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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接着,复又评述温廷舜的书法。

“廷舜的字里,先是矢口,呈秾纤劲峭之势,刚柔相济,无所不工,借此可窥其极具书卷之气与雍容之气,再是知日,承启瘦硬奇崛之风,摆脱拘挛,犄正相生,衬其抱负超脱,如松之盛,如兰之雅,在朝可成肱骨之臣,在野可为一方之雄。”

温老夫人很是器重温廷舜,有意栽培,也欲将温廷安莳植成一株新苗,但温廷安离经叛道,天生反骨,让温老夫人颇有微词。

她命吕氏,学读期间,禁温廷安的足,别与温廷舜再有往来,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话,不知何时传到了温廷安的耳朵里,她认为是温廷舜偷偷说了她的坏话,吕氏才不让她出府玩乐,她顿时心生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当初跟在身后的跟屁虫,摇身一变,成为了祖母倚重的红人,而她,不喜读书,不擅笔墨,一心好玩,屡不服教,反倒被视为温廷舜青云路上的反面教材。

温廷舜还真是虚伪,在她面前敬她如长兄,但背地里却捅她要害,祖母待她严苛,母亲也不再宠她,她恼极,觉得要给些厉害让他瞧瞧。

吕氏不知年幼的温廷安是抱有何种想法,直至有一日,她亲眼看到了温廷安趁着温廷舜午憩,潜入帐帘里,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吕氏悚然不已,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因嫉妒与愤恨,打算将幼弟掐死。

温廷舜乖乖地躺在床榻上,晦暗的光影里半睁着眸子,他醒着,看着温廷安掐住他的脖颈,但他没有阻止,也许,他只是认为这是长兄跟他做一个游戏,他内心坚定地认为,长兄是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

但后来,他喘不过气了,胸腔剧烈起伏,死亡巨大的阴影如漫天暴雪,覆盖住了他,自那一瞬,他才知晓,一直以来信赖的长兄,是个善妒的恶人,意欲害死他。

吕氏忙将温廷舜从魔爪下救出来,她以为,温廷舜会将此事告发出发,但他并没有这般做,连二姨娘都未告知。而温善晋听说了此事,怒不可遏,直呼混账,亲自将温廷安鞭笞了一顿。

自那以后,兄弟阋于墙,温廷舜恨极温廷安,也恨透了吕氏的卑怯,他不承认自己是吕氏膝下之子,更不可能宽宥他们母子,搬回了二姨娘曾栖住过的文景院里。

这一桩事体很是久远,过去已有六年,温廷安也很可能遗忘了,但吕氏却永远铭记。

她不图温廷舜会宽宥她,也不求他能宽宥温廷安,但恳盼着,兄弟二人可以逃过温老太夫人那一番论断一生的字咒。

兄弟二人照旧同乘一辆马车,赴往族学途上,温廷安将芙蓉膏自袖囊内取出,言谢归还。

温廷舜寒沁沁撇她一眼,片晌才道:“今后习射课繁多,加之长兄身子娇气,当下就不必归还了。”

温廷安算是听明白了,这厢巴不得盼她手伤不愈,明面上施赠药膏,聊表关切,殊不知话中藏着折损之意,暗中嘲谑她娇气,寻常习射都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驳斥道:“二弟此言差矣,为兄遭了些小伤,只是欠些磨砺罢了,与娇气无涉。寻常男儿郎能做的事儿,诸如盘马弯弓射大雕,只消勤学苦练,为兄也不一定比这些人逊色分毫。”

她说话的间隙,温廷舜适时侧眸看了她一眼,近些时日春意渐浓,御街地坪上的斑驳日影,穿过了锦绣帘幔,为少年俊秀如凝脂的面庞镀金,一对明眸坚执且沉着,眼波流转之时,衬得言辞温和且从容。

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份异色,不着痕迹捋平衣袂处的褶痕,他修指抚膝,稍稍偏首,倏然间,意有所指地轻哂道:“长兄很小。”

温廷安一噎没听明白,凝了凝眸色:“啊?”她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物器。

温廷舜捋拂袖裾,露出了一截骨节分明筋络凸显的手掌,伸至温廷安近前,修长如玉的五指指节,徐徐摊展开,淡声道:“这才是寻常男儿郎的手,长兄的手,偏生如此幼小。”

许是一番无心之语,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觉知到了一抹拘束,她本欲袖手,藏在背后,可转念一想,温廷舜这是在冷嘲她,假令她畏葸不前,便为露怯之举,正确的做法,当是激流勇进。

甫思及此,温廷安恢复了泰然自若,笑问了句:“幼小么?”

她垂眸看了一眼少年的手掌,佯作要对比一番,遂倾身而去,将手伸出来,虚虚覆在了对方掌背上方的位置,及至两人肌肤相触的一瞬,他们俱是觉知到一种莫能言喻的轻微颤栗,呼吸齐齐滞住。

温廷安感知到温廷舜的薄凉体温,衣袖处裹拥的气息,以及——他的手,比她想象当中的,远要宽厚、硬韧、温实。她一直以为他的手只有习字留下的薄茧,但在粗微的丈量片刻后,发现还有不少结痂了的剑痕。

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他的掌纹,浅笑:“二弟果真很雄大。”

温廷舜那一瞬顿住,身躯微僵。

偏巧马车停驻了下来,王冕挽帘,朝内恭谨地道:“大少爷二少爷,三舍苑到了——”

结果,他剩下半截话卡在了喉头,震悚地盯着车中景况。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俱是拘束地敛回了手,各自拾掇书箧,下马车后便去了对契的书院。

温廷安成功扳回一局,心情甚好,听着木铎之声亦觉悦耳,先和高台上的沈云升打了个招呼,再是去了雍院,王冕胸中攒着疑窦,温温吞吞地道:“大少爷,您和二少爷在马车里是在……”

“乱想什么,我们刚刚闹不和,掰手腕较劲呢,”温廷安煞有介事叹惋,“结果打了个平手,遗憾呐。”

王冕听后适才安心,要不然,真的要吓死他了!

进了雍院的学斋里,温廷安将书箧放下,今日天气暖和了些,她研墨时,手指也没那么冻了。

研墨毕,摊开大邺刑统注疏第一册 ,与众人抑扬顿挫的诵起书来,律义驳杂庞博,要背要记要抄的学目尤多,距离一月一次的私试,仅剩四日的光景,温廷安得多费些功夫,快马加鞭才行。

待日晷的光影走了一刻钟,就见律学博士吕鼋踱步入了内,她察觉到,居作于第一排的吕祖谦,回首仰着下颔,挑衅地扫了她一眼。

两人在昨日的小考后打了一个赌,谁胜一筹,便可对输者提出一个条件,吕祖谦端坐得笔直如松,看上去对自己的课试胸有成竹。

吕鼋扫视了一圈学斋,他出了三道课题,一考律义,二考律策,三考律论,督教一众生员逐一作答。三道课题,可谓是一题比一题难。

尤其是第三题,吕鼋逐次拿给外舍生、内舍生、上舍生考核,纵使是上舍生们,答起来亦有些难度,更何况是区区外舍生?

吕鼋考如此难的律论,实质上,并不指望让外舍生答出,只打算好生磋磨一下他们的斗志,让他们看看三月春闱会试上的题,会难到什么程度。他原本认为,此次寻常的课试,夺得魁首者的名头不会有什么变动,殊不知,竟是出现了一匹始料未及的黑马。

律义答得一字不差,不论是注疏,亦或是通义,答得全然精当,毫无错处。

律策里的千字论,论题是围绕新政律法的『当赎门之罚赎』一节里等多个判状,开展政论策辨,寻常生员开篇就事论事,末尾赞捧官家治世之英明,文法与构思多半千篇一律。

偏生此人独辟蹊径,从案牍之中的嫌犯立场出发,巧设立论,以罚赎之律法为主,以人情之伦理为辅,夹叙夹议,不仅探讨官家立法之筹谋远见,嫌犯今后的生活与出路,亦是含蓄指出立法的某些不公:

『官户士族若犯私罪,有讼在官,按新律,可缴铜荫赎,屡犯不改,当以荫免。余窃以为不可,即虽有荫,犯私罪经真决,重犯私罪者,依无荫人法。』

大邺的新律里,官品之家的士人若是犯事,可用赎铜的方式,赎铜并非真正的缴铜,而是折成钱缴纳,每斤铜可折一百二十多文。但这位生员认为新律存在纰漏,罪名要分为犯赃、私罪、公罪,若犯私罪,第一次犯的话,可以荫免,第二次犯的话,则需要县令批写官诰。若犯公罪,案无大小,悉以咨之,上奏听候裁决。

千字篇幅里,文气清峻隽永,笔法精炼丰沛,搦墨泣鬼神,落笔惊风雨,看得吕鼋离案惊走。

更让他拍案叫绝地是,第三大题的律论。

这位生员所书写的判状,竟然几与当朝大理寺寺卿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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