,新的商城自然会崛起。

柳胤端承认道:“确实如此,胡地之运不过百,只不过要是商路没了,那月升何必又非要上谷呢?”

高窗外兀地落下了一只鸟,鸟翅扇动,声响一时惊心。

地牢内,两个国家最顶尖的将领彼此对视。柳胤端有点羡慕乌尼格日勒,不惑之年,却仍然不丧青云之志,诚然他的王一败涂地过,而今他居然又有了一位新的王,比前一位更忠心。柳胤端却已经不想做大靖的子民了。

“我知道她不仅仅是想要一座城。”柳胤端轻声说,“偶尔想起来,我也挺想祝愿她成功的。”说罢,自嘲一笑。

“她会,不需要你的愿望。”乌尼格日勒漠然地说。他已经对此人有所了解了,于是打算离开,却又听见对方讲:

“将军,你之前提到的那位败将,虎豹骑的柳将军,他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是在和南越的大仗中身中十数箭而亡。”

乌尼格日勒即问:“他胜了吗?”

“大胜。”柳胤郑重地说。

“好!”

“你说的他的儿子,小柳将军,在那次与敌人缠斗从马上摔下,摔断了右腿,从此解甲归田。”

“是好儿郎!”乌尼格日勒并不道可惜,只赞赏,又追问,“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柳家再没有能上战场的子孙了。”柳胤端摇头。

“可惜了,靖国养不出英雄!还是都投胎到月升来。”

乌尼格日勒离开了,柳胤端重新坐下来吃饭,他像往常那样一点一点,细致地把饼子掰碎,泡在菜汤里。

过一会儿伊玛见来人走了,悄悄跑过来看一眼情况,只见柳胤端面无异色,一边掰饼,一边消遣似的在念些叽里咕噜的汉诗: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柳胤端把最后一点饼渣捻进嘴里吃掉,然后低低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他顿了一顿,眼神里闪过一瞬冷然,“不忆李将军。”

乌尼格日勒去找小云时她刚刚结束议事,他待朝臣们都离开后才走进去,小云正在伏案写字,乌尼格日勒也并不打扰,在门边就跪坐了下来。

“……好,这样我又底气些。”小云喃喃自语,她收了笔,才抬头去看,发现是乌尼格日勒,于是笑着问,“阿萨来了,有什么事?”

小云知道他去看了那个肃良和,却并不询问。

乌尼格日勒道:“明日清晨走,时间太早,我就不来找你,你也不必起来送。”

“哦。”小云应了一声,他们早就定好,乌尼格日勒要在靖国使团到金仓前离去前往封地,以防节外生枝,“明早我要去天格斯巡视,确实也送不了。”

“嗯。”乌尼格日勒点了点头。

小云还提着笔,乌尼格日勒看见她笔尖上慢慢聚起一滴墨汁,将掉。房内一时静寂,二人忽然无话可说。

“啊,”小云忽然醒悟到了什么,笔尖上那滴墨汁被她一甩,沾到纸面上,污渍了书信,小云浑然不觉,起身献宝似的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说,“今日有一队南边来的游商献了一箱珍宝首饰给我,阿萨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她说着就要给乌尼格日勒展示里面的物品。

她忽然太激动,乌尼格日勒也有些心悸。

“不必了,东西早都打点好了。”他仍然摇摇头。

“好。”小云金棕色的眼睛闪了闪,也冷静了下来。

此刻乌尼格日勒却伸手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小云。

“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你的。”是一支金钗,“以后……”乌尼格日勒顿了一下,“你还是不必对我说谎。”

小云一愣,那晚她跑马太急摔丢了一支钗,没料想会被人捡回来。

“……我没有说谎啊。”小云的声音一下降下去,又升起来,“你就自己留着吧。”她睁着眼睛,嘴硬。

“我戴花钗应该不好看。”乌尼格日勒把金钗放到桌面上。

“那带上这一双明珠吧。这是南越国产的,很珍贵。”小云转头从箱子里捧出了一个红绸包裹的盒子,跟乌尼格日勒随口说到:“据说以前汉家有个男儿送给他心爱的女子一对明珠,可惜那位女子却已成婚了,不得不退还。”

乌尼格日勒眉头微蹙,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小云打断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等到成婚的时候再把它退还给我。”小云歪了歪头,使得她的神态看上去很顽皮,就好像这只是一个玩笑一样。

“我不会成婚,也不会退还。”乌尼格日勒接过盒子,“只是它很珍贵,路途上奔波,有可能失掉。”

“那我再帮你找回来,就像你帮我找回钗子一样。”小云把金钗重新插回发间,宝石在她眼睛边闪烁,光芒恒久,“将军,我祝你路途顺利,为我月升开疆拓土,一往无前。”

“拜谢我王。”乌尼格日勒行礼,他直起身,捧着盒子,突然问,“这只是南越产的?还是南越送的?”

小云一挑眉,有些惊异,但随即,她微笑,“靖国要想出使百盛,就如我若想沟通南越一样,谁肯呢?”

月升的王都坐落在一片美丽的河谷中,背靠绵延的森林与雪山。交错绵延的河网带来冰雪融水,使得这片土地绿意盎然,格外适宜耕种。每到秋收,耕地里出产的糜黍往往满溢谷仓,一片金黄,牧民口耳相传,由是得名金仓。

正值初夏,原野上杂花盛放,锦绣青碧。蓝天明日下,金仓城巍峨的城墙雪白发亮,沉默的铁甲武士,执戟立于城下,刀兵森然。随着王室婚期的临近,到来的王公贵族、行商牧民愈来愈多,逐渐填满了城内每一座驿站。大街上,贩卖天南海北各色货物的摊贩比平日翻了三倍,都是听说靖国与月升破冰后闻风而来的。昂贵的丝绸与瓷器被收藏在店铺深处,等待与宝石交换。

冬日里城墙下发生过的血腥和冰雪一起消散了,就像没人在夏天记得冬天的寒冷一样。在城内找不到住宿的人,竟在城墙周边建起了热闹的帐篷营地,即使夜间城门关闭后也通宵饮酒歌唱。月神的子民欢欣鼓舞,庆祝即将发生的结合,迎接新王。至前王代勒病逝,月升王座已空悬十一年有余。

官道上,满载货物的车辆和急着进城贩售的羊群挤在一起,排队等候进城。路边,细碎的野花随风飘摇,牵绊住女子的裙角。

也许是风走得太急,几片花叶纠缠在一起,卷进了素罗里,她身旁的男子发现,便俯下身帮她解围。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男子笑,把折下来的花送与女子。

女子与他相视一笑,“可惜不见卓文君。”

这是一对远道而来的汉人男女,都做胡服打扮,惟女子头戴帷帽遮脸。二人并不急着进城,反而停下来细细欣赏了一番金仓城墙与城外的风景。

“没想到这里也有好似江南般清丽的风景。”女子浅浅赞道,“读多了‘黄云陇底白云飞’,以为月升也似西域般都是大漠黄沙。”

“不如江南。”男子却唱反调,“月升定居于此也不过百年,若说奢靡,连城墙也涂满白漆,可是你看它路面上尘埃密布,可想它是没有护路兵的,不过都是矫饰罢了。只是可惜风景天生,要白白被牧畜糟蹋。”他是见有人在远处的原野上牧羊吃草。

“伯卿思归了。”女子低头轻笑。

正这时,突然听得身边有人接话:“野草长得那么快,不让羊去吃,难道要让人自己去割?那还不叫人累死?”

一个胡商突然插嘴,他原本悠然地躺在货堆顶上小憩,不巧被路过的二人吵醒。这人讲的是汉语,声调里虽然有浓重的胡音,说话却非常流利,面容英俊,然而眼睛里总透着一股市侩狡黠。

男子先吃了一惊,皱起眉,本不欲理会,却没料到对方反而笑嘻嘻地开口挽留道:“张大人,别急着走啊,你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你是何人?”男子扫他一眼,不做回答,心头有些戒备,言语间便有所傲慢。

“怎么,”胡商眼珠子一转,像是深感有趣,他随着鼓点摇头晃脑起来,笑容加深,“大司徒没有和你提过我的名字吗?”

原来这位汉人男子,正是大靖持节特使张省言。如今大靖的使团距离金仓还有两日的路程,他是却特地避开眼目,独身一人先到。

张省言冷笑一声,当即出言回敬,“我只听司徒讲过买了一把好斧头,正可以用来劈柴。”

胡商一挑眉,吃惊却并不发怒,反而鼓掌赞叹道:“果然是靖国,果然是司徒,唯有你们这样的大人,才用得起金斧头劈柴。唯有这样的大人驱使得起阿苏赫。”他从货堆上一跃而下,一改前例,恭敬得几乎有些虚假地弯腰行礼,长声道:“见过大人。”

阿苏赫一词,在本地语中意为斧头。他本是三十六国中跋禄迦国人,少时即随父母走南闯北,现在经营着自己的商队,常常往来于靖国以西各部。好美酒皎女,时年三十有二,并无家室。

接到上命后不久,张省言收到了一封来自司徒的信函,里面密封着一张名单和一份详尽的档案。据传月升会培养细作,大靖也会在三十六国中收敛人才,乃至成为国库中一笔固定的支出。这份名单上列的就是张省言一路可用的人名,有的是当地王公贵族,也有的是僧侣伙夫,他们能为张省言提供当地的情报。而划在月升当地的,正是阿苏赫。档案记载,他对月升宫廷知之甚详,特别是对白云公主。

“大人请。”阿苏赫将张省言一道引向路旁酒舍

酒舍临时搭建,就是为了赚旅客的生意,一道帷幔之隔,客人席天而坐,敲鼓吹笛好不热闹,还有胡女在一旁梳妆,似乎待会儿就要随乐起舞。

和步步审慎的张省言不同,阿苏赫活像是在这里鬼混了几百年的酒鬼,只见他极其灵活地在人堆中穿梭,轻而易举地就为几人占到了席位。胡人并没有大靖的礼节,他并不等张省言落座,就率先在地毯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首席。

“张大人,你不要客气,要什么酒随便说,您可是我的大主顾。”阿苏赫大方地招呼道。

“我不是来玩乐的。”张省言见对方态度轻佻,内心已有不满,语调就很冷淡,“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的长相,就应该早早在城外迎接,为什么要等到我们来找你?”

阿苏赫耸了耸肩,道:“大人见我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却不知道大人长什么样,只不过我把你认出来了,你却没认出我。”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张省言皱眉。他能确认这是阿苏赫,自然是因为见过画像与文字记述,但对方又是从何确认是他的。

“靖国重开商路,能一路这么早赶到的靖国人本来就不多,你虽然作胡服打扮,然而却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货物车马,只带着一个仆役,虽说你有可能只是带着银票过来进货的,但你和周围的行商还是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阿苏赫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张省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看的正是一路与他同行的遮面女子。

“路途这么遥远,搞不好还会被强盗打劫,怎么会有人带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眷呢?”阿苏赫倒了一碗酒,手腕翻飞,笑嘻嘻地递到女子面前。

薄纱下,女子静坐,不为所动。

“你推断不错,只是行事还是太过鲁莽。”张省言替女子挡下酒。阿苏赫也见怪不怪,自己也倒了一碗,与张省言碰杯。

“汉人不是有句古话,叫富贵险中求嘛。大人来这一趟,不也是如此?”阿苏赫喝了酒,可能是醉意上来了,他索性单手撑脸侧躺下,“那么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呢,大人?”

这个姿势算得上是无礼,张省言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关于云中君你知道多少?”

他问的问题很简单,阿苏赫闻言却讶然:“你会说吐火罗语?”

“我想知道他和他妹妹的事情。”这次换成月升语,“你若知道任何有关的事,速速上报。”后半句是塞语,“不得隐瞒。”粟特语。这都是三十六国最通用的语言。

阿苏赫沉默了一下,慢慢爬了起来,他意识到这个汉族官员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来自遥远的东方内城而对西域毫无理解与想象的人。看来这趟差事不会轻松了。他挠了挠脸,慢吞吞地说:“以后我们见面,还是说汉语,听得懂的人少——云中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经常四处周游,但至多两日便返。他身边的侍卫侍女都是从小培养,与他一起长大的,绝对忠诚。很少过问朝政,但他出游时若遇见贫苦百姓,都会撒金救济。白云公主你们应该知道得很多,去年她不是刚刚出访的上谷吗?我们都以为她会嫁给靖国皇帝。”

“还有呢?”

“没有了。”阿苏赫把手摊开,表情很坦诚。

“你不是对她知道得很多吗?”张省言对这份回答并不满足。

阿苏赫一笑,“大人,你要听的故事是很危险的,我听说上个冬天,我们现在坐的草地下面,流得都是人血,所以今年的草长得格外的好。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得很小心,才不会被人杀掉。”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张省言回头去看,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萨拉奥冬的一座角楼,它不像大靖那样,屋檐有着优美的起翘,因为冬季要承受大雪,而显得厚重扎实。张省言遥遥注视着它,它黢黑的窗洞,像一双眼睛,与他对望。

“有大靖站在你身后,不会有人敢杀你。”张省言回头坐正,平静地说,讲这话时,他并不显得傲慢或者骄纵,只是一句平实的陈述,“有什么需要的,你尽可以提。”

“好!”阿苏赫立刻捶了一下桌子,眼睛闪闪发亮,“我需要钱。”他开心地说。

书房内,纸又翻过一页。

“小乌乐,嫁衣好了,你要看看吗?”

“什么?”小云抬头一看,又很快摆手,“哦,不用了。”

“据说上面一共缝了有一百八十八朵不同的花呢。”娜仁托娅努力想勾起小云的兴致。

“不必了。”比起嫁衣,满桌的章程策论更吸引小云的注意力。

“靖国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小乌乐怎么连嫁衣都不想看一眼。”娜仁托娅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我早就知道我要嫁给哥哥的。”小云活动活动手腕,权当放松,“只是没想到居然是我提出的——给我倒杯茶吧,娜仁托娅。”

滴漏一声水响。

烛火微明,在书页间投下阴影。小云十三岁,对汉文已臻纯熟,翻书飞快。

代勒已经在她背后坐了一会儿了,一直没说话。灯光开始闪烁,他注意到了,这才开口朝侍女吩咐:“剪一下烛芯,太暗了。”

烛光复又亮起,小云置若罔闻,依旧背对着他翻书,似乎全情投入。

代勒微微摇了摇头。屋外月明如霜,以往每一夜他都清醒地徘徊在月神身边,今夜却不知怎地,觉得很疲倦。他按了按眉心,终于对小云说到:

“不要再看这些汉文书了,你看得已经够多了。”他命令道,却用了很轻柔的语气,更像是无可奈何。

小云翻书的手指一顿,并不理他,把书页翻得脆响。她在生闷气。

见状代勒笑了,他一贯喜爱女儿的反叛。然而紧接着,笑意凝成了一个皱眉,十几年前他也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能在河边打出漂亮的水漂。然而如今,当死亡的阴影遮顶,浓厚的忧虑也找上了他。他看着小云不为所动的背影,最终还是强撑着起身,让自己坐到了小云身边,拍了拍她的脑袋。

“妹妹,你不听话。”代勒叹息。

“你只教过我治国和领兵,没教过我听话。”小云冷若冰霜。

“胡说,你一直都很听话。”代勒轻轻一笑,他伸手摩挲他女儿的脸,他怀疑是自己太过于宠爱她了,他唯一的女儿,“妹妹,”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是轻轻的,不知是累的,还是怕吓到小云,“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你哥哥呢?”

小云的脸色霎时一变,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怒火,代勒立刻知道,她也在等这场谈话很久了。

“为什么要我嫁给他?”她尖锐地反问。

代勒再次耐着性子,给他女儿不厌其烦地解释:“嫁给他,靠着他的身份,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月升。阿勒吉无法继承王位,我已经和那老贵族们达成了协议,奉你们的头生子为王。在他成年亲政前,你可以代理政事。你的舅舅已经说过了,即使我死了,他也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子嗣为王。”代勒的目光沉沉地压下来,连带着王的权柄与尊严,“小妹,你答应过我,会一辈子守住月升。你知道我身体的状况,你必须尽快嫁给他,我死之后,月升不能够起内乱。”

这是月升存亡之时了。以月升现在的状况,权力更迭时如若发生内乱,它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只是分裂,更有可能被蚕食。丰饶的土地总是不嫌多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女儿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们还想要这个王位的话。

“或者你更希望把这个位置让给其他人?”代勒知道自己的话语堪称冷漠,但他已经给了他女儿够多缓冲的时间了,从去年起,他就让小云在阿勒吉雨露期时从旁照顾。他希望小云能有足够的时间,然而时间永远都是不够的。

“你想把它让给你舅舅吗?”代勒问。

霎时,小云暴怒,她瞪着他,眼睛里燃起大火,然而火里面却流淌出泪来。

“我、不、要!”小云挣脱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口齿清楚,“我是月升的公主,是你的女儿!月升的王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她咆哮起来,像幼狼露出獠牙,“为什么我该需要嫁给他,才能统治月升?为什么我还需要生孩子,才能代替他统领月升?我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当王!你死了之后这个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比我哥哥更聪明比他能生出来的任何的小孩都更聪明!从小到大每时每刻,我都在为这个努力!为什么我要把王位给别人!就算嫁给阿勒吉我也不可能当王不是吗?”

代勒没说话,像狂风里的山岩。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只有这个女儿是他的继承人,他把她抱在膝盖上书籍史册,把自己所有实现或未实现的野心与筹谋讲给她,她是他的血脉,有着完全一致的目标。然而他唯一不敢跟她讲的就是自己的失败,如今她开始控诉自己的失败。

她掉出来的眼泪像火焰,然而讲出来的话却是字字清晰:“你说过你死了之后月升就是我的,我当然一辈子都会守着它。如果你、你们,只想要一个男孩继承王位,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扔掉?你为什么不再去生一个王子,一个不够就生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总有一个会是完美的、聪明的乾元王子!你为什么还要我!这是我的国家!这是我的!你从小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月升没有办法接受一位女王。”代勒平直地说,语调里没有一点起伏——他就是这样仓促地告诉她这个事实的。

“不,不是月升,”小云用力摇头,“是你,是你们!是你们不接受!”她甚至边哭边笑了,“我是公主,所以不行。他是王子,他才可以。真可惜,我哥哥是个白痴,继承不了王位。还好他不行,否则我会杀了他。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行。我要嫁给他,才可以代理,我要生个孩子,才可以在他没成年前临朝?你以为他们会真的遵守什么狗屁约定吗?——你一死了他们就都会想要也杀掉我!”小云冷笑,“阿瓦,我不会让它发生的。”她看上去好冷静,可哭得又那么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变成一条小河。

“不会发生的。”代勒替她擦掉眼泪,他弓起脊背搂住她,就像她还是个婴儿,“我一死,你马上就去找天格斯,并不是所有的贵族都不支持你,也许他们没有办法接受一位女王,但你还会是月升的实际统治者。小妹,你不要怕。”

“我不怕。”小云擦了一把眼泪,“我不要嫁给阿勒吉,我要杀了他。”她坚定地说。

代勒轻轻吐出一口气,极疲惫,“他是你的哥哥,他爱你,你也爱他。你本来就应该嫁给他,他会为你生出最纯洁的子嗣的。”

“可是生孩子很疼啊。生孩子还会死掉,万一我哥哥也生孩子死掉了该怎么办?我就没有哥哥了,我没有你,没有阿萨,没有阿玛。”小云低声说,代勒的手心都被她的泪湿透了,他满手都是女儿的泪水,“我会很孤单的。”

她眨了一下眼睛,平静地、撕心裂肺地问,轻声细语:“阿瓦,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也不爱哥哥,只爱月升?”

代勒闭上嘴,他抬起头,神情罕见地有些茫然,在不知看向何方的沉默中,一滴眼泪从他干涩的眼睛里淌出来。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把小云的手抓得那样紧。她不仅是他的女儿,她是他复仇的希望,是他未绸的雄心,是恩和做的梦,是乌尼格日勒流下的血。他把她抓得那样紧,她不仅仅是他的女儿,她是有关未来的一切。

他捧住他女儿的脸,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与精力,“小妹,你和阿勒吉是我、我们这辈子有的最好的东西。”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撒谎,这句话是真实的,真实得令他也惊讶、心酸。

“……哥哥是傻的,我杀了阿玛。”小云低声哭泣。

“不,阿勒吉给我带来了梦,你给我带来了希望。你们就是月升。”他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你就是月升的未来,我希望你们的幸福能妆点月升的未来。”

小云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其实我知道我是肯定要和哥哥成婚的。但我不想为了王位跟他结婚,我想挑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嫁给他,哥哥喜欢骑马,我可以骑上天格斯最漂亮的战马去接他。”

“嗯,挑一个夏天晚上,月亮初升的时候,原野上都是花,当初我娶你阿玛,就是踏着月光去找她。”代勒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渍。

“我觉得他们不会听你的话的,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遵守约定?”小云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所以你不要死,阿瓦。”

“因为他们会恐惧,妹妹。恐惧是人脖颈上的绳索。你要学会不要恐惧,做那个拉动绳索的力量。”代勒教导她。

“可我不喜欢绳索,我喜欢花。”小云皱起鼻子,神情里一片孩童的天真。

代勒笑了,他并不纠正女儿的单纯,也许以后她真的能让花比绳索更有用呢?

“好的,在那之前再跟我学学怎么拉绳子吧。”代勒亲亲女儿的额发。

弯月如缀。

毫无传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吓了垂手等候的侍女一跳。她急忙屏息凝神,多事之夜,王病得那样重,却没有强有力的继承者,即使处在深宫内潭水一般,也能感受到外界窥伺的目光。暴雨随时会落下,不知道会在哪片草原上形成河流。

月光下,她很快就看清,推门的是小公主。小公主虽然没有她哥哥那样摄人心魄的美貌,却也如珠如玉。王对她爱如珍宝,随时随地将她带在身边,马前膝上,不能稍离。可能是因为自幼丧母,跟着阿瓦在军队中长大,侍女总觉得这位小公主看上去虽然甜美乖巧,神情却不像个小孩,偶尔冷不丁与她对上眼,甚至有些吓人。

“备车,王要去城郊赏月。”小公主对周遭传达王命。

王的命令霎时间如火焰一般流淌进了萨拉奥冬的黑夜,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原本寂静如许的宫殿,四周都传来侍从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地,等候在宫外,为王的身体对月祈福的臣子们也听闻了这道命令。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忠于王座的股肱,他们并不为王突如其来的雅兴感到高兴,反而试图觐见劝阻。

上个冬天,王的身体忽然衰弱了下去,一整个冬天都缠绵在病榻上。外部的贵族屡屡上书请求进宫请安。一封一封言辞恳切涕泪交加的书信下,有的是狼子野心。王最终答应了一些人的请求,现在,这群野狼正围坐在金仓城之外,只等一个时机。即使有天格斯坐镇,也无法挡住他们眼中的绿光。他们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夏天已然到来了,然而他们眼中的祭品居然还没死,反而有越活越长之势。臣子们担心,此刻出城,有可能会遇到意外。

然而王并没有见他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的车架从宫殿深深浅浅的阴影与烛火中驶过。夜风吹过,露出小公主娇小的侧影,她看上去那样细弱年幼,惹人怜爱。

公主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金棕色的眼睛平直地扫过一个一个人头。公主的目光转瞬即逝,她脊背笔挺,冷漠地转向前方。

王深夜出城,轻装从简。以往他身体好时,甚至有只带单骑出城之事。今夜出行,除了一小队带刀护卫,并无其他车马。

星野垂阔,弯月如钩,车轮咯吱咯吱地转,马蹄铁践在土上发出脆响,护卫的佩刀与腰间的配饰撞在一起,随着马背耸动落下有节奏的声响。小云依偎在父亲身边,伸手摩挲抱在膝上的短刀。她抽出来,又合进去,刀刃银白如夜间溪流,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一开一合间,父亲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妹,心要静。”代勒按住她的手背。

小云的动作停了一下,她问:“如果他们来的不及时呢?或者是那些人来得太多?”

“打过仗你就知道,上战场前你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但上了战场,就只有一种:相信你的同伴,然后杀掉你对面的人。”

小云抬起眼睛,她明显在思考,有话想说,但又有顾虑。然而这种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小云严肃地问:“如果是我的判断错了呢?”她紧紧盯着代勒。

“那你就承担你的后果。”代勒朝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淡漠,“和我一样。”

闻言,小云的手一下子就紧紧地握住了刀柄,“那我不想失败。”她断然说。

“第一个来的人一定会是嘎哲。”小云放下刀,眉头紧皱,但信誓旦旦,“他最年轻,带来的人也最多。本来他就抢不过那群老人,看到机会,别人会犹豫,他却肯定会冲上来,因为再不冲上来,他自己都要压不住自己手底下的人了。”

代勒并不说话,但是从神态来看,他是赞同的,他一直对女儿对形势的判断力很自豪。

小云转了转眼睛,继续说:“所以我们当初同意他们来金仓觐见是对的。与其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地虎视眈眈,不如让他们凑到手边滞留在城外,处于我们的监控之下。无首的群狼不过是野狗,野狗是没有耐心等待太久的,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时机。”

“不要放纵轻敌,小妹,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成功了。”代勒抚了抚小云的额发,“我为你带了两位贴身侍女,有事的时候她们可以保护你,但你要记得抓紧手里的刀,不要滑下去了。”

“我知道,”小云握了握刀,“我会把它缠在手上的。”她顿了顿,又问,“阿瓦,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代勒咳了两下,他的眉眼里都是病气,“很畅快!”却遥遥有金石之声。

郊外四野无声,早有侍从在路旁拉起帷幔设好火盆帐篷,月光幽微,王驾出行的灯火也只能照亮方圆几尺。这是一条贯穿月升全境的大路,雄心勃勃的少年从这里出征,却没见归人。王喜爱在路边眺望远方,在路旁建起了一人多高的了望台,站在台上可以望见很远。

马车停下,公主扶着王走下车驾,走入帷幔之中,绫罗遮蔽了他们的身形。

小云挽着父亲,随他在慢慢走上了望台,并不算长的路程,都让代勒的脸上出现了疲劳之色。他们父女两个彼此依靠在一起,静静的,谁都没有讲话。代勒望着无尽的大路的前方,眼瞳中的色彩渐渐地被月色接管了,他极力拒绝,却又无可拒绝地开始回忆起以前。

“小妹。”他突然唤。

“嗯?”

“来,给我看看你的刀锋利不锋利。”

小云把佩刀递过去,代勒拔出来,用指肚蹭了蹭,旋即一道血痕。他很满意,归刀入鞘,“原本月升的公主佩戴的都是面纱,只有你带的是刀,”他感叹道,仔细地帮小云重新系在腰间,还拽了两下,确保不论发生怎样激烈的动作,都不会掉。

“是你从小就让我学着保护自己的。”小云不以为然。在代勒的支持下,她从小都不戴面纱。

代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暗影里,他神色难辨,“……那你高兴吗?”

“嗯,当然。”小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经常跑去阿勒吉那里哭。”代勒拆穿她。

“天底下没有一直都快乐的事情。”小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原本觉得月升的公主一辈子都该快快乐乐的,她想要的都能实现。”代勒摸摸她的脸颊。

“像阿玛那样?”

“像恩和那样。”代勒点点头。

“那我更愿意像你这样,像阿萨那样。”小云毫不犹豫地讲,“我想试试你说的杀人到底会不会那么畅快!”她昂着头,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期待。

“那你要把刀拿稳了。”代勒一笑,他交待她,“上了战场就别把刀放开,所有人都会死,你不能死,懂吗?”

“不对,不是我不能死,是月升不能死。”小云反驳。

代勒有些意外她的回答,但最终并没有表态。小云扶着他在垫子上坐下,然后撞进他怀里用力抱了抱他。

“那我下去了。”

“嗯,”顿了顿,代勒又叮嘱,“下楼的时候不要跑,慢慢走。不要摔跤。”他不常这样事无巨细的细碎。

小云回给他一个明亮的笑,接着用右拳锤击左胸,行了一个天格斯的礼节,“为月升。”

代勒回礼。小云还是一路小跑地下楼了。

只剩他自己一人跪坐在高台上的月光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是那种一刻也支持不住的疲倦,竟让他像小时候那样,就地蜷缩了起来。

“对不起啊。”他自言自语,梦境席卷过他的身体,他在垫子上趴伏下去,向着远方。

“阿玛,你带我去找恩和玩好不好,阿瓦不会骂我的……”他喃喃地说着梦话。

小云跑下台阶,几位随行的侍卫立刻围了过来。

“王升天了!”小云脱口而出,周围一静,竟无人反应,小云咬咬牙,命令道,“快给萨拉奥冬报信,请大人们过来。”她担心消息没能顺利地散播出去,又补充到,“几位守在城外的将军也都请来。”

侍从领命而去。代勒与小云商议,选定在嘎哲的驻扎地附近的高台,深夜出行,周围的人一定密切关注王驾,反而忽视后方。代勒自知身体难以久继,但周边狼子野心需要剪除,索性假借殡天一事,诱敌深入,引人上钩,再一举清除,用以威慑四方。天格斯早已收到密令,埋伏在城门附近,一旦见到王室护卫快马奔驰,即刻出城围剿。即使嘎哲不来,也仍然以犯上作乱为借口,加以消灭。

此事实为小云未来铺路,因此少不得她亲力亲为,何况她身为月升公主,本来就是一种诱饵。

王升天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营地,传到别的营帐里去也只是时间问题。黑夜如同热油般酝酿起细碎的小泡,看似平静无波。小云望着报信的人快马急鞭远去。她摸了摸腰间的刀,转身慢慢往高台上走去。

“你们的刀锋利吗?”她突然向两位侍女提问。

“足以杀敌。”

“好啊,我也是,”小云在台上站定,“我要斩杀最大的那顶头颅!”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死一去不复归。”

太阳的热力早已离开土地许久,冰冷的湿气坠下来,凝结在草叶上。营地里无人出声,只有夜风吹过草尖的声音。在寂静的等待中,小云如擂鼓般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她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困意,于是连忙掐住自己让脑袋清醒过来。

正这时,众人察觉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响。小云脱口而出问道:“是沙雅尔来了吗?”说着便想迎上去。

护卫队长侧耳倾听片刻,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不对,听上去不像天格斯的声音。”他的脸色紧绷,“公主,你听这马蹄声,争先恐后,混乱无序,还有马的嘶鸣声,生怕自己落于人后。这绝不是天格斯的人。”

小云一急:“那沙雅尔呢?他们还有多远?”

“我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回去通报了,按路程此刻多半已过了城门。天格斯想必已经收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了。现在来的人多半是就驻扎在这附近,先得到了消息赶来了。”护卫长语调有条不紊,只是神情一丝不懈,明显在担忧来者不善。

小云也和他想到了一样的事情。开口问完后,她立刻后悔了,临战露怯是大忌,她随即镇定神色,稳重地颔首:“是,应该是嘎哲来了——”她顿了顿,凛然道,“你们是我父王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不管是谁,有你们在身边,我与父王都很放心。”

“还请公主先往后退避一下。以免流矢误伤。”

小云却并不想临阵脱逃,今天她还有阿瓦在身后,她都要躲避,如果将来阿瓦死了,那她又该往哪里逃?

“不,我今夜要与你们一同……”

话还未竟,突然传来破空声,接着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还没等小云反应过来,她就被两三个人簇拥着扑到身下。

“敌袭!敌袭!敌袭!”嘶吼声传入耳朵,晕头转向间,小云踉跄着被人拉起来,护卫长肃穆的脸庞在火把掩映下扭曲成一团,他不再顾及礼节尊卑,对着侍女大声嘶吼到:“带公主一起退到我们身后!”

几句话间,训练有素的王室护卫已经在小云身前立起了一道血肉防线,他们没有带盾牌,小云亲眼看见一支箭从明亮的夜空中飞过来插进一名守卫的身体里。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挽着她,把她往高台下的阴影里拽。

小云手脚发冷,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等等……”她浑身发抖,“阿瓦……我阿瓦还在上面呢!”她突然挣扎了起来,调转身子往回跑,身旁的侍女一时竟没有抓住她,给她找到机会蹿了回去。

“阿瓦!”

月神在上,她犯了一个错误。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犯了一个这样愚蠢的错误。为什么阿瓦没有发现?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为什么没有人纠正她?嘎哲是会杀掉信使的!她只派出了一批信使,只有那么一批,消息可能根本都没有传到城门,沙雅尔也许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没有天格斯的黄雀在后,这座高台会反而变成一座孤岛。

她犯了一个错误,也许今夜他们所有人都会死。高台的台阶真长,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爬。爬得太慌乱,她摔了一跤,几乎要滚下去之时,身边却忽然有一只手牢牢地拽住了她。

“公主小心!”侍女强壮结实的肌肉在那一刻骤然发力,精准地抓着她的臂膀把她拉了上来。

小云背上霎时出了一层汗,她身体抖了起来,然而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短暂的惊恐过后,她抬头认真地看了看身旁的两位侍女,这是今夜她第一次正视她们的面容,她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小云喘了口气,低头在她们身上借力一撑,又继续往台上跑去。

“阿瓦!”她扑向屏风,片刻前发麻的脑子正逐渐冷静下来,“快走!我犯了个错误!我忘记单独约定信号了!嘎哲肯定是杀掉了信使,沙雅尔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只能先躲开,只要我们能撑住第一波,天格斯肯定马上就会发现异样。”

代勒趴伏在地上,小云一把抱住他的臂膀要拉他起来,迅速地分析道:“嘎哲要是发现这是个圈套,十有八九会索性直接动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不能给他有可乘之机,你必须马上离开,我去拖住嘎哲,他一贯看不起我,不会马上杀了我的。”

阿瓦垂着头,一语不发。

“阿瓦?”小云用力晃了晃代勒的臂膀。

侍女膝行上前,扶住王另一侧身体,她默默伸手探了一下王的脉搏。王垂着头,没有答话。

“阿瓦你怎么了!”小云着急起来,抓住代勒冰凉的手心。

侍女双膝跪地,额头沉重地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惊心的声响,她的声音因压抑情感而扭曲:“公主,王升天了!”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王升天了!”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

小云急迫的神情散开了,幼嫩的脸上显露出一股茫然,这让她看上去才像她的年纪:“阿瓦晕过去了?”她迷茫地追问。

“王升天了。”然而侍女这样回答。

“请公主节哀。”另一位侍女上前扶住她,好像她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摔倒一样。

小云甩开她的手,摇摇头,“不对,阿瓦没死,他是晕过去了,他没死。”小云捏紧代勒的手,心里冒出一阵愤怒,“他是假死,现在他只是晕过去了,他身体不太好——快,你们帮我把他抬下去!不能让嘎哲知道!”

侍女一时没动,小云却等不了了,她由内而外地急躁起来,比刚刚一路冲上高台都要迫切。她不再下命令,而是自己把代勒的臂膀扛到肩上,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扶他起来,然而她根本站不起来。静止的父亲的身体压在她的脊背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不管她如何用劲,仍旧纹丝不动。

“阿瓦!阿瓦!阿瓦!”小云尖叫起来,她拖不动他,只能喊醒他,他早一刻醒过来,就能早一刻避开嘎哲。她已经做错一个决策了,不能有下一个。为什么阿瓦没有提醒她,他难道也没有发现吗?

“公主!”侍女齐刷刷地喊,此起彼伏,森森然夜空中蔓延开,像野兽的呼号。

“阿瓦!”小云放声嚎叫。

高台下的响起了厮杀声。箭很快射完一轮,在战马的全力冲刺之下,两方人马很快便短兵相接。弯刀冲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共振声。火把被打翻在地,燃油蔓延,很快就冒起浓烟。白烟间,有一骑黑影越众而出,他单枪匹马,左突右杀,手持长枪,步步朝高台逼近。王室侍卫奋力抵挡,然而被偷袭在前,强壮的骑兵很快就突破了防线。

几位骑兵跳下战马,来到了台阶前,势头不分先后,甚至有几分争抢的意图。直到被中间最高壮之人吼了一句,这才按捺下来,只蠢蠢欲动而已。

“急什么!到时候我有了,你们也都会有!”嘎哲用力按住亲兵的胸膛,不耐烦地吼道,“把这里给我守好了!任何人都不能放上去!”

“是!”

见周边的人都暂且退下,他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高台顶端,从台阶脚下,并不能看见上面的情况。这个高台上面藏不了人,发动袭击之前他派人观察过,上面并没有伏兵的迹象。代勒是真死了。

他捏紧长枪,感到一阵令人愉悦的颤栗跑过全身,他兴奋极了,甚至想嚎叫。迈步上台阶,每步都走得又轻又快,这样高的一座台子,结果爬起来这样毫不费力。啊,代勒死了,他是第一个赶到的,他觉得他现在浑身都是力量,可以徒手掐断一头牛的咽喉。

下面打得这么热闹,越往上却越安静,这种过分的死寂让嘎哲逐渐警惕起来。踏上高台,他看见横七竖八,倒伏着零零落落地屏风,细泠泠的灯架也被吹垮了,歪倒在地上。两位面目模糊的侍女持灯跪在地上,她们死寂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跪拜。

她们跪拜的地方,一个绫罗绸缎包裹纠缠的模糊的人体蜷缩在地面上。他也在跪拜,他跪的是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阵细细的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青萝青萝蔓,蔓蔓青丝长,长发变朝露,朝露何易曦。”在死去的王身边,紧贴着一个雪白细小的身影,她的身边守着一盏灯,灯火明灭,她的脸庞就明灭。

嘎哲把长枪插在地上,手心在衣襟上搓了搓,脚步轻轻地走过去。他走到她的面前,公主看上去那样小巧玲珑,像一颗裹在丝绸里的珍珠。

“你在干什么?”嘎哲问。

公主有着一双干涸的眼睛,“我阿瓦死了,我要给他唱葬歌。”

她看上去脆弱得一口气就能吹散了,嘎哲记得代勒总喜欢把她待在身边,炫耀珠宝一样炫耀她。如今代勒死了,他想接收这枚珠宝。

“葬歌还是等到葬礼的时候唱吧。”嘎哲的语调轻柔,他在小云面前蹲下来,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你说你哥哥是不是也有你这么好看呢?”

小公主的吐息打在他的面庞上,像月神的触摸。他感到了一种怪异的刺痛感。他觉得不对,立刻伸手攥住公主的脖颈,他看见公主苍白的脸一下就涌上血色,然而那种刺痛感却并没有停止,他开始由内而外地觉得无力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用力掐紧公主的脖子。

然而在窒息中,公主挣扎着,却反而朝他伸出手,她并不掰扯他的手指,反而朝他的胸膛伸长胳膊。嘎哲的脑袋迟疑了下来,他看见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她从他的胸膛上拔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

头首分离前,他最后看见的是火光。

“看那边!”

沙雅尔悚然回头,漆黑的月色下,一抹白烟袅袅升起。高台在燃烧。出事了,他意识到。他没有等来信使,也没有收到哨兵的回音。

“全员都有!全速前进!”他发出号令,接着催动马匹冲了出去。他心如擂鼓,这是他的第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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