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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妙手难

 

木头也不在意名字。他的年纪的确还小,不明白在这个时代,姓氏对于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有什么样的重要性。他不懂村口那个老夫子满嘴说的仁义礼智信,也不懂老夫子教导他的忠君爱国,他的心很小,放下茅草屋和薄田,就再也塞不进其他。

可是他的心虽然小,眼睛却很大。

木头总是望着天尽头的黄沙,雾蒙蒙的白云,还有稀稀拉拉的绿树,一边想一边发愁,刚种下去的庄稼,没水可活不了,这个雨到底下不下呢?是从东边的长安来,还是从西边的大漠来?

雨有时候从东边来,有时候从西边来。从东边来的时候,木头就想,可了不得,这个雨和云是见过长安城的!那么就算被雨淋湿了,他还会偷偷接一捧,想象雨水落在长安城重瓦飞檐上的景象。于从西边来的时候,如果不干活,木头就不会出门,因为他觉得,这个雨里有大漠的泥沙,会弄脏衣服。

无论是长安城还是大漠,木头都没有亲眼见过。而他知道这些,还是来源于村口那个老夫子。

老夫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去过长安城的人,他读过很多很多书,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村里稍微有点闲钱、又有点追求的人家,会把孩子送到老夫子那里去,念几天书,学写自己的名字,也算识字了。

谢六儿不许木头去念书,这倒不是针对木头,他自己的孩子谢牛牛,谢六儿也是不让去的。他的理由很简单,没钱,而且在这凉州最偏远的鬼地方,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如跟村里另一个老头学学怎么看天气,起码这对地处沙漠边缘的他们来说,是个吃饭的本事。

老夫子教念书要收钱,讲故事却不收钱。老夫子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就让家里的儿子在村头给他支了个茶水摊,儿子种地之余去砍柴,儿媳妇做完饭还管生火烧开水泡茶。粗茶一文钱喝一次,随便喝,管饱,既是给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的行脚商提供歇脚的地方,也是给村里喝水提供方便。

谢六儿买酒从不吝啬,然而就算是一文钱,他也不会给木头花。所以木头从来没照顾过老夫子的生意,但是会在干活的间隙,跑去听老夫子讲故事。

这天也是如此。快入夏了,天气燥热,迟迟不见什么雨水,但好在去年冬天落了大雪,开春雪化后,山里的坑坑洼洼都是满的,这贫瘠的土地上倒是种得下去点粮食。所以木头赶紧和干娘还有哥哥去地里劳作,抢着先用水源,免得和村里人播种的时间挤在一起,还要为了水源争吵。

时至正午,干娘要回去给懒在家里喝酒的谢六儿做饭,谢牛牛眼珠子一转,准备开始偷懒,跟着娘跑了。

干娘走之前问木头要不要回去吃点,木头摇摇头,指了指田头的一个破碗,里面放着大半个已经很硬了的馒头,没说话。

他说话一向是字少但很精要,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保持沉默,干娘见惯了,也知道他是早有准备,放心地带着谢牛牛回了家。

木头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舔了舔嘴唇。

他的确是早有准备,因为昨天他听别的小孩子说,今天中午老夫子要在村头的茶摊讲故事,而且讲的是他在朱雀大道上见到的、骑着高头大马往演武场去的天策军!

老夫子讲长安的故事,喜欢讲长安的诗会、酒会,纸醉金迷、才子佳人的故事,才是这些乡野老百姓最爱听的,每到此时,他的茶摊生意也最好。这种普普通通的军队前往演武场,他很少讲,但木头爱听,因为他喜欢马儿。

他见过往来的行脚商骑马,那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会在行脚商的手上吃草,高兴的时候还会蹭蹭他们的手,乖顺地俯下身子,帮助他们走遍万里长途。木头觉得,这是人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被奴役的牲畜。他还梦想着以后自己长大了,能存得下钱了,也去买一匹喜欢的马,好好照顾这位朋友。

他知道,干娘和哥哥这一来一去,路上的时间加上做饭,没有一个时辰回不来,这已经足够他去听完老夫子的故事,然后再回来继续干活。

打定这样的主意,木头端起自己的缺了一个口的破碗,往茶摊的方向跑去。

王遗风和严纶到达凉州的时候,他其实是不太愿意去大漠的。

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即使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天下山月空

谢渊从议事厅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王遗风刚画完一幅画,因为谢渊房里没有专门的书画晾晒架,所以他将就着挂在旁边兵器架子上晾干。

他刚推门,王遗风就笑:“回来了?怎么样,我这金屋藏‘娇’还没走,是不是很高兴?”

面对王遗风这种算得上调戏的玩笑,谢渊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他朝着兵器架走过去,看到王遗风画的是一幅空谷月色图。

谢渊这里没有彩墨,也没有名贵的文具,王遗风却只用普通的笔墨纸砚,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水轮廓、夜半月色,还有山巅积雪和山谷幽兰的区别,颇为传神,亦颇有“静”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相信,这是出自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谷谷主之手。

王遗风坐在谢渊床边,翻他床头的兵书看。见谢渊久久停留在画前,王遗风笑着说:“怎么,舍不得挪开眼睛了?这么喜欢,我再画两张给你。”

“不用。”谢渊摇摇头,拒绝了他,但随即又说:“你这幅画,画得比以前还好,是哪个地方?”

“小西天。”王遗风道,“在西域天山的无穷冰雪中,有一处西面环山的深谷,但在其谷底,却又是四季如春的气候,与世隔绝,非绝世高手不得寻路而进。那是我从前在西域的住所,不过后来留给了徒弟,已有许多年未去了。”

谢渊奇道:“你还有徒弟?竟从未听闻。”

王遗风悠悠一笑:“为何我就不能有徒弟?”

谢渊起了好奇心:“我能问是谁吗?”

“不能。”王遗风摇头,但又怕他误会似的,解释:“我那徒儿家世不凡,是在大约十年前收的,收在门下后,后教过一些我红尘派绝密心法,但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与所师武学为何门何派。如此说来,让世人不知道他是我徒弟,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谢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时间——十年前。

王遗风进恶人谷,是八年前,那么这个徒弟,便是他还未成为恶人谷谷主之前收的。难怪天璇影从来没有禀告过自己王遗风还有个徒弟这件事,或许是天璇影认为不重要,也或许是就连天璇影也根本就不知道。

然而就连自己的徒弟都摸不清师父的底细,这样的行事风格,的确是王遗风能做得出来的。

毕竟他可没忘了,王遗风用一个假名骗了自己一年有余,还装得有模有样,要不是留了个心眼,亲自去调查过兖州当地的大户人家,结果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姓严的,就连谢渊他都能熟练骗过去。

王遗风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床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不问了。”谢渊道,“你的事情,现在我也管不着。”

他这句话说得干脆利落,也没带什么感情,平平常常说出来,随意得很,就像很多年前,王遗风还经常在江湖上游荡,来看谢渊的时候,谢渊也不太爱过问他去了哪些地方一样。

谢渊说得平淡,王遗风心里却翻江倒海,但最终,连一滴水花都没有浮现在面上,仍旧是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兵书,站起来问谢渊有没有装裱的工具。

他们之间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但的确存在的默契,这样的默契不仅体现在他们关系的建立、维护乃至于发展上,也体现在他们分别多年后,成为宿敌时,也能永远快、准、狠地找到对方的心脏,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谢渊与王遗风交手之时从未留过一丝退路,他清楚,王遗风也是这样。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命门和弱点对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一个招式用出去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受伤反馈,然而对宿敌兼情人的赶尽杀绝,才是给他的最大的尊重。

“我这里没有那些东西。”谢渊摇头,“我是个粗人,你是知道的,你要是想用,我去问军师借一下。”

“那反倒让人奇怪,还是算了。你改天有空,自己找个工匠裱上去吧,就算不喜欢,扔了也没事。”王遗风拉住他的手腕,趁机捏了捏——失败,浩气盟盟主的手腕上戴了厚厚的护甲,连一丝肌肤都没蹭着。

“你专门画给我的,我怎么会扔。”谢渊没在意他的小动作,见到端进来的绿豆糕没动,问:“我们这儿的确对吃的没什么要求,糕点也粗得很,是不合你胃口么?”

他问这话的时候丝毫没考虑过王遗风是担心他给绿豆糕下毒的可能性,他不是这样的人,要杀王遗风是一回事,但那是等到战场上才会考虑的问题,而不是在饭桌边和……在床上。

“非也,我不饿罢了。”王遗风的确没想过谢渊要下毒,就谢渊那个性格,给糕点下毒这种事,先不提是阴险小人才会用的手段,单说糕点本身,谢渊决计是不会随便浪费粮食的。

这人从小就心眼实,从还是“木头”之时就如此,几十年来无论换了什么身份和地方,可能别的都改变了,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王遗风看看日头,离日落还有些时辰,但也不算很早,想起谢渊其实今天也没吃东西,反问他:“你不吃点么?”

“在议事厅那会儿,给我上了盘糕点,我就吃了一些,也不饿。”谢渊答,“但你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也不知道你要走多远的路,路上别饿着。”

王遗风没有给谢渊说过他今天一定要走,也没说什么时候走,更没提要去哪儿,谢渊却都猜得到一二。

知道这样的糕点王遗风是不爱吃的,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强吃一点,也惹人不快,谢渊就让他在屋里待着,开门走出去,不多时揣了一兜果子回来,都倒在桌子上。

王遗风:“?”

王遗风:“我早年喜欢收罗天下奇花异草、珍贵名植种在小西天,却没想到,你还有搜罗果树的爱好。”

其实也就是寻常的野果,南屏山这种地方到处都是,酸酸甜甜,颇为可口,若是旅人遇见了,会十分欢喜。

但在里面,却还有几个熟悉的东西。

王遗风随手拿起一个海棠果,道:“这可就没有你当年给我的那两个海棠果长得好看了。”

他们还在扬州的时候,谢渊买了家里孩子生病的老妇人一兜海棠果,让王遗风挑走两个最好看的,余下拿回去分给同袍,他自己都没能多吃几个。

谢渊:“那是人家家里栽培的果树,自然时时照料着,卖相不会太差,你当初拿走的,又是那堆果子里最好看的。但我们这儿只有野果,天生地长,自然没有那两个果子好看。”

“最后那两个果子我也没吃。”王遗风说,“不爱吃酸的,图个好看,在案头放了许多日。”

嘴上说着不爱吃,王遗风却拿起那个海棠果吃了起来。的确是酸的,这个季节的海棠果并不是非常熟,而且海棠果本身酸味就挺重,再加上地处南屏山,这里并不是海棠果最好的产地,远不及王遗风老家兖州那种北方地界的海棠果好吃,“南橘北枳”那句话颇有道理。

但即使是如此,王遗风也认认真真吃完了这个海棠果,而且准备去拿第二个,可是却被谢渊拉住了手腕。

“不爱吃就别吃了。”谢渊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满是认真:“你没有必要这么迁就我,我去叫厨房做点好吃的过来。”

“不是迁就。”王遗风轻笑一声,从谢渊并没有握紧的手掌心中挣脱出手腕,说:“我只是在想,上次吃你给我的果子,是在十六年前,那么下次吃你递给我的果子,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这句话轻轻巧巧撕破二人竭力维持的、破破烂烂的“严公子”与“谢校参将”的伪装,将两人从十六年前的时光中带回现在,让他们同时面对那个谁都不愿意去想、但的确存在且未来不会改变的现实——他们已经是敌人了。

然而就算这样的现实摆在面前,当下还在谢渊房内分果子吃的两人却没有当即剑拔弩张。因为他们又都知道,只要王遗风还没有离开南屏山,他就还是那个流连世间的富家公子,而谢渊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参将。

那么,在又一次默契的驱使下,王遗风转过头,轻轻拉起谢渊的手,然后落了一吻在未被护甲遮住的手指上。而这一次,谢渊没有拒绝他的亲近,任由他下一个吻,落的位置是自己的眼睛。

但这样的离别,也是近在眼前。

这月儿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快到两人还未能再多说上几句话、多待在一起几个时辰,它就悄悄地挂上了山巅,照亮着夜半旅人未知的前路。

谢渊先出去一趟,确定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任何人巡逻、也没有谁会过去后,带着王遗风,就这么在全浩气盟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恶人谷谷主藏在房里一天、又让他轻松离开了这里。

路的尽头是一片竹林,规规整整,是浩气盟建立之前请工匠规划、栽种的,而在竹林之外,就不再是属于“浩气盟”的地界,王遗风只要跨出去一步,他就要从这场回到十六年前的幻梦中醒来,走进属于他的风雪里。

王遗风站在路的尽头,再跨出一步就是南屏山不属于浩气盟的地界,而谢渊止步于三步之外。

他没有带枪,不知道是过于信任王遗风不会偷袭自己、还是让王遗风相信在跨出浩气盟之后他不会长枪相向,总之那把幽蓝色的“推海”被他留在了房中,和那张王遗风下午给他画的“小西天”一起,将往事静静尘封。

王遗风背对着他,深呼吸一口气,正想说点什么,来进行这又一次的告别,却听见谢渊先说话。

谢渊说:“我又来送你了。”

王遗风心下一震。

他几乎要回头了。

——又?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他站在昆仑山和恶人谷的交界处,王遗风身后是茫茫昆仑雪原,前方是三生路,一旦走上去,便不能再回头。

谢渊偷偷来送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只是在送一位要远行的友人那样,将他送到这里,也是停在了三步之外,成为昆仑雪原那一片白中唯一一点驻足的红。

那不是谢渊第一次送他,但大概是他们都认为的最后一次相送。

却没料到,何其相似的场景,将于浩气盟再上演一次,送人的人和被送的人还是这样,而要走的人,他的面前仍旧是一片黑暗。

王遗风都不敢想自己是用上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回头的,也快用上毕生的功力,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颤抖,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那我便走了。”他说,“谢渊,保重。”

他仍旧是叫“谢渊”而非“谢盟主”,他觉得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谢渊。

“王公子。”谢渊说,“夜深了,前路未明,你也要保重。”

夜是什么夜,路是什么路,谢渊似乎是在说这南屏山的月夜,也似乎是在说这南屏山的山路,但又似乎不是。

无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王遗风也必须要走了。

白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转角处。他轻功卓然,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就像他从没有来过。

但也是在他离开谢渊视线后,谢渊听见了笛声。

声音不大,调子也很轻缓,似乎是一曲边地乡调,比王遗风常吹的那几个调可是好听不少。

笛声渐行渐远,散在了风中、又飘进了云里、挂在月亮上,最后也不知入了谁的梦,竟惹泪满襟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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