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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喋血惊变

 

“昨夜睡得迟,起晚了。”墨君圣将纨扇掩在面上,细微的呵欠声中,一双曜石的眼如起了雾般烟雨其蒙地涣散着,仿佛有锐利的锋芒一闪而逝,仔细去看,却尽只是迷离的水光。

“是我来得早了。”夷幽客气了一下,又说是代淮山君问,格外关切几句墨君圣的病情。

“好很多了。”墨君圣随手将扇子摆在一旁。夷幽略笑了笑,看向侍者,道:“冥狩大人有话,凤昭公子自己说的可不算。”

侍者手下把冠正好,恭谨回道:“确然是大好了。”

“多久之前的事了。”墨君圣扬了扬衣袖,淡且清雅的烟香逸散开去,让人想起时雨过后的青竹白露。

“那一次公子是病得糊涂,不晓事,可把冥狩大人急着了。”夷幽淡笑道。

这说的是墨君圣幼年时一场凶险的高热。

刚来浮阁时,因着为人的缘故,常被克扣欺凌,冬日里殿内不烧碳火,终于受了寒。他也不与谁说,问起来都答“没什么”,直到一日修行缺席,夷幽去看才知道,已然是“病得快死了”。

“一晃也是好多年了。”夷幽见墨君圣要起身,上前一步,挺自然而然地将手臂横在他跟前。这是要服侍他的意思,墨君圣勾了勾唇角,道:“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这么说着,手虚扶在夷幽小臂上,却并不借力。

“坐罢。”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正执笔而书,墨君圣依言坐在侧面。“要茶水么?”淮山君略略抬眼,眉宇间透着几许别样的勾魂意味,一刹那的冶艳风情,何其惑人心魄。

“你让我喝么?”墨君圣看着他,微然冷笑着。案几下,是淮山君灵巧的指尖,如拨弄琴弦一般,轻且慢地从脚踝一路按压上去。

“倒是不想让你喝,奈何还有事要做。”

手被握住,淮山君仿佛很遗憾地,在墨君圣的掌心若有似无地抓挠一下。微末隐秘的情丝勾缠,似要从眼中流进心底,痒得人不禁错开眸光。

“茶,”淮山君吩咐道,“再去端些清淡的点心过来。”

低垂的帘幕外,墨君圣听见夷幽低低地应声,他说了什么,一阵裙裾摩挲席面的窸窣后,隔门上头映着的侍者影子渐渐都淡下去。

“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了。”

曼妙春色中,暖融的风穿行而过,拂在皮肤上,竟有些微的燥热。肩上一沉,却是淮山君含上他的耳垂,利齿轻磨,刺痛过后,酥麻如野火般掠遍身上每一寸血肉,烫得几乎要焚烧尽世间万物。

“不是有事要做?”墨君圣用些微的力道,将淮山君的手反握住。“是有正事。”淮山君含糊不清地笑道,一面说着,又在那耳垂上轻轻咬了下。

墨君圣转过头,温软的触感刹时自唇上蔓延开来,隐隐有草木清苦的气息在舌齿之间厮混缠绵。于是不禁阖上双眼,只觉无论是鼻翼耳边,抑或是心上眉间,都空悬着虚浮的白影,尚在暗自撩动不休。

盏茶,唇分。

“喝的什么?”墨君圣向那盏碗中扫了一眼,青褐的汤色中躺着几缕根须,看不出是什么,只是那味道,苦而回甘,格外像是人参。

“凉茶。”淮山君偏头看他,那眼底仿佛嵌着一汪澄澈明静的浅碧湖面,轻易便可望穿。

“凉茶。”墨君圣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更没提淮山君远比以往苍白的脸色,以及肩上附着皮毛的披风。只是在黛青与月白的织锦广袖下,十指紧扣的手上,更用深了一分劲。

如镜的湖面底下,也可以是剔透尖锐的冰川,若是一头撞上去,往往落得个头破血流。墨君圣是生涩的猎人,执迷在一场捉摸不定的狐梦之中,哪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不过是放任沉沦罢了。

“伤脾胃。”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只说了些点到即止的话。长久的患得患失易使人世故,毕竟是淮山君,如何能不慎重以待。

交情的始终取决于上位者,但总是身处下风的那位付出得更多些——近了,远了,说错话了,会错意了,不经心不行,揣摩得太过也不行,尽了人事,还有天命在等着。

墨君圣曾听谁说过,这世间的宿缘,大约总是微末而浅薄的,但也似乎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格外地为人所看重。

诸如戏文话本里常写道,谁家公子和谁家小姐,在何时在何处,因着上天注定的缘分,在人群中多望了一眼,从而念生念死地互相爱慕着,仿佛无缘分不足以相恋似的,甚至于结为夫妻,则更需要累世情深的缘分。但也有成了怨偶的,这又怎样说道呢?

他们之间,确然已经发生过了一些事,但细究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世态炎凉,天道无常,如日之升,月之落尚有浮云遮眼,别说是露水姻缘,便是天赐良缘又如何,聚散离合之事又如何说得清楚,最多不过是缘起而聚,缘灭而散,何必庸者自扰。

执念若深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但若非一往而深,又能称得上执迷不悟的妄念?墨君圣叹息之余,不免轻轻望了淮山君一眼。

怜弱慕强是人天性,偏偏初见的了。看过后,他将折扇收起,以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最后那几行字,道:“退治……最后是被异乡人征讨了,‘破败的村落自烈焰中涅盘而生’,这样的终局算是情理之中,想来也是世人所乐见的。”

“春秋笔法罢了。”墨君圣听见水滚了,揭开盖子查看,眼前呈现的却是一脉殷红。他格外仔细地嗅了嗅,在鼻翼间翕动的,虽不是腥甜血气,也不是清苦茶香,而是另一种不好不坏的古怪味道。给淮山君续了半盏,问他:“那是什么?”

淮山君正色道:“是中阴界泊来的茶。”继而又似乎很好心地殷勤道:“凤昭要品鉴吗?”

“敬谢不敏。”中阴界那些个鬼的执念之深重,过三途河时都得沉下去,哪里还存有品茗的心思。墨君圣一听就知道那“茶汤”怕是有诈,当下便回绝了,给了自己一盏白水,果然得见淮山君不无遗憾的神色。

“真是可惜。”淮山君捏着折扇,半枕着那团雪堆样的毛皮靠枕,意态甚是慵懒闲适。“下一卷讲的什么?”

墨君圣从淮山君膝上拿过那本志异:“是《雪之姬》。”

雪女的故事是很老旧的传说了,笔者只是润色了一些微末的情节,让整个篇章显得更为柔美而伤感。

白衣乌发,透明得如同冰晶一般的绝色女子,在破败腐朽的木屋之中,悼念着因为背叛自己,从而被风雪埋没的情人,这本身就是一场悲伤而残酷的祭奠。

“这是在告诫要信守诺言,然而总有少年人不听劝。”幽微的烛光在蝶翼一般的长睫下透出含糊的阴影,底下的眸光或浮或沉地迷离着,望过来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但若是执念,怎能被轻易了断呢?”就如同飞蛾困于灯火,而他困于淮山君。墨君圣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终究是未曾开口。

再下一卷是《恶之华》,说的是寡居的某某妃子因为嫉妒某某夫人觅得风姿卓绝的某某郎君,在其产子时生魂出窍,化为般若索命,最终使得这位夫人惊怖而死。而郎君因为与妃子有着不可言说的秘事,在夫人死后终日惶惶,也未得善终。

淮山君道:“是借鬼事写人事。”

墨君圣望着怒海龙吟,想起淮山君那日的“人心最毒”,低眉肃声道:“人世不若阿鼻地狱,何以使无辜者坠入无间。”

淮山君道:“不过是志异罢了,当不得真。”又将折扇抵在墨君圣肩上,笑道:“先前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还信生而为人罪愆深重这一套?”

“我没有。”墨君圣淡淡道,他侧过身去,将那置于案几上的茶盏斟满。

“实话说,我又不会笑你。”淮山君眉目间山水盈盈,但唇角微弯,可见分明已是笑着的,“要知道这佛那神的,最容易把人信傻了。”

“中阴来的好茶都堵不住你的嘴。”墨君圣冷笑着将茶盏推过去。淮山君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好罢。”他道,“还是你凤昭公子的面子大。”

这么说着,淮山君的芙蓉靥上仍旧漾着几分清浅的笑意,他将墨君圣扯过去,在后者的脖颈上无尽轻柔地舔吻了一下。

“不过,要这样,才堵得住。”淮山君笑意更甚,他看着墨君圣沾染上薄红的耳廓,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虚画了一个叉,戏谑道:“我不讲话,你也不要讲话。”

“喝你的茶。”墨君圣神色漠然,从旁拿起书册翻过一页。淮山君闻言,那笑意却是无论如何敛不住,只展扇掩了掩,端起那茶盏又抿了一口。

《魂之灯》,说的是元夜时,当贵人们都去露台赏烟花时,深宫中的宫女们,也有自己的消遣——

围坐成一圈,在帷幕中用阴沉纤细的语调去讲述一段诡事,再独自一人执着灯火,去尘封许久的屋舍中熄灭一支白烛。

这样的类似仪式的嬉游最终招致了祸事,那个最受人敬重的女官死去了,在布满了白烛的屋舍中,血色蜿蜒,最终在絮绒一般的尘埃中冷却。

“不是青行灯。”淮山君道,“她是高傲的鬼怪,喜欢青衣,以及锁边精致的百褶裙摆。”他在书中的某个小节上划了一道,“厌恶能使其污秽的血色与灰尘。”

“剪刀碎片和女官怀中的铜镜。”墨君圣叹息一般地说道,“此回却是人了。”

在屋舍角落中发现的铁块被证实是剪子的缺角,女官怀中的铜镜崩裂了凶器,却救不回她的性命。最终,那把剪子在一位宫女的妆奁中找到,而这位宫女正是女官平日里倚重的左右手。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得到了允婚的承诺,即将要离开深宫……她就为了一个男人,把我们曾经许下的誓言,都无情地抛弃了……”苍白瘦削的宫女狠狠地绞着手中交叠的碎布,“这样就太好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我,这样真是太好了……”

“爱如覆水难收,收发随心的,就不是爱了。”淮山君仿佛很有些感触地叹道,“所以说,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也不要轻信别人的誓言。”

书册之中,除去悲凉的事,也有好的:《神之祭》中,那位被无知的城民充作祭品的姑娘,最终被证明是神明的转世,且在一个芒草返青的春日里醒来;《樱之舞》中,早逝王后留下的横笛幻化为公主,只为得恋慕之人相赠一曲,遂意后散灵,萦锁院中樱花护卫公主百年。

倾昼绵长。

两人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临到末了,是一只白狐,在对月长嗥。

“《狐之冢》……白狐哭坟?”淮山君道,这很新奇,以前看过的,有白狐嫁女,白狐盗芝,白狐筑桥,却是独独没看过白狐哭坟。

墨君圣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

“那是高看我了,”淮山君放下了茶盏,示意墨君圣不必再斟,“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关于白狐,我还看过一个,叫白狐纂史。”墨君圣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瞥了淮山君一眼。

“是杜撰的故事罢。”淮山君展扇道,“你与我说了一个故事,我也再与你说一个。”

他将折扇立起,遮了半面,仅露出狭长的、狐狸似的一双眼:“有一个公主,被吊死了,死前还在念着佛。”

入夜时分,站在楼上朝外头望,各殿所的灯火次,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唇角开阖,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这一时之间,墨君圣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但他知道,那个眼角氲着泪的人分明就是他,灵与肉仿佛被割裂开来,它们各行其是,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淮山君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如此”。

有不舍,有留恋,但也不过如此。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横在膝上,尖锐的指爪在弦上划过去,激起好大动静,碎金裂玉般地在沉郁清幽的夜里传出很远。

墨君圣回了神,听淮山君“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似的,将手平放在烛火下细细看了看,又用指腹格外地将指尖都磨蹭了一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崩断了。”

墨君圣想笑他,怎么还会被凡物把指甲劈了,但又想起淮山君和他说过弦是龙筋捻的,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推到一边,斜靠在凭几上。侍者拿了匣子近身,打开来内中都是各式金生玉质的剪子矬子,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地排着,看着都沉。

“你也要磨么?”淮山君问。

墨君圣看了看,指甲里很干净,白月牙似的,但着实长了些,于抚琴手谈写字作画都会不便。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侍者退开几步,一躬身,道了句“不敢”。

月色浮在水面上,单薄的一道,缎子样随波沉浮流动着,将澄澈如许的天色与水色一分为二。

墨君圣隔窗遥望着,心里很能静得下来。又突然想到,若在澜沧京,与淮山君看着的也是同一弯明月,指尖心上,仿佛都被猫儿舔舐,微微有些痒。

“你原先带来的那些,都封存在侧殿里,衣服用具,林林总总的一些,你到时候看看,什么要拿走,若忘了也不打紧,也不是不往来了。”

“给你的东西,小件的你带上,大件的——画屏,弦琴,还有白桃花什么的,等过段时日,你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让采办的侍者带给你。”

“另有件物事,算是临别赠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你成行前赶制出来。”

淮山君大约是困倦了,夜里么,不精神,说话也是绵绵地柔软,没有腔调。墨君圣时不时地“嗯”一两声回应,突然听到淮山君问他:“要归家了,心境如何呢?”

墨君圣一怔。

如何呢?万万没想到,淮山君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虽宽慰过自己,心底里仍然会隐隐作痛。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抬眼看着淮山君温柔含情的柔媚面容,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哭又想笑,想要狠狠地捶他一顿,又想要轻轻地吻他一下。

还能如何呢?墨君圣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指甲,默然片刻,道:“就这样。”

“哪样啊?”淮山君讨嫌地凑过来。墨君圣于是放任自己,从心地轻轻舔吻上他柔嫩的唇,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

“嘶……”淮山君颇有些怨怼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狗崽子。”一双桃花眼活生生瞪成了杏眼,看着很精神,没有方才似睡非睡的困倦的模样。

“师尊说的是。”墨君圣心里自在了,指尖勾了勾弦,却被淮山君扯过去,咬在食指的指节上,印了浅浅的一道痕。

“出气了。”淮山君道。但到底是意难平,于是让侍者新端了两盏茶上来。

“太酽了。”墨君圣饮了一口,略蹙了蹙眉。

“喝了精神,正好做别的。”

淮山君眼尾有些泛红,敛眉轻扫的时候,勾得人心旌曳动,魂都要飞了,肯再笑一笑,那魂就如烟一般散了,再找不到栖身之所在。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回袖抚在他的漫长的发丝上。

细软柔滑,入手仿佛是锦绣缎子,又或者是云烟还是月华,只管一缕缕缠在指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但烟月毕竟是缥缈虚无的东西,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绞绕纠葛着一抔抔的堆雪,终于还是不顾挽留,从掌中缝隙间悄然流走。

但淮山君抓住了他。那眼中兴味的神色,就好像是猛兽抻裂画皮,终于展露出獠牙。

“很久没这样亲近了。”

“不是日前才……”

滚作一处。淮山君啃舐着他的脖颈,似乎要将那未竟的话语尽数吞咽。“一日不见,隔三秋矣,我对你的思念,大概有十年那么多,”他低低地轻笑,纤长绵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墨君圣的小腿,怪声怪气地唱,“一寸相思一寸长,一摸摸到郎身上。”

“不知所谓。”墨君圣微微侧过脸去,将身子略略打开了些。他知道将会发生的事,虽已有过经历,每次这个时候,仍旧会羞赧生涩,但他并不愿回避这种亲昵。

那双肆意纵火的手已顺着起伏的弧度揉上他的腰窝,淮山君嬉笑道:“凤昭公子,你的腰比你的话软多了。”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薄情呢?掌心底下的肌肤不曾滚烫发热,甚至感知不到心脏的脉搏,那里仿佛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洞。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的眉眼,只觉得他不愧是妖鬼,举手投足之间深谙的风情,很轻易地便能将人迷住。然淮山君在他心里,毕竟还像是梅花,无论是白的红的,清绝的,妖艳的,都要长到月亮上去,与他此生疏离,与他远隔山海,遥不可及。

一吻落在淮山君眼下的泪痣上,即触即分。这是墨君圣以往鲜少给予的回应,淮山君怔神片刻,之后动作,更见几分热切。

“疼么?”他问道,墨君圣看着他,略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两声猫挠似的呻吟过后。“现在呢?”墨君圣半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轻些。”淮山君与他耳语,低沉的喉音渐听不明,只剩那浅笑,激得他周身没由来一阵战栗,腰上也微微有些发痒。

“你躺好罢。”

说话的时候,眼中潋滟的水色,几乎倒映着整片天光,水天交界处,薄雾浮沉的,是未明的海。但按着的心口,血肉是冷的、白的,是死的,于是墨君圣知道,神态这样惑人的淮山君,并没有因他而情动。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恨水长东当如是。由此说来,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往那边去点。”墨君圣的嗓子有些哑。

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再出声,却不知如何被淮山君迫到寝台边上,若不是搂着淮山君,已经落了下去。

“上头有上头的说法,底下也有底下的章程,”淮山君扣住他的肩,力道更重了三分,“凤昭公子要试么?”

“怎么试?”腰身空悬,这让墨君圣多少有些不耐。被淮山君拢在心口,他竟似听见了那腔室中格外微末的起伏。

淮山君擅十九路纵横之术,故而对兵法亦很有一套:虚实,死活,攻防,进退。诱之,予之,迫之,毋适之,正是弈棋一道上“接不归”的定式。若不然,他分明并没有心动,又何必如此作为?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难过了一阵。

“又在想什么?”淮山君笑着问道,“心思这么重。”不该想的事这个时候就别想了罢。

他本欲这么说,话未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倒显得自己挺薄幸的。无奈叹了口气,唇舌无尽温柔地,轻触了触怀中人的眉心。

“心思重怎么了?”墨君圣恹恹地避过去,“不好?”

“是不好……”淮山君一时思及墨氏嫡子的贵重身份,又不免改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好。”话听着难受,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是不好骗罢。”墨君圣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淮山君那双薄暮杳然的桃花眼。

这听意思是嫌他了。淮山君不禁失笑道:“这话说的,我真是好冤枉。”

“我说谁怎么了么?”自己倒认得快,“心虚了?”

“哪里就心虚了。”淮山君轻啧,牙这么尖利,莫不是自己偷偷磨过了。墨君圣想起身,却被他拦腰揽住:“慢着,我可真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说什么?”墨君圣半坐在榻上,凤眼居高睥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竟有暖玉一般莹润的色泽。

“说说方才没说完的……”绵软的手指划过小腹,一路向上,“上头和底下的道理。”指下发力,寝帐上,两个纠缠到一处的影子滚落到塌旁那堆雪绒一般的毛皮中。

“讲道理便讲,岂可……唔!”墨君圣眉头紧蹙,抬臂曲腿略略欠起身,“岂可手足并用!”

“身体力行,方能说得清楚,悟得透彻……”淮山君自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微微上勾的眼中透着老狐一般的狡黠,“看看这次你在上头,能学得多少道理?”

月晕轻胧的夜晚,无雨也无风,水雾凝成的白露坠在竹枝尖上,流连着不肯离去。竹根下摇曳的花影中,栖落着一对交颈的雀鸟,间或梦中清唱,雎鸠啼鸣里,细微破碎的呻吟渐渐隐没下去。

烛火烧掉了一半。

墨君圣蜷在皮毛与绡纱垒筑的巢中,潮湿黏腻的温暖中,幽幽的梅花香气渐渐浓艳起来。淮山君挺端正地躺在离他一个身位的地方,心口搭着的薄被倒有大半堆在他的腰间。

肢体已经很疲倦了,却迟迟没有生出睡意。墨君圣索性坐起来,借着灯光去看淮山君精致修长的眉眼。

淮山君生得好,皮肉骨相无一处不美,像是闷过了劲头的烈酒,平日里无论是“端着架子”或是“没了形状”,都让他几乎要醉倒了。

怎么能不执迷呢?像是中了毒,或是被下了蛊。

分明是这样纤细的身段,腰力却这样好,要得厉害的是他,招架不住的也是他。墨君圣的指尖渐渐往上游移,又在触上喉结后滑向颈侧。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作乐后往往倒在一处,惯于独行者,何以竟对卧榻之侧的呼吸习以为常?

他的虎口压在淮山君的脉动上,同样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也就断了。墨君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赤诚相见的岁月,这似慢实快的流光,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后怕不已。

墨君圣手上摩挲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收紧,下一息,又点在淮山君眼下的红痣上。

“嗯?”墨君圣挺疑惑地拈了拈指尖,这红痣仿佛……

“怎么不动手?”墨君圣抬眼,正见淮山君含笑望着他。

墨君圣也笑:“你醒着。”

“这话可不中听。”淮山君拿过枕席上的绒垫靠着,容色还是很倦怠的样子。

“舍不得。”墨君圣改了口。淮山君又笑,从案几上摸了把薄纱镂金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摇晃着。

风撩起墨君圣的碎发,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惬意的舒服。他问淮山君:“几时醒的?”

“不多久,大概就是你起身的时候。”淮山君扇了两下,用扇子遮住脸,挺肆意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墨君圣倒了杯过夜的残茶,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大概是被热到了。”

“是挺热的,”淮山君支使他,“给我也喝些。”墨君圣放下茶,要去给他倒。又听说“就你手里那杯”,于是把案几上剩了大半杯的茶递过去。

淮山君把自己垫高了,就墨君圣的手喝着。

“你眼下那红痣……”

“那个啊,自己点的。”

淮山君喝完茶水,翻过身去睡了,一面还不忘给墨君圣道一声“早歇”。墨君圣左右无眠,也不想干躺着,索性披上中衣去了露台。

这日近月中,硕大的月轮悬在眼前,虽不圆满,却仿佛触手可及。墨君圣看向远处,但见破晓的初辉渐渐延伸,在沉夜里裂出一道道闪电般的沟壑。

水天清透,万里无云。

正日子里来的人,名字是傅燎影。就姓氏而言,算不得沧鸾世家的人,不过也许是墨氏的幕僚。

墨君圣这样想着,难得有心思地站上楼台,眼见得那个缁衣的少年人押着车驾,在青天白日底下缓缓而过。投在地上的影子被炙热的光拔扯得老长,颤颤巍巍地朝着黛眉殿的方向蠕动。

按道理,澜沧京来人到阴阳浮阁办事,自然要先去拜见一下淮山君。

柳娘在寝殿内间整理箱箧。东西拾掇好了,墨君圣仔细清点了一次后,发现也没几件物什。

他在阴阳浮阁十余年,身量长了不说,怕那边没有备下合身的,故要带上随身的衣服,但也不必太多,单一个箱笼就能放下。以往用作哄他的那些小孩子稀奇的玩具,自然也不要带了,就留下一个母亲缝的小猫镇衣角,别的都托去扔了。

倒是特意为着惯用的砚台笔墨去问了黛眉殿,淮山君答曰:“给你用的就是你的”,此外,又格外提到,日前说要做给他的小玩意儿好了,让他看看合不合心意。

“来,”淮山君招呼他,一边夷幽正磨着墨,“写几个字。”

墨君圣走过去,执笔想了片刻,终于落于纸上,写的正是“造化阴阳”。见字如龙蛇蜿蜒起伏,筋骨嶙峋之余锋芒半敛,足见收放自如,淮山君颔首以示满意。

墨君圣一时间倒没管那字,只顾看着夷幽跟前,那一块承墨的砚台:“这墨——”

饶是淮山君,面上也颇见得色:“这墨如何?”

“超然逸品,世上无墨能出其右!”墨君圣不吝称赞,一双凤眼光华盈然,如灼灼琉璃,看向淮山君。

他是正经的高门贵子,来阴阳浮阁之前,世面倒也见识了不少。

须知自古以来,当权者莫不非常之有钱,如从龙域六世家,无论沧鸾墨氏的清贵意度,辟兵宁氏的轩昂器量,簪鼎沐氏的雍雅姿容,窥命苏氏的超脱佚气,灵枢月下氏的谦恭韵宇,垄溪洛氏的落拓风岸,都是大价钱砸出来的。

可这钱一不是天上落下的,二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拿墨氏来说,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在从龙域许多地方都开设有沧鸾字号的门面,专卖笔墨纸砚,偶尔掺着卖点熏香。成品字画店里是寻不见的,琴骑御射也没有,那是沐氏的一亩三分地,轮不到旁人插手。

磨笔、制墨、造纸、刻砚、调香,墨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其中又尤擅制墨调香之道。得的好的,除了贡上或自用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锁在库里,许多年下来一分一厘都没有挪动过。那是古墨,至于新墨,墨君圣见过也用过,诸多繁复的品目,没有一样能如今日这墨,从气与质、色与香,都万般迎合他的心意。

“能得凤昭一声‘超然逸品’,我这几日忙碌也算值得。”淮山君淡淡说着,单听那声气,就觉得他的心绪一定很好。他指着墨君圣写的四个字,道:“且再看。”

灵压过境,笼在纸上,那纸似被废弃在时间的长河中,历经冲刷洗礼,哪怕黄了,皱了,碎了,其上墨色,深浅依旧不褪不改。就像是碧血丹心,青史留名,不论过了多少年,都能传得下去。

可见确然是很好的墨,这样好的墨,值得有一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淮山君赐下的名字是七尺魂。

淮山君道:“还记得七情么?以之制墨,其跗骨之蛆般的特性显现出来,就是千年如一日的漆黑润泽。”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外,还有些别的好处,等你日后用得多了,便自明了。”

淮山君道:“易水阁里只剩了挺少的一点七情,这毒我还没寻思出来,故而连墨也成得不多,费了好大劲就一箱,过会儿让夷幽都拿给你。”

一面说着,打发夷幽去取,想起又道:“虽不多,倒也不必不舍得用——囤着不用不就糟蹋了,你家那都什么臭习惯。”

墨君圣听了,不说话,只真心实意地笑了两下。他也觉得该用得用,不然百年后作古,好东西都便宜了谁去。

淮山君看着他笑,明明是很浅淡的笑意,偏那清透的样子,好像水天云色都匀在初生的曦光中,融融一片圆满。这样的清平之中,淮山君就着那砚台里的残墨添水磨了,让墨君圣再写一幅字。

“就写‘天下太平’罢。”

墨君圣依言写了。淮山君拿着那字,挺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说要给裱起来。

夷幽取回来的,说是一箱墨,其实只是一个不很大的匣子。

匣子是由从水中起出历时千年的松木点点磋磨雕刻而成的,墨黑郁里,愈外愈加澄明,状若石英,形如髓质,名曰一寸玉。一寸玉盛着七尺魂,如此名贵,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国的宝物。

这样被夷幽珍之重之地递过来,入手时,比金石更沉。待得要打开来看时,更是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铁灰色的烟墨锭,卧在玉中,泛着雪亮的光,倒像是不世出的名刀。其上萦绕的沉郁香气凝滞不褪,凭空地让人想到,在青帘最深处的贵妃榻,是谁轻声而笑。

名刀、美人,都是要人性命的,怎能容得人不动心呢?

淮山君可是太舍得了。

墨君圣想着淮山君说以后自己会成为执首的话,他们的缘分并不会因为他回澜沧京而断绝。

还会打交道的罢,心里有微薄的慰藉。

但又想到,如此贵重之物,大约并不是特意送给他墨君圣,而是送给日后沧鸾墨氏的执首,心里又不禁淡淡落落地冷下来。

是夜,临水的露台上,习习的凉风沛然拂过,扬起层叠低垂的华幔,其上鎏金销银的锦绣随风势丝丝缕缕地游动着,烛光底下,似乎是辉映的盛世太平。

可惜月色晦暗,如此到底是少了几分情致。淮山君与墨君圣隔盘棋局静静对坐着,喝着茶唠嗑,说话间难免要提起一些事。

“师尊没见他?”墨君圣随手落子,在中盘打了个劫。

“谁,傅燎影?”淮山君在边角应了一手,“忙着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说着,又看向墨君圣道,“之前看你倒不是挺不在意的?”

开始是不在意的,后来又有些在意了。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落子的位置,蹙了蹙眉:“名字是知道了,却是以前也没听说过的姓氏。”

想是近来才启用的家臣罢。

沧鸾世家里,格外受到重用的,总是那些办事稳妥的老人。与淮山君的来往,在墨氏里也算得上隐秘,当初送墨君圣时就是轻车简行,给出的明目是为故去的墨正安斋戒祈福。

傅燎影还年轻,这年岁能经手阴阳浮阁的事,足以说明他的本事。墨君圣想着,并不耽误他在局面上一着抢断淮山君的大龙。

淮山君不以为意,拈起棋子,不咸不淡道:“定性不错。”

那日的拜见被挡回去了,傅燎影竟也肯安之若素地待在住处,说话做事也是不急不缓的。城府有,手腕也不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的样子。不过么,很多时候若要办好事,宁愿要个懂事的,也不愿要个聪明的。

淮山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傅燎影究竟是不是墨斜安遣来的,是或者不是,在他看来都觉得有意思。

淮山君看着墨君圣。那样清冷冷的面容,眉目间像是轻笼着淡烟疏雨,丝毫不见浓艳,唇也薄,只有淡淡如樱的粉,衬着苍白如雪的肤色,仿佛很没味道,寡淡的很。但偏偏就是这寡淡,看了这许多年,犹嫌不够似的,一颦一笑,竟还能牵得心中微动。

都说他和墨正安像,到底是哪里像呢?棋风杀性如此之重,方才那一手,几乎把他的大龙钉死在了局中。墨正安走棋,从不会抢断大龙,他只会缠,丝丝缕缕连连绵绵,浪潮般压过来,百步起势,势起则无敌。

一者上善若水,一者凌厉如刀,哪里就像了呢?

淮山君慨然而叹,墨正安善谋,编织网线的时候,尚且把自己扯入局中不得脱身,这般决绝的墨君圣,又会把自己逼到怎样的下场?

不禁道:“凤昭你且好好的,等你成了执首,我就把夷幽给你。”

纵横十九道上七零八落,劫杀了那条大龙,墨君圣颇好颜色地笑笑,也没把他的话没当真,只认定他在说笑。

“单单走棋的话,输或者赢都挺无聊的,总要赌点什么才有意思。”中盘,淮山君投子认负,起身把残局都拂去了,于是有侍者走上来,把经纬之间的用具都撤走。

淮山君道:“茶用中层柜子里青罐的那封,再端几碟子点心,咸的不要,也不可太甜。”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上次那个拌了糖桂花的蒸糕就不错。”

很少看见淮山君这样细致地吩咐。墨君圣心中了然,想必是私房茶,所以格外要备清淡的点心。

淮山君道:“要走了,总得有杯好茶相送不是?”

话是这么说,出口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听着就抠门,一想到此处,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至于巍然正坐八风不动的墨君圣,薄唇紧抿着,面上看着是冷冷的,但凌厉的眉眼间,明明白白都是清浅的笑意,依稀很有些温柔的样子。

临到离别,情浓时的如胶似漆相看泪眼不必说,哪怕情薄了淡了,往日的喜欢之处,自然还是爱得很,往日的憎厌之处,看在眼里,竟也觉得可亲起来。

过往幕幕,怎么觉得,细算来,自己还是亏待了他。

侍者端了茶盏并几碟点心上来。里面果然有淮山君点名的桂花糖糕,透花糍和切成四块的翠玉豆糕,用作馅料的豆沙里都没有拌糖。

另有一碟黑白相间交融成太极图样的,蒸制的质感莹润剔透,仿佛是糯米,在黑底红漆的碟子里零散摆着,光看着就觉得心思一定很巧妙。

“黑的混着芝麻,白的则是五味干货磨成的粉。”

“哪五味呢?”

答曰:白芸豆、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可还有一种呢,侍者说不下去了,淮山君将茶盏端起,轻抿一口,接过了话头道:“是白山药。”

山药的成品即称淮山,又名淮山药。

难怪呢。墨君圣拈了一块,颇自在地打量了片刻,挺稀奇地看见糕面上还有星点细碎的金箔。

原看着挺朴素的点心,加了这桩,仿佛是城南的穷酸老道穿了滚边缠金的道袍,摇身一变成了京都的华贵国师,那身价那气派,立时就不一般了。

又看一眼淮山君,白衣高冠,连外罩的纱衣也是纯白无垢的。眼尾浅蓝淡扫,隔着氤氲水雾望过来的眸光,幽邃暗沉的,看着像是海上的浮冰。

这样的姿容风度,自然轮不上衣裳陪衬,哪怕散发麻衣,也会被当做是国士礼遇。若是出没在深山乡野,兴许会让人以为,是见到了跌落凡尘的神仙,从此攒碑作传,在青史上落下大好名头。

但若是结交过,也许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位,并不是神仙,而是喝血勾魂的妖孽。

墨君圣想着,于是不免再仔细地看一眼。烛光下,帷幕中,流光飞舞眉眼婉转的,恨不得就那么,一直、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凤昭公子,看的什么这么起劲?”

这是明知故问了。墨君圣将手中的点心放下,端起茶盏,眼中明灭不定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谢你的好茶。”

茶很香,馥郁不说,难得的是既幽且雅,却不冷,融融的暖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缱绻。更弥足珍贵的,是内中所蕴藏的心意,足以使人铭记五内慰藉一生。

“长公子。”

撤开屏风,傅燎影从容自如地与墨君圣见礼。俯身而拜的时候,姿态端得很足,仿佛是很谦和恭敬的样子,却少了高门世家出身的三分含蓄,锋芒毕露得要割伤谁似的。

“傅燎影?”墨君圣的声气淡淡的,听着非常疏离。

“是。”傅燎影抬眼,看见墨君圣的时候,微微流露出打量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墨君圣冷冷开口。

按从龙域的规矩,直视为尊者,是为不敬。傅燎影才似回过了神般笑了笑,他还年轻,这么笑的时候挺有几分少年意气。

“长公子和执首大人好相似啊。”

也许这在傅燎影看来是恭维的话,墨君圣却觉得讨厌透了。他怎么会和那个人相似?他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相似?一手执盏,分明已是怒极,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将那一口茶汤咽下去,末了淡淡道“傅大人真是深受信重,年轻有为”。

傅燎影道:“谬赞。”

傅燎影道:“以微末之身当此大任实在惶恐。”

话是这么说,但那神色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着眉宇间很有几分傲气的样子。墨君圣自觉和他没什么话好说,径直问道:“他有什么交代?”

“执首大人思念长公子,希望长公子尽早动身。”

思念?墨君圣相当不以为然。也许墨斜安是想让他早回到澜沧京,但绝不会是因为思念。

墨斜安是很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是没人性也毫不为过。他与宁氏长久淡漠地相处着,只能说尽到了为人夫的本分,却不见得能顾念宁氏的心情,甚至在墨君卿远嫁不久,就聘了身份高贵性情温柔的妾室,勉强能算是和颜悦色的宠爱着。

他与宁氏年少相知的情分,仿佛是受不得彼此长久地消磨,终于耗尽了。

宁氏是独立刚强的女人,没有菟丝花一般的矫揉造作的脾气,但在强权的墨斜安看来,这就是不懂事。

但宁氏还是墨氏的当家夫人,后宅是她的天下,家里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愿意去管,哪怕他的妾室话里话外地暗示“夫人刻薄”。

他就是这样想的,男人应当操心军政大事,若在家事上花了心思,就是“不像话”,妾室合该被正室管束,若是恃宠而骄坏了规矩,就是“不安分”。

他也许不爱宁氏,却给了她名分,和谁也越不过去的地位;他仿佛宠爱妾室,却任凭她在宁氏跟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地讨生活。

旁人提起墨斜安来,都觉得这是个城府深重的人,也不讲情分,根本就是全然无法相处。

但墨君圣把他琢磨得通透,不能把他当做是人,只要把他当做是延续沧鸾墨氏的铁则,就很容易对付了。

所以墨君圣从来不怕墨斜安,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律法”之内从心所欲,细枝末节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给墨斜安脸色看。但一些诸如“联姻”、“为质”的要紧事,则没人可以在墨斜安跟前说得上话。

墨君圣淡淡地想,墨斜安是纲常的拥趸,长兄如父,也许墨正安说话他会听两句。可墨正安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正如他弥留时所说的那样,由得墨斜安变本加厉地折腾,他再管不了他了。

每年清明黄昏,墨斜安是绝找不见人的。大约是去祭拜了罢,是寄托哀思么?总该不会是心中有愧罢。毕竟墨正安没有被葬入祖坟,那里立着的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墓,只有墨斜安才知道在哪里。

后来听淮山君所说,墨正安是被咒杀的,尸骨都朽烂了,因而不能埋在故地,会坏了风水。

“《梦世录》想来你看过了罢。”

那一日,他问了墨正安的事,淮山君略笑着,起了话头:“端之记性好,他看过的书,一定会有抄本,正本在我这,抄本应该,不,就在易的手上。”

墨君圣没应声,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淮山君也并不是要追究什么,他继续道:“龙为妖世主君,羁龙道一战,妖世与常世结下血仇,五成得归在你们墨氏。”

天下术法裂变玄机。沧鸾世家倚重浮阁杀生道,于须臾之渊修建术法长城,阴阳交锁,禁绝妖世,凭此权重从龙域;妖世术法,三脉鼎立,灼月化寂与白伏招阴二者在北,力拒天魔境,故那时与羁龙道对阵的,正是被称为“血肉磨盘”的赤獠音。

拉锯的战场上,羁龙道与赤獠音相持不下,分明是在夜晚,双方炽盛的法阵将整个界域点染得如同极昼。

妖龙临阵督战,赤獠音稳步推进,在其威能之下,瓮城失守,前线隶属墨氏的术者在殷红的光芒中,尽数炸裂成血雾,又被身后无形的罡风吹散。

“你在败。”淮山君对身后道。

墨氏执首墨沧溟,他岂止是在败,简直就是在死。数日鏖战,恒定的灵力持续不断地注入法阵,几乎已经使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还不到时候。”墨沧溟的目光看向城楼底下,墨焦冥与癸幽的精锐在那里布防。他们是坚盾,也是抵定胜局那把最凌厉的刀锋。

羁龙道还在溃退。拂晓时分,为了抵挡妖世连绵不绝攻势,羁龙道左翼压上,反被赤獠音的冲撞撕裂,基座在错动之后前倾,狠狠砸在交战阵前。

墨沧溟下令:“退出闸楼。”

羁龙道左翼焚烧出的屏障延缓了赤獠音的追击,在癸幽的掩护下,墨氏列阵的人安然撤出了战场。

淮山君面色苍白,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看样子是要鸣金了,等赤獠音将羁龙道崩毁的基座清扫干净,下一次的战役会肉眼可见地惨烈——

身后就是城郭,他们已无险可守了。

但墨沧溟却让他“做好准备”。

墨沧溟站起身,眸光长久倾注在那队仪仗上——妖龙正在入城,鲜红的旗帜烈烈上扬,透过弥漫的烟尘,他仿佛在很仔细的找着什么,淮山君顺在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几排被狼烟战火舔舐过的枯黑城墙。

“听见声就动手。”墨沧溟说着,一边呕着血,踉跄地往外走。

“嗯?”淮山君没明白,但墨沧溟已然走远了,他只能是去往底下,机械地传达命令。

“等罢。”茫然的心无着无依地沉向深水。指尖微凉,淮山君回过神,原来是墨焦冥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

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玄玉一般润泽的眼中,仿佛倒映着往日的清平时节,仍旧流露出无尽温柔的神色。眼下一点嫣红,婉婉如桃花明媚,那样脉脉含情的,让他不安的心轻易地平复了下来。

这样好的人,真是不能不叫他爱上。淮山君叹息了一声,反握回去,与墨焦冥十指相扣。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天崩地坼,刹那听见一梭仿若雷霆震怒般的轰鸣,竟是先前被羁龙道割舍的左翼,开始从内至外地次地坐上了墨氏执首的位置。

他对墨斜安的怨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甚至从不惮于以最深刻的恶意去揣测墨斜安。

死物如何会有温情?

沧鸾墨氏的百余条家规,都用苍劲有力的小篆镌刻在铁质的书页上。摸上去是冰冷的,似乎连骨髓都要冻住,哪怕用心口的热血去捂也是徒劳无功。看看宁氏的境遇就知道了,捂不热的,就连那一点淡淡的余温,也是错觉一般的残留,只配感动自己。

宁氏有所养育之后,对墨斜安,无论是爱、是恨、或者是怨,这样浓烈的情意都渐渐地淡了,没有了。

死物如何能说出“思念”之类的话?

墨君圣略笑着,从这一刻起,沉下心将傅燎影仔细地看过一遍。人是很温润的,有些傲,眼底尚算得上清澈,又有能被一眼看得穿的野心。相貌也好,坐在对面未语先含笑的,若带出去应酬该是很涨脸面的。

但这样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血肉腑脏呢……还是常人那样红的、白的、黄的搅在一起,或者竟然是如他身上的衣裳一般,黑得透了心了?

墨君圣漫不经心地听傅燎影讲起墨氏的旧事,那恍若隔世之感倒像是在听人说话本,只在傅燎影提到宁氏的时候,格外多问了几句,其他的,仿佛是在戏台上吹拉弹唱得挺热闹的,细算起来都不怎么相干。

傅燎影轻笑道:“可是卑下言辞间冒犯了长公子?”

墨君圣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心思。

傅燎影当即起身跪下,脊梁挺直着,没有因为与墨君圣差不多的年岁而显得轻慢。

傅燎影郑重道:“卑下有罪。”

傅燎影正色道:“是卑下枉自揣度,有些失言了。”

他膝行到墨君圣跟前,说着请罪的话,又再行拜礼以致歉意。初见时刻意庄重的礼节,在这个时候看来,尤其显得诚意深重。

能摧折身段也是本事。

从龙域的法度,诸侯属族不过千,世家属族不过百。沧鸾世家并属族多少年轻人,聪明的、漂亮的、文武风流的,不是没有,只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也有几分过人的脾气,倒是合该傅燎影得了墨斜安青眼。

离开阴阳浮阁的日子定下后,要去禀报淮山君。墨君圣看着傅燎影告辞离去,鼻翼间竟嗅到了些微潮湿润泽的水气。

那日里嗅到水腥气,猜到晚些时候会落雨,后来果然应验了,算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已绵延了不少时日。

车驾在清幽的山道上磷磷而行,若神思不经意间恍惚一下,突然听不见石阴里的空翠潺潺,却能闻得到焚风中的烟熏火燎,那就算是走出了阴阳浮阁的地界,回到了这万象森罗的人间世。

经年的古道,因为漫长岁月的磋磨,连基座都已然被侵蚀了。不知是谁拿了砂石来夯,偏偏又夯得不严实,焚风肆拂的年数里,道上都是漫卷的尘嚣。

听说还曾是行军的主干道,通往的是一座还不错的城池,后来成了战场,自然也是古战场。一些人在这里做起了生意,贩卖就地挖出来那些生锈的甲片或是雕镂的金银,他们把这个叫做“阴市”。

阴市没规矩、不正经、见不得光,于是成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之地,一年到头都乱的很。

这里的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问生意,所以能与阴阳浮阁相安无事。墨君圣琢磨起阴市与阴阳浮阁比邻而居的事,觉得淮山君真是神鬼莫测。

“要带随侍去么?”临行前,淮山君问墨君圣,要不柳娘也跟去澜沧京,他可以在悬顶极给她留一个位置。

悬顶极是幽冥侧中的浮岛。

癸幽并无恒定的寿数,行走于尘世会累积浊气,浊气愈加重,会愈加显得老态。若是幸得淮山君护持,登上清气萦绕的悬极顶,借清浊对冲之势,逐渐袚除浊气,便是“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死中成活,老树逢春。

只需去浊纳清,癸幽一族便得以无尽长生,这是多少生灵羡慕不来的事。但其魂不入中阴,干系只在淮山君身上,一旦死灭,连鬼都做不成,故以随侍百年换取新生的机会,是很划算的。

如果是杏娘的话……墨君圣想着,一时不觉愣了神。

“不必了。”墨君圣略略叹了口气,再不会有那种,哪怕他和淮山君之间,也会选择他的癸幽了。

行程有些赶。

一路上,事务都有傅燎影照管,墨君圣则是镇日安坐在车里,看些闲书,或是随意写几个字再画上几笔。

车里挺宽敞,布置得也舒适。帷幕是墨绿色的纱,看起来轻薄,却不如何透光,角落处照例用银线绣了沧鸾。塌置在最里,不长不窄可坐可卧,在其一侧,正好能放下墨君圣拾掇出来的箱笼。

厢壁上还有好些暗格,收着书册熏香被褥枕头之类的物什,墨君圣尽皆没有过手,若是困倦了,就撑在塌前的案几上小憩片刻。他惯常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闲书也只看自己带来的,暗格里备下的书是传奇话本,他不太爱看。

至于案几上,多数时候搁着他未完的画作,用色多以赤红明黄,其次是亮银,次第勾勒、铺开、浸染,极美极浓艳,那样撩拨人欲的靡靡浮世,似要看得人从眼里心底烧起来。

“长公子画的,是那座焚风中的古城?”在得到允许之后,傅燎影得以走近观摩。

画中,流丹的烈焰将轻盈的月色升腾而起,雕栏玉砌仿佛被烧融成了鎏金,四处都是迸飞的焰火与血花,天际除了银河,还有绵亘的黄沙,瀑布一般,自云崩处倾泻而下。

是残酷的场面,美得只是存在于画中,到底没有亲眼所见,万幸之中难免遗憾。

“不是,”墨君圣面上淡淡的,“是澜沧京。”

手中朱笔又在倒错的金缕上略略勾了几笔。细看来,天际倾泻的沙,都是盛放的火树银花,那些翡红金黄,本就是长街不灭的十里宫灯。

“长公子丹青妙手。只是卑下驽钝,既要画澜沧京,为何不用靛青色?”

从龙域以龙为尊,崇尚玄水,玄水在澜沧北,碧色幽森,故画作多用靛青赭石,氤氲点染之下,薄暮冥冥尘烟浩渺,又称“澜沧碧”。

“我不喜欢水,靛青太冷,”墨君圣抬眼看向傅燎影,“傅大人不是京畿人罢。”

傅燎影执扇的手略动了动:“何以见得呢?”

“庚辰宫变前,澜沧城中每逢元夜中秋,许开灯市,不设宵禁。”繁灯如海,倾夜如昼,那样的场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所以我想着,傅大人不该是京畿人,那么,会是暨阴人么?”

暨是横贯从龙域的暨南江,山南水北谓之阴,暨阴亦是十八名流之首,葵尚流所辖之地。墨斜安的贵妾葵夫人,便是出身葵尚流,“柔弱如水一般”的女子。

傅燎影将扇子合起,神色自若道:“长公子可猜错了,我是鸣越人,家里在花浮川一代。”

鸣越还在暨阴更南,甚至快与雍原接壤,水草丰盛,林木成荫,多湿气更多瘴气。那边的人,经年与雍原人打交道,也沾染上了那般的狡诈狠辣,总是反复无常的,又短视,往来时一言不合就能抄刀子砍人,惯常被叫做“南蛮子”的。

不过,虽不是暨阴人,却可以在暨阴长大。

乡音难改,傅燎影说话间的柔软腔调,也不能说与暨阴葵氏完全没有什么相干。

“原来如此。”墨君圣点点头,又去端详他那画。

傅燎影守着他,看画上辉煌宏伟的宫城,攒动熙攘的人头,以及在底下,四处交错着的墨痕。

拖曳的笔法,支离而狰狞,延伸向夜深处的长街,凭空让人想到被绳索拴住脖子的尸骸,被一步一步地,扯进目不能及的地方,又或者说,这正是作画人的意图所在。

一夕宫变,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好像一茬一倒的韭菜地,在采割后一片狼藉,埂上堆得累累麻麻的,再透不出雪样的纯白,只有尖锐的血红,以及更为深重沉郁的暗红。

于是不觉悚然而惊,失色之下,竟将手中竹骨剖丝的扇柄捏得开裂。

“我这幅‘庚辰宫变’,别是碍了傅大人的眼。”

墨君圣轻笑了下,衣袖缓缓拂过角落里的殷红,素白衬着明丽,情状颇旖旎。傅燎影见得,眸光亦只在那处徘徊不去——

本以为是谁家门扉的影子,细看来,却是用更深的墨线勾出面容,一个个活灵灵的小人,眉宇间与自己这一行人神似,数目也对的上。

再听墨君圣道:“碍眼还好说,焉知不会妨命呢?”

闻言,傅燎影神色不免凝重。

术法是玄妙之道,谈起来有些虚,带着几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味,末法的年代,甚至很容易被理解成“赤脚医生”、“江湖骗子”之流的敛财手段。

沧鸾世家的术法,不知承自何处,而今与书上所记载着的,“尤擅生杀之道”的浮阁合流,二者酌盈剂虚,更显莫测。墨氏有家训,“非嫡脉不可修习术法”。正经的术法是怎样,傅燎影没有见识过,只是从隐晦的渠道得知,发动时需要“介质”。

“怎样的介质?”彼时,傅燎影很有兴趣地问道。

那人空灵地看着他,声气也是细细幽幽的:“很多。譬如说一绺头发,写了生辰八字的符纸……还有姓名,姓名含有长辈的期许,也是有灵的。”最后说道,“指代分明的,都可以成为介质。”

“指代不明会如何呢?”

“调动的气机都会在灵台过一遭,指代不明的话,疯了,傻了,都有可能。”那人的眉眼弯起来,神色看着却有些阴冷。“甚至会以身碎作齑粉罢,不过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过错,不值得可怜。”

画相是否是指代分明的介质,傅燎影不得而知,在他看来,这与那人拿出来的符纸确实有几分相似。

金与红,黄底朱字,生与死,一念之间。

傅燎影拱手道:“卑下失态了,请长公子恕罪。”

傅燎影低眉浅笑道:“长公子的画真是好,这样好的东西,不会碍眼,更不会害命。”

“你是这么想的?”墨君圣问。

“是。”傅燎影垂眼,错开了墨君圣的眸光。

“天色渐晚,长公子早些安歇,这就告辞了。”他行过拜礼,从容地退出了车厢。

墨君圣也不去管他,泥塑似的,只看着烛火,发了一会儿怔:自他走以后,这些年来,宁氏过得如何呢?是不是有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否则,也断不会让葵夫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过去多久,待外头没有了声息,他方从箱笼中取出黄纸,择了一支狼毫细管,就着适才调好的朱墨,一笔一笔画将下去。

车驾在经过渭水的时候停了下来。

依稀是五更时候,天光已然泛白,墨君圣坐在塌上用早膳。面前的碟子里是一个白煮蛋并一碗温水,旁边还有几个各色的小盅。

另一个蛋在手里剥着,细碎的壳连着衣,像是陡然开裂的瓷片,铺陈在托盘里。他摆弄蛋壳,像是在抽丝剥茧地拼凑着家里境况的一鳞半爪。

近身伺候的人唤作窅儿。窅儿传话,傅燎影求见,说是有一件事要他拿主意。

“请。”墨君圣说话的时候,将摆好的蛋壳全部拂乱。

窅儿得了吩咐,步履轻巧地退了出去,传话后复又入内,侍立在一旁。

傅燎影进来,依然是很规矩地行了礼。

羁旅风尘的浸染下,他似乎不能再从容地打理自己。虽仍旧束着发,那银灰的发丝本该被两片雕镂白玉卡住,漫长地垂落下去,此刻却胡乱地交缠成几绺,很有些参差不堪的潦倒意味。

墨君圣叫起,又随口道:“傅大人这扇子不错。”

傅燎影手里的扇子是檀骨扇,素面上画着岁寒三友,与他身上的鹤氅相称。墨君圣依稀记得,傅燎影初次拜见时,穿的是颇庄重的衣袍,衣料华贵裁剪得体,拿的仿佛是泥金扇,上面画着喧嚣市井十丈红尘。

真是难为他,路上诸多不便,不修仪容,倒还记得专为一袭衣裳换一把扇子来配。

傅燎影闻言谢过,方站起身。他坐到一侧,正看到案几上的碗碟,其盖上的水珠纹丝未动,遂轻笑着问:“可是卑下备的早膳不和口味?”

“为故去的长辈祈福,自然要吃得清淡朴素。”

墨君圣端然正坐,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看在傅燎影眼里,寡淡的面容上,半分气色皆无,一贯地苍白着,隐隐透着铁青,看不出心绪,只眼窝处的阴影比前几日眼见得又深了几分,看着像是神思耗竭,很有些倦怠的样子。

傅燎影道:“长公子孝感动天,却也不能亏虚了自身。卑下特寻了雪燕,请长公子珍重,勿辜负执首大人的倚闾之思。”

窅儿近前,依言揭开撇在一旁的青盖小盅。

那雪燕盛在内中,丝丝晶莹剔透,乳白的汤底,看着像是奶。连日阴雨的天气,香雾如云漫卷,那点微薄的暖意将心头拥住,在潮湿冰冷中愈发能使人留恋。

墨君圣道:“劳累傅大人这般奔波,过意不去,雪燕难得,便予傅大人罢。”

窅儿跪坐在案几一侧,撩起衣袖,作势要将汤盅端给傅燎影。傅燎影面上,仍旧是温润的笑意,将折扇别在腰间,他作揖道:“赐不敢辞。”

正要接过,窅儿似乎是足下不稳,整个身子一歪。

“当心!”

傅燎影作势扶了她一把,却不想在拉扯之下,连带着汤盅翻倒出去。墨君圣挥袖避开,大半汤汁都浇在案几上,将放置在上面的画作浸了个通透。

“啧。”指腹轻按面颊,果然见了红,刺痛绵延,伤口怕是有两寸长——方才虽然避得急,却还是被汤盅迸裂崩飞的碎瓷片划伤了脸。

墨君圣顾不得照镜,先去看画,那画上金的红的黑的白的,早被搅和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哪还看得出原本的意蕴。

窅儿见得墨君圣面上洇血,当即跪倒在地,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嘴里只呜咽了几个音节,似乎是在求饶,又似乎是在哀嚎。最后索性不住地磕起头来,沉闷的声响与老僧敲击木鱼时别无二致,在空阔的车厢里涌上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你伤了长公子。”傅燎影半跪下来,托起她的下颌,轻柔地拂开她额前的乱发,打量了片刻,觉得她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人如其名,她果然有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头发也生得好,鸦羽似的,梳成小髻,再簪上簪子,米粒大小的碎玉坠成流苏,颤颤巍巍地悬在耳际,非常好看。

“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他看着眼前苍白惊惶的面容,微眯起眼,略略地笑了笑:“你该死。”

那只纤瘦的手,顺着侍者的发缕,一寸一寸攀上了她的脖颈,捏碎了她的脊骨。

她倒下去,鬓边流苏扬起,很像是垂死的蝶,薄翼煽动起落,却所幸并未萎顿尘泥,而是长眠在花心露水里,看着依旧很光鲜。只是那对眼珠子充了血,生前最美的成了死后最丑的,看着可悲又可怖。

傅燎影半搂着她,无尽缱绻地将她放置在铺了竹帘的席位上,又自她衣裳上扯了一截襟布给她擦脸,还理好了在方才狼藉中凌乱的衣饰与钗环。

“长公子好无情啊,”傅燎影笑道,“窅儿这段时日以来的尽心侍奉,竟换不来长公子的一句好话,不知到了底下,她会不会怨长公子呢?”

傅燎影说着,绕过案几,跪坐在墨君圣跟前,又从广袖中扯了一条素白的帕子捏在手里,前倾着似乎是要查看墨君圣的伤势。

墨君圣侧开身子,避过傅燎影,正色道:“死生系于人手,怕是轮不到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长公子说话,自是管用的。”傅燎影也不着恼,收回手,将那方帕子叠了两叠,规整地搭在膝上。

“未必罢。她怎么跌倒的,你心里最明白。”到底是墨君圣性子厉害,他冷冷地挑眉,瞥了傅燎影一眼,嘲弄的神色分明是在讥讽“你说的什么傻话”。

傅燎影喜欢扇子,作配饰的时候,更是格外讲究。他别在腰间的那把檀骨扇,品相不错,底下却没有系扇坠,剩下一个小孔,扎眼得很,怎么看怎么别扭。

墨君圣只管在地上去找,果然见着了一个刻成了竹节的青木片,打磨得细致不说,还抛了光。人若是踩上去定然足下不稳当,偏生傅燎影还上去扯了一把。

她不是傅燎影的人,却无端端赔了命,这让墨君圣觉得惋惜。

墨君圣刻薄道:“最好是有冤鬼追魂,看她是来找我还是找你。”

傅燎影看上去倒是很不在意的样子:“长公子说的是,那就让她来找我吧。”他敛眉轻笑,随手将膝上的帕子盖在窅儿面上,起身去看那副被毁去的画作。

“卑下现在已能品出艳色之美。只是,这画到了如此地步,怕是行不得咒杀之术。”

清晨湿冷,袅袅的暖意散去,只余下冰冷的胶质,将满纸荒唐裹挟成污血淋漓。他问道:“长公子就没有后手么?”

墨君圣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若否,”傅燎影躬身一礼,如玉雅致的面容依旧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声色温柔,恰似一江春江含情,脉脉冥冥,“那就请长公子,葬身在这渭水之中。”

渭水,西出东奔,不舍昼夜。

这道江很深,也因此流传着许多可堪写进志异的事。譬如渭水中流的一段,势平缓,素无风浪,岸边的浅滩上却常年覆着轻薄的白霜。

按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若江水是温的,这就很不同寻常了。一时间众说纷纭,但“江底有古墓”似乎算得上是其中极为靠谱的一种。

一些盗门中人对此很有些兴趣,但眼见得活人潜下去,浮上来就成了死尸,门路没有摸到反折了不少有名姓的好手。在遗了许多人命之后,倒教名流世家听见了“渭水幽陵”的风声。

窥命苏氏善风水堪舆术,执首苏慕遮彼年已是知天命的寿数,不便亲至,遣来的是嫡脉里行四的那位公子。苏四公子不良于行,平素娇生惯养着,听闻要来这“破地方”出公差,心绪甚是不佳。

“听说是大墓,里头的货起出来,至少是这个数。”有围观的人在吹嘘,一面说着,右手按出五个指头,想了想,到底不得劲,又把左手也加上。

“这可不得了!”有人惊呼,又问道:“哪个数?”

“这都不知道!”那人也说不出来,掰扯道:“就是这个数!”

“这埋的,少不得是个侯爷吧。”

“说不定还是个王呢。”

“万一是神仙呢?”

越说越乱来,言人人殊,各执己见,在苏氏弄明白之前,他们自己倒争出真火,险些打起来。

谁曾想苏四公子看过后,却道:“简直是悖言乱辞!”

苏四公子道:“活水聚阴,山却是枯草嶙峋,山水不济,葬在此处,怕是一门上下都要死绝。”

他的手在羊脂白玉的罗盘上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哪怕细看之下,两者也几乎同色。

不是陵墓。众人面面相觑,那这渭江水暖是何缘故?

苏四公子道:“是何缘故我不知。苏氏知天下?笑话!且不论天道无常,我是不知为何尔母是尔母。”

苏四公子道:“散了罢。”

有人听话,乖乖散了,不肯散的,都被苏氏随行的府兵解走,判了个“穿毁坟陇,绞”,牢饭吃了大半年不说,第二年入秋的时候,尽皆吊死在城门口示众。

铁骨扇面是镂空的,雕着很深刻的繁复纹缕,配着锋锐的尖端,应是用于放血,广袖束起,透出些许任侠的少年意气。

傅燎影以扇指向下游:“那里。”

墨君圣随之看过去,但见乌云低垂,似密织的罗网,将那抹霜白如月华一般的浅滩狠狠缠缚。

“水底就是渭水幽陵。”

“此处是野狐桥。”桥头山风肆虐,尽管撑着伞,出岫的朦胧烟雨照旧四散飘飞,雾湿了衣裾。

两岸对峙的山壁在东方渐白的天色里醒来,渭水自其内轰鸣而过,正似天门中开,银河倾泻的盛景。

“此处夹壁最窄,故而底下的湍流最急也最险。野狐夜奔时,须在此处急跃而过,乱中落涧者甚众,白狐不忍,筑野狐桥,以期苍天庇佑垂怜。”

墨君圣蓦然想起了调琴那日,淮山君与他打的野狐禅:“筑桥是修功德的事。”

“是,传说白狐筑桥,因而得道,若是再清心寡欲地修炼百年,说不定可以成仙。”

傅燎影用扇刃切断藤蔓,贪婪如蛇般的根须终于舍得松开劲道,露出腹鳞底下猎物朽迹斑驳的皮肉。

“听说以前还有一座桥,不远,看见那株枯死的迎客松了么?就在那底下。”

傅燎影道:“不知是谁在何时修筑的,又是在何时因何故被毁的,总归是走不得,现在去看只剩青灰的基石,连带着许多年踏出的山道也荒废了。”

墨君圣揭开腐藤底下附着的青苔,看见莹润的白石上隐隐泛着灰,就好像美人在久长的枯等中老去,玉色的肌肤终于熬成了风干开裂的画皮。

“仿佛正在死去一样。”

尘世间的缘法,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如果注定只能有一座桥,白玉桥的生是青石桥的死,而现在,它的衰朽又该造就谁的兴盛?

下游那座正在夯基的桥,已初见宽且平整的轮廓,待其“车如流水马如龙”,野狐桥大概会在寂寞的年月里老死,最终,在若干年之后被水冲毁。

四散的骨骸,或沉在江底,或流到海中,剩下的一点生根在泥里,正好做坟茔上的墓碑。受过恩惠的人,或许会在踏青时吊唁它,“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传说是白狐所筑”,他们感慨着如是说道,而后满意离去。

十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之所以叫作这个名字,大概因为有游僧在这里打过野狐禅”。

百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桥,真的么?或许罢,我也是听人说,名字不知道,好像是‘壶’什么的……壶口?那个隘口还挺像的,兴许就是这么回事”。

千年之后,这里没有狐,没有桥,甚至没有渭水,没有从龙域。仿佛执着于过往,沉湎于将来的,都是臆想中的水月镜花,只略一回头,就碎了,再没有了。

白狐有灵,情何以堪。

“但若成了仙,大约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就狐狸而言,寿终正寝,大约能活十六年,若是成了仙,兴许能活到一万六千年,三万二千年,六万四千年,乃至与天地同寿。野狐桥,或是世间万物,对于无穷尽的一生,都如恒河之沙,舍便舍弃罢。

“筑桥得道,如此轻易就能成仙,傅大人不一试?”

墨君圣在野狐桥上站定,回身的时候,伞面在雨幕中荡开层叠的涟漪。他跟前是一道被撕开的缺口,横亘半个桥身,驻足的时候,那些飞溅开的阴冷裂片就如鱼一般跃上来,落了满身,黏腻腥臭得像是血。

“卑下欲壑难填,筑不得桥,也成不了仙。”傅燎影上前,与墨君圣一道,看着堆雪般的浮沫生灭聚散。

墨君圣一贯淡漠着:“野心,抵得过命么?”

“长公子可曾听过,‘宁思一进,莫思一停’。”傅燎影抚着扇刃,莞尔轻笑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做到底。”浮沫底下是幽森的泉眼,他仿佛在深邃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傅燎影道:“卑下敢拿命来赌,赌这一把水冲了,就是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他收起伞,将其掷入那道缺口中。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顷刻间就被扯成了许多片,柔韧的竹篾狠狠摔在崖峤下,折成三折,沉浮中,被激流裹挟着向前,几下就再寻不见了。

“这是笃信自己赢定了?”墨君圣微然冷笑,就着撑开的伞松了手,那伞便如鹤的白羽,借着风势轻巧地滑落下去,最终栖在了江心那一段平缓的水面上。

“你或许赢,我未必输。”

傅燎影观鹤远去,眼底颇有些晦暗不明:“长公子,卑下只有眼前路,怕是不信,也只得信了。”

云岚在扇面上凝成白霜,又被多情的雨水洗去。仿佛盖棺论定一般,傅燎影利落地合扇,那些藏于飞花暗缕里勾连不去的寒流,都溶散在泽国江山中,如刺客行杀将军陷阵,俱是有死无生。

墨君圣略略侧过身,瞥向傅燎影的时候仿佛是带着睥睨的神色,道:“除了眼前路,你还能有身后身。”

“长公子,”傅燎影莞尔淡笑着,按下此言,另起了话头,“早年间卑下路过涂州的时候,是借住在一座残破的道馆里。有一段时日,那座如是观的香火很鼎盛,后来从龙域与登仙道有了龃龉,就给荒废了。”

他说的是云威初年崇佛厌道的那起子事。

傅燎影道:“观里的道长做了禅师,用观里架构很辉煌的宫殿起了座无量寺,依然有信众去那里敬神礼佛,他们哪管自己拜的是哪神哪佛,见着那上面镀金敷粉低眉怒目的,似乎挺像是那么回事。那就捧着供着罢,水逆了是自己走背字,风顺了就是灵佛挡劫灾。酬神还愿,得兴师动众地操办不说,末了还要再给些钱祝祷,澜沧京里的也这样,谁还不是这么过下去。”

话里意思,哪怕墨君圣居嫡长正统又如何,若是承蒙不幸罹难,沧鸾墨氏自然改弦更张。执首大人总归还有贵妾所生的庶子,不至落到无人承嗣的地步。

先例不是没有,垄溪洛氏便是如此。

大概在三代以前,龙君出巡西淮,西淮封国胤龙谋逆,概因筹划得当,又兼之发作突然,动乱方起时,布散了种种诸如“銮驾失陷”的流言,不过七日,半壁江山被扯入战局,国祚竟已至倾危之刻。

彼一时,是出身沐氏的笏平君主政内廷,得闻此事,即与墨氏出身的典平君议定,矫旨借调内廷军权,震慑朝纲,外官如有妄动者,杀无赦。此外,又将京畿可堪调动的兵力整合,尽数交予出身宁氏的净平君。

调兵须合符,净平君问右符节何在,笏平君默然,典平君言“事及龙君,当从权”,净平君遂允诺出战。

此一役,鏖战三月有余,龙胤事败被诛,龙君銮驾还朝,下令“牵涉此事者,夷九族”。

严查清算之下,十八名流去其六,枭首三千零六十三。中御门外杀了两天一夜,那一片行刑的地方,血色殷殷如沁,铺在底下,活生生将清透的玉璧,染成了斑驳的玛瑙。其上盘踞的龙纹阳刻,亦仿若吞了鬼魅,沾了邪气,昭彰的非是仁德,而是凶煞,看着就让人心头发冷。

天子一怒,素缟千里,死了这许多人,龙君的怨恨依然难以消弭——垄溪洛氏嫡脉一十三人随驾出巡,尽数战死,洛氏断代;净平君龙骨被斩断,回军时牵动沉疴,不治身亡;笏平君与典平君因矫旨的罪过,双双自戕于各自的寝殿内。君臣相得殊为不易,忠臣,能臣,近臣,非白头而死,如何能使为君者不怨恨呢?数日之后,又借着“莫须有”之罪流放了一些人。

赏罚之后,三位殿君的身后事也妥善安置了,唯有垄溪洛氏,念其绝了嗣,便从洛氏庶支里挑了位人才俱佳的,赐予他姓氏及嫡脉的身份,归到执首洛则声膝下,又令龙女下嫁,如此三代,可见荣宠之盛。

得闻此言,墨君圣面上仍旧是倨傲矜骄的,眼角开阖的弧度也如故,分明没有半点动容。

傅燎影想,到底是嫡长,虽没有在执首大人身边教养,这样行不动尘语不动唇的作风,除了威势不及,倒与墨斜安一般无二,看着就是人上人的气派。

仿若刀锋一般的美人,清绝带煞,未及老去,便在姿容鼎华之时夭折,这样的盛景最易惹人心动。

“正殿改作大雄宝殿,如是观的旧物,合用的换了壳子用着,不合用的都收在最偏且漏雨的厢房里,无处栖身的人可以去那住,贫苦的人感念无量寺的好处,颂扬它的名声,至于如是观,便再没人记得了。”

“人是记不得了,那记得的,莫不是鬼?”墨君圣声色不动地说着,话语里的措辞,却相当之不客气,“也是,画了张皮蒙在身上,看着还挺像个人的。”

刀身薄且通透,是白玉的颜色,月夜中清凌凌地泛着光。供奉高阁的时候不染纤尘,哪里能想到,出鞘见血时竟是这样艳丽逼人的样子。

“长公子说的是,到底是世殊时异,鬼画人皮,人怀鬼胎,谁也不比谁好看。”铁骨扇砍在野狐桥莹白的句阑上,崩出好些冰裂一般的纹缕。“人如何,鬼如何,人鬼皆非又如何,这一局,只看生死,不论胜负。”

“生死?”不过是向死而生。

墨君圣看着那好大一片句阑在他之前落入水涧中,听着那好大一声轰鸣撞入脑海中,心中只是如往常漠然着。

鬼画人皮,人怀鬼胎,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起来觉得可笑,可轮到自己时往往身不由己。但,是真身不由己吗?或者是人心深处,都藏着一只鬼魅?

他蓦然记起,那日午后誊写《昙华托生品》时耳际的絮语。它是什么?是人心,还是鬼魅?仿佛看清的事实,忽而又有些想不透了。

那只筑桥的白狐,拜求的真是成仙后的长生么?若是,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不是呢?若不是,永岁,是不是就成了困守一生的枷锁?

淮山君的藏书多而庞杂,零散地记载了许多未经考证的荒唐事,但仿佛许多都提到了,妖的内丹加上许多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辅材——凤毛麟角算是常见的,还有许多没听过更没见过的,某某灵兽的心血骨髓什么的,诸如此类,生挖出来在鼎中滚上七七四十九,或是九九八十一天,淬成的药丸吃了就能成仙。

由此可知,成仙不定是什么善道,长生或许也会是残忍的事。淮山君确然已活过许多年头了。黛眉殿里有一座灵堂,供奉着无字的牌位,淮山君清明烧香时,总会剪下花枝祭奠,他说,那是他悠长的余生。

如同所有死过人的江河那样,渭川悲洄的水流中尽是汹涌的暗潮,传说有冤死的魂灵寄身其中,对生者的妒恨使它们攫取一切可攫取的,哪怕水性再好的人涉进去也出不来。

最凶险的一段水程,一侧是浅滩,一侧是峭壁,隘口窄而道九曲,渭川在此洄流,那些作基的山岩上,都被洪涛裹挟而来的碎石木刺撞出了凹痕,且在波澜久长的侵蚀中,被冲刷成了裂缝,因为勾连着地下暗河,每日可吞吐万顷江水。

“还有随水卷入的死尸。”排竹的蓬船在幽邃的支流中缓缓而行,乌篷搭着苍翠的若叶,船舷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雾灯,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周遭嶙峋的礁石。

“饕餮那样不知餍足,吃进来许多。一些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能流出去重见天日,但更多的就在暗河里日复一日地随水漂着。这样的人无法往生,魂还住在尸身里,要不就只能去中阴界。”

无殃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足浸入水中,借着熹微的烛火,墨君圣能看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面容隐约着浮现,从无殃划破的涟漪中荡漾开去。

“它们更喜欢这里,虽然寂寞,但毕竟是人间世。”无殃笑吟吟地用竹篾弯成的钩子去拨弄灯芯,又往里添了一把骨磷,给已然颤巍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季狐衣,”他看向墨君圣,“你听,起风了。”

起风了。

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灼烧得厉害,但手脚与心口分明是冰凉的,阴冷的风拂在身上,像是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积年的融雪中。

肺管仿佛僵死了,喉间透着血腥,墨君圣眯起眼,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抽着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舷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水流渐洇,船却在暗河中央上下浮沉。无殃将手中的长钩探进水里,不多时,“跟紧了”,他这么说着,将钩子起出了些,挂在舷侧绞紧的排扣上。

风停了,船又开始缓缓朝前游动。

无殃沥干足上水迹,站起身,踩着斑竹的淤痕往篷仓中捣鼓一阵,端出了座黄泥火炉。他将粗制的白陶茶壶坐在上面,又塞了些干碎枝桠,等不了一些时候,那壶便小声“咕噜”起来。

无殃道:“没有药,凑合着喝些茶罢。”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白瓷碗,用烧开的茶水略冲洗了下,斟了两个半碗,并将其中一个摆在墨君圣跟前。

褐色的茶汤,映照出内中形容憔悴的人影,眼窝深陷不说,双唇更皲裂出几道残破的血痕,苍白泛青的面色,看着如同鬼魅。

鬼魅,墨君圣想,鬼画人皮,人怀鬼胎,他确然是一只鬼魅,有过阴私的念头,就理应得到报应。心里很惧怕,也许是畏死,但更多的是,他怕死去之后,将会在这暗河中永岁轮转,再也见不到淮山君。

但无殃却道:“作为妖,可不能这样轻易就死去了。”他把几支竹篾娴熟地编织成弯钩模样,一双鎏金竖瞳如冻在寒髓中的耀晶,很居高临下地看着墨君圣。

“你的元身是什么?体质偏羸弱,避水的符纸倒是画得不错,看起来也许是猫之类的,”无殃细细地端详了墨君圣片刻,又道:“是他们家的长相。”

啜饮手中滚烫的茶汤,寡淡的滋味绵密地沁入喉咙,磨不去的粗砺,在烧起来的下一刻有些微的腥甜,延伸至心口的灼痛柔软了胸中郁结已久的血气。

墨君圣正色道:“我不是妖,是人。”

“你是人,就会和它们一样。”那盈盈的笑意带着些恶质,他指向后方,衣袖如鳍一般在空中招摇,依稀像是送葬的灵幔。

有水流翕动的声响,墨君圣回头看,月白的衣物烟缕一般浮上来,如昙华盛放开,露出内里苍白僵硬的面容。“若是人漂了这么久,早该死了。”

“魂魄还在身体里,故而尸身不会肿胀,当然也不会腐坏,”无殃复又坐下来,双足照旧悬在水中,激起的空花底下,有幽蓝的流光一闪而逝。“渭水的支流这样多,你不会以为我是恰好路过才救下你的罢。”

“我的这双眼睛,能看到灵光的流动,”无殃侧卧起来,将指爪覆在墨君圣的腰腹间,“你的灵光很漂亮,就像烧至极致的白焰,”玄色的袍服底下,撕裂开的皮肉正汩汩地洇着血,“正在渐渐、渐渐地熄灭。”

绾起墨君圣漫长的垂发,将其身上染了血污的衣衫尽数褪去,见得筋骨分明的身上都是豁口。

“将生将死之刻,灵光由圆融转向衰亡,有些会如回光返照一般炽烈地灼烧起来,璀璨的盛景即便是在十几里外都看得到。”

正是那样堂皇的辉耀,使他得以寻到已然昏死在浅滩上的墨君圣。

“那地方很不好走,偏僻不说,水道又逼仄。若不是念在同出妖脉的情分上,索性就等你死去之后再用引魂灯招你过来。”

“阁下是妖。”墨君圣仰躺着,即便是居于下位,眉宇间也不肯让步,又冷又沉的眸光直迎上那双在他胸口腰间逡巡着的耀金瞳。“那阁下是……元身是什么?”

“鲲。”

无殃眼底的耀斑熠熠生辉,倾天的激流溅跃而起,落到墨君圣赤裸的身上,和着血污,在苍白的肤色上化作艳红的荼蘼。

他戏谑地看着墨君圣,眸光如刀般要将其一寸一寸剐尽了。指尖从唇上向下,勾起墨君圣的下颌,很有些肆意地调笑道:“你这个样子还挺有风情的,比得上妖蚺晏氏的媚骨天成。”

如此轻浮的姿态,墨君圣闻言,心头不免一窒。

火起之下,血气逆行上冲,连咳带呛得,似乎连肝肺都要呕出来。这样大动干戈地,在一个时辰后,总算将腹内的淤血都吐尽了。他倚在船舷上,气脉微弱,几乎断了生息。

心气这么高,总是要吃亏的。

无殃将自己的外衣给他搭上,那料子初看起来分明是很轻薄的,在灯下泛着光,本以为触及会很冰凉,谁知其上却涌动着流转不息的暖意。

“这是用我尾羽上的绒毛织成的,御寒还不错。”鲲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可以化鹏。

无殃腰部以下的鱼尾,没在暗涌中,于烟絮般的水雾中化为双足,幽蓝的鳞甲隐没在莹白的肌理下,被鳍变幻成的纱轻柔地裹住。

又给墨君圣斟了半碗茶汤:“暖暖身子罢。”

墨君圣微微颔首,瞳光却有些涣散,但身上冻入骨髓的寒流皆由四肢散尽了,心口回暖,面色也不再泛青,眼看着仿佛是好了些。

无殃想着,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不过,生死之事这样无常,船后吊着的浮尸,不定就是嬉游的旅人。一刹人间一刹黄泉,哪怕安稳度日,生还于每一日已算得上艰难,更别说这一位身上还带着伤,虽不算太沉,但随之而来的高热才是最要命的事。

“好好活着罢,”他说,“你若是这么死了,还挺可惜的。”那如满月般辉煌的灵光,是最吸引妖的东西。

“这才到哪,还有得熬呢。”言罢,言语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水又不见光的地方,总是很阴冷的,伤势又发作了几次,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的,仅仅剩下伏在船底延喘的气力。

已经在暗河中游动很久了,前方却仍旧是无尽漫长的洞窟,仿佛被囚禁在无尽的迷宫之中,再也逃不出去了。墨君圣怔怔地,看着那些礁石逼近又远离。

无殃刮出泥炉中积厚的草木灰,将其倾倒入河水中,任凭层叠的涟漪把摇晃的倒影撞得粉碎。他拍落身上的浮尘,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墨君圣收回眸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暗如寂夜的眼底,有些微的斑驳轻轻漾动,似乎是倒映着这一脉浑然苍凉的水色,那些晦涩难辨的阴影,则是水岸丛生的利草与乱石冷而生硬的轮廓。

无殃道:“快到地方了,等离了水,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些,”他将泥炉子收进舱里,又在近处坐下,“没有黍米,晚些时候熬鱼汤。”

墨君圣微皱眉,道:“我是人。”

“好,你是人。但人间与妖世同属一方世界,也不一定非要互相过不去才好,”无殃略笑着道,将指爪探入水中,“不过确实有些妖看不上人就是了。”

“妖世?”墨君圣一怔,随即想起,鲲是《山海志异》中留下了盛名的大妖,理所应当隶属妖世。

“诶,我忘了,‘天行五方’,你们外面是不提这个的。”无殃躺倒下来,指尖在空中轻轻勾勒,丝缕轻薄的烟雾交织成圆润的混沌。“你可曾听闻元木九极之说?”

“元木九极?”眼见那团混沌被无殃拉扯成一株盘根虬结,九枝葳蕤的巨木,墨君圣兀自沉吟,静待下文。

无殃道:“是。九为数之极,合该是九,也只能是九。”言罢,他勾手握拳,巨木便复又崩解成数道烟雾,向着周遭郁郁散去,幻化九方世界。“九极是,妖世、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中阴轮回、悬空野、羡渊井,以及天魔境。”

“木载九界,士君居中,唯妖世与天魔境在人间世以北。正因如此,二界荒凉贫瘠,昼短夜长。魔,妄念所幻化,并不畏北枝的漆夜与寒风,但妖惧怕。”

“每一年的上巳节,水边祓禊,祭礼之后,有所养育的妖便愈加少了。妖身越强横,子息越艰难,后嗣好容易落了地又养不活,夭折了许多,狞、雍、蜚衾、念念,多少显赫的大妖,也就是这么没的。”

无殃自顾地说下去,墨君圣冷眼觑着他,面前是青烟紫雾幻化出的光怪陆离,缥缈的异兽倾覆于地,如山脉之崩毁,他的声气因此愈发沉而滞涩。

“后来,北枝得气,死生道启。为了阳光雨露,都疯了一样地侵入人世。那一段时日,人与妖共存常世,妖食人,人也没少剖妖取丹,人众而妖寡,人尚武,妖通灵,二者相争,旷日经久的战场上,终究还是妖占了上风。”

烟与雾构筑成人与妖相争的战场。妖灵势汹涌,陷入披甲的人潮中,却如落入网中的猛兽,被人命牵成的丝线层叠缠缚,冲不破也逃不出,最终力竭战死时,少说也有数百人陪葬。

但见长庚照下,尸骸成峰峦,血水成江海,山陵崩,水倒流,人与妖尽皆死灭,化为风中聚散的尘埃。

“到底是人性更为坚韧,如果不是因为一桩缘故,反复拉锯的局势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无殃神色微动,随之说出的,正是墨君圣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天魔异动。”

无殃道:“在这之前,自妖世得知天魔境起,天魔偏安一隅,从未与妖世有过龃龉。那时候它们看起来,只是一团聚散无形的幽息,挺随意地四处流动着,仿佛并没有神智。很长一段时日,妖世都以为,这方地界上没有什么活物。直至天魔不再蛰伏,大肆降临,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伦理颠倒,纲常败坏。”

无殃冷幽幽地看向墨君圣:“不得不手刃血脉相连的兄弟,那种痛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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