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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追杀段闻先/他不会有生机

 

段闻先确实就在噬月宗山头的地底,或者应该说,这地底其实才是噬月宗的根本所在。只是此时,曾经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地下宗门,只剩下一位孤独的尸傀师和他手下的众多尸傀。

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段闻先紧紧抱着怀里的尸傀,眼神有些涣散。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冷冰冰的,微微带着一股甜而腥的腐败味道,它睁着眼睛,却没有表情,也没有神采。

段闻先熟悉楚若空的每一处肌肤,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可是最近,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对方变得很陌生。冰冷的触感,僵硬空白的表情,奇怪的味道。好像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楚若空,好像他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楚若空了。

他在这令人不解的迷惑中怔了一会儿,随即再次反应过来——楚若空已经死了。

他回想起那一天楚若空质问自己的样子,又进入了循环,开始后悔。并非后悔杀了他的父母,而是后悔他竟然承认了自己是杀人凶手。他明明在多年前、在杀人之后就决定把这件事永远都瞒下去,就算楚若空发现了也绝对不承认。但是他高估了自己,他没能对楚若空说出准备好的谎言。

后来,他明知楚若空必定想要杀他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却也并未做任何准备。他仗着楚若空杀不了自己,而他也不会伤害楚若空而想当然地觉得不会有意外——他之后无数次痛恨后悔自己的这种想当然,他完全没有想到,无法给父母报仇的楚若空,竟然毫不犹豫地自杀了。

楚若空抛弃了他。

仿佛这一百多年,对于楚若空来说都算不了什么。而自己这个与他相伴了一百多年、被他叫过无数次“夫君”、最缠绵最亲密的人,是无所谓的、不值得留念的东西。对于丢掉这个不重要的东西,楚若空没有丝毫不舍。

但他不能让楚若空离开自己,于是只好将楚若空变成尸傀。

在那一瞬间,他才开始明白那些被他做成尸傀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些看着家人爱人变成尸傀的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原来包含着这么沉重剧烈的情绪。

他甚至在某个时刻与那些人共情,连带着恨上了自己。

段闻先一直不想承认自己错了。如果他承认错了,是否就需要改正?如果他改正了,那谁来救他?为了活下去,他不能错,就算错了,也不能改变。他只能做一个是非不分、自私残忍、不择手段的人,如此,才能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但是抱着怀里这个已经失去的人,他有时候会觉得无所谓了。

只要能让楚若空回来。

只要他回来,他可以承认自己错了,可以不当尸傀师,可以用这条命去赎罪——只要楚若空回来。

偏偏是失去之后,才发现他对自己这么重要。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楚若空如此重要?

段闻先又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候他还没有遇见楚若空。

那一天,他历尽千辛,终于从上一代尸傀师手中出师,杀了那个教自己杀人的师父,杀了噬月宗所有见过他样子的人,带着一身伤、满身血离开这个地狱,最终在山下遇到了一个和尚。

他已经想不起对方的样子和声音,也记不得对方是如何跟他搭上话的。

回忆起来,却越发觉得对方的几句话非常清晰。

那和尚叹息似的说:“……今日因,明日果,你满身杀孽,却又刚好了断一份因果,正是放下屠刀的好时候,不如随我回去休息几日,洗去身上的污血吧。”

段闻先冷嗤一声,拒绝了。

见他冥顽不灵、多次劝说不动,对方也没有强求,只是在临走前说:“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自以为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可人行走在世,做不到真正的孑然一身,因果落不在你身上,就必然落在你旁边之人命中,但愿你不会后悔。”

段闻先之前一直认为对方完全是照本宣科说教自己,此刻却愈来愈觉得,也许真的是自己犯下的杀孽报应在了楚若空身上。

年少时被抛弃的阴影本来已经因为楚若空的陪伴变得朦胧起来,此刻的失去却让他又渐渐想起了曾经被抛弃被折磨的痛苦,以至于他时不时就会出神。

……如果以命换命能让楚若空回来就好了。

但是让死人复生,这是逆天改命。

上苍不会善待满身杀孽的段闻先,当然也不会善待跟他亲近的楚若空。

他没有资格得到幸运,也永远不会有奇迹降临在他身上。

他只好来这里,来这个造就自己的地方,寻找逆天而行的办法。毕竟噬月宗最喜欢研究这些不被天道认可的东西。

抱着楚若空休息了一会儿,段闻先轻柔地把他放回精致的床榻,扶着他摆了个舒服的坐姿——即使他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感觉的尸体。他看了一会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低下头吻了吻尸傀的额头,就又陷入了搜寻中。

他已经几乎将噬月宗所有的玉简都搜查了一遍,若是今日再找不到,那就得想其他办法了。还好没多久,他就找到了师父说过的那块玉简,喜悦的神色还来不及浮现在脸上,他就感觉入口的法阵被触动了。

远处还看不到的地方,尸傀自动开始攻击,段闻先知道八成是九霄仙宗的正道弟子来讨伐自己了,看了一眼床上的尸傀,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撤离。

昏暗的地底,无穷无尽的尸傀涌向强行闯入的三个人,却被谢倚澜轻松镇压。只是人海战术确实费时,等他们进入中心区,早已不见段闻先的踪影。

就是说段闻先真的很擅长逃跑!

但谢倚澜手中还剩余追踪的东西,因此还不算真的跟丢,只是还需要再花费一些时间。

两个时辰后,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他们终于堵到了段闻先。

冬凌的感知比余灯强得多,一见前面的两个身影,就在余灯识海里大叫:那是小楚!小楚的状态不对!段闻先是不是还是把他做成尸傀了?!

余灯一惊:“我们来迟了?!”

谢倚澜的修为实在太高,这一路上段闻先已经差不多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手下厉害的尸傀都一个个放出来试图挡住谢倚澜,却都被谢倚澜灭了个一干二净。作为主人的段闻先也因此受了不小的反噬。

但是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楚若空的尸体,像抱着自己最重要的珍宝,即使这个珍宝是个拖累自己的负担。

冬凌不用赶路,想的要比余灯多。

他还带着小楚干什么?他不会连小楚死了都不放过人家吧?!他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说他喜欢小楚啊,凭什么啊!

余灯:“……你冷静一点。”

自知难以逃脱的段闻先死死抱住身体僵硬的楚若空,警惕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股疯狂的神色。

对峙之间,他的视线在谢倚澜和余灯身上来回扫视了几次,突然惊讶道:“余灯?”

余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语气奇怪地问:“你没死?……不对,你确实死了……你复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明明死得连身体都没了,为什么可以复活?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在他说话的这几息之间,余灯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段闻先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他没死而高兴,他问这些,大概是想要用同样的方法复活楚若空。

可楚若空不是主角,在话本的命运就是死于段闻先之手,不可能获得余灯的好运。

反正已经被拆穿,余灯便干脆撤去了脸上的伪装,露出那张跟楚若空有三四分相似的脸:“我确实是复活了。段闻先,你把楚若空怎么了?——你把他做成尸傀了?!”

段闻先听见他的质问,警惕地退了几步,将楚若空抱得更紧,似乎害怕一不小心,怀里的人就被抢走。

尸傀垂着头靠在他怀里,明明是亲密依偎的动作,无神的双眼和僵硬的表情却让这个场景透着诡异阴沉的气氛。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余灯对他这个样子无奈而愤怒,“他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抓着他干什么?都到今天这一步了,你还不肯放过他?”

段闻先语气执拗:“什么叫我不肯放过他?他是我的道侣,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尸傀,他绝不能离开我!”

余灯怒道:“你们什么时候结为道侣了?他想做你的道侣吗?他活着的时候你做尽恶事,连你所谓的道侣都一样地折磨,如今他被你害死了你又惺惺作态、装模作样,简直有病!”

段闻先却只是奇怪地笑了一声,没有对这几句骂他的话有什么回应,他放缓了语气和表情,温和地劝说余灯:“余灯,我后悔了啊,我是错了,我还没来得及娶他做我的道侣,可我现在没办法了……余灯,若空毕竟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忍心他就这么死了吧?既然你能复活,不如也可怜可怜你弟弟,把他复活吧。你不是九霄仙宗最善良的大师兄吗?你都愿意为了不认识的凡人去死,不会忍心对你弟弟见死不救吧……”

谢倚澜却突然打断了他:“你把楚道友炼成了尸傀,应该知道,他已经没有复活的可能了。”

段闻先像被点醒了似的,怔住了。

“虽然你将他的魂魄困在了尸傀中,但他与其他尸傀一样,一旦炼成,就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魂飞魄散。不管你能否保护好他的尸身,不管你再怎么努力温养他,他的魂魄都会因尸傀之术渐渐损伤、缺失,终有一天灰飞烟灭,连转生之路都一起断绝。你自己就是尸傀师,难道还对此抱有侥幸吗?”

段闻先冷下了脸:“余灯当年也魂飞魄散,连尸体都不曾留下,凭什么他能复活,若空不能?”

余灯都没想到谢倚澜对段闻先会那么有耐心,他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余灯为了余新镇的百姓而以身祭阵,他身上有大功德,并且所有人都期盼他活着,连天道也会觉得可惜,自然能有一线生机。而楚道友,他待在你这个尸傀师身边,即使没有做过坏事,却肯定也沾上了你的因果。且他心有愧疚,是为了解脱而自戕,他自己都不想活,哪里来的生机?”

“……我不信,”段闻先表情越发阴冷,情绪却岌岌可危,濒临崩溃,“我不服!我段闻先犯下的杀孽,由我自己偿还,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不服!”

“我也认为不应该由他来偿还,那你做好给那些无辜之人偿还性命的准备了吗?”

谢倚澜说完,立刻拔出折岚剑攻了上去。

段闻先匆忙抵挡,知道他们不会伤害楚若空,终于将他的尸体放下,疯狂地反击谢倚澜,不防守也不要命,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能否承受。

余灯和冯子疾插不了手,趁他们移动去别的山头打斗时,立刻去查看楚若空的情况。冯子疾检查了几遍,叹了口气,摇头:“傀儡术没办法救。”炼制尸傀是一件特别残忍而没有后路的行为,比傀儡术恶毒,也比傀儡术厉害。

余灯垂着眼睛,看着瞳孔涣散眼神空洞的楚若空,还是无法接受短短这么些日子,这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确定冯子疾没有办法后,余灯便掏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来,玉石只有鸽子蛋那么大,里面灵气缠绕,一看便知是个宝贝。

“安魂石?”见多识广的冯子疾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个?”

“谢倚澜给的。”谁知道那悔恨中的三百年里谢倚澜到底做了多少事。

两个人趁着那边打得昏天黑地,偷偷把楚若空的魂魄转移了进去,余灯心惊胆战地用禁术引导着楚若空的魂魄,时不时就向那边看一眼,幸好顺利完成了。如此,将石头放在灵脉养几年,楚若空便不会魂飞魄散,时候到了就能去轮回转世了。

突然,段闻先出现在了余灯旁边,一瞬间三人脚下光芒大放,段闻先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余灯和楚若空的尸傀,眨眼睛就消失在了原地。

冯子疾一拍大腿:“艹!哪来的传送阵!”

突然被反派掳走的余灯深深怀念起了自己曾经的修为。要不是现在这副破身子不顶用,他怎么可能轻易被段闻先绑走。

传送阵的终点是一处陌生而破败的村子,里面毫无人迹,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很多房子都已经倒塌了。

余灯脆弱的身体因为远距离的传送而头晕脑胀,被段闻先丢在某个破屋子的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醒过来也没有变得好受,全身被束缚灵力的绳子捆得很结实,连坐起身都很困难。

这是对待白月光的态度吗?看来他确实不怎么喜欢主人。冬凌吐槽。

余灯:“还是先担心一下我的小命吧。”

果然,段闻先很快就发现了楚若空的魂魄已经消失,刚刚只有余灯和冯子疾靠近过楚若空,他知道只会是这两个人动的手脚。

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整个人都阴沉沉的看不到脸:“你对他做了什么?”

余灯被他这兴师问罪的态度引起了火气:“我还能对他做什么?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倒是想问问你对他做了什么,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一个人!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他?”

段闻先不在意他的发怒,他一步一步踏进门,冰冷而饱含杀意的目光俯视着余灯,看起来极其吓人,地狱来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完了完了,他好像真的想杀你。冬凌被这眼神吓得瑟瑟发抖。

余灯勉强顶住了他可怕的眼神:“干什么?”

段闻先奇怪地笑了一下。

“你不说也没事。不影响的。”

他可能真的疯了。

余灯真的有点怕了:“你要干什么?”

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我要……逆天改命。”

余灯被他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段闻先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只是目前还是要先保住性命,拖延时间,等谢倚澜赶来才有解决的办法。

余灯在段闻先发疯逼供自己前,非常干脆地把锅丢给了别人:“你先等等,我想起来了,冯大夫好像说过,他有个办法,也许能够帮到楚若空。”

快要磨刀霍霍向余灯的段闻先闻言,稍微冷静了一点。

“什么办法?”

余灯看了一眼他满是杀意的脸,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他好像把楚若空的魂魄转移走了,听他说,之后需要放在灵脉里养一养。”对不起了冯大夫,反正段闻先不可能故技重施又从谢倚澜手里绑走你,你就暂时背下这口黑锅吧。

段闻先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转移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余灯说,“冯大夫傀儡术很厉害,也许是转移到傀儡里了?”

段闻先默默盯了他一会儿,好像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你最好是在说实话。”

段闻先蹲下身,神经质地伸手掐住了余灯的咽喉,立刻就将他掐得喘不过气来。

余灯下意识拼命挣扎,手里蓄力狠狠给了他腹部一掌。

本以为这对段闻先来说不过是挠痒痒一般的小动作,没想到段闻先咳了一声,手上便脱了力,退朝一边。

余灯一边咳嗽一边警惕地瞪着段闻先,这才发现,段闻先的气息其实并不平稳,身上也带着血腥味,明显是受了伤。

之前,他的尸傀被谢倚澜清理得差不多,本就受了反噬,之后又被谢倚澜所伤,如今大概也是强弩之末。要不是之前在那里留了传送阵,早就被谢倚澜解决了。

段闻先此时的状态确实非常差,连带着精神状况也很不稳定,又上来继续往人脖子上掐,好像真的就打算这么掐死余灯。只是他看着对方涨红的脸和渐渐失焦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楚若空临死之前的样子,微微相似的面容让他心里一慌,不由得就松开了手。

在余灯的咳嗽声中,他急切地去了隔壁房间,步伐里满是慌乱和不安。

可是隔壁等待他的,是连灵魂都不在了的空壳。

段闻先心中满是痛处和仇恨,却不知该恨谁。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

谢倚澜也快疯了。

他竟然没有发现那里有个传送阵,竟然上了段闻先的当,竟然让余灯落入了段闻先手中。

距离太远,追踪的术法时灵时不灵,谢倚澜完全顾不上冯子疾修为不高承受不了赶路,几乎在以自己的最大速度到处寻找。

在哪里在哪里……

都是他的错!如果余灯又出事该怎么办?如果又没赶上……如果旧事重演,他一定会疯。

谢倚澜几乎快滋生心魔。

三百年的时间,他不仅在为余灯复活做准备,也在苦修,为的就是静心凝神,防止心魔出现。

好不容易迎来一个新的开始,却又让余灯陷入了危险。

他们才刚刚有了肌肤之亲,还没有定下关系、没有结契、没有婚礼,余灯绝不能就这么出事。

在冯子疾终于受不了的时候,终于有人阻止了谢倚澜。

任芸芸和裴晋出现在了他们寻找的方向,提供了一个消息。

以某个废弃的村子为中心,方圆百里都有了异常,任芸芸这两日发现所有有人烟的村镇都被人悄悄设下了法阵,法阵环环相扣难以找寻阵眼,但是其中透露的血煞之气已经对凡人产生了影响,比起三百年前的余新镇更甚。

“但是谢道友要去救你们大师兄啊。”冯子疾也要急死了。

任芸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大师兄?”裴晋惊道,“他不是应该刚活过来不久吗,怎么……”

任芸芸急得来回走:“可是这个阵法再不阻止真的会死很多人……”

谢倚澜安抚了他们。

“是血祭。”他观测之后肯定道,“以千万人血肉做祭品,可以获得隐天蔽日的强大力量。段闻先和余灯的气息都在阵法中心,可能这就是段闻先设下的祭台。”

所有人都慌了神。

“以防万一,你们通知宗门,我去救余灯。”谢倚澜对任芸芸保证,“放心,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大师兄。”

血祭阵法内,雷声轰隆作响。

余灯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又被段闻先带到了哪里,感觉自己就在那雷声的正下方,有个台子托着他。他想不到段闻先要做什么,反正他要是再这么被放血下去,千丝玉兰都要枯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段闻先并不回答他,这几日除了放他的血之外,就是抱着楚若空的躯壳在旁边喃喃自语。余灯昏昏沉沉的,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他好像真的疯了。

谢倚澜出现的时候,段闻先也没有任何惊讶和慌乱。

他只是莫名其妙地问:“在你心里,余灯是不是最重要的?”

被挟持在后面的余灯对谢倚澜摇摇头,用眼神表示他也不知道段闻先在搞什么。

“自然。”谢倚澜时刻保持着蓄势待发的战斗状态。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段闻先温柔地放下楚若空,说,“余灯和这方圆百里的人,你选一样吧。”

“果然是你设的血祭,”谢倚澜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段闻先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并不回答。

他说:“你选吧。”

没等谢倚澜开口,余灯便打断了他:“谢倚澜!不准!”

如果必须二选一,余灯非常肯定谢倚澜一定会选择自己。

但是谢倚澜不应该为了自己背负其他人的人命。其他无辜之人也不该就这么死在段闻先手里。

段闻先见他们俩的样子,笑了。

“你们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无私啊。”

谢倚澜垂了垂眼睛,道:“我从来都不无私。”

他挥剑斩向段闻先,动作干脆、果决,几乎是一击必杀,却意外落了空。

“血祭内,你动不了我。”段闻先自己也在祭品之中,并且是这场献祭的主导,在血祭进行时,外人杀不了他,“选吧。”

雷声阵阵,阴风怒号。余灯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听见谢倚澜说:“我全都要选。”

段闻先看他这样,也懒得再玩。他手一翻,一块巴掌大的不规则石板在他手中浮现出来,它似乎察觉到了周围的血腥气,微微颤动着,被段闻先送到楚若空的胸口。

谢倚澜动不了段闻先,石块上承载着规则之力,他手上的血管都快崩破也没能移动分毫,只能看着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开始出现灵力的漩涡。

余灯感到一阵撕扯灵魂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段闻先想要让他替楚若空去死,所谓的逆天改命,就是要让楚若空在他的身体里活过来,改的是余灯和楚若空的命。

雷声越发响亮,仿佛下一秒就要劈下。

“住手!”余灯看着安魂石从储物镯里冒了出来,被灵力冲击得东倒西歪,“你这样会把楚若空的魂魄撕裂的!”

段闻先好似早就猜到了,毫不惊讶地从他手中拿过安魂石:“果然在你这里。”

谢倚澜闻到了血腥味,来自余灯,来自自己,来自百里内被逐渐吸干血肉的凡人。

“别再妄造杀孽了!你以为楚若空会希望你这样做吗?”

段闻先毫不在意,甚至笑了笑:“反正不管我怎么做都已经没用了,既然做什么都是错,倒不如痛快做这最后一件随心之事。”他脸上带了笑,手里的安魂石闪烁着漂亮的光,“若空,回来吧——”

苍白而冰凉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指,力道轻微,却让段闻先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时间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段闻先的笑也停滞了。

还魂的尸傀看向了段闻先,里面是他熟悉又想念的神采。

就这么一眼,他就已经懂了楚若空的意思。

坏死的声带已经无法发声,面部的肌肉也和手一样僵硬、难以做出别的动作。回到自己尸体上的楚若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无力、微弱,但是固执。

段闻先宁愿自己不懂他的意思。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楚若空的手上。

“若空……”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不要丢下我。”

楚若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手上沾满杀孽的魔头一边哽咽一边可怜地恳求他:“求你……不要丢下我——”

楚若空疲惫地眨了眨眼睛。他说不出话来。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那几根握着段闻先的手指上。

安魂石明明灭灭,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

楚若空已经坚持不住,他知道段闻先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至于之后他会选择怎么做,楚若空已经无力去看、无力去管,他缓慢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段闻先脱力地跪了下去,呜咽着,颤抖着手去触摸楚若空的脸:“若空,若空,你不要睡……”

但不管他怎么崩溃、怎么恳求,尸傀里的灵魂再一次消失,安魂石也彻底没了声息。

余灯不忍心再看,别过头闭上了眼睛。谢倚澜趁着段闻先心神大乱,越过祭坛匆忙抱住余灯:“没事吧?”

余灯摇摇头。

那边的段闻先确实已经不在乎他们了,他疯了个彻底,将祭坛砸了个稀碎。唯独避开了楚若空的尸体。

血祭中止。

段闻先自杀了。

他在楚若空自杀后就几乎陷入疯魔,心里也明白复活楚若空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在发现楚若空连魂魄的气息都消失无踪后,万念俱灰,彻底失去了理智。

死了之后他的魂魄也不安宁,被强烈的执念拴在已经损坏的祭坛上,死死缠着楚若空的尸体不肯离去。

三个人给他们挖了坟,立了碑,却没有在上面刻下文字。

余灯没什么力气,静静坐在无字墓碑前,久久沉默。

识海里,冬凌正在把话本里段闻先和楚若空的事情进行简单梳理,余灯也就从中得知了段闻先的身世和他们俩的相遇。

段闻先出生于一个非常贫困的村子,在他三岁的时候,家乡遇上大旱,后来的几年间颗粒无收。段家父母带着几个孩子离开家乡做了流民,一路上饿的饿病的病,走过几处拒绝流民的城镇,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一个愿意接收流民的县城。

但是要进门,得交十两银子。

若是能有十两银子,他们又怎么会过得这么惨?就算把他们全家都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个修士。那修士一身华服,看上了段闻先上好的修行资质,见段家困难,便说可以出十两银子买下段闻先,但从此就同家里人断绝关系,永不往来。

段父本就想卖掉这个最小的孩子,给家里其他人一点活路,闻言,迫不及待将七岁的孩子递给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即使他注意到了这个修士眼神邪狞、并非好人,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舍弃了小儿子。

七岁的段闻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父母卖了。

被面目清秀的修士带走的时候,他虽然也恨过父母抛下他,可是看看修士身上的穿着,又觉得父母的放弃也许是为了让他过得更好。

然后他就被修士带入噬月宗,成了“预备弟子”。

预备弟子,小部分可能成为噬月宗某个长老或师兄的弟子,大部分会成为炉鼎、药人、奴仆、玩物。一个没有底线的宗门,里面的恶毒是没有下限的。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每一天的恶事,都刷新前一天的下限。

段闻先早慧,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他跑过一次,凭着聪明和执着竟然真的找到了父母,但是却发现父母明知道自己会被折磨甚至杀害,也坚持要送他回去。他被彻底抛弃,被抓回去毒打,错过了成为弟子的时机。但他知道自己资质不错,便试着在那个老得快死的尸傀师面前刷了几次存在感,忍着恶心表了忠心。

尸傀师罪孽深重,满身都是死人的怨气,天道不容,修为难涨,涨了也必定不能飞升。他已经老了,需要一个正常人在身边服侍,而不是冷冰冰没有感情的尸体。不过,这个服侍的人,必须对他抱有绝对的忠心。

段闻先觉得很可笑,他想要一头狼做自己的继承人,但却希望这头狼在他面前变成他的狗。

段闻先只想活下来,他没资格去考虑当尸傀师有什么缺点,为什么连噬月宗的人都不愿意修尸傀术。他还小,而且一心只想要活下去,他想把握自己的性命,他没有别的选择。

尸傀师让他杀人,他就去杀人。让他跪下,就跪下乖乖承受无缘无故的责罚。好像他真的是一条唯独对主人忠心的狗。

后来,段闻先掌控尸傀的技术越来越厉害,慢慢超过了尸傀师。最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尸傀师。

他终于有了活命的自由。

他血洗噬月宗,将这个几乎没有无辜之人的宗门毁灭了。——噬月宗没有无辜之人,无辜之人无法在这里存活,那些软弱的、不愿与恶人为伍的新人,虽然在灭门之祸中幸存,但是身体受损,也活不长。

与噬月宗告别,他有了一次艰难的选择。

是放弃一身修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是继续杀人供养尸傀术,做这个世界上最厉害、杀孽最重的尸傀师。

他选了后者。他不接受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不能再去过保护不了自己、卑躬屈膝的生活。

段闻先时常会想,要是他当初没有被卖给噬月宗,而是幸运地进了九霄仙宗成为余灯的师弟,会不会也像谢倚澜一样,处处得到余灯的爱护和优待。

如果余灯喜欢的是他该多好。

可惜没过多久,就听闻了余灯祭阵而死的消息。

有一天,他路过了海边。

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修士,笑着从他身边跑过去,带起的风拂掉了他手上的地图。那少年见状连忙折返,捡起了那张不大的图纸,抬起头递给他。

——他有点像余灯。

段闻先接过图纸。

——但是笑起来有点招人。

“你对这里熟悉吗?”段闻先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来,他指着图上标注的一处着名景点,“我想去这里看看,但是不知道怎么走。”

“啊,我是本地人,刚回来探亲。”少年说,“我带你去吧,算是给你的赔礼。”

心思单纯又善良的楚若空轻易就相信了段闻先。两个人很快就成为了单方面的好友——段闻先只是假装的。

但纸包不住火,楚若空的父母慢慢察觉到了段闻先的异常,他们决定瞒着楚若空,去确认段闻先的身份,解决掉尸傀之祸。

但尸傀师哪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楚若空就这么失去了家人。

不仅如此,在他陷入痛苦中难过自责的时候,段闻先竟然趁虚而入,半强迫地将他带上了床。并且将这种毫无感情保证的肉体关系持续了下去。

单纯善良的人总是习惯记别人的好,他很快就将感情放在了段闻先身上,即使段闻先没有结契的意思,也并未想着要分开。他自欺欺人地想着,反正不会更坏了。

两个人都非常可悲。

悲剧似乎都来源于段闻先的选择,可是段闻先之所以变成这样的人,也并非他本意。余灯想,如果是他,被父母卖进那样的宗门,受到那样的教育和折磨,是否还能保持善良,坚持做一个好人?

……他无法保证。

只是对于段闻先来说,错了就是错了,他后来犯下的罪孽,并不会因为他悲惨的过去而减轻。就算他没有自杀,余灯和谢倚澜也必定会干脆地了结他的性命。

余灯垂眸,很轻地叹了口气,余光看到谢倚澜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他转过头,见谢倚澜手里拿的正是刚刚在混乱中掉落在地的安魂石,余灯以为他这是要回收利用,却见谢倚澜很突然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余灯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他睁大了眼睛,看到谢倚澜点了点头。

楚若空竟然没有魂飞魄散!

只是他毕竟强行附体,魂魄伤上加伤,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养护魂魄,往后转世也变得困难。

“总比没了好。”余灯小心地把安魂石收起来。这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发现阵法毁坏的任芸芸和裴晋也赶过来,三百年了,终于看到了复活后又死里逃生的大师兄。裴晋脸皮薄不好意思哭出声,任芸芸倒是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抱着余灯哇哇大哭。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给我看看。”冯子疾好好给他检查了一下,“小命暂且保住了,可不能说没事,千丝玉兰的灵力已经耗尽,你们抓紧时间补充一下。幸好谢道友去的及时,否则千丝玉兰就要死透了。”

这多亏放血前他们已经把千丝玉兰炼化得差不多了,不然这次事情结束后,千丝玉兰坏了,余灯又得重新换一个身体。

谢倚澜将段闻先的事情报告了九霄仙宗,一行人在附近的小镇修整了一下,就决定去南疆寻找鲲灵珠。

任芸芸还是不待见谢倚澜,住客栈时非要一人一间,要了五间上房。

并且她因为余灯没有告诉自己他早已复活的事耿耿于怀:“师兄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可以陪师兄找镇心玉和鲲灵珠!”

冯子疾闻言插话道:“要你跟你师兄双修你也愿意?”

任芸芸噎住。

等她反应了一会儿,却更加生气:“什么?!你们已经双修过了?!——师兄!你怎么让他占你便宜?!”

余灯没想到冯子疾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这种私密的事被师弟师妹知道了实在太过羞耻,立刻递了个眼神过去让任芸芸闭嘴。

任芸芸委屈。

夜晚,余灯在谢倚澜的帮助下梳理了灵力,眼见天色彻底黑了下去,谢倚澜却没走。

余灯身体受损,累得不行,连害羞都忘了,躺在床上盯着谢倚澜。谢倚澜却道:“你睡,我在这儿守着。”

“我已经没事了。”

谢倚澜本就坐在床边,闻言又离得近了些:“我知道,但我放不下心。让我守着你吧。”

余灯缺血又疲惫,闭上眼睛。

“随你。”

这一守,就守了好几夜,守着守着,人就守到了床上。

只是余灯损耗太多,谢倚澜每晚抱着他,一边陪人睡觉一边输送灵力给余灯养身体。余灯每天都在谢倚澜的怀里醒来,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次数多了也习惯了,甚至从一开始躲避谢倚澜的吻很快就变得能坦然接受早晨的黏黏糊糊。

任芸芸也发现第五间上房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忍不住生了一会儿闷气,又见余灯本人心甘情愿,只好装作没发现的样子,继续坚持定五间房。余灯不忍心说她,其他人也没敢叫她放下最后这点执着。

某一天晚上,余灯又想起了楚若空。

“他们和我们有点……莫名的像,”余灯回想着话本里的剧情,“只是我们的运气更好。”不管是出身、资质还是后来的遭遇,他们都比楚若空两人要幸运得多。

谢倚澜不知道他还多知道了一个话本子的剧情,不过就他已经了解的事情来看,也深有同感,他也曾经共情过段闻先:“我确实很幸运,我同样对不起你,伤害过你,以致最后失去了你……但是我很快就有了希望,我知道你还会回来。”所以他那个时候愿意给段闻先解释余灯复生的原因,他在那一瞬间觉得段闻先很可怜,很可悲。

“如果你再也回不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段闻先一样疯狂。我很庆幸当时记住了那个只看过一遍的招魂法诀,庆幸你有个非常好的师尊护你、也庆幸我虽然犯过错,但从没触及你的底线……”

谢倚澜对余灯露出了温柔的笑,他摸了摸余灯柔软的脸颊,动作中仿佛带着无限的疼惜与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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