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靳非泽摸了摸老太爷瘦硬的脸颊,柔声道:“不要害怕,成为凶祟并不痛苦。我变成凶祟的时候,一点儿痛也感觉不到呢。”
姜也心中抽疼,靳非泽看起来聪明,其实是个傻瓜。他十岁被掏空内脏成为凶祟,人痛到极致,大脑会自动屏蔽痛觉,他自然感觉不到痛楚。靳非泽哪里是不疼,他是不知道自己在疼。
寂静的病房,只有机器滴滴作响。老太爷攥着靳非泽的手,滚烫的泪滴落在靳非泽的手背。
“阿泽,”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其实爷爷的病老早就不太好啦。可爷爷不敢死啊,爷爷担心你,你是个没有情感的孩子,等爷爷走了,你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不过现在,我放心了。好孩子,你现在懂事了,我不用再担心你了。”
靳非泽听了半天,精致的眉头微微皱起,“你不愿意注射太岁肉么?”
他不理解,明明可以不用死,明明可以不用离开,为什么不选择这么简单又便捷的办法?
“人这一生,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我已经到了要落下的时候了。”老太爷慈祥地微笑,“太阳要下山了,你又何必把它留下来呢?即使到了夜晚,也还有星星和月亮陪着我们阿泽啊。你还年轻,又是凶祟,将来还有很多很多路要走,带着爷爷太累了,把爷爷放下吧。不要觉得我是死了,是离开你了。爷爷没有走,爷爷只是停在时间之外,留在原地了。如果你想爷爷了,就回来看看爷爷。爷爷虽然无法再回应你,但你要记住,爷爷永远爱你。”
靳非泽无法理解,心中有一种陌生的疼痛,妈妈死去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胸口好像破了个大口子,呼呼冒着风。他忽然不再喜欢爱这种感觉,他们说爱让人快乐,可为什么他的爱让他痛苦,痛到难以呼吸?
“你在说让我高兴的话么?”靳非泽深深皱着眉,“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老太爷抱住阿泽,轻轻拍他的后背,“因为阿泽爱爷爷啊。”
一个保镖敲门而入,“路口的监控拍到学院的人,他们往这里来了,预计二十分钟后到。”
老太爷推了推靳非泽,“你该走了。”
靳非泽问:“等我回来,还能看见你吗?”
老太爷笑着,没有回答。
姜也按住靳非泽肩头,说:“靳非泽,欠你的夫妻对拜,在这里还吧。”
老太爷眼睛一亮,笑呵呵道:“好好好,上次你们在侗寨拜堂,光看见小霍后来发的朋友圈,没看见现场,我遗憾了好久。快快,老高,把我的床摇起来。”
高叔把老太爷的病床摇高,为了热闹,老太爷让保镖也进来观礼。病房里喜气洋洋,高叔举起手机,一面拍照一面喊:“一拜高堂!”
姜也和靳非泽在病床前叩头,老太爷望着他们漆黑的后脑勺,泪如雨下。
“二拜天地!”
姜也和靳非泽又朝窗户外的天空叩首,病房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夫妻对拜!”
最后,他们面对面拜下,头挨着头叩在一起。仪式简单到了极点,却又如此沉重,刻骨铭心。姜也握住靳非泽的手,两个人一起站起身。
老太爷拉着他们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好半天才缓过来,挥了挥手,“快走快走。年轻人,走得远才有出息。”
靳非泽轻轻俯下身,长发落在爷爷的肩头。他亲吻爷爷布满皱纹的额头,轻声说:“再见,爷爷。”
猴头怪神
风呼啸着从耳畔过,姜也带着靳非泽骑行在山路上。两边是火红的枫叶,连缀成一片火海。已近黄昏,橘金色的太阳沉入西山,薄薄的一片,像贴在天际的剪纸。靳非泽一路无话,也不戴头盔,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想戴,姜也随他,反正山路上也没有监控。夕阳如同火焰,烧上他们的脸畔。
骑累了,姜也停在路边。靳非泽下了车,立在栏杆处眺望远山。栏杆下是悬崖,一阵风吹过,漫山枫叶掀腾搅覆,如火焰腾卷,一浪盖过一浪,从远方奔腾着推过来。靳非泽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眼角眉梢金色跃动。光笼着他,看不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姜也从兜里掏了掏,拿出一片山楂片,撕开包装纸,递到他眼前。
靳非泽接过山楂片,慢慢嚼着。他好像生病了,尝不出甜味,满嘴的苦涩。
“爱你们没有让我感到快乐,我只觉得痛苦,”靳非泽抚摸着胸口,“痛到想把心挖出来。你们都是骗子,口口声声说爱我,却都要离开我。”
姜也站到他旁边,“我不会离开你。”
“骗人。”
“没骗你。”
透过墨镜眺望群山,天地似乎笼在阴翳里,太阳也如此黯淡。江燃说那个地方永无归途,意识同步,他能感觉到江燃的状态十分危险。远赴另一个世界的妈妈也毫无讯息,再也没有消息传来。的确,姜也自己也知道,他说的话让人难以置信。靳非泽偏头注视他,他的眉目被风吹得很冷,薄唇紧抿,透露出和平日不一样的坚决色彩。
“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想办法回到你身边。”姜也说,“靳非泽,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那个地方那么危险,那个人和你妈妈都没有消息,你真的能回来吗?”靳非泽捧起他的脸颊,抚摸他冷峻的眉目,“祂要醒来,就让祂醒来好了。人死就死了,这个世界毁灭就毁灭了,没有你的世界,为什么要继续存在?大家一起死掉,不是更好么?”
“因为这个世界有你啊,”姜也抵着他的额头,嗓音低哑,“你活着,我们就有重逢的希望。”
“这次我要等你多久呢?”靳非泽问。
“不会很久。”
“要保证。”
姜也握着靳非泽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我保证。”
靳非泽低头吻他,“不可以骗我,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他们回到道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张嶷把他们领到半山腰的山洞,白天学院的人来过一回,幸好他们在外面兜风没回来,正好和学院错过。
天师府拥有这整座山,山洞里全都供着三清祖师。张嶷把他们带到最为人迹罕至的一处,提着油灯进了洞穴。这洞穴还挺宽敞,里面有石床石椅石桌,张嶷的师兄弟送来一些洗漱用品,还有换洗的道袍。岑尹被关在洞外,李妙妙瞪着圆溜溜的眼,蹲在他面前一刻不停地盯着他,阿猜和瓦伊在里面养伤。
霍昂换上了道袍,咬着牙刷,满嘴泡沫,正蹲在悬崖边漱口。他一米九的个子,道袍被他穿成了七分袖,又是个寸头,搭配深邃的眉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幸好他自己是无所谓,就算裸奔他也不在乎,只要妙妙不在就行。
“委屈了啊,”张嶷说,“咱这条件比较艰苦,水从洞口的缸里取,我几个仰慕阿泽的师弟刚挑好的,山下的干净水。”
他那两个师弟站在不远处,泪眼汪汪望着靳非泽。
其中一个道:“阿泽,你还记得我吗?当初你在塔下对我惊鸿一瞥,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惜我已经出家,只能为你做这些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