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段闻先与楚若空/听反派的墙角(中)
两个人对余灯的意外裸露事件只字不提。
余灯是不好意思,谢倚澜是怕再想下去会出现什么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反应,只能用正事来分散注意力。
为了避开麻烦,谢倚澜给一行四个人都用了遮掩容貌的术法,以他的修为,基本上也遇不到能看穿他们真实容貌的人,就算有人能察觉到他们有所遮掩,也无法摧毁他设下的术法。
余灯经过谢倚澜提醒,终于意识到丁一火这个名字确实有点敷衍,要是遇到熟人怀疑他的身份,只要细想一下这个假名字,就八成能确定他就是余灯。因此他又冥思苦想了一个新名字。
“我跟小师弟姓裴好了,可以叫裴火……”
谢倚澜打断他的话:“叫裴燃吧,燃烧的燃。”
余灯:他是不是在嫌弃我?
余灯本想拒绝,但又觉得这个“燃”字取得不错,于是妥协道:“好吧。”
谢倚澜见他接受,也顺便给自己取了一个:“那我叫裴浪,波浪的浪。”
余灯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谢倚澜疑惑道:“为何这样看我?”
你不觉得你跟‘浪’这个字没有丝毫关系吗?余灯这样想着,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懒得跟他多说的样子:“没什么。”
谢倚澜见他这样,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堵。
他开始慢慢反应过来余灯已经不愿意跟他多说话了,曾经的优待都没有了,甚至比其他同门师兄弟还要冷淡。
他垂了垂眼眸,没有问到底。
临走之前,谢倚澜去城主府把尸傀身上的印记都解开了,一夜之间,城主府就成了满是尸体的空房子,若是胆子小的人见了,怕是要吓得留下心理阴影。
乘羽门已经收到消息,四个人也都该上路了。
冯子疾带着冯矜往九霄仙宗而去,余灯和谢倚澜则开始向东走——东海秘境要开了,如果想要拿到千丝玉兰,这会是一个好机会。
余灯的新身体,既不像凡人,也不像修士。他不能修炼,但却可以吸收灵石中的灵力化为己用。只是灵石的转化率只有六七成,余灯几乎把师尊给的大半灵石吸收完,身体的修为也只到练气后期。
练气修士,也就比凡人强一点,在其他修士眼中,跟蝼蚁似的凡人差不了多少。
有了身体,就能感知冷热和疲倦。余灯被谢倚澜带在飞剑上赶路,一天下来就累得又饿又困,感觉命都没了半条,但没等他开口,谢倚澜就在一处小镇停了下来,带着他去客栈。
往常外出都是余灯这个大师兄给大家安排休息时间和住宿,余灯习惯性地站在柜台跟掌柜吩咐要两件房,谢倚澜就十分自然地掏出了灵石递过去。
余灯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谢倚澜以前不是恨不得不要跟外人有任何接触吗?现在怎么如此主动了?
两个人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等着上菜,当然,谢倚澜早已辟谷多年,这饭菜完全是点给余灯吃的,谢倚澜就是坐这儿陪着他罢了。
“要不你也吃一点?”余灯实在无法在别人的目光下吃独食,“味道还不错。”
谢倚澜不太想吃,但又怕余灯不高兴,于是勉强拿起筷子,跟着余灯,对方吃什么他也跟着夹一筷子。
余灯:“……”
冬凌在他识海里哈哈大笑。
笑了几声,冬凌的声音突然卡住,余灯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就听他大叫:段闻先?!
余灯抬起头去找,一眼就看见许久不见的段闻先跟一个蓝衣青年坐在他的右前方。
嗨呀真是冤家路窄,冬凌碎碎念着,快让谢倚澜去干掉他!他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余灯却没动,又低头吃了口饭。
“我没有证据。”余灯对它说,“空口白牙,谢倚澜怎么会相信我,按照我的话去做?万一段闻先并非是尸傀师,谢倚澜就要承受冤杀他人的罪过。”
谢倚澜却察觉到了余灯在频频望向别处。他顺着余灯的视线转过头搜寻了一会儿,确定余灯是在看那白衣温雅的修士。
谢倚澜无意识地紧握拳头。
另一边,段闻先看着对面的人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心里烦躁,却还顶着一张温柔的笑脸:“若空,怎么了?不合你胃口么?”不等楚若空回答,他又道:“要不要换一家店?”
“……不用。”楚若空看也不看他,想要问风羽城的事,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早就想问了,却一直不敢问。
这下开了口,他一鼓作气,抬头看着段闻先,眼里满是认真:“是不是?”
段闻先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若空,我早就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秘密。有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楚若空听得心情复杂,明明大概猜得差不多了,听见他这样说,还是有些失望:“那你就让我走。”
“不可能。”话音未落就被段闻先拒绝,他本来温润如玉的脸带了点威胁的神色,“若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何要走?离开了我,你怎么活下去?”
“我们不是一路人。”
段闻先嗤笑一声:“我们在一起走了很长的路了。”
楚若空疲惫地放下筷子,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没打招呼就自顾自地上了楼,留下段闻先看着他的背影,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吵架了吗吵架了吗?冬凌一直盯着那边,见蓝衣青年招呼都不打就撂下段闻先走了,十分兴奋,活该!让你把人家当替身!
余灯在青年转身上楼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发现对方和自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像,只是脸型和五官分布有三分相似,身形也都瘦削修长,算是同一种类型罢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那人跟我哪里像?”
冬凌认真反驳:话本上就写着他把人家当替身啊,不过因为话本里你一直在,所以段闻先只是短暂地把他当成了你的替身,没多久就把人家炼成尸傀了。现在没了你夹在他们之间,看起来他们俩相处的样子确实跟话本里不一样了。
“我什么时候夹在他们之间了?”
冬凌没回答他,又叹了口气:唉,可怜的小楚,被逼着跟杀害父母的仇人在一起,实在是太惨了。
“仇人?怎么回事?”
话本里写,段闻先在楚若空——就是那个蓝衣服的年轻人,在小楚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遇到了小楚,觉得他像你,就跟人搭话交朋友。然后又觉得小楚跟家人太过亲近,就当着小楚的面把他家人都杀了,逼着小楚当他的宠物。小楚想给父母报仇,但又打不过段闻先,就一直跟着他,寻找杀死他的时机。后来段闻先对他烦了,就把人杀掉炼成尸傀了。你知道这些事后非常生气,就联合了好多人,布下天罗地网杀了段闻先。
余灯皱起了眉头。
谢倚澜在旁边看着他时不时就去看那位长得还不错的修士,心里闷闷地发酸发酵,却故作正经地问:“你为何一直看那个人……他有什么问题吗?”
余灯没注意到他话里的酸味,凑近他,小声道:“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尸傀师。”
谢倚澜心里一惊,杂七杂八的情绪立刻没了:“谁告诉你的?确定吗?”
余灯蹙眉:“我不确定,目前还没有证据。”
两个人一番讨论后,决定今晚去探一探。
段闻先很晚才回房。谢倚澜带着余灯隐去身形跟着他,确定了他的房间后,刚准备跟进去,就听到了一声被堵住的闷哼,又软又色。
两个人连忙往旁边空房间一躲。
楚若空半梦半醒间,感觉被什么咬住了嘴唇,一条舌头舔开牙关,在他口腔里狂暴地兴风作浪。身上的气息太过熟悉,他懒得反抗,皱着眉任由对方将自己压在床上深吻。
一直到衣服被人解开,半遮半掩地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胸膛,他才用力把段闻先推开,沉默地抗拒他贴上来。
段闻先本就是来发泄心中不满,被他拒绝,更加觉得烦躁。
楚若空不想做,但他半身的修为都是在床上被段闻先渡过来的,就算认真打也奈何不了对方,于是很快就被绑住了双手,半吊在床头,露出隐忍又羞耻的神色,瞪着在自己身上猥亵揉捏的段闻先。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段闻先被他的眼神激怒,越发用了些力气,在他胸膛上留下通红的指印。他掐着楚若空挺立的乳头,脸上带着笑,眼底却都是冷色:“做了那么多次,都快被我操烂了,你现在又在这装什么贞烈?随便玩玩你就挺着奶子往我这里送,离开了我又要找谁来操你?”
楚若空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手,被对方熟练地又揉又扯,爽得下身也挺立起来。
“走开!”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段闻先自然不会听他的。
楚若空挣扎着,被掐住腿肉拉开了大腿,段闻先粗暴地扯烂他的裤子,将与自身反差极大的狰狞性器朝着还未润滑扩张的后穴一捅,楚若空立刻忍不住发出了痛叫。
虽然几天前才做过,但修士的恢复力优秀,那张曾经被人完全操开的小口又变得紧致起来,勒得段闻先同样感到疼痛。他痛,就想让楚若空更痛,于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往甬道的深处挺进。
“好痛……不要了、不要进来了……出去、啊……”
楚若空觉得下身像是要裂了一样的痛,对方的强暴弄得他心里也痛,于是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段闻先不耐烦地捏了一把他饱满的臀肉,停下了入侵的动作。他掐着楚若空的下巴,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不想痛就求我。”
“求、求你……”
“该怎么求?”段闻先语气带着暗示。
楚若空哭着小声道:“呜……夫君,求你……”
“求夫君什么?”
“求夫君、对我温柔一点……”
段闻先心里的烦躁总算被抚平了一点,他慢慢地拔出性器,拿了脂膏往那痛得颤抖的小穴里抹,还找上了那个脆弱的敏感点揉个不停,直把楚若空玩到泄了一次,才重新把硬到发疼的阴茎插了进去。
楚若空上半身被吊在床上,下半身被段闻先掐着腰按在胯上不停抽插,找不到着力点,只能绷着身体给人操,屁股夹得太紧,段闻先便更加用力地往他弱点上捅,捅得他颤抖着身体很快又到了高潮。
泄了两次之后他彻底软了身体,晃晃悠悠地迎合着段闻先的动作,已经被彻底操开的穴肉又湿又热,包裹着粗大的肉棒贪吃地含弄。黏膜被撑开不断摩擦,淫荡地流出水,在性器的交合中被干出水声,把两个人的下身都浸得湿透。
修士都耳聪目明,即使看不见,也能从细微的声音判断出他人的动作。余灯和谢倚澜在隔壁房间,僵着身体把人家的房事听了全程,谁都不敢动,也不敢看对方。
隔壁房间传来青年被操出呜咽的声音,和暧昧的水声、皮肉的碰撞声夹杂在一起,听得人面红耳赤。余灯有一种窥视了别人私密的羞耻感,越发觉得尴尬无措。
后悔,真的后悔。为什么他们要在这时候来?
此时的谢倚澜却完全被震撼住了。
原来男人和男人也能做这种事吗?
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旁边的余灯,对方正僵着身体倚在他旁边的墙上,眼神发虚,尴尬得动都不敢动。这方便了谢倚澜越发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拂过他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它们白皙细腻,在这漆黑的房间里仿佛发着光一样,看得谢倚澜根本移不开眼睛。耳边的暧昧声响似乎在催促着他,让他想要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想要用手、用嘴去触碰余灯,让他在自己面前裸露出更多东西,让他也发出脆弱、爽快的哀鸣,让他和自己融为一体……
微小的火星落入旷野,一瞬间就烧起熊熊大火,烧得谢倚澜脑子都有点混乱。
如果余灯现在转过头,一定会被他眼睛里厚重的欲念吓到。
终于,随着楚若空一声提高了的哭叫,段闻先顶到他的深处射了出来。
隔壁的屋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余灯松了口气,向谢倚澜示意赶快离开,却见对方简直全身都在烧,露出的皮肤都泛着潮红,像白玉染上了血似的,透出一种艳丽而颓靡的美。
余灯刚平复下去的脸又被他的样子勾得烧了起来,他避开对视,拉起谢倚澜就走。
幸好隔壁房间的两个人一直沉迷在交缠的欲望中,没多久又换了姿势继续,并未发现房事被人听了墙角。
……以后你们办事的时候一定要设好结界,不要以为自己修为高就放松警惕,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没准就像段闻先一样被人……咳。
过了许久,同样长见识的冬凌这么说。
余灯看着半晌都没褪去潮红的谢倚澜,因为对方比自己还要窘迫,心情平静了不少,甚至对他表达了真诚的担忧:“你去你自己房间冷静一下?”
真是搞不懂,都过了一刻钟了,他怎么还有反应?
余灯扫了一眼对方隐约从布料下透出的兴奋的下身。
谢倚澜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燥热,越发充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深深地看了余灯一眼,就僵着身体头也不回地去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闭上眼睛坐在榻上开始入定。
冬凌唉声叹气:唉,按道理说,这时候你们不该来一次吗?
余灯警告地敲了敲它:“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取出来丢掉。”
见他真的生气,冬凌只能委委屈屈地道歉,不敢说话了。
第二天,谢倚澜和余灯顶着两张路人脸在走廊碰到段闻先两人时,差点控制不住尴尬的表情。幸而两个人都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很快就调整好表情,不露痕迹地与段闻先和楚若空擦肩而过。余灯心里念了一百次道歉,但是终究不可能真的说出来。
他们暂时不能打草惊蛇,段闻先究竟是不是尸傀师,又是否真的杀害了楚若空的父母,都需要证据来证明。
坐在大堂吃了饭,余灯便有点想去找段闻先攀谈,只是一时想不出攀谈的缘由,便凝神听起了周围人的谈话。
这一听,还听到了几个也准备去往东海秘境的正道修士,正七嘴八舌地聊东海游济岛和秘境的事。
“……那千丝玉兰,千年才开一次花,如今距离上一次开花才过去六百年,时间不够,怎么会开花?”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怕不是骗我们的,此等神物,怎会说开就开……”
“但是骗我们去有什么好处?”
“不是说岛主跟魔族有些往来吗?跟魔族沾边的事,根本不用讲道理吧?是不是设了什么陷阱在等我们去?”
“哎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没影的事,倒还不如相信千丝玉兰真的开花了呢。”
“就是,要是被游济岛知道了你污蔑人家岛主,你就惨咯。”
“……我倒是不相信岑家人,铁定就是坑我们的。”
“不会吧?”余灯自然地插进他们的话题中,“游济岛岛主不是名声很好吗?”
他神色认真又好奇,满是单纯的求知欲,那几个人便也没觉得他冒犯,还给他解释:“小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不知道,这届岛主是杀了老岛主篡位上来的。此等心狠手辣不顾伦常残忍无情之人,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啊?”余灯惊讶道,“在下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他不是被上一任岛主退位让贤的么?”
“你这是闭关了多少年才出来?退位的岛主是当今岛主的爷爷,是上上任,现在游济岛的岛主,是那个……岑熙。”
岑熙?
余灯有些吃惊。
“岑熙当上岛主了?……我许多年前见过他,看起来并非会为了岛主之位而弑父啊。”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跟他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谢倚澜看着余灯几句话就和陌生人打成一片,完全没有来问自己的意思,觉得余灯大概是真的不想与自己多说话了,心里苦涩又不安,不禁又开始后悔。
后悔为何总是被宁柠的理由绊住,后悔为什么没能看出余灯喜欢自己,后悔迟到,后悔让余灯选择了祭阵。
这三百年,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现在又加了一项后悔的事,就是他的嘴怎么就这么笨,为什么余灯可以轻易与人结交,自己却连跟外人说句话都觉得困难。为什么他小时候不多跟余灯学习,为什么见余灯交了新朋友,他不去维护自己身为第一个朋友的位置,就这么默默退开让余灯疏远了自己?
等余灯长大,重新把专注的眼神投向自己的时候,他为什么完全没有发现?
可是不论他现在有多后悔,余灯好像都不在乎了。
其实谢倚澜这次倒是真的误会了,余灯知道谢以澜向来一心修炼,不问红尘,以为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事情,所以连问都没问,直接向陌生人打听去了。哪知道这些年谢倚澜东奔西走,纵使无意,也得知了修真界的很多事情。
打听完岑熙的事情,余灯依旧不知道他为何会弑父。岑熙此人,光明磊落,比余灯还热爱匡扶正义,两人第一次见面,岑熙便因为一名魔族在凡间屠村,一路追杀凶手,甚至跟进了魔界,待了好几日直到将那魔族砍了头才回来。
这样的人若是弑父,余灯下意识会觉得,是否是他父亲出了问题。问了冬凌,冬凌却告诉他岑熙不是话本重点角色,书中没有提到他的事情,而仅凭冬凌的能力,也探查不到这三百年间九霄仙宗外发生了哪些事情。
不过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等到了东海总会知道。
十日之后,余灯与谢倚澜到达东海,在开往游济岛的港口停下,与其他修士一同登船。
大概真的是冤家路窄,上船后没多久,余灯就发现段闻先竟然住在他们隔壁。楚若空跟在他身边,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只是怎么看,余灯都不觉得他们像是隔着杀父杀母之仇,倒像是情侣之间闹了别扭。
房间少、人多,因此基本上两两一间。余灯也不矫情,谢倚澜把床让给他,他便干脆地接受,夜晚降临后,看都没看坐在凳子上的谢倚澜,就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冬凌幽幽叹气:段楚夫夫已经在一起很久,什么事都做过了,你们却连手都没牵过,唉,主人,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我们小谢吗?
余灯有点困了,直接道:“闭嘴,我要睡了。”
你看他,眼睛的形状生得如此优美,鼻梁这么高这么挺,嘴巴也生得好,坐在那儿,好看得像画一样,你就不动心吗?
余灯还真睁开眼看了谢倚澜一眼,然后又闭上眼:“动过,现在不想动了,请你保持安静,谢谢。”
要不是谢倚澜生得这么好看,说实话,余灯也不会忍他冷淡的脾气忍那么多年。
他天赋也好,又很努力,是九霄仙宗最努力的人了吧?条件这么好的对象没了可就不好找了……
冬凌突然又小声说:他那个方面也很厉害喔……
余灯终于忍不住给它禁音,顺利进入了安静的睡梦中。
第二日睁开眼跟谢倚澜对视的时候,余灯想起冬凌的撮合,眼神都比之前更疏远了一些,看得谢倚澜心都凉了。
他不知道,这纯属是被人帮了倒忙。
一路上,余灯时不时会跟遇到的修士攀谈几句,一方面想多收集信息,一方面也想利用别人增加跟段闻先接触的时机。但段闻先好像一心都扑在楚若空身上,直到上了游济岛,也没怎么说得上话。
游济岛是一个非常大的岛屿,几乎可比上某些大陆上的一个小国。而秘境正处于大陆相对于游济岛的另一边,外表看来是一片阴暗的沼泽,着实不像能出产宝物的样子。但偏偏就是有。
千丝玉兰,可以炼做傀儡血肉,使得傀儡的身体能够运行灵气,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为人熟知的,是它能使得有所残缺的修士补全肢体,甚至比原来的身体还要好用。而且虽不能活死人,但确实可以肉白骨。
修士总有些妙用,来的人不少。余灯和谢倚澜混在人群中,住在了段闻先夫夫所住的客栈,保证能经常监督。修整了一晚后,便趁着秘境未开,去外面逛了逛。
余灯想再打听一下岑熙的事情。
他们没走几步,就遇到了熟人——竟然是余灯足足三百年没见的小师弟裴晋和小师妹任芸芸。
余灯下意识就想上前相认,却被谢倚澜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此时不是相认的好时机。他复活的事情本来是喜事,是该告知师弟师妹,但两人都不是能瞒住秘密的性格,且一旦知道他在寻找制作身体的材料,必定会想来帮忙。
虽然这么说不好,但两位师弟师妹修为着实不如何,人又单纯,掺和进来大概率只会跟余灯互相拖后腿。
就是不知道他们俩来这里干什么,是否有师尊的授意。
师尊一直闭关,联系不上,余灯也不好发信去问。此时看了看情绪不高的任芸芸和裴晋,下意识就跟着他们进了一所戏院。
余灯和谢倚澜坐在了两人后面,听见两人在前面不冷不淡地讲话。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任芸芸问。
裴晋的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到你愿意回宗门的时候。”
“我出来散个心也不行?婆婆妈妈的,烦死了,你又不是大……”师兄。
她却并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
但她不说,裴晋也懂。他抱着自己的剑,说:“大师兄一定会回来的。”
任芸芸明显不相信:“魂灯都灭了!”
“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大师兄的魂灯了。”裴晋比她要冷静一点,“这还是你跟我说的,你忘了?”
“……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裴晋叹了口气。
余灯也跟着叹了口气。
看来他突然的死亡对任芸芸来说真的是个不小的打击,也是,裴晋当时不在,得知消息时虽然也会伤心难过,但不会有任芸芸直面他的死亡冲击那么大。他当时怀着对死亡的惧怕和对同门的眷恋,没时间深入去想对任芸芸的伤害会有多严重,复生之后也不敢去想,只想着尽快弄好身体赶快去见他们,甚至害怕将他们牵扯进来,还不准备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复生的事情。
他这个大师兄,当得着实不太行。
正在此时,裴晋却突然下了一个隔音结界。
作为正道修士,本不该偷听,但余灯实在担心任芸芸,就暗示了一下谢倚澜,偷偷加入了他们的结界之中。
然后就听裴晋说:“我觉得魂灯可能在谢师兄那儿。”
他这个话头开得莫名其妙,任芸芸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裴晋也没等她问,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听进去我的话了,没想到到了现在还不相信,我说大师兄会回来,可不是单纯在安慰你。”
听懂他话里的暗示,任芸芸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当年……当年师尊发现大师兄魂灯熄灭,立刻赶往余新镇,却在半路遇到了谢倚澜。当时谢倚澜非常不对劲……”
话音戛然而止,裴晋的嘴巴却仍在说话,余灯过了两息才意识到是他们被排出了结界之外。他不觉得谢倚澜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又想到刚刚裴晋提到了谢倚澜,便反应过来,是谢倚澜想把裴晋说的这件事瞒下去。
他立刻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谢倚澜。
谢倚澜知道他的意思,但却没有妥协,只是凑近他悄悄说:“这件事现在你还不能知道。”
余灯皱眉:“为什么?”
谢倚澜看了他一眼,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却还是忍住没有乱动。
“还不是时候。”谢倚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余灯见他下定决心不肯透露的样子,只能去问冬凌。
冬凌却也不知道。
余灯终于对它表现出了明晃晃的嫌弃:“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就知道个话本剧情。”
虽然听不到裴晋在说什么,但余灯却从任芸芸的侧脸看出来,她经历了震惊——喜悦——期待的情绪变化。
这震惊极有可能是对谢倚澜秘密的反应。
谢倚澜在他死之后,做了什么事,让任芸芸露出这么又惊又叹的表情?
余灯对任芸芸非常熟悉,能清楚地看出,任芸芸一开始听到这件事时,完全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根本想不到会有那样的事情,在震惊过渡向喜悦的时候,还夹杂着一点疑惑。大概是对谢倚澜的疑惑。
好奇心焦灼地煎熬着余灯,当事人谢倚澜却不肯多说一句话。余灯见谢倚澜决心当锯嘴葫芦,便有点不高兴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谢倚澜八成是为他做了什么大事。但他明明不想再跟谢倚澜有牵扯,更不想欠他人情。
他这次问都没问冬凌,更不想看谢倚澜,就把注意力转向了戏台上的戏剧。
虽然是从半道听的,但有冬凌的补充,他很快就知道了他们所唱的故事内容。
大概就是书生与邻家妹妹青梅竹马,互有情意,两家人关系不错,很快就定了亲。但等邻家妹妹及笄之时,书生却救了一个遇到山匪、流落到此的大家小姐。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书生虽然拒绝了,却并未与小姐拉开距离,因为心疼她一个千金小姐流落此地,一边帮她联系家人,一边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邻家妹妹自然很快就发现他们俩有些暧昧,却每每在去寻找书生时,被小姐陷害,导致书生认为妹妹是个嫉妒心太重、对小姐抱有恶意之人。如此几次,书生便忘了过去的情谊,觉得不能娶这样一个恶毒的妒妇,便想着退婚。
家人自然不可能同意。于是书生就趁着带小姐去寻找亲人的时候离开了家乡。之后,他保护着小姐顺利回到了家。此时小姐再次提出以身相许,书生的回答便开始模棱两可,于是便被小姐留了下来,当她的上门女婿。
这时他却无意中偷听到,小姐原来早就与情郎私订终身,未婚生子,却被抛弃。如今看他老实好掌控,便瞒着他想让他戴了这顶绿帽子,属实是欺负人。他想到在这府里处处别扭的生活,想到这里的下人看他时鄙夷而同情的眼神,又生气又后悔,便悄悄回了家。
回家之后,又从父母那里得知,从前都是他被小姐误导,误会了邻家妹妹,想去道歉,又被告知,两人已经退了婚,再不可单独见面,私相授受。
书生后悔不已,想起妹妹的直爽和单纯,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于是痛心疾首,求父母再帮忙去说亲。
他还学起了话本里追人的手段,今日送她一束花,明日送她一盒水晶糕,如此坚持了许久,才软化了妹妹的态度。
台上的戏就刚好演到这里。
任芸芸知晓余灯的确会复生之后,放松了许多,也看了这戏。虽然不知道前面的剧情,但也从他们的台词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见此不由得道:“为什么非要失去了才回头追啊,没脑子是吧?要是不知道被小姐骗了,是不是还不愿意回来呢?”
裴晋点头:“的确不太聪明。”
谢倚澜本就觉得这出戏好像在暗戳戳地讽刺自己,再听见前面两人的对话,一时僵住了身体,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余灯却不想走。他看了一眼浑身不自在的谢倚澜,有点儿幸灾乐祸,打定主意要把戏看完。
前面的任芸芸看到邻家妹妹软化了态度,有些生气:“天底下没有别的男人了是吧?这就忘了之前被书生欺负的事情了?干嘛非要跟他在一起?”
裴晋安慰她:“只是故事,人家随便写的。”
终于,在书生为了救妹妹被小流氓打伤之后,妹妹答应了跟他重修旧好。
任芸芸:“……”
裴晋见她一副要上台去骂人的样子,连忙把她拉出了戏园子。余灯和谢倚澜看完了戏,也跟着出了门。没走几步,沉思了半天的谢倚澜突然回过神,让余灯先回客栈。
余灯懒得多说,问也不问,直接走了。
冬凌经过之前的帮倒忙事件,已经不敢随便为谢倚澜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到客栈,却见楚若空竟然站在他的房门前等着他,余灯有些吃惊,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但看到段闻先不在,还是没有给谢倚澜发消息。
“道友找我有事?”
正在神游天外的楚若空被突然出声的余灯吓了一跳。
“哦我、我是找你有事。”
楚若空很快镇定下来,说:“我有件事想告诉裴道友,只是希望你听完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请你相信我。”
余灯见他纠结的样子,又对他的武力值做了一个估算,便大方请人进门:“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说。”
冬凌曾经告诉他,楚若空在话本中,始终是个被段闻先欺负的可怜人,且无论被段闻先如何对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听得余灯多少对他都有点恻隐之心。如今也很容易就对他减少了防备。
楚若空进了屋子,坐在椅子上,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足足喝了一杯水,才艰难开口:“裴道友应该记得时常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吧?”
余灯点头:“记得,他好像是你的道侣?”
楚若空却摇头:“他并非将我视为道侣。说来十分羞愧,我与他本是好友,却……却莫名发展成了如今的关系,看似道侣,他却并未说过喜欢我的话,也没有想与我合籍结下道侣之契……当然,我此番前来,不是向你发牢骚,而是,我觉得,裴道友可能需要小心一些,注意一下我这位朋友。”
余灯下意识猜测是不是段闻先对他的身份有了怀疑,但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于是问:“为何?”
楚若空深吸了一口气,果断道:“我刚刚才发现……他可能把我当作了某个人的替代品。前天,我听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你比我更像‘他’。我不知道他到底觉得我们像谁,但是他既然诱骗我和他变成了这样的关系,也许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你……我怕他也骗你,所以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来提醒你,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多事。”
余灯没想到段闻先竟然真的能从自己身上看出曾经的影子,同时也确定了楚若空的确被段闻先当作替身的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如何骗你的?”最后,余灯只能再旁敲侧击出更多段闻先的事。
但楚若空却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许是觉得被人骗了很丢人,他垂下眼睛,简单道:“虚情假意与你做朋友,再寻时机发生点什么……我原本很相信他的,但是这么多年……一百多年了吧,再笨的人也能看出点什么了。”
余灯想起他们之前别扭的气氛,了然道:“你想离开他?”
“是。”楚若空很坦然,“但是他不会放我走,我也不明白,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为什么不能让我走,他心中的那个人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得连一个替代品他都舍不得。”
余灯有点心虚,但是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辜,便没有和他讨论段闻先心中的人,而是叹道:“你是个好人。”
余灯的夸赞朴实又突然,楚若空差点以为他说自己是个傻子。他笑了笑,说:“我并非好人,道友看错了。”
“如果他对我诱骗成功,也许你就能得到想要的自由了,但你却先来提醒了我。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这样道心稳固的好苗子怎么会落在段闻先手里被如此折磨?真是没有天理。
楚若空笑得温和:“我是想离开,但这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的父母从我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为人行事要无愧于心、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天地。若是知道了我放任别人替我受苦,会瞧不起我的。”
余灯叹气。
“令尊令堂也是君子。不知他们……”
“他们已经去世了。”
余灯见他平淡的样子,觉得他的父母大概不是段闻先所杀,或者是,楚若空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被他所杀。
“怎会如此?”
“说起来这件事,段闻先还瞒了我许久。”楚若空的神态悲伤,提起段闻先时却没有仇恨,“我们一同在外游历之时,父母被人所害,段闻先拦截了送给我的消息,瞒了我很久,说怕我难过。可我后来知晓此事时也仍旧难过,我不明白,他一开始为何要瞒我。”
余灯也想到了谢倚澜刚才的隐瞒,深有同感:“的确,说着为人着想的理由,却根本没有意义。”
楚若空想到段闻先就觉得无力,但他的人生却已经被对方占据。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慢慢地才发现,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余灯却在关注另一个问题:“杀害你父母的凶手是谁?”
楚若空惭愧道:“我不知道。”
他被这惭愧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折磨了上百年,本来还算开朗的人,如今,秀丽的眉眼中却总是带着抑郁之色:“快一百年了,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寻找蛛丝马迹,可是却怎么都找不到杀人凶手的痕迹,我太弱了,什么都做不好,修为又差……我枉为人子。”
冬凌已经忍不住在余灯识海里叫了起来:你没有错啊只是被大坏蛋骗了呜呜呜我们小楚怎么这么可怜……段闻先你不得好死!
余灯问它:“你确定,在话本剧情如此改变的今日,仍旧还是段闻先杀了楚若空的父母?”
冬凌的哭声戛然而止:……我不确定。
余灯早就知道它不靠谱,所以也没有如何失望,用心安慰鼓励了楚若空之后,就把人送走了。
只是段闻先究竟知不知道楚若空来提醒他,又知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就不得而知了。
谢倚澜回来的时候很巧,刚好在余灯送走楚若空,将要关门的时候。余灯还在想着和楚若空的对话,察觉到面前来了人,一抬头,就见谢倚澜正低头看着自己。
两个人一外一内,站在余灯房间门口愣愣地对视了几秒。
余灯回过神便要关门,却被谢倚澜挡住。余灯弄不过他,不高兴道:“放开。”
谢倚澜却突然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大束花,姹紫嫣红,多得像是把谁家花园里的花都抢来了似的,简直瞬间占满了余灯的视野。
余灯吃惊地看了看花,又疑惑地看了看谢倚澜:“你在干什么?”
“送你。”
余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送我干什么?”
谢倚澜垂着眼睛,抿了抿嘴唇,又抬眼看他:“请求你的原谅。”
余灯闻言,却并不觉得感动或者释怀,反而觉得心里憋着的气更加严重了。
“你在说什么?”余灯露出了让谢倚澜无措的客气笑容,“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谈不上原不原谅。你突然送花给我,没有任何用处,我不想要,也不会收。我不想欠你什么。”
“对不起。”谢倚澜还没完全弄懂他为什么更生气了,但道歉的话已经顺利出了口,“我不是想用花让你回报我什么……我只是……只是想送花给你。”
他们听的戏里面,书生明明也是这么做的,为何另一位主角会愿意收下花,余灯却不愿意?
余灯静静看了他几秒,沉声道:“让开。”
门“砰”地关上。
谢倚澜抱着满怀的鲜花,一同被遗弃在了门外。
门里,冬凌也不明白余灯为什么这么生气,它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这么生气呀?
余灯没有说话,在床榻上坐下来,回想着过去的事。
对于谢倚澜来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对于他来说,还在不久前。
在出发去余新镇附近之前,余灯特意去找过谢倚澜,希望这一次也能一起结伴下山。但是却在半山腰遇到了宁柠,他手里拿着一束花,余灯仔细看了,发现那是他们偶尔会用来驱赶蚊虫的药草,但因为这药草开的花很漂亮,所以有的修士会摘下来送给喜欢的人。
宁柠说:“是我师兄给我的花。”
“他今天去山下给我找东西去了,不在峰上。”
“我们已经说好了,要去最近刚开的小秘境。”
“对不起啊,余师兄。”
余灯根本不相信谢倚澜会突然开窍送宁柠花,八成是宁柠哄过来的东西,但他知道宁柠不敢在外出历练的事情上说谎,他说他们约好了,那八成就是约好了,不会轻易更改。毕竟谢倚澜是个一根筋的人,干不出反悔的事,从他被宁柠这个救命恩人缠上的时候,余灯就深深体会到了。
余灯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再与谢倚澜见面时,便已经是生死相隔的三百年后。
余灯不知道谢倚澜跟宁柠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现在为何两个人又分开了,这么久了宁柠也没有再来搅和。他今天看见谢倚澜怀里那一抱花,只觉得可笑。
谢倚澜知道送花是什么意思吗?
余灯想,他应该知道的。
他们今天刚刚听了戏,主角不就是用花和其他小东西慢慢追回心上人的么?
谢倚澜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在发现他死亡之后才开窍反悔?
多可笑啊,要是他不是话本的主角,要是这个世界不让他复生,那谢倚澜会怎么办呢?后悔有什么用?迟来的喜欢有什么用?
余灯越想越气。
最气的是自己仍旧无法平静下来的内心。
过往被压抑的嫉妒和怨念轻易就被那束鲜花勾了出来,余灯不想再看见谢倚澜,害怕自己会失态,会将曾经的委屈和愤怒一口气发泄出来——他不能这样。谢倚澜跟他本来就只是师兄弟的关系,他没有资格向对方发泄,也不想让谢倚澜通过他的失态看出来,自己还没有真的放下。
若是在这三百年里他也有意识就好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消磨掉他对谢倚澜的所有感情,他就不用因为假装无情而压抑自己,也不用在谢倚澜面前表现得如此奇怪。
余灯在房间内乱七八糟想了一夜,谢倚澜也惆怅着在门外站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余灯打开房门的时候吓了一跳,根本没料到谢倚澜还在他房门外。他毕竟没什么修为,熬了一夜后脸色不太好,看见站了一夜动作都有些发僵的谢倚澜,面色便更差了。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谢倚澜愣愣地抬起眼眸看他,透过遮掩容貌的法术,余灯隐约看出了一点茫然和委屈来。
他小声问:“你……你不喜欢花吗?”
余灯想对他说,不关花的事,是不喜欢送花的人。但这违心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承认:“对,我不喜欢。”
送过别人的东西,不要拿来送他。
……虽然他知道之前大概只是宁柠在误导自己。
谢倚澜收起了怀里仍旧新鲜的花,又拿出了一根玉簪——完全是在向戏曲里的书生学习。
余灯觉得他这个样子真的很傻,明明还在生气,却又有点想笑。
“这是我做的簪子,里面有我的一道剑意,可以抵过一次化神期修士的全力攻击。”谢倚澜的语气比冬凌还要小心翼翼,“你收下吧,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我来不及保护你,这个能给你拖延一些时间。”
余灯倒是挺想收下的,这种有功能作用的物件没有鲜花暧昧,以后要还人情也比较简单。但是他之前刚刚拒绝了谢倚澜的鲜花,现在却又要收人家的簪子,总觉得看起来像是自己有点挑三拣四,略显做作。
谢倚澜见他不动也不说话,心里更觉冰凉,颇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
“师兄,”他说,“就当做是师弟的心意吧。”
余灯听到他叫自己“师兄”,都有点惊住了。
这是谢倚澜第一次叫他师兄。
余灯其实记不得谢倚澜是怎么拜入九霄仙宗的,只记得在他记忆的初始,谢倚澜就一直存在。
他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据说他是作为孤儿被路过海边小镇的师尊收养的,谁也不知道他身世如何,父母又是什么人。后来上了山生了一场大病,就忘记了很多事——大概谢倚澜拜师的事情也是因为这样而忘记的。
就因为他的记忆开始于谢倚澜之后,所以谢倚澜也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大师兄对待,在一开始,他们这一辈很长时间里都只有他和谢倚澜两个人,他们是彼此第一个、也是最要好的朋友,自然在称呼上就随意很多。
后来,谢倚澜的师尊给他收了个师妹,正是编排他们的程珂。程珂问过,为什么谢倚澜可以不用叫师兄,那时候还不像之后那么话少的小朋友谢倚澜回答她:“因为余灯的名字是我取的。”
余灯一点儿都不信。
去问师尊,师尊尴尬道:“为师不擅长取名。”余灯想到她给佩剑取名小蓝,给白猫取名小白,对谢倚澜给自己取名这件事信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师父能取出余灯这个名字,但万一是别的长辈取的呢?
否则他作为师兄,名字却是师弟取的,这多奇怪啊。而且后来入门的师弟给先入门的师兄取名字,这时间顺序对吗?
后来,九霄仙宗上的小孩越来越多,余灯渐渐地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谢倚澜身上。他有了新的朋友,后来,还有了更加亲近的师弟师妹。
等余灯回过神来,谢倚澜已经变成了不爱与人交际,寡言少语的样子。
但是不论如何,谢倚澜在他心里总是特殊的。他总会多关注谢倚澜一点,多看几眼,看着看着,就觉得谢倚澜哪里都好,不知怎么地就喜欢上了。
直到宁柠突然变了性格缠上谢倚澜,余灯才发现,谢倚澜也是有缺点的。
……想远了。
总之,余灯跟谢倚澜认识了这么多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听见谢倚澜喊自己师兄。
他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难过他们特殊情谊的结束,于是接过了谢倚澜手中的玉簪,换下了师尊给自己的簪子。
“好了。”余灯说,“昨日你回来之前,段闻先身边那个楚若空来找我说过话,你进来我们细谈。”
说到正事,两个人很快收拾好情绪,坐在桌边讨论起来。
说到楚若空的提醒,余灯有点羞耻,觉得在谢倚澜面前说其他人可能觊觎自己怪怪的,他没有抬头,也就没有注意到谢倚澜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他怎么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谢倚澜的重点很快就歪了,“谁都代替不了你。”
余灯被他说得更加羞耻:“你不要打岔。”
等余灯将一切说明白,谢倚澜突然问:“楚若空是东海碧海镇的人?”
余灯仔细回想了一下,在后面他安慰楚若空的时候,他好像的确说过自己的故乡在碧海镇。
谢倚澜得到肯定的回答,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余灯一眼。
“就算段闻先不是尸傀师,我们也应该帮楚若空离开他。”
余灯也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想到谢倚澜会比他更早提出来。
“为什么?”
谢倚澜垂了垂眼睛:“我跟碧海镇楚家的人有约定,会帮忙照看。”
余灯下意识问:“什么时候约定的?”
谢倚澜像是叹了口气,他说:“很久……很久了。”
谢倚澜对于更多的信息,依旧选择了毫无掩饰的隐瞒。
在两个人僵滞的气氛中,东海秘境终于开了。
也许是灵气波动太大,沼泽外面的海面上甚至出现了一大片绵延不绝的海市蜃楼,映射出秘境内高大的树木和耸立的高山,壮观的山峦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引得众人都不由自主将视线投过去。
按照往常的惯例,一般是大宗门弟子先依次组队进去,最后才轮到散修。谢倚澜为了保护余灯,没有跟九霄仙宗的人相认,只是跟余灯远远站在后面,看着任芸芸和裴晋他们先行御剑飞进了入口。
为了防止秘境将两人分开,谢倚澜隔着衣袖握住了余灯的手腕。余灯被他隔着布料触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但他知道谢以澜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便忍耐着没有避开。
谢以澜暗自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他们落地后就发现,原本与他们一同进来的修士并未与他们落在一处,反倒是几个一开始就进来了的大宗门弟子正路过旁边。
余灯跟其中一人相识,不过也仅仅是相识,并不值得去打个招呼。况且他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去打招呼,便各自找了个方向离开了。
走了几步,余灯才发现谢倚澜竟然还拉着自己的手腕,连忙挣开。
谢倚澜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他看了一眼余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秘境时常变化,没有标准地图,他们便朝着最高的一座山峰走过去。
路上遇到妖兽攻击,余灯还没反应过来,危险就已经被谢倚澜消除。如此反复几次,余灯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现在自己根本不像在秘境探险,而是在春游。
这么一放松,余灯就中招了——一眨眼,紧紧跟在他身边的谢倚澜突然不见了踪影。
余灯一顿,前后左右看了看,到处都还是刚刚的样子,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但谢倚澜一个大活人却确确实实凭空消失了。他不觉得谢倚澜会一声不吭丢下自己,谢以澜堂堂一个化神期巅峰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被人掳走,余灯自己作为被这个化神期巅峰处处照看的人也不可能在谢倚澜的眼皮子底下轻易被人拐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他可能进入了自己的幻境。
早就听说东海秘境有一个问心幻境,专门用来攻破心境不稳的修士,余灯还以为在谢倚澜的小心保护之下他不会中招,没想到这个问心幻境比他们想的要厉害得多。
问心幻境,会重复修士最痛苦的记忆或者最不可能得到的渴求,激发心魔,摧毁道心。余灯想了想,自己之前那短短二十多年,最痛苦的是在最后祭阵自杀,最求不得的是谢倚澜。
但他已经死而复生,再来一次大概不会再那么害怕。谢倚澜这个人,他也已经决定放手。这么一想,倒还有些期待这个幻境会给他带来什么。
似乎是意识到他做好了准备,幻境终于变了样子。
腥咸的海风从不远处吹来,将余灯的衣服吹起。脚下是一片带着潮意的沙滩。阳光下,蔚蓝的海水风平浪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波光粼粼。
余灯站在海滩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小了,低头看了看,忽然就被人摸了摸头。
“燃燃,发什么呆?”
余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师尊余岁安蹲下来看着他:“师尊带你回家,你还不高兴么?”
家?
他是个孤儿,哪里有家?
身体比余灯的意识更快做出了回应:“师尊,我很高兴的!”
女子直起身哈哈大笑几声,破坏了满身的仙气。
余岁安牵着“燃燃”的手,带着他往海边的小镇走去。
这一幕是余灯记忆中完全没有出现过的。
虽然余岁安说过是在海边小镇捡到的他,但他一点儿都没有印象。他的记忆开始于九霄仙宗,开始于师尊和谢倚澜,从来没有什么海边小镇,他也没去过海边。
而且师尊叫他“燃燃”,这很奇怪,“燃”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他记忆中,“燃燃”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谢倚澜帮他取假名时用了这个字,是巧合还是故意?
……还是只是同音字?
余灯开始思考:这是问心幻境编出来的虚假场景,还是……他遗失的那部分童年记忆?
可如果这真是他失去的记忆,师尊之后为什么会骗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是孤儿,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为什么会给他新取了名字,好像要把他跟过往彻底分开?
余灯保持着怀疑,跟着余岁安进了镇子。
路过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余灯感觉这个孩子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才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余岁安上前敲了敲院门,扬声道:“岑师姐,我带燃燃回来看你们了。”
门内一片寂静。
余岁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按住了随身的佩剑,绷紧了神经。
余灯这才迟钝地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
另一边,谢倚澜看着闭着眼睛安静站立的余灯,时不时就要探一探他身体的灵力,确认他没有大碍。
在余灯突然停下脚步时,谢倚澜抓住了一点问心幻境的尾巴,但他没办法立刻把它破坏将余灯拉出来,只是很快挣脱了自己的幻境,就这么守在了余灯身边。
他也想过去余灯的识海看看幻境,但是问心问心,本就是考验修士本人的心境,他这个外人进去了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只好在这里焦急地等待。
等待。
他已经很习惯做这件事了。毕竟他之前,已经等了三百年。
只是看着余灯紧闭的双眼,还是有点沉不住气。
而在余灯的识海深处,现在已经是一片血红。
余灯不知道其他人的幻境是否也会如此,闻到血腥味后,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佳的心理准备,却在余岁安推开门后,突然感觉到这个小小的身体开始崩溃。
这种崩溃是精神上的崩溃,余灯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眼睛里一片血红,鼻腔疼痛,脑袋里闪动着令人头晕的无意义的片状光芒,什么都感觉不到,看什么都是血红。
余岁安在叫他的名字,他听不到。地上躺着的人,他也看不到。世界闪烁着变成了黑白的画,唯有眼前的院子一片刺眼的红。
令人作呕的血液,四散的残肢,被啃咬后的肉块,无神的眼珠,裸露着内脏的尸体。
不止一个人。不止是大人。
余灯感觉自己陷入了错乱的噩梦。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看见了熟悉的房间和摆设,知道自己正坐在九霄仙宗自己的房间里。
粉雕玉琢的小孩正担忧地看着他:“……燃燃?”
余灯感觉喉咙滞涩,说不出话来。胸腔里满是血腥味,好像一开口就会呕出内脏。
“你不要怕,”谢倚澜明明也还是个小孩,却努力安慰他,“你师尊去给你报仇去了,坏人不会再来害你了,我会陪着你的。”
小小的谢倚澜伸出右手,模仿长辈安抚他们的样子,试着又慢又轻地摸了摸余灯的头,动作间都是小心和温柔。
脑袋里还浑浑噩噩的余灯突然想起,这只手,刚刚还隔着薄薄的布料,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虽然最后被他不给面子地挣开了,但不可否认,在被他拉住手时,余灯心里是有一种安定感的。
他蓦地清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到的还是谢倚澜。
长大后变得寡言少语、冷淡的谢倚澜。
但此时,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却因为见他平安醒来而生出惊喜之色,将谢倚澜近乎完美的脸染上了动人的颜色。
余灯看了一眼他的右手。
“我进了问心幻境。”余灯主动开口,“看到了一些没见过的事情。”实际上看到幻境里的谢倚澜后,他已经确定,那就是他失去的记忆。
“没见过?”谢倚澜心里慌了一下,“问心幻境不是不作假么?”
“对。”余灯凝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除了裴晋说的事、楚若空的事,是不是还瞒了我其他事情?我失去的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骗了我?为什么要骗我?”
谢倚澜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交代出来:“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要记住,我不会伤害你。”
余灯闻言更不高兴,话里都带着刺:“你以前也没想过要伤害我,但事实却是,因为你的疏忽,我死了。”
这句话狠狠地扎在了谢倚澜心窝上,后悔和内疚压得他感觉到了窒息,全身的肌肉都僵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低着头愧疚又无力地道歉:“对不起。”
谢倚澜以前从未在谁面前低三下四过,这大概是第一次。
他的声音很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等一切事情解决,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只是在你修为没恢复之前,不要赶我走。”
余灯却不放过他:“怎么,你又想帮宁柠揽责任了?”
“我没有!”谢倚澜有点委屈,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没什么底气地解释,“我不知道他对我……我不知道他故意做了那些,是我太笨了……对不起。”
余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质问貌似带着酸味,幸好谢倚澜这个迟钝的木头没听出来。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也进了问心幻境吧,你看见了什么?”
这一点他是真的很好奇。
谢倚澜答道:“没看清。”反正肯定是当初在余新镇知晓余灯祭阵而死的场景,但他一心想着赶快挽回,道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问心才开始就结束了。
余灯:“……”
余灯无话可说,谢倚澜却又问:“你在幻境看到了什么?”
余灯就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时机到了你会知道的。”谢倚澜情绪也有些低落。
“那时机什么时候到?”
谢倚澜也不确定,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余灯对他这沉默寡言的样子真是受不了,他都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嫌弃谢倚澜话少没反应——也许是话本的设定控制了他。
以前觉得他话少很酷,是稳重和笃定。现在却觉得烦躁,恨不得跟他打一架。
可惜他现在无法修炼,根本打不了。
两个人在更加凝滞的气氛中继续探索。
秘境的时间过得很快。
在谢倚澜的保护下,余灯全程没怎么动过手,当然,就算他动手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这种忙着做正事的情况下,两个人的氛围自然地缓和了下来。只是看着谢倚澜大杀四方的飒爽模样,余灯手也痒,心也痒。
全身的筋骨都叫嚣着想要上去和谢倚澜并肩作战,但尚未恢复的修为却让他只能当一个不甘心的观众。
另一方面,无论如何,谢倚澜就是特别符合他的审美,尤其是在与其他修士对招时,动作漂亮有力,身姿潇洒帅气,眼神凛冽锐利,总是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怪不得纵使他时常冷着脸,也有无数修士暗暗仰慕。
幸好现在掩去了容貌,否则怕是又要引来麻烦。
在他们进入秘境第五日的子时,千丝玉兰开花了。
清幽的香味一瞬间从开花的地方飘散到秘境各处,引诱着修士向它靠近。不够谨慎、不知道千丝玉兰伴生妖兽是什么的修士大多就这么成了第一波送死的人。
巨大却灵巧的狼型妖兽气势磅礴地立在千丝玉兰旁边,它的额头正中长着一个巨大慑人的黑角,尾巴上长有无数倒刺,像巨大化无数倍的荆棘。加上锋锐有力的爪子和一口好牙,对付起修士简直所向披靡。战斗力不够强的修士没过几招就沦为妖兽的腹中餐,吞下几人后,妖兽更是气势暴涨,以一己之身拦住了一大批想要得到千丝玉兰的修士。
余灯和谢倚澜在人群后静静观望。
“他的弱点在腹部。”这很容易看出来,相信也有不少修士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暂时没找到最好的方法下手。
谢倚澜点头,赞同余灯的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想当黄雀的不少,两个人暗暗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万无一失,谢倚澜才出了手。
谢倚澜虽然不是在场修为最高的,但却是综合实力最强的,总而言之,就是很能打,很会打。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打得很辛苦,余灯隐约察觉到谢倚澜有可能受了伤,但看他那样子又好像刚刚根本没有被妖兽的尾巴碰到,动作流畅地将妖兽打倒在地。
本来一切应该像这样顺顺利利地结束,他们如愿以偿地抢到千丝玉兰,顶着路人脸安全撤退,结果谢倚澜弄死妖兽,还没来得及去拿千丝玉兰,就被人认出了他已经很低调的折岚剑:“是折岚剑……谢倚澜!”
更不巧的是,任芸芸和裴晋刚好凑热闹跑来了这里,理所当然地也认出了谢倚澜……的剑。
谢倚澜被叫破身份,愣了一下,然后就立刻回神,跟冲上来抢宝贝的修士快速过了几招,闪身过去,眼看就要拿到千丝玉兰,却不知从哪冒出一个灰衣人,用极快的速度,抢了花就跑。
若是谢倚澜拿到花,大家可能会心服口服就此作罢。但被这突然出现的人轻松做了得利的渔翁,大家都很不满,于是都御剑浩浩荡荡地追了上去。
谢倚澜不可能放着余灯一个人待在这,于是飞速奔向余灯的位置,跟抢人似的一把捞起对方就走。
任芸芸觉得谢倚澜藏头遮脸极其可疑,又见他与陌生人动作亲昵,顿时心生怒火,也马上御剑追去。
裴晋:“……”
裴晋也只好随波逐流地跟了上去。
以任芸芸目前的修为,是追不上谢倚澜的。不过幸好,以谢倚澜的修为,可以追上那位灰衣人。
余灯被谢倚澜挟持似的紧紧抱在怀里,身体歪扭着感觉哪里都不舒服,但眼前形势又没用机会让他表达自己的不适,只好放松身体揽住了谢倚澜的脖颈。
追到后来,灰衣人渐渐支撑不住慢下了速度,后面坚持着追过来的修士已经很少,冲在最前面的谢倚澜一把将人按在地上:“交出千丝玉兰。”
灰衣人抬起头,是个俊俏的少年。
“我就不!”
好像是个叛逆期的孩子,余灯想。
谢倚澜先礼后兵,见他不听话,干脆肉对肉地把人揍了一顿,如愿以偿拿到了千丝玉兰。
余灯活动了一下被谢倚澜勒得发痛的腰,走过去看了看。这位少年修为不高,身姿却灵巧,非常擅长逃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来抢千丝玉兰。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抢千丝玉兰?”
少年躺在地上,痛得起不来,一开口就骂用拳头揍人的谢倚澜,就是不回答余灯的话。
余灯也不强求。
我知道他是谁!许久没有出声的冬凌突然说,他叫莫拾一,是一个魔族!他跟岑熙有点来往,所以岑熙才被人怀疑与魔族勾结的。
余灯悄悄探查了一下少年,又让谢倚澜也确认了一遍,并未在对方身上发现魔气。
啊?怎么会这样?莫拾一就是个魔族啊,怎么身上没有魔气了?……难道这里还能转职业吗?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冬凌被这么一问也不确定了:不会吧?
余灯便不再纠结。
两个人在原地检查了一下千丝玉兰,打算在这儿休息一下。没想到持之以恒的任芸芸竟然很快追了上来,谢倚澜下意识又做了之前的动作——捞起余灯就跑。
任芸芸见好不容易追上的人又跑没影了,气得快要吐血。
甩开任芸芸后,谢倚澜找了个地方落了下来。
余灯终于从他怀里解脱出来,他下意识揉了揉被勒得发痛的皮肤:“你刚刚跑什么?”
谢倚澜一愣。
他跑什么?
……他不想让别人认出余灯。
谢倚澜抿了抿唇:“我怕你被认出来。”毕竟曾经,有谢倚澜的地方就有余灯……直到他们被人刻意分开。
……被宁柠分开。
谢倚澜后知后觉地,突然对这个记忆中不甚清晰的小师弟产生了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恨意。
余灯想起任芸芸的表情,知道她大概又是在为了自己生气,有些怅然:“也是,芸芸应该会认出来。”
任芸芸是余岁安收的最后一个徒弟,第一次见面时,余灯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跟自己有点像。
他本来就性格好,跟谁都能聊两句,对这个小师妹也非常好,当哥又当爹的,到了任芸芸长大之后,他们之间,说一句情同兄妹也不为过。
但此时谢倚澜听了他的话,却无端觉得胸闷。
芸芸。
余灯都没有叫过他的小名。
谢倚澜跟谁都不太交好,尤其跟任芸芸特别难交流。谢倚澜潜意识里认为,余灯最初跟他大幅度减少来往的缘由,就是这位突然上山拜师在余岁安门下小师妹。而任芸芸则是觉得余灯瞎了眼才看上谢倚澜,对方爱答不理的样子简直是不识好歹。
谢倚澜本就不爱笑,经常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在面对任芸芸时,更是如同冰山一般,冷得仿佛连周围的气温都会下降几分,搞得以前的余灯特别不理解,觉得这么可爱的师妹,是个人都会喜欢,为什么谢倚澜不喜欢呢?
也许是嫌她吵吧。余灯最后猜测。
此刻,谢倚澜听见余灯喊出温柔的“芸芸”,语气笃定亲近,表情怀念又带着一点悲伤,只觉得心脏整个都像泡进了醋里,感觉一开口,那酸溜溜的东西就会从嘴巴里冒出来。
谢倚澜紧紧闭着嘴巴,将千丝玉兰交给余灯,然后就默默开始面壁,试图自己把酸味压下去。
他又想到,以前被宁柠挑拨的时候,余灯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情绪?身体里装不下这满溢的负面情感,潮水一般地涌上来,逼上来,却只能拼命压下去。如同洪水冲击着水坝,脑海里水声轰鸣,心脏也压抑得胀痛。
余灯奇怪地看着背对自己的谢倚澜:“你怎么了?”
谢倚澜没说话,依旧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余灯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了。
这不应该。
“你是不是受伤了?”
余灯闻得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只是不知道这血是谢倚澜的还是别人的。他上前去给谢倚澜检查,却被他拒绝:“我没事。”
“没事”而不是“没受伤”。
余灯瞪他:“哪里伤了?”
谢倚澜只好乖乖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肩胛骨。那里之前被头发挡住了,以至于他背对着余灯,余灯都没看出来。
余灯强硬地给他不浅的伤口上了药。
谢倚澜盘腿坐在地上任他处理,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惊于之前自己下意识的念头。
——他不想别人认出余灯。
这仅仅是因为会给余灯惹来麻烦吗?
不是的。
他心底有一丝邪念,他希望余灯永远恢复不了,永远只能依赖他的保护,永远无法对曾经的师弟师妹说出自己的身份。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余灯的身份,只有他一个人陪在余灯身边。
余灯只有他。谁也不能再次从他这里抢走余灯的注意,谁也不能让余灯离开他。
谢倚澜一边沉浸在邪念的满足里,一边又对自己的想法充满自责和厌恶。
他闭上眼睛,默念静心咒。
可是余灯还在给他包扎着伤口,温暖的手触摸着他的皮肤,呼吸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谢倚澜闭上了眼,也能清晰地在脑海里想象出余灯的样子。
甚至身体上还残留着刚刚紧抱余灯的触感。
比他稍微纤细一些的身体,新生的皮肤光滑细腻,搂过的腰劲瘦有力,细而柔韧,令人留念。
好想永远把他抱在怀里,好想彻彻底底占有他。
余灯给他处理好伤口后,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副快要入定的样子。他有些奇怪,但想了想,只是当他累了,便也靠在一旁的树上观察起千丝玉兰。他不知道谢倚澜在拼命压抑着靠近他的欲望,看了一会儿花,就凑过去问:“这东西放在储物袋里会不会凋谢?”
身体猛地失重,余灯被一把拉入谢倚澜怀中,坐在他的腿上,身体被对方紧紧禁锢,处处紧密依偎,犹如热恋的情侣。
余灯震惊得差点以为谢倚澜走火入魔了。
“你干什么?”余灯被他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放开我。”
谢倚澜却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余灯毫无防备地撞进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片压抑的汹涌的欲色。他被谢倚澜这陌生的样子吓了一跳,认真考虑起对方走火入魔的可能性。
谢倚澜却吻了下来。
余灯开始怕了。对方气势汹汹地低头,一副要把他吃掉的样子,但在两个人的唇瓣快要贴合的时候,谢倚澜突然停住了动作,余灯眨了一下眼睛,就被他在唇角亲了一下。
很轻的一个吻,轻得像是羽毛拂过,柔软又温柔,跟他强硬的禁锢完全是两个极端。
余灯的心跳突然乱了几拍。
……可恶!被撩到了!
谢倚澜看着他慢慢泛起红晕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放开了被自己冒犯的师兄,红着耳根跑了。
完全不知道对方躲去了哪里的余灯:?
谢倚澜不敢看余灯了。
修炼的心法白学了,念的圣贤书也白念了,修行的道心都快要乱了。
从看到余灯裸露的漂亮身体开始,欲念便像树木一样悄悄发芽,随着两个人的接触、碰撞,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等到他忍不住吻了余灯时,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过去不曾了解、也不曾有过的情和欲都在那个时刻猛然爆发。现在的余灯,对于谢倚澜来说如同春药、如同勾魂夺魄的宝物本身,多看一眼,占有的欲望就会无限增加。再触摸一次,就会忍不住把他揉进身体里,任他怎么求饶都不放过。
……可是不行。
不可以。
谢倚澜不断在心中默念静心咒。
他悄悄跟着余灯,即使被发现了也依旧躲着,尽力跟余灯保持着距离。
两个人只在出秘境时离得近了一些。
而余灯这边,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谢倚澜亲完就跑是什么意思,被人刻意避着,连找人算账的机会都没有。
把他当消遣呢?
被撩到的心情逐渐转化成了压抑的怒火。
新仇旧恨加起来,余灯气得直接给余岁安写信,问她为什么要让谢倚澜来保护他,能不能换个人,以及现在谢倚澜欺负了他,师尊会不会来帮他撑腰。
余岁安回:“仍在闭关,有所突破。自己解决。”
连冬凌都觉得无语。
不过我觉得他就是喜欢你呀。
“喜欢?喜欢就能亲完就跑没有交代?”
冬凌想了想:也许他是觉得占了你便宜,对你愧疚?
“你愧疚会躲着人家而不是去道歉?”
冬凌如果有实体,现在一定是哭丧着脸: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变得如此别扭了!要不你还是直接去问他吧……可他又躲着你……
越说余灯越鬼火。
不过他传给冯子疾的信也有了回应。
“千丝玉兰可以放在你的体内养着,互相熟悉之后,以后升级也方便。”
下一封信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话。
冯子疾八卦了一堆余灯和谢倚澜的事情后,总算输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听闻在你们之间挖墙脚的师弟已经失踪许久,或许这就是恶有恶报?”
余灯觉得宁柠倒也没有到恶人的地步,只是有些心机罢了。他又与冯子疾你来我往交流了半天,才得知,在他祭阵后,宗门处罚了谢倚澜和宁柠,罚他们去执法堂受了二十鞭,又带伤在思过崖关了五十年禁闭。谢倚澜刑罚结束后在碧清峰治疗了很久才痊愈,之后就开始到处跑——大概是在找镇心玉的消息。
而宁柠出了思过崖后,修为废了,道心也差点毁了,趁着碧清峰的人给谢倚澜治疗,不知为何就偷偷离开了。
之后宗门一直在找他,但两百多年过去,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很多人都觉得他应该已经死了。
余灯有些唏嘘。
房门忽然被敲响,余灯打开门,看见谢倚澜站在外面,却微微侧身,没有看向余灯。余灯顺着他的视线往走廊另一边看,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段闻先离开了。”
余灯一愣:“去哪了?”
“不知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谢倚澜道:“他们没有去秘境,我问了客栈掌柜,说他们两个人好像吵架了,前天就走了。走的时候都冷着脸,但其中一个一直被另一个拽着手。不知道是为什么吵架。”
“……情侣总会吵架的。”余灯随口道。
虽然楚若空不肯承认,但能看出来他是喜欢段闻先的。只是如果段闻先依旧像话本里那样……那他们俩怕是很难有好结果。
还没来得及在他们身上留点什么可以追踪的东西,就跟丢了,这实在没办法。
现在暂时查不了段闻先,千丝玉兰已经拿到,他们也可以离开了。
两个人隔着门不冷不热地讨论了几句,决定先去找确定的东西——南疆鲲灵珠。从游济岛到南疆的路上会经过很多地方,其中就有之前谢倚澜得到的其他镇心玉的消息所在,说不定能顺便拿到那么一两个。
余灯现在只有三个。
冬凌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千丝玉兰提前开花都是因为天道给你行方便,镇心玉一定也不会很难找的,不论如何,先把确定位置的东西都找到吧。
于是在又变得凝滞的气氛中,两个人再次出发。
一路上,谢倚澜总是小心地跟余灯保持距离,余灯还以为他后悔了、不想再陪自己到处找东西,但谢倚澜又把余灯这个几乎没有修为的人照顾得很好,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吃,余灯都还没有喊停就提前休息,一路上几乎遇到好玩的城镇就停下来。
余灯是真的搞不懂谢倚澜在想什么了。
难道真是冬凌说的,因为愧疚?
再加上害羞,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回到大陆上不久,余灯就收到之前结交的朋友传来的消息,说他们附近一个小镇出现了大规模魔气泄露。两个人对视一眼就确定了去向,绕了点路,在几天后到达了蜀逸镇。
一进入这个小镇,余灯就恍然觉得自己好像重新站在了当初的余新镇,街道与房屋风格当然完全不同,但人们脸上疲惫的恐慌却很熟悉。余灯上前打听,竟然没人愿意搭理他,见了外人,匆匆就走。
余灯只好拿出修仙者的身份温和劝说,这才让一个年轻男子开了口:“是魔气!我不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会有魔气……仙长,仙长,求求你们,救救蜀逸镇的人!”
他精神过度紧张,说了好几次也没说到重点,余灯只好让他把他们带去最开始出现问题的地方。
但却没有看到魔气。
余灯和谢倚澜又去看了看被魔气侵染的人,其中一个老婆婆已经魔化过度,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躺在自己破败的屋子里等死。
余灯跟老人说了几句话,对方也是颠三倒四。谢倚澜见他说话,便出门探了探,结果才出了院子,就察觉到不对劲。
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突然起身,迅速将余灯打晕。轻微的声响引起了谢倚澜的怀疑,他刚要进门查看,就被之前带路的年轻男子砸了众多符箓挡住。等他解决完这一堆攻击进门时,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上当了。
但,是谁?
从余灯复生到现在,接触过的所有人中,最有可能的人莫过于段闻先。但一方面他们无法确认段闻先究竟是不是尸傀师、对余灯有没有爱慕之情;另一方面,段闻先应该无法确定他们会来蜀逸镇,毕竟出现问题的凡人村镇很多,并非每个修士都会绕路去帮忙,除非段闻先知道镇心玉的成因,也知道他们在找镇心玉。
谢倚澜一边思考,一边根据他送给余灯的那根簪子,循着上面他设下的术法追去。
竟然没有追上。
对方移动得很快,很少有人能这么快,这倒是让谢倚澜无端想起了一个之前见过的人。
那个在秘境里抢千丝玉兰,后来又被余灯怀疑是魔族的少年。
余灯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在痛。
他刚坐起身,还没看清自己在哪,就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了一口血。
你感觉怎么样?!冬凌十分着急,你被人绑架了,我观察了一下,好像是魔族的人,他们在你昏迷的时候搜了你全身,像在找什么东西,后来因为找不到,就给你喂了毒药!
余灯咳了两声,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屋子。他在一间废弃许久的屋子里,身下坐着的是薄薄的硬床板,到处可见灰尘和蜘蛛网,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时有些流光闪烁——屋子被术法封闭起来了,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单人监狱。
“这是哪?”
游济岛!
余灯多少从窗子的花样和梁柱的雕花看出了一点迹象,对于这个回答倒是并不吃惊。
游济岛。
余灯想起在秘境争抢千丝玉兰的修士们,不知道对方是否就是冲千丝玉兰而来。
结果还真是。
——我就说他是莫拾一!
莫拾一的身上仍旧没有一丝魔气,他从手下那里得知余灯已经醒来,便单刀直入地向余灯讨要千丝玉兰。
“道友怎么会觉得那么贵重的宝物,会放在我身上?我修为如此低微,贵重物品自然是要给我师弟保管的。”余灯倒是不怎么慌,“我身上只有这个储物镯,你要是不信,我把它打开给你看看,千丝玉兰到底在不在里面。”
他当然不能就这么交出千丝玉兰,对方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很有可能直接杀人灭口。
莫拾一查看了他的储物镯,的确没找到千丝玉兰,但却看到了镇心玉,而且,还是三块。
“你怎么也有镇心玉?”他看起来表情不善。
余灯决定把所有锅都推给谢倚澜:“是我师弟给我的,我也不知道这是镇心玉,它有什么特别的吗?对了,听道友的语气,你也有这种玉石?”
莫拾一直接抢走了这三块镇心玉:“既然你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那就交给我吧。”
余灯:“……”
啊啊啊他竟然敢抢主角的东西!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余灯安抚冬凌:“他甚至可能杀我灭口呢。”
莫拾一又道:“连镇心玉都给你了,千丝玉兰肯定也在你身上,识相一点快点交出来,否则你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余灯着实无语。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莫拾一坦然道:“你应该听说过,是噬月宗用来控制手下的噬月断魂丹,慢性毒药,每月发作两次,没有解药,发作九次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噬月宗不是早就没了吗?”
莫拾一不耐烦道:“别人给我的,少废话,不想死就交出千丝玉兰。”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十一,你抓了什么人?”
莫拾一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声音都放软了不少,就是有些发虚:“义父,是之前得罪我的人,不是什么大事……我不会闹出人命的。”
余灯觉得莫拾一这样十分可笑,但又觉得门外的人声音十分耳熟——好像是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岑熙。
下一秒,谢倚澜伪装过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我倒是不知道,我师兄仅是个未筑基的普通人,如何得罪岑岛主的义子,要强行将他绑来?”
余灯松了口气。
可算来了。
想不到岑熙在这三百年中,竟然还收了个义子,还是个魔族。
余灯有些感慨。那三百年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瞬间,他现在的心理也依旧是二十多岁时候的状态,实在想像不出岑熙收义子的原因。明明在他看来,岑熙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着实有些奇怪。
在游济岛,没人能忤逆岑熙。莫拾一这个魔君也不能,何况是岑熙亲自过来。于是余灯很快就被顺利放了出来,并且立刻服下了解药。
他见到谢以澜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给我一个除尘咒。”余灯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脏的屋子,以前外出游历的时候,条件再差,他们都会先把休息的地方弄干净。这次因为中了毒,根本无法调用身体里的灵力,只能一直这么忍着。
谢以澜没想到余灯被绑架后再次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但还是沉默着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顺着对方的意思多来了几次除尘。
之后,岑熙按着莫拾一让他归还了从余灯身上抢走的东西,余灯把三块镇心玉装回镯子,觉得莫拾一的这一次绑架活像一个笑话。
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可谓是损人不利己。
……所以谢倚澜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让岑熙亲自来放人的?
岑熙数落了莫拾一一顿,然后发现莫拾一身上竟然一丝魔气都没了,这可不是用个什么简单法子就能达到的效果,于是本打算家丑不外扬的岑熙,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开始质问他:“你的魔气怎么没了?”
莫拾一磨磨蹭蹭了半天,才回答说是用镇心玉压制住了。
——他竟然真的有镇心玉!余灯和谢倚澜都有些惊讶。
不过,与其说是压制,不如说是吞噬和抵消。作为魔族,身体时刻被克制魔气的东西不断中和是非常痛苦的,但莫拾一面上却毫无痛色,可谓是非常能忍了。
“胡闹!”岑熙给了他一巴掌,“为何做这样的蠢事?快给我取出来!”
莫拾一用沉默来拒绝。
“你哪来的镇心玉?”岑熙回想起莫拾一在之前就偶尔会有魔气消失的情况,想来是很久之前就得到镇心玉了,“镇心玉和魔渊裂口伴生,你没有闯下大祸吧?”
虽然镇心玉是三百年前才出现的宝物,但因为余灯祭阵之事,岑熙多少都对镇心玉有了一点了解。
幸好,莫拾一答道:“没有,我封上了。”
合着人人都能轻易把裂口封上,就他一个人倒霉祭了阵。余灯无奈地想。
……算了,谁让他是第一个呢。
余灯身体尚未恢复,连站在这儿看戏的力气也没有,谢倚澜又只吝啬一只手来扶他,没一会儿余灯就软着身子往下坠。
谢倚澜连忙一把揽住他。
余灯整个人都撞在他怀里,偏过头一看,就见谢倚澜的耳朵慢慢透出红色,一点一点浸染得通红,像是能滴出血来。
这人怎么回事啊?
而且余灯越是看他,他就越不敢看余灯,明明怀里抱着人,脸却别扭地撇朝一边,跟余灯接触到的肢体也无比僵硬,余灯一时间都忘了被他亲完就跑的愤怒,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那边,岑熙还在教训莫拾一:“你若是还认我这个义父,就听我的话,把镇心玉取出来!你是魔族,镇心玉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人如何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当初收养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魔族,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没有错……”
谢倚澜等他说完一大段话,才开口:“岑岛主,你之前说的赔偿,我已经想到了。”
岑熙立刻意会了他的意思:“你们要镇心玉?可以。”
“义父!”莫拾一不满地喊他。
岑熙看了他一眼:“十一,你犯了错,用你自己的东西来偿还也是应该的,况且镇心玉对你只有害处,我不会允许你留下它。”
两个人又吵了几句,余灯实在觉得累了,但又不好打断人家父子吵架,只能恹恹地靠着谢倚澜。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他的谢倚澜发现了他的疲惫,委婉表示了余灯需要休息,岑熙这才叫人给余灯安排了房间,又给了几件疗养的灵器,继续教训莫拾一去了。
谢倚澜干巴巴地把余灯打横抱起来,绷着神经抱了一路,直到进了房间,将余灯放在床上,才松了口气。他动作很快地将疗养身体的灵器布置好,然后退开几步,跟余灯的床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这毒不对劲啊……冬凌与余灯识海相接,可以经过同意探查余灯的身体,之前的毒素确实已经差不多被清除了,但是你的身体却没有好转……怎么回事啊?
那边谢倚澜也做好心理准备,给余灯探查了一番,同样惊讶于现在的状况。
他发了消息去问冯子疾,但对方迟迟未回,谢倚澜便给余灯的房间下了七八个防护结界,才出去找莫拾一。
……好家伙,就算你师尊来了也不能轻松解开这些结界,小谢是真的怕了啊。
余灯没有理它,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后,被莫拾一吵醒了:“……就是解药,我怎么可能骗我义父?”
旁边的一个魔族也道:“真的是解药,我们以前用来吓唬过一个误闯魔界的修士,吃完解药他就活蹦乱跳的了。真的,前不久我还在东海秘境见过他。”
“那他怎么会这样?”这是谢倚澜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压抑着怒火。
“我怎么知道?”
“会不会他有什么旧伤?”
谢倚澜道:“不可能。”余灯这具新身体时刻被谢倚澜关注呵护着,都快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平时什么都不用做,连茧子都没起过,除了这次倒霉被莫拾一绑架喂毒,根本就没有吃过苦。
一直沉默的岑熙开口:“是不是因为他身体有异?”
谢倚澜看了一眼余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灯听见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是其他两个人出去了。
岑熙这才道:“他这具身体是用植物炼成的是不是?去问问那位傀儡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
余灯吃了一惊。
岑熙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
是谢倚澜告诉他的?为什么?这两个人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谢倚澜怎么会这么信任他?
虽然他装作未醒,并未睁眼,但他情绪波动太大,多少有些变化,床边的两个人立刻就发现他醒了。
谢倚澜连忙上前探了探他的脉象:“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余灯睁开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感觉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累了。
谢倚澜也发现了他身体依旧没有好转,他又发了信息给冯子疾,却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对了,你的灵力如何了?我怎么探不到你体内的灵力?”谢倚澜太过担心,早已忘记了要跟余灯保持距离,“你试一试,能运气疗伤吗?”
余灯摇头。
谢倚澜拉着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化神期的修士,灵力如同大海一般无穷无尽地进入余灯的灵脉,但却只是杯水车薪,输了半晌也没什么明显的作用。
余灯握住谢倚澜的手制止了他:“可以了。”
他看着谢倚澜隐忍着担忧和愧疚的脸,思绪突然跑偏,有些好奇当初谢倚澜知道自己祭阵而死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谢倚澜看着他苍白的脸,反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低着头,情绪低落自责。
余灯这才突然意识到,谢倚澜的表情,好像越来越丰富了。他好像已经不是那个整天面无表情、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木头了。
岑熙看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皱了皱眉,道:“要怪也是怪我义子莫拾一,是我没管教好他。”
余灯倒是有些好奇:“岑岛主,不知道莫拾一要千丝玉兰做什么?”
岑熙叹气:“他以为可以用千丝玉兰洗去他身体里的魔气,换掉他的经脉,让他变成一个能够用灵气修行的人。可怎么可能呢?他是魔族,洗去魔气,他就会死。”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余灯:“我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不必如此客气,我记得三百年前,我们还见过一面吧?”
两个人便说了几句过去的事情。
余灯感叹道:“这次多亏岑道友帮忙了,余灯感激不尽……”
岑熙却突然笑了:“你不该叫我道友,我是你舅舅。”
余灯:“……?”
他看向谢倚澜,却见谢倚澜看了自己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否认。
“可我……我是孤儿。”
岑熙看了一眼谢倚澜,才对余灯道:“你只是忘记了……当然,我之前遇到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外甥。今日,若不是谢倚澜担心你在十一手上吃亏,忙着让我来救你,大概也不会轻易告诉我。”
余灯便又看向了谢倚澜。
被两个人盯着的谢倚澜叹了口气,跟岑熙说:“我来告诉他吧。”
岑熙点头:“确实该由你来说,我先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办法给他疗伤。”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余灯和谢倚澜两个人。
谢倚澜依旧站在离床至少三步远的地方,他看了窗外一眼,才跟余灯说:“我确实知道你的身世,你别急,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
谢倚澜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总是会省略很多细节,只把事情做简单概括。
但余灯靠在床头听得很认真。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其实你并非孤儿,在被师伯收为徒弟之前,你有父有母,也有自己的名字,后来还有了一个妹妹。‘余灯’这个名字,是在你失忆后取的,所以才会轮到我这个师弟来给你取。
“你的父亲是碧海镇修真世家楚家的人,母亲是游济岛老岛主的女儿,也就是岑熙的姐姐。如果我没猜错,楚若空应该是你的堂弟,他的父亲是你的叔叔,当年你家里出了事之后,他们大概是为了避祸就搬走了,没想到再听见他们的消息,竟然是噩耗。
“你以前的名字是楚星燃。星星的星,燃烧的燃。”
余灯听他说了一堆,也没说到当初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问:“那我父母和妹妹怎么了?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在问心幻境看到的场景。
血液、残肢、肉块、眼珠、尸体。男人、女人、孩子。
他心里早有预感,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要谢倚澜给他一个好的答案。
“他们……”谢倚澜担心余灯崩溃,终于靠近了床头,安抚地握住了余灯的手,“你应该能猜到……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余灯心里的希望陡然破灭。
“是谁……是谁做的?”
谢倚澜按住他发颤的肩膀:“余灯,冷静,听我说。”
余灯闭了闭眼睛:“……我没事。”
“游济岛的老岛主,也就是你外祖父,曾经在岛上秘密抓了很多魔族来培养死士,同时他想要研究出借由魔气增长修为的办法,所以拐走了不少魔族的孩子,在他们身上做实验。后来,其中一个厉害的魔族长大后逃出游济岛,为了报复你外祖父,就去碧海镇杀掉了……你的家人。岑熙因为一直待在游济岛反而没出什么事。那时候你师尊刚好带你回去探亲,就碰上了凶杀现场……然后她托人将你送回九霄仙宗,独自追杀那个魔族,差不多一个月后,才报了仇回来。”谢倚澜道,“这是后来余师伯告诉我的。在你祭阵后,岑熙得知了此事,因为你母亲受他牵连被害,他便去责问了你的外祖父,两个人在对峙中动了手,最后老岛主气急,重伤后不肯医治,死了。”
余灯竟然还有心去关注别的:“所以岑熙收养的那个魔族,是被他父亲抓来的小孩?”
谢倚澜观察着他的状态,小心点头。
余灯也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他看着谢倚澜:“继续说啊,之后呢?我为什么会失忆?”
他看起来很正常,情绪也很稳定,但谢倚澜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谢倚澜垂了垂眼睛,语气和措辞更加小心:“因为你看见了那个残忍的场景,回到宗门后就总是做噩梦,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身体慢慢变得很差。所以我们在商量之后决定,把你之前的记忆封印起来,让你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余灯有些发怔。
没想到他是这么失忆的。
确实,那时候他还小,见了那样的场面,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但余灯现在还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毕竟,失去的记忆不会随着谢倚澜简单的讲述就重新回来,他虽然难过,却仍旧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谢倚澜突然问他:“你想记起来吗?——以前的记忆。”
余灯反问:“你能让我记起来?”
“如果你想的话,”谢倚澜说,“等你的身体恢复好,我就帮你解开封印。”
余灯有些奇怪:“你说‘你们’决定封印我的记忆,你那时候才多大?你怎么也能给我解开?”
“是‘我们’,我、你师尊、我师尊、还有你自己。”
“我自己?”余灯有些惊讶,“我也同意了……?”
按余灯对自己的了解来说,他是肯定不愿意忘记自己的家人的。可转念一想,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了每天的噩梦,因此同意封印记忆,也能理解。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可以解开我的封印?”
谢倚澜放开了余灯的肩膀:“是你给我的‘钥匙’,这个封印是由你自愿种下,除了给你封印的余师伯,你可以指定其他人来辅助你解开。”
而十岁的余灯,指定了当时才九岁的谢倚澜。
如今的余灯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么危险这么重要的钥匙交给年仅九岁的孩子,他那时候甚至比自己还小。
“我师尊也同意?”
谢倚澜露出了一个很小的笑:“是我们两个约好的,确定我们的约定很可靠之后,师伯说她愿意相信我们。”
余灯恍然——他们小时候的关系竟然那么好?
比他想象中要好,也比现在要好。如果现在,余灯遇到同样的情况,他应该会把钥匙给裴晋和任芸芸,却不太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交给谢以澜了。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谢以澜认真道:“其他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余灯又气又无奈:“你为什么要替我来评价重不重要?每一件事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如果是关于我的事,我希望你不要瞒我。”
谢以澜抿了抿唇:“也没什么……就是当初你祭阵之后,我在余新镇给你招了魂。”
余灯惊得睁大眼睛。
怪不得他凭着引魂灯只花了三百年就能复生!因为他聚魂的过程根本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缺到全。
但余灯却想不出谢以澜是怎么招魂的:“你怎么会招魂的法诀……你身上有招魂的东西吗?”
谢以澜只是迟疑了一下,就被余灯警告:“你若是说谎,那我们往后就断绝来往。”
谢以澜只好叹了口气,小声说:“法诀是之前无意中看到的……是用我的手臂招的。”
余灯惊道:“手臂?你疯了?”
确实,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谢以澜有点疯。毕竟用自己的身体给别人招魂,要是对方强硬一点,可能立刻就被夺舍。纵使双方都温和共存,也有可能出现神魂上的排斥,到最后,也许两个人会一起倒霉地魂飞魄散。
“那是唯一的办法,余灯。”谢以澜说,“……就像你选择了祭阵,是因为当时只有那一个选择,我不能看着你真的魂飞魄散,我只能那么做。”
余灯一时无言。
谢倚澜啊谢倚澜,你怎么能这样?
如果在你心里,余灯真的这么重要,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疏远、忽视余灯?
如果余灯真的重要到可以让你豁出性命来换,那么为什么……你不爱余灯?
余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你为什么要迟到?”
他终于忍不住问。刚开口时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却已经有了哽咽的尾音。
他知道原因的,他知道宁柠并非故意要他死,他也知道谢以澜非常重视自己,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不会迟到。
他复生以来一直想着以后要跟谢倚澜撇清关系,刻意不去想、不去纠结这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想就这样让自己淡化。可是它始终像一根刺,埋在他的手心里、梗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时不时就因为一点点外界的刺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终于问了出来,即使他已经知道答案。
而这句话,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对当初惧怕、委屈和怨恨的宣泄。
谢倚澜蹙起眉头,隐忍地看着他:“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你的这句话在我这里一点价值都没有。”
嘴上说着狠话,眼睛里却凝起了脆弱的泪水。谢倚澜被他的样子弄得整颗心都要碎了,他忍不住靠近他,去拉他的手,去拥抱他的肩膀。
余灯却拒绝了这个拥抱。
谢倚澜便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保证。你是最重要的,永远排在所有人的前面,以后其他人怎么样我都不会管了,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余灯却回答:“不是我不想相信你,是我无法做到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当时真的很怕,我很怕死的,谢倚澜。我也怨恨你,为什么迟到,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去面对死亡。”
余灯的眼泪已经没了踪影,眼眶干干净净,谢倚澜却突然落了泪。他低着头,透明、温热的液体砸在余灯被紧紧握着的手背上,溅起破碎的花来。
余灯的手颤了一下,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余灯……”谢倚澜低声说,“我很后悔,我也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迟到?我后悔了三百年……我至今仍在后悔。这三百年我都在等你回来,每一天我都在看那盏灯,很多次都好像看到它亮了,但是最后却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你呢?要是出事的人是我就好了,你不应该受苦,是我的错,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他抬起头看着余灯,平时波澜不惊的眼里满是湿润的泪光,眼眶也哭得发红。
“余灯,让我爱你吧。”
余灯对于这个告白并不吃惊,他只是问:“这也是补偿吗?”
“这是祈求。”
“可我已经决定,不会再喜欢你了。”
“没关系,就当做是反过来惩罚我之前的蠢笨,让我也对你付出感情而没有回报,等你不在意了,就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余灯觉得他突然就开窍了似的,变得有点伶牙俐齿了。
其实客观来说,当初余灯在余新镇祭阵这件事,本质上只是一个意外,本来只是恶作剧性质的事情,却因为夹杂了几个巧合,从而促成了余灯的死亡。最多,只能算是宁柠和谢倚澜两个人过失导致余灯意外死亡。
宁柠这个主犯虽然耍了心机,但初衷也并非是要余灯的命。从犯谢倚澜则是什么都不知道,傻得有点无辜,严肃地说,他甚至都算不上从犯。
如果单单是宁柠一个人,或者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导致余灯祭阵,他只会觉得自己倒霉,在宗门惩罚对方且自己得到赔偿之后,其实已经不会再浪费感情去恨对方。
但偏偏是谢倚澜。因为这意外的缔造者有谢倚澜,所以余灯才会尤其接受不了。
余灯也知道,是自己对亲近的人期待太多,所以失望时甚至会产生怨恨。但说到底,谢倚澜受到的惩罚以及补偿给他的东西其实已经够多了。
“你不用如此低声下气,本来也只是一个意外,是我对你抱有不该有的期待,所以才任性地怪你,实际上你并没有义务非要回应我……”
谢倚澜急忙靠近他,否认:“不是。”
余灯被他过于专注的眼神看得心悸。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我应该回应你的,”谢倚澜的眼睛又红了,“你可以对我任性,你应该对我任性,你怎么怪我都可以,打我也行。不要把我划分成别人,我可以接受你所有坏情绪。”
余灯有点好笑:“我怎么可能打你,我也打不过你。”
谢倚澜却认真道:“戏台上,那个邻家的女子不是打了书生一巴掌吗?你也可以像那样打我,只要你能出气。”
余灯却摇摇头。
他将谢倚澜推远了一点:“你离得太近了。”
谢倚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快贴在余灯身上了,他的耳朵连着脸颊一起红起来,慌忙抿着唇退开。
“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谢倚澜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听话地出去了。
主人,你是怎么想的啊?冬凌憋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问。
“你指哪方面?他瞒着我的事,还是要我给他机会的事?”
……都有吧。
“他看起来像是都说了,但他真的没有其他瞒我的事了吗?还有,话本里没有提到过我的身世吗?为何你从未告诉过我?”
冬凌小心翼翼道:因为你忘掉的东西是你们两个人约定好的事,你们说好了,让谢倚澜来帮你决定要不要让你恢复记忆。我怎么好就这么告诉你……
余灯沉默了几秒:“……他帮我决定?他刚刚好像没有说过这一点。”火气又上来了。
“他还瞒着我什么?”
其实他说得已经差不多啦,只有一点点小细节没告诉你。我觉得可能是他不好意思说。
“告诉我。”
冬凌迟疑道:可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的记忆,你应该不会想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出乎冬凌的意料,余灯一听,竟然就这么妥协了,转而问道:“那我祭阵之后的事呢?是不是也还有瞒着我的?”
冬凌苦恼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冯子疾说,宁柠是趁着谢倚澜疗伤的时候跑的。”余灯突然想起了这一点,“明明谢倚澜修为更高,但听起来却是他受的伤更重,按理说,思过崖对他造成的伤害是很小的……”
对,他说了他给你招魂了嘛,中间肯定受伤了。
“招魂……他是不是神魂受伤了?”
冬凌提出建议:要不你进他识海看看?
修士可不能随便进入别人的识海。
余灯摇摇头:“先把我身上的伤治好吧。”
不论是他想得知的记忆,还是谢倚澜受伤的验证,都需要他好起来。
冬凌抱怨道:冯子疾可真不靠谱。
第二天,不靠谱的冯子疾被林雪青直接拎来了游济岛。
“师叔祖?”余灯很是意外,“您怎么来了?”
林雪青把冯子疾丢到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师尊来不了,请我帮忙罢了。”
冯子疾立刻给余灯检查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愁眉苦脸:“没道理啊,怎么会这样?”
谢倚澜和岑熙站在另一边盯着他。
“千丝玉兰怎么样?”
余灯回答他:“好得很,比我好。”
冯子疾脸上有些苦恼:“可能是你中毒的时候,千丝玉兰为了保护自己,就把你身体里的灵力全都吸收了。对了,谢道友之前说给你输了灵气也没有用,我想大概是千丝玉兰吸收成习惯,全都抢去养护自己了。”
众人皆是无语。
谢倚澜立即问:“只要把千丝玉兰取出来就好?”
冯子疾摇头:“不确定,你可以试试,但我建议不要。”
“为什么?”
“千丝玉兰已经跟余小道友融为一体,若是强行取出,可能会对彼此都有损害。我建议直接炼化。”
谢倚澜皱眉:“可你不是说要等镇心玉炼出骨架,才能支撑得住千丝玉兰吗?”
“这不是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嘛。”
冯子疾就这么被众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看,盯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还是余灯打破了这寂静:“那没有足够的镇心玉,该怎么炼化千丝玉兰呢?”
冯子疾瞟了一眼谢倚澜,迟疑道:“我先说好,我没有故意夹带自己的意愿啊。”
余灯疑惑道:“什么?”
“之前我说要先凑够镇心玉,是因为千丝玉兰蕴含的灵力太强,如果没有镇心玉镇住你的神魂,那很有可能在炼化中造成伤害。但如果有人帮你炼化,就没什么事了。”
余灯和谢倚澜都皱了皱眉。
“……怎么帮?”谢倚澜问。
“知道怎么神交吗?”话刚出口就被在场的两个长辈凉凉地看了一眼,冯子疾有些无奈,“双修是正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怎么都这么看我?没双修过啊?”
在场一众单身处男沉默了。
林雪青难得开口:“你双修过?”
冯子疾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
“……”林雪青看向别处,“怪不得你修为难以提高。”
“仙君你……你不会没有过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余灯首先打破了这个:“非要双修吗?”
冯子疾像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回答:“只是神交也行,但如果身心两者都交融一起,效果更好。”
余灯很难不怀疑冯子疾这个八卦爱好者没有在其中夹带私货。
他看了一眼仍旧沉默着的谢倚澜,说:“再说吧。”反正目前也死不了。
众人很默契地出了房间,只剩下冯子疾留下来给余灯继续检查身体。
确认林雪青离开,冯子疾立刻八卦道:“话说你师尊跟雪青仙君是什么关系啊?”
余灯被这问题问懵了:“……什么什么关系?”
冯子疾道:“你与雪青仙君关系如何?”
余灯道:“只见过三次,不熟。”
“那他跟你师尊关系如何?”
余灯明白了他的意思:“关系一般吧……你不要胡思乱想造谣他们,他们平日里并不经常来往。只是平常的关系而已。”
“哪里平常了?雪青仙君平时什么都不管,怎么遇上你的事就这么好说话?不是跟你师尊有点什么,难道还能是看上你这个小孩子?”
“……在你眼里修士之间就不能有正常的友情吗?”余灯很是无语,“以及我不是小孩子。”
“那你跟谢倚澜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休想骗过我,你们俩刚刚眉来眼去的,是不是已经和好了?就是看出你们和好了,我才敢当你们面就提双修之事的。”
余灯真心道:“我们没有眉来眼去,冯大夫,我觉得你需要好好治治你的眼睛了。”
冯子疾八卦很有一手,观察能力也强得惊人,他跟谢倚澜只不过是说开了一些事情,关系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被他看出来了。
真恐怖。余灯决定新身体做好之后就远离冯子疾。
冯子疾检查完出去后,谢倚澜立刻就进来了,好像在外面一直等着进来的时机似的。
刚刚被建议了双修,两个人独处时都有些尴尬。但谢倚澜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依旧在离余灯三步的地方站住,问:“你怎么想……你能接受神交吗?如果神魂相交就能帮你,不必肌肤相亲,应该没什么。”
余灯没有决定好要跟谢倚澜双修,但对于对方主动拒绝肌肤相亲这事,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想亲近我?”
他不是才刚刚跟自己告白吗?明明喜欢,却不想做亲密的事?
谢以澜的立刻面红耳赤:“不、不是……我、我不是。”
可爱得连冬凌都在识海笑出了声。
余灯掩去脸上的笑意:“你想跟我双修?”
谢倚澜偏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他迟疑了一下,说:“……想。”
“可我为什么非得选你呢?”
谢倚澜突然听到这话,整颗心都凉了。
他僵硬着身体,没有看余灯,所以不知道对方脸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只是被这句话冻得浑身冰凉,连害羞的红晕都褪去了。
“只是为了治疗,权宜之计,”余灯又说,“谁都可以,对吧?”
谢倚澜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谢倚澜对过去的自己,又增加了好几倍的怨怼。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开窍?为什么不早早抓住余灯?为什么使得自己站在这里满心嫉妒和痛苦,却不敢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
余灯怎么能跟别人双修?
余灯应该是他的,从头到尾,从里到外,身体只能被他占有,心里也只应该有他。明亮的眼睛只能看他,柔软的唇瓣也只能吻他,白皙的双臂最好永远攀在他身上,劲瘦有力的腰只能被自己搂在怀里,粉色的乳头只能给他摸,漂亮的性器只能被他玩,修长的腿也只能缠在他身上。
余灯最好被自己绑在身上,被自己压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狠狠占有,任他在自己身下崩溃哭泣求饶也不放过,让他再也没办法去想别的人。
谢倚澜几乎生出心魔。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连余灯的小师妹都会嫉妒,如果真的让他看着余灯和别人亲热,谢倚澜害怕自己会动手对无辜之人犯下杀孽。
但是他现在,却没有资格对余灯提出要求。嫉妒、愤怒和欲火烧灼着他,让他眼眶都开始发红。
谢倚澜红着眼睛看了余灯一眼,却发现余灯脸上很轻松,眼里好像还有点没藏住的狡黠,他的木头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刚刚余灯是不是在故意逗他?
谢倚澜被这发现惊得一愣,心里的负面情绪立刻消了大半。
余灯竟然是在逗他?
那余灯其实并不是真的谁都可以?而且,既然都愿意花费心思逗他,也许他对自己还有些兴趣?
不过即使猜到了这些,谢倚澜也依旧忐忑,只是藏不住语气里的嫉妒:“……你想找谁?除了师叔祖,其他人的修为都没有我高,但师叔祖毕竟是长辈,也没有我和你这么熟悉。其他人同你就更不熟了……师兄,你选我吧。”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但余灯其实谁都不可以。谢倚澜也不太可以。
他跟谢倚澜根本就没有理清过去的纠葛,谢倚澜也没有完全向自己坦诚心扉,以后两个人会发展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他并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产生进一步的关系。
“……再说吧。”
第二天,岑熙告诉他们,去蜀逸镇封印魔渊裂口的人全都没了生机,半路追去查看的莫拾一受了重伤回来,说他遇上了尸傀师。
林雪青闲着无事去走了一趟,却发现段闻先已经跑没了影子,于是封了裂口,拿了镇心玉回来。
余灯大方收下,他知道师尊肯定会帮自己还这个人情的。
至此已经有了五块镇心玉。
“不能再拖了。”冯子疾说,“虽然看起来千丝玉兰好像对你没有生命威胁,但是它在你身体里肆无忌惮地吞噬灵力,始终是个隐患,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双修,我会让你在炼化中失去意识,你睡几觉起来,千丝玉兰就炼好了。”
余灯有些怀疑:“这样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顶多是帮你的人辛苦一点,也不会对他有损害的,之后养养就没事了。”
众人都一致地看向了谢倚澜,把他看得耳根都有些发红。
余灯叹了口气。
“好吧。”
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也想恢复记忆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是什么模样,也想看看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把信任的钥匙交给谢以澜的。
余灯睡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像之前死去一样,陷入沉沉的黑暗,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亮光。他有些惊讶,以为第一次炼化这么快就已经结束,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
他站在水中央的小岛上,四周一片汪洋,除了水什么都没有。而脚下的小岛小得只放得下一座精致的凉亭。余灯先转过身观察了一下身后的凉亭,它四周垂着层叠的纱幔,随着微风轻轻飘动,亭内有桌有椅,甚至还有一个不小的软塌。桌上摆着外形漂亮的甜点和新鲜的水果,看起来像是特意为人准备的。
这是哪?
余灯坐在软榻上,看见了上面的花纹——是跟自己原来房间一样的花纹。
空气里有一股静谧的香气,余灯觉得很熟悉,他又沿着亭子逛了一圈,猜测这里就是谢倚澜的识海。
怎么会有人的识海是一片汪洋呢?
谢倚澜冷冰冰的一个人,连识海都如此风平浪静清心寡欲?
余灯又想到,这个凉亭好像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
甜点和水果都是自己爱吃的,凉亭的摆设也跟九霄仙宗里他的房间摆设相似,完全不是谢倚澜的风格。
他走出凉亭,感觉微风吹拂在脸颊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是神魂的关系,竟然有种被抚摸了的感觉。
他绕着凉亭走了一圈,没什么发现,于是转而去看那一望无际的水域。
远处有雾遮挡,再好的视力也看不远。余灯蹲下身用手触摸了一下清澈的水,发现它竟然是热的。
热水。
奇怪。
神魂无法睡觉,他在这小小的岛上无所事事,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实在无聊又好奇,看着那清澈的热水,开始跃跃欲试。
小岛并非凭空浮在水上,可以看出陆地不断延伸至水里,至少近处看起来,水是非常浅的,水深的变化也很缓和。
余灯没考虑太久就下了水,一步步试探着往深处走。没走多久水位就已经淹到了他胸口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迈步,然后突然失重。
神魂不需要呼吸,他落入水中也没有挣扎,只是放松身体浮了起来,看了一眼远处雾蒙蒙的水,他决定先潜下水探一探。
水很深,一眼也看不到底。余灯下潜了许久也没看到什么异常,正当他准备回去时,却感觉小腿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是软的、有韧性的东西,像是活物。
余灯转头,在水里环顾四周和上下,但却什么都没看见。
谢倚澜的识海怎么这么奇怪?
一般来说,识海里不应该存在什么怪物吧?就算有器灵,也只会存在于一个固定而安全的位置,不会真的与识海中的神魂同处一个空间。
余灯提起警惕,放缓速度往上游,没多久,就感觉自己的腰也被碰了一下。
被碰到的地方明明就在自己的视野里,但他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是谢倚澜吗?
他在自己的识海里,玩隐身?
余灯就像钓鱼似的,缓慢地引着看不见的东西往上浮,冒出水面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腰被两只手扶了一下。
……还真隐身了?
余灯慢悠悠地回了凉亭,刚出水,身上的衣服就干了。
他在水边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被什么碰到。他有些怀疑谢倚澜就藏在水里,但又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自己的识海隐身?
而且谢倚澜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专心给他炼化千丝玉兰吗?怎么还能分神来跟他玩水中隐身游戏?
余灯在岸边撩水玩,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把谢倚澜钓上来。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浸在水里的手指被软软的东西捏了一下。
“谢倚澜,你在干什么?”余灯没抓住他,一时迷惑又有点不高兴。
水里突然伸出来一只透明的手,像是水做的一样,柔软剔透,修长漂亮,十分吓人。
余灯吓了一跳,差点摔坐在地上。
于是那只手又缩了回去。
“谢倚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余灯反应过来,立刻就去拉他,但对方一回到水中就没有影子,余灯自然是拉了个空。
余灯就这么蹲在水边,发了会儿呆。
水做的谢倚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从水里冒头,余灯有了心理准备,竟然觉得他这个样子也很好看,于是便面色如常地招了招手,招小狗似的把谢倚澜招过来。
两个人面对面,一个站在水里,一个站在岸上。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倚澜脸上有些茫然,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
余灯又问了几句,发现这个水做的谢倚澜脑子不太清楚,听见什么都很迷茫,像个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