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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苏与南买酒回来,每人分上一支,坐在沙发上笑闹聊天。秋沅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周恪非的朋友们相对热情,也有分寸,只是好像都对她有着非凡的熟悉。

趁周恪非的注意力没在这边,津西靠坐过来,嘴角勾着玩味:“看得出来吧?我们都知道你。这么多年……”

他语声低下来,抿一口酒,话锋一转:“我有个姐姐,在巴黎工作,见到周恪非第一面就喜欢他,还搬去里昂住了段时间,每天下班都要去俱乐部看他弹钢琴。他把她劝回巴黎,用的是手机上你的照片。

“现在她结婚了,过得很幸福。但是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那天晚上,我去酒吧接她回家,她醉醺醺问我,津西,你说被那种人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啊?”

是什么样的?

领结和衬衫洁白无纹,连每一处褶皱都规整崭新。外面是黑色意式小马甲,西裤缝线笔直,剪裁合度。

十几岁的男孩子,气象清宁,身量挺括。正装有其魅力所在,显得分外矜贵出尘。

周恪非含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藻类般的柔软虚淡的纹影。周芸两手端扣着他的肩膀,视线由上而下仔细考量,最终帮他正了正领结的角度,满意地颔首。

“去吧,恪非。”她将他推向舞台正中央,聚光灯下的白色三角钢琴。

育英中学的建校周年庆典办得相当隆重,大礼堂布置考究,坐满身份尊贵的宾客,无一不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没人怀疑周恪非在若干年后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坐在后排的学生们只能看到荧幕呈现的画面,镜头由上至下,打在鼻梁和眉睫挺秀的轮廓上。下方,他的手指薄而长,骨节浮凸,轮廓整洁,轻按琴键的时候,手背隐约撑起筋脉的形络,比多数人都要好看。

秋沅和同学们一起坐在下面的观众席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脖颈支得那样直,贪婪地注视着那双钢琴家的手在翻飞,是一种仰望的姿态。

庆典散去了,秋沅还要参加训练。换了贴身的运动装束,出来刚好撞到涌向校门口的人群。

其中有几个男生很眼熟,从初中开始就对她有些敌意,拉着周围的人嘀嘀咕咕,音量却放大到刚好能被她听得清楚。

“她看了我一眼。不会是想卖给我吧?”

“肯定的,她家那么穷,哪供得起她上育英。”

“钱是怎么来的,心里都有数……”

秋沅并不愤怒,只觉得无法理解。他们从她可观察的所有行为举止里寻找细节,再兀自冠以罪名和定义,如此言之凿凿,好像掌握了什么确切实际的证据。

“秋沅同学。”

身后有人打招呼,是结束了演出的周恪非。他还没换下一身正装,来到她面前,处在微微低头的姿态,脸上有着专注宁静的表情。

秋沅张了张口,还没回话,旁边已经有认出他来,起哄说:“周恪非?这种女的贴你那么近,你不嫌脏啊?”

秋沅凝视着对面的周恪非,试图从他脸上找到难堪。就像是那些给她递过情书的男生那样,如今有关她的流言四起,于是他们唯恐避她不及。

或者像成叙一样,恼怒地上去挥拳,然后被男生们笑作她多金的情人,给谣言添上更加状似可信的一笔。

可是都没有。

周恪非只是淡看他们一眼,平静地说:“荣幸之至。”

真奇怪。他明明纹丝未动,神色平和,秋沅却觉得他好像是挡在了她的前面。

有风呼一声吹来,秋沅束在脑后的发丝立时全散了,飞乱在风里。周恪非耐心细致,掌心温热,帮她梳拢着长发。

秋沅只觉得一颗心也在懵懵懂懂地散开去,乱起来。

周遭男生的窃窃私语里,他仍然神态自若。

秋沅忽然感到一种奇异安定的重量,勾着心脏往下坠。陌生的感觉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长发顺滑地撤出他的手指之间。

周恪非收回手。很慢很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秋沅看着他转过身去,直面他们的方向,语态认真从容:

“看到了么?是我求之不得。”

那样近。男孩子气味清洁,近于无嗅,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瘦白。

落在秋沅视线里有点晕光,像是被洒了一眼的雾。

-录音06-

那天的第一节 课是英语课。很奇怪,关于这一点,我记得格外清楚。一直以来秋的读写尚在平均水平,口语却总是难以达标,应该是欠缺了一些练习的机会。当时老师设置了一道题目,要求同学用英文作答,偏偏抽中了秋。她站起身,窃窃私语声也随即在教室中蔓延。

这一次并非关于她的读音和句法。

当时是夏天了,清晨的薄雾散却,阳光亮得惊人。秋穿着学校统一的短袖校服,白色的棉质布料下面,明艳地透出一抹粉红色。

所有人都认出那暧昧圆润的线条,女性内衣的形状。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件内衣来自她家所在社区的一个热心阿姨,姓蒋。是她按照秋的身量挑选的,嘴上说着尺码买小了,女儿穿不下,才塞给秋。

对于青春期男生而言,任何与女性生理特征有关的物件都是值得关注的,可以唤起窥探琢磨的欲望。他们隐约为此感到羞耻,所以就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份羞耻全数推到女生身上。

是的,就如同性犯罪者在遭到逮捕后,将引发罪恶的根源归咎给女性的丝袜和短裙,或是微笑和眼神。恶行始于被刺激被勾引,内心深处他们永远不担罪名。

就这样开始了。结合秋的过往,流言显得有形有状。我听到很多人嘴里传说着她的放荡,说她家境贫寒,能上这所中学是因为在校外做一项非同寻常的兼职。因为她样貌出众,并且享受性的过程。

性,男人的理所应当,能使一个女孩子恶名昭彰。

希望您还记得,那个名叫黄的女孩子。那一年我们都是高中的大孩子了,黄也听懂这些风言风语。她本性善良,在一节体育课长跑时拉住了秋,小声对她说,换一件吧,这样他们都在看你呀。

秋并不在意,告诉她,他们可以不看,而不是让我不穿。

我么?我那时也是与黄差不多的想法,于是给了秋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帮助。可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对于这些男生的本质,秋拥有着远超过我的,天生的敏感和透彻。

她当然可以保守克制,遮掩体态和特征,收敛声音和表情。但是在男人嘴里,仍然会执着地寻找那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自行解读捏造成他们想要的形状,来印证这些无端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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