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桌上的灯烛暗了一下。
我呆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时候?”
“上个月,前不久。”
我想起上个月谢慕喝醉那回,原来是这事,难怪他高兴成那样。
谢慕的确是很高兴,那天过后,连着几天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我那会还纳闷他碰着了什么好事,至于天天得意,原来是陛下给他赐婚了。
我知道谢慕一直很想成婚,想出宫,找个女人生个儿子,过他说的那种正常日子,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不想嫁人,但谢慕他很想成婚。
若我不是跟他一样姓谢,我还能考虑把自己嫁给他算了,反正他那么爱娶媳妇,左右了他一桩心愿,免得他整天老想,可惜我姓谢,那没办法。
“陛下准了?”
“准了。”
谢慕道:“我要出宫去,得有个理由,正好借着让陛下赐婚,放我出宫。”
谢慕是男人,年纪大了,留在宫里惹人闲话,所以赵免必然会放他出去。
可我却是没有道理出去的。
而且谢慕他要娶妻,我不想他娶妻,他只能跟我好。
但是我不能不让谢慕出宫,那种地方,本就不是男人该呆的,而且留在宫里,不断的受赵免折辱,天下人看他是个笑话,百官大臣言语轻贱,连二哥都能出言辱骂他不知廉耻。
谢慕他不能呆在宫里。
谢慕他是堂堂男子汉,不该受这等侮辱。
我不发一言。
谢慕在我脸上轻轻啜吻:“阿兄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等有了机会,阿兄带你离开盛京,我想好了,离开盛京咱们就去袁州,那里有咱们的人,只要离开这里,有兵有马,鞭长莫及,就是京城,也奈何咱们不得。”
我想了许久,终于问道:“可你有了家室,到时候还能走得了吗?你要是在盛京,有了女人,有了儿子,你就走不了了。”
或者赵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才给谢慕赐婚,到时候就不再是谢慕自己,而是满门性命,都是赵免要挟他的筹码。
“多几条命换他安心,否则我但凡动作,便会处处掣肘,至于其他------”
“若真要弃,那也是天命,是我的罪过,等我死了见了阎王爷再让他清算吧,我今日特意来给我未来的妻儿上上香,愿老天保他们平安无虞,不要受我之累。”
我当真无话可说,谢慕心够狠,只是他那般眷恋家室,一心想着夫妻和乐儿女绕膝的人,竟然铁了心要弄出个妻儿做弃子,给自己铺路。
谢慕他一直都喜欢孩子,谢家人丁单薄,没什么能比子嗣重要,我二哥可怜巴巴只有一个孩子图宝,除了图宝谢家便再没有别的儿子,就因为这一个孩子,谢慕不喜欢二哥,但每回说到图宝都高兴的什么似的。
或者生孩子也不是难事,谢慕现在没有孩子是因为他没有成婚,等他成了婚,想生多少就能生多少,实在不是太紧要。
只是谢慕他真能如自己想的那样,说弃就弃?等他当了爹,见到白白胖胖的小子那时候,他还能狠的下心,那实在值得商榷,赵免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但这由不得我选,也由不得谢慕选,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顿时没了亲他的兴趣,我没法生气,没法不答应,但我不高兴。
我刚还给谢慕亲的昏昏沉沉,给他这话出来,一下子脑袋就清醒了,心情大跌。
我伸手抱着谢慕,木然道:“我不想亲你,你安慰我一下。”
谢慕亲我脸颊:“别哭了。”
我说:“我没哭。”
谢慕手指抹了抹我眼睛:“别哭。”
我很觉得谢慕他欺骗了我,那次他跟我发脾气,上个月我们才刚和好,他抱了我,我以为他愿意跟我好,不打别的主意了,我满心高兴,他却突然说他跟赵免请了婚。
原来这些天他都在骗我。
我再控制不住,仰了脸大哭,喉咙中却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有水顺着脸往头发,往耳朵里流,谢慕脸贴着我的脸,两手端着我脖子一声不出。
我眼泪停不住,谢慕声音艰涩开口。
“我能将你带在身边,给你活着,能护你性命周全,不受人欺凌,也就这样,阿兄只有这个本事,更大的能耐也没有了,其他东西,你再要,阿兄没有,就是有,也给不起。”
谢慕遮住我的眼睛,我眼睫毛给他揉的胶在一团,眼睛疼的更厉害,眼泪更多,谢慕低低道:“你听话,别哭了,等有一天阿兄带你走。”
“我不要其他的,只要你人是我的,这样你都不肯吗?”
我声音哽住,谢慕替我擦着脸上的水:“阿兄只有你一个。”
“不是了,你娶了妻,好比姑娘嫁出去,就是别人的人了,不是我的了”
我气哽声塞,心头堵的喘不上气,仰了脸哽咽流泪。
谢慕等了许久,涩声道:“你以前总喊着让阿兄找女人生孩子,我以为你明白。”
我更伤心了,除了伤心还有一丝气愤,哭的更厉害:“那不一样!你找个女人,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但你娶了妻,生的孩子就不是我的,你和你生的孩子就都是别人的了”
“而且我跟你说过,我不要你娶别人,是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明明说过,你明明知道,还答应了的,现在还拿这种话当借口糊弄我,你怎么这样!”
谢慕再没吭出一句话。
我想着谢慕要跟别人好,不再和我一起,怎么也受不了,怎么哭也不能发泄,谢慕就在我手边,可是他要跟别人去,我不愿意,谢慕他是我的。
我边哭边去抱他,我嗓子都哑了,抓着谢慕不肯放手。
谢慕将我在他身上不住摸索的手按住,我一面哭一面挣扎要挣开,想要用手去抚摸他。
“你放开,我要你。”
谢慕声音疲惫:“你要什么。”
我低泣道:“我要跟你好,睡觉,抱”
谢慕木然僵持了一会,最后叹了一声,松开我的手。
我摸着谢慕温热的身体,由着腰到脊背,谢慕低头吻我眼睛,嘴唇,紧紧抱着我在怀里揉摸,我哭的接不上气,手哆哆嗦嗦的去解他衣服,将他整个抱住。
谢慕腰颤了一下,长叹,倾身拥着我,将我从脸到耳朵的大力吻了一通,抓着我肩膀按住,气喘不定道:“要什么?你才几岁,会要男人了?”
眼泪粘住了睫毛,我睁不开眼,只哽声道:“我只要你。”
“别说这话,我不来了,你自己玩。”
谢慕吻了吻我脸:“你脑子有病,我没病,咱们想法不太一样,我不陪你玩。”
我哭累了,最后收住眼泪,谢慕将我脑袋揉在怀中。
“哭完就睡,明日咱们在寺中看看。”
我心情很不好,哭的太累,睡的太熟,梦中恍惚觉得有手在我背上轻轻抚摸,有人在不断的吻我脸颊,我整个梦做的昏昏沉沉,醒来时浑身僵硬,周身疼痛,脑袋也发木。
禅房中十分清静,鸟鸣声透过窗传来,仲春的风还带着凉意一并吹入,我打了个寒噤,抽了一下,觉得不论骨头还是思维还是皮肉都很酸涩。
谢慕坐在榻前,背向着我,手撑着额头坐着,案上放着紫砂茶壶和茶盏,水正冒着微微热气,谢慕正盯着窗外看,两只鸟儿在一棵梅树枝头互相用喙梳理着羽毛,唧唧鸣叫。
我坐起来,谢慕回头看我:“醒了?”
我做不出任何表情,说:“醒了。”
谢慕道:“穿衣服,那边有水,梳洗一下,待会小师父送饭来,用了饭咱们到处走走。”
我身体很不舒服,可能是昨夜哭的太久,而且睡觉的姿势不对,我听着谢慕指示去简单梳洗了,没有衣服换,只好仍旧穿昨日的,收拾完毕小师父已经送了斋饭来,馒头白粥青菜,没有一点油腥,看着脆爽,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喝了两口粥便放下筷子发呆。
谢慕一个人埋头在那吃,他吃的有滋有味,我发了一会呆便开始看他吃饭,很生气他有这么好的胃口,我什么都吃不下去,他却将一整碗的粥都喝了。
我问:“好吃么。”
谢慕啧了啧舌头:“还是咸了。”
说完狂喝茶水,我没吃出菜咸,但谢慕他口味淡。
我瞧见谢慕脖子上还有点瘀痕,那是我昨晚上生气给他掐的,除了脖子上,身上也有好几处,我越看越想上手继续多掐几下。
谢慕并不正对我的目光,只低头又继续喝粥。
盛第二碗。
我没吃饭,他也不劝,只顾自己吃。
用了饭,我和谢慕相携着出去,在寺中闲看,这云台寺依山而建,亭台散落在山间,也看不出有多大,我兴致恹恹,谢慕也不说话,师父说让人给我们引路,谢慕婉言回绝,于是我和谢慕便在山寺间游荡,昨夜似乎下了雨,山间草木青绿,清气阵阵。
我和谢慕站在山崖边,看远山重迭处鸥鸟游遨,我头有些晕,风吹来腿有点发软。
谢慕一把抓住我胳膊,往后一扯:“小心点。”
我说:“头疼”
我再次打了个寒噤,身体簌簌发抖,谢慕将我扳回过去,我低头捂着鼻子,鼻水流了出来,谢慕解了身上衣服,披在我肩头。
又摸了摸我额头:“怎么发烧了。”
我也不知道,早上起来便不舒服。
我说话,发觉嗓子也有点哑,出来的声音囫囵:“有点冷。”
谢慕道:“回去罢。”
我摇头说:“不想回去,就想在这里看看。”
我低头捂鼻子。
谢慕将我连着衣服拥住。
我听着谢慕心跳阵阵,在这寂静山中格外清楚,我不由的顺着他手往他身上靠过去。
我搂住谢慕的腰,止不住鼻水便流出蹭到他衣襟上,也糊了自己一脸,不过我不想动。
温暖安谧,我想一生便停留在此刻。
“阿兄”
谢慕紧紧将我拥在怀里。
“阿兄在一日,便不会丢下你,琰儿,你信我,等我,等我。”
谢慕口中喃喃,连连念了好几个等我,我眼睛又发酸,眼泪又想落,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忍住,确实再没什么好哭的,谢慕的事,我不是不懂。
山寺中转了半日,我有些受凉,还是早早回了禅院,在佛堂听云隐大师讲经,看小和尚们做晚课,小和尚们散去,谢慕又跟云隐师父相对跪坐着,低低絮语。
总归是些谈经论道,我不好这些个高深玄言,也听不懂。
我听了一会儿,问道:“大师,你说的,修得无欲,方为得道,可求无欲,又怎么不是欲,无欲也是欲,求道也是欲,这世间怎会有真佛?”
云隐大师静默一会,说声阿弥陀佛。
“道在心中,何必往他处求寻,顺心而发顺意而动,无为中求有为,是为得道。”
他言中带笑,对我合掌微礼:“小公子天生是我佛门中人,何不让老衲替公子引渡。”
谢慕道:“大师说笑,大师心中,世人皆是佛门中人,皆可引渡吧。”
我也跟着谢慕的话摇头:“我不当和尚,白米青菜的没意思。”
云隐大师仍旧笑:“小公子心眼通透,慧而不狡,自有佛缘。”
我说:“大师看错了,大师连我男女都没分清楚,能看出什么佛缘,辛师父说我执念太甚,欲念太多,入不了佛参不了禅。”
云隐大师并不介怀,笑问道:“小公子不知说的是哪位?”
我说:“辛羑辛师父。”
云隐大师听着这个名字,轻轻的啊了一下,隐有讶异,随即闭上了眼,似乎是在思索,片刻他睁眼,神情已经一派恬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淡然。
“你说的是他,老衲几年前,曾有幸见过他。”
我问:“你认得他?”
谢慕也好奇道:“大师知道这人?”
“他本是凤旻庄辜少棠的养子,早年便拜在了灵引真人门下。”云隐大师敛了笑,道:“昔年武帝曾赞他天赐良材,因这一句少年成名,后十五岁出师门,游历南北,广交名流,年未弱冠便已天下称名,看来小公子认得他。”
听他的口气倒怪,我问道:“大师你不喜欢他?”
云隐大师摇头:“那倒不是。”
“说执念,谁能执的过他,他自己身在佛门都入不得禅机,怎拿话论他人。”
这话里大有深意,云隐师父说的倒像是另外一人,听起来实在不像辛羑。
谢慕道:“这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不过一直奇怪,辜氏是不过一介商民,凤旻庄纵然名头不小,他一个富商公子,哪有能耐拜在灵引真人门下,灵引山的弟子,我知道前朝有个周鸣歧,庆熙帝第四子,后来封了荥阳王。”
“凤旻庄的公子,还是养子,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
我头一回到认真关于辛羑的事,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
“这老衲便不知,回答不了公子。”
谢慕沉吟了一下,恢复了谦声道:“自然,大师不便说,我便不问。”
我脑中思索,云隐大师又看我,笑说:“小公子眼神清明,心性纯质,质则成痴,却不比凡俗之人多生妄念,我说小公子与佛门有缘,却不是诳语。”
我说:“你想招我当徒弟吗?”
云隐大师笑。
“我是女的,当不了和尚,我拜师也拜尼姑去。”
我拍拍屁股起身,见着日头不知何时冒出来,暖和正好,便往外边向阳的地方去坐。
谢慕仍旧继续和云隐师父说话,我无事可做,也就晒晒太阳。
傍晚斜阳穿树,照进佛堂,我在门口拥衣而坐,看谢慕倾身侧头在说话,他脊背线条流畅挺直,越发显得身材清瘦,骨骼修长,黑色头发半挽,披落在肩上,夕阳照着发亮。
我给太阳晒得骨头酥软,半睡半醒状望着谢慕的背影发呆,听他说话的声音低响。
到日头西沉时,谢慕回过头来看我,我打起了精神,谢慕站起,双手合十跟云隐大师一礼,合身回来,对我一笑,伸手拉我。
“走吧,不早了,回去了。”
谢慕替我拢了拢衣服领口。
谢慕说在这里是要等人,我大概猜到谢慕要等什么。
但我和谢慕在寺中等了三天,直到牡丹花会结束,也没有等到任何人或音讯,这三天,我和谢慕每日在寺中闲看,或听老和尚讲经,或听小和尚做功课。
我闲来无事,将整个寺中百来间宝殿百来座大佛小佛一一跪了个遍,虽然我也不认得他们各自是何方神圣,不过那也并不紧要,我给他们一人捐了点钱,他们认得钱就行了。
我不信佛,不过这东西少它不少,多它不多,真要发个愿,我愿他们保佑谢慕,如愿离开长宁宫,那是谢慕一直渴求的事,离开长宁宫。
谢慕他的愿望,总是我的愿望,乐意不乐意,对谢慕来说,都是好事。
第三天的时候宫里来了人,邓公公身边的太监过来,传赵免的口谕,命我和谢慕立即回宫,谢慕领了口谕,抖了袍子站起身,说稍后便回,打发了太监离开,垂眼静默了一会。
我问谢慕:“回去么?”
谢慕说想再等等,我怕误了赵免的话,回头回了宫他得将我和谢慕弄死,因为我们已经出来三日了,实在够久了,再拖下去问题会比较严重。
不过谢慕还是有点坚持。
回禅房用了晚饭,谢慕坐在案旁,手里把着一柄小剑低头擦拭,我在旁看了他一会,推了他几下,才发现他心不在焉,我叫醒谢慕。
“明天,咱们回宫去吧。”
谢慕沉吟了一会,点头道:“嗯。”
只是谢慕能单独在这清净的地方停留几日的机会并不多,要等下次又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所以谢慕有些不甘心。
我蹲下身脸贴着谢慕腿上,谢慕摸了摸我头发,笑:“别担心,我不急,总归得等,我不在乎这十天半月的。”
谢慕放下手中的小剑,双手合着拢着我脖子。
我偎到谢慕身前去。
门外剥啄有声,有人敲门,估摸着是小师父送水来,我伏在谢慕腿上不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合上,没听到小师父的说话,眼前突然一黑,烛火骤灭。
谢慕一把推开我,倏的站了起来,喝到:“谁!”
我听着黑暗中拳脚往来衣袂相擦之声,夜里太黑,完全不能视物,我急忙摸火折拿过烛台点亮,我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持着火折还未动,便给一只手伸过来扼住了脖子。
我手上顿松,烛台火折皆落地,低声哼了一下。
“谢慕”
耳旁的打斗声顿住。
谢慕急退数步,我给那只手掐着脖子又一个轻带,转了个圈背后便贴上一人胸膛,我生怕脖子给掐断,一动不敢动。
室中没有一点声息,我听不出谢慕在哪里,口中剧烈的喘了一下。
我想起谢慕放在案上的刀,想伸手去摸,无奈手够不着,我闭眼压制住狂乱的心跳,镇静了一下,猛然拔了头上簪子回手便刺,用力往下扎他下腰。
这是辛羑教我的,人致命处在头部,要攻击该往那上面去,但我手劲不够,反手往上去刺无法用力,而且对方必有防备,所以我得往下,柔软的腹部于我正好下刀。
谢慕喝道:“琰儿住手!”
我手未至,骨头剧痛,手腕被用力一折,我痛的叫出声:“谢慕!”
黑暗中背后那人冷笑一声:“好个丫头,这般没良心。”
手上簪子被他夺过,冰冷尖锐的抵在我的脖子上,我浑身汗毛皆竖。
“丫头,我再教你一句,若是对方本事比你大的多,那什么招都不管用了,老实听话是正经,说不定还能捡条命,今日若遇到的不是我,你可就死了,知道吗?”
我心头一震,脑中灵光一闪,隐约从他话里听出什么,但我不敢相信。
我竟然忘了顾忌,伸手往后去摸他脸,手指刚一触摸到他脸上光滑的皮肉,我心剧烈的跳起来,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被他一偏头躲开:“姑娘自重。”
“你是”
我话没问出口,被谢慕打算。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装神弄鬼?我大概猜到阁下是谁,就不必在遮掩了吧。”
谢慕声音冷冷,没有丝毫波动,又转向我道,有些怒意:“琰儿,过来!”
那人笑了笑,手松开我,我连忙蹿到谢慕身边去。
“公子何时知道的。”
谢慕道:“之前便想到,只是我几次试探,阁下皆巧言回避,所以在下也只是猜测,前日意外听云隐师父讲起,才大致确信。”
“我跟凤旻庄早已经没了关系,行走江湖也从未称过他辜氏的名号,并非有意相瞒,今日我本也不愿来,只是子由相劝,我又终究不忍有愧先母,所以还是来见一见。”
我拔开火折,吹亮,要点灯,他轻声道:“别,虽然如此,我并不愿与二位对面。”
晚了,火折的红光已经将室内照的微亮,谢慕面无表情在案前立着,那人身材颀长,穿着看不清颜色的束腰窄袖的紧身便袍,侧过头来觑我,银色的面具遮挡了上半边脸。
是辛羑,面具这东西能挡生人,却挡不住熟人,完全挡不住,一眼便能认出。
谢慕也看清了:“果然是你。”
我手上的火折火光被他一个弹指,什么东西打过来弄得熄灭。
“别点灯,我觉得就这样说话自在些。”
我只好放下,跪坐着不动。
“公子留在陈老板那里的那枚玉,本就是凤旻庄的东西,是先母的旧物,我收了去,就当是物归原主,十万两就算了吧,打劫都还得给人留条裤子呢,公子有别的吩咐,我既然来了,别无推辞,必当尽力。”
辜氏是江南巨富,庆末年间中原纷争时,我皇祖父依靠凤旻庄支持得以开朝立国,并同辜氏联姻,我父皇娶的第一个夫人便是辜少棠的亲妹,不过后来又因卷入立储之争,被我皇祖父一力打压,到父皇时,势力已经大大削弱。
竟也因此,后来宁国灭亡,凤旻庄未遭大祸,近些年竟然还能隐隐有复兴之势。
辛羑说的先母,该是他养母,也就是我父皇曾娶的那个辜氏,那位据说是个奇女子,跟我父皇闹和离,还成功的闹回了娘家,当然,大半辈子在娘家,为了我父皇的颜面,她就算和离了也是嫁不了人的,只能接着守活寡。
看来辛羑是给她的养子,我记得幼时似乎到过凤旻庄,恍惚曾见过她身边有个孩子。
不过辛羑长在庙中,呆在庄里的时间该是极少,所以我竟从未听过这么一人。
但辛羑曾跟我说过他家里的事,又仿佛跟凤旻庄没什么关系。
辛羑不愿说的事他总回避不谈,却不是会说假话的人。
我又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对别人隐瞒,但赵免绝对不可能不知,赵免对他颇为敬重,说不定还有个原因是试图通过他拉拢凤旻庄,再通过凤旻庄拉拢江南大门士族。
赵免能灭了宁国,但江南的根基,并不在他掌握,那些江南豪强地主,并未完全归附。
谢慕要等的便是凤旻庄的人,谢氏跟辜氏几代积攒的关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洗清的,当年皇祖父跟辜氏歃血为盟,并约为婚姻,有言结百代之好,谢慕那枚玉便是定证。
那玉并不是奇物,不过谢氏辜氏族人于此尽知。
凤旻庄这位辜公子他不肯点灯见人,也不肯落座,显然是很不愿跟我和谢慕扯上关系,也很不肯承认跟凤旻庄的关系,他冷冰冰说了几句话,答应必要时候安排接应,安全护送我和谢慕两位往袁州去,便悄然离去,又隐入夜色中。
我点亮了烛火,谢慕坐在案旁静默了一会,失笑:“这人还真是深藏不漏。”
我盯着火光发呆。
“别想太多,你对他可一点都不了解,想多了只能伤心。”
我转过头对上谢慕,点头道:“嗯。”
我和谢慕回了宫,先去见赵免,多停逗了一日,赵免却也没有生气,嘴里说几日没见很想我了,又说我出去一回就瘦了,十分疼爱的抱着我,将侍女送来的燕窝给我喂。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平安符给他,赵免诧异笑道:“这是给朕的吗?”
我说:“给陛下,我给陛下挣点福气,陛下也给我和阿兄留点福气。”
赵免笑盈盈盯着我的脸,眼中柔光熠熠,他将脸凑上来贴在我脸上蹭了蹭,又努嘴在我脸颊上亲了亲:“你好乖,朕心里真疼你。”
转头又对向谢慕:“对了,你要搬出宫去,朕赐给你一处宅子,前日正命了人去办,是原来东平侯的一处旧邸,让人修缮整治一下,那地方不错。”
谢慕叩首:“谢陛下。”
我难过道:“陛下,我不能跟阿兄出宫去住吗?”
“你想出去?”赵免问:“宫里不好吗?没有阿兄,朕陪着你。”
我无语,赵免笑道:“你是朕的人,你往哪里去?”
我说:“我是阿兄的。”
赵免问谢慕:“谁说她是你的?你说的?”
谢慕冷声道:“不是。”
我气的哽住,赵免高兴顶了顶我鼻子:“全天下都是朕的,你当然也是朕的。”
赵免像喂猫一样小心翼翼喂我喝粥,我只觉得胃口心情都不好,很想吐。
听说那位古董行的陈老板,也就是谢慕让替着给那玉找买家的那位,吃上了官司,因着那块玉来历特殊,给人抓到了京城衙门拷问,这位陈老板磕磕巴巴答不出个所以然,便给下了大狱,这还不算,这事情给报到了大理寺,又给关到了大理寺去。
那玉中途不知如何便到了辛羑的手上,事情闹得大,结果倒是如了谢慕所愿,不过陈老板可是遭了一回大罪,这实在是谢慕造的孽,谢慕疏通了关系,大理寺给放了人,不过陈老板那店却给官府封了,开不下去。
谢慕于是再做了回好人,花了点钱,将陈老板的店给收了过来,自己在背后当起了东家。
这位陈老板是个厚道人物,平白无故给谢慕坑了一把,也没处说理去,而且给谢慕倒腾一回从老板变成了伙计,没拿刀追着谢慕砍,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赵免赐的宅子我有幸也去看过一回,不过正在动工,还不能去人,在外边看着倒是很威风气派,这个东平侯看来很有钱,听说东平原来还是东平王,是早年封的一个异性王,姓韩,手头很有些权,京防御林军中不少他的人,东平王在世时还很威风。
只是家门香火不旺,东平王仅有一个儿子,东平王殁了后这个独子承袭爵位,小东平王叫韩珵,现年十五岁,长得倒是俊秀雅致,风流人物,无奈人却是个斗鸡走狗的不成器的东西,老王爷一死,赵免正好收权,韩珵东平王没落着,削了爵位,只捡了个东平侯当。
不过人家照样过的十分潇洒滋润,没半分愁眉苦脸,说是前不久还在赌坊现过身,输了几大千的钱,身无分文还跑去一品斋要了一桌酒菜大嚼,醉了酒给家奴找来才扛了回去。
而赵免给谢慕赐婚的那位闺秀也有话说,据说是某个郡主,也不知哪里见过谢慕一面还是怎么的,说是曾睹明月之光,心向往之,也不在意什么明月太子之类的闲言碎语,备好了嫁妆一定要倒贴,跟赵免面前求,赵免听的喜笑颜开,当即答应,定了这桩婚事。
这位郡主进宫来给赵免请安时,我更有幸躲在帘幕后见过一回,只听的说话声音极是清亮脆爽,打扮的很是鲜艳,长得不丑,但我觉得她要配谢慕还是差的太远。
她出宫去,我自御花园跟着她走了一段,她似乎察觉,回过头来找寻,我住了脚,抿了抿嘴,趁她注意到我之前赶紧跑路。
我一口气不喘的往云阳殿跑,一头撞在一个温热怀抱中,我几乎跌倒,给一双手扶着肩膀撑住,我感觉到是谁,伸手推,却推不开。
辛羑按着我肩膀道:“跟我来。”
我烦的厉害,一点也不想跟人说话,又听他声音,十分生气,我咬牙切齿就要发作,然而胸中气息哽塞,堵的我连进气出气都难,我抬了头瞪辛羑一眼,又弯下身闭上眼想法子平息我那严重的胸闷。
我只被心头那股强烈的涌动堵得而不能呼吸,辛羑手捏着我的肩膀摇晃我,我仰头眼前发黑,眼前飘飘悠悠晃过他的脸,蹙着眉,神情似乎不悦。
我没工夫想太多,看到这里脑子发晕,腿发软,觉得有些站不住,浑身轻飘飘。
我勉强僵硬张口:“我要晕了,快帮我”
我觉得脚已经软了,人要往地上掉,背上被一只手揽住,有人接着,我总算放心的晕了过去,昏昏沉沉在辛羑的怀抱中摇晃,不知他抱着我去哪里。
我脑袋晕,身体软,但我觉得自己脑子很清醒,我知道辛羑抱着我,心里还想着,上次在云台寺见到他,那会他是另一个人,我不禁又有些怀疑,果真是一个人吗?
我形容不出对这事什么心情,但我确定那心情不好。
我感觉自己给放到了榻上,身体有了着落,舒服了不少,但仍然无力,睁不开眼,我听到有人拥了过来,辛羑说我衣服湿了,让人给我脱衣服。
我不想脱衣服,我浑身难受,只想闭眼,不想给人动来动去。
我脑中喊着不脱不脱,身体却不能说话,由着下人给我脱了衣服,一件脱了又一件,因为我浑身汗湿,被脱了个精光,又擦洗了一通塞进被子里去。
辛羑似乎在跟下人交代什么,低低说了一会,脚步和声音便渐渐远去,似乎是走了,我知道这会大概是已经回到了云阳殿。
我终于能安心,一被塞进被中,立刻睡死过去。
我醒来时室内已经升起了灯烛,烛光昏黄,窗外漆黑,谢慕坐在榻前,关切的看着我,抚摸我额头,我睁眼叫他,谢慕扶着我肩膀起来。
“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厥过去,我身体没病,我摇头说:“没有。”
谢慕道:“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我仍旧说:“没有。”
谢慕又问:“饿不饿?”
我感受了一下,说:“饿了。”
饿的十分厉害,我怀疑可能是因为我早上没吃东西,之前才会头晕,这会醒过来身体还是没力气,腹中饿的抽搐,极其难受。
绿衣送了粥来,谢慕说起来喝粥,我掀开被要出来,才看到自己光溜溜什么也没穿,我又将被子拢回去,叫道:“谢慕,衣服。”
阿西连忙将我的衣服送来,我慢腾腾磨蹭着穿上衣服,谢慕一直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眼睛,低着头穿衣,我手上使不上劲,最后谢慕伸手过来,将我衣服一拢一裹,三两下系好,扶着我肩膀靠在他怀中去,端了粥给我喂。
我恹恹吃了几口,谢慕道:“那个平阳郡主,我不能娶她。”
我来了精神,顿时头不晕了身体不软了:“真的?”
谢慕道:“我一介罪臣,哪有什么资格去高攀什么郡主。”
我听他口气,又反应过来谢慕的意思不是不娶妻了,而是不娶这个,心又落了回去。
“陛下安排的,肯定有他的主意,又不是你说不能就不能的。”
谢慕叹道:“也是。”
我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我转过身面对谢慕,扯着他的袖子,仰头道:“那个郡主,打扮的跟个妖怪似的,一看就不像好人,她连阿兄你一片衣裳都不及,她配不起你。”
谢慕笑:“我有那么好吗。”
我点头说:“有。”
谢慕道:“我不信你的话,看你眼神也不怎么好,看男人十个有九个得走眼。”
勺子递到我嘴边:“吃饭。”
谢慕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谢慕说我以貌取人,又不爱动脑,又容易冲动,谢慕说,我看男人的眼神是跟畜生,跟禽兽差不多的,母猴子挑公猴子大概就是我那种挑法。
我渐渐有点认同他的看法。
谢慕跟那位平阳郡主的婚事最后也没成。
因这中间有了一桩难堪事,这位平阳郡主也是个非同凡响的奇人,不知何故,扮了宫女混在宫里来,大概是为了一睹她所谓的明月之光,结果便出了点差。
说起来我是恨极明月二字,这两个字放在谢慕身上丝毫不是夸赞,而是带着讥讽和调笑的意思,这位郡主竟仿佛还以为这是个好听的名号,当真可笑。
她大概是和谢慕见过,不过谢慕并没记得她,也没认得她的模样。
我倒是离奇的记性好了一回,记得她模样的,我意外发现给我梳头的宫女换了人,新替上的这位手脚毛糙,只鬼鬼祟祟不住偷眼打量我,或偷偷瞄不远处仍在榻上背身睡觉的谢慕。
我平时不大注意身边的下人,这一看倒给惊到。
这赵家真是奇人辈出,赵免父子个个不是东西,这位赵小姐竟然也能这样别出心裁。
但我并不确定,不大能相信赵小姐能闲的这样无聊。
我看了她几眼,让绿衣退开,招呼她过来给我梳头,问道:
“你是新来的?”
她小声点头:“嗯。”
我看着镜中,这回是近看,因而我能更仔细的看到她的容貌,仍旧算不得美,不过眼睛骨碌骨碌挺活,皮肤很白,眼睛旁有一颗小痣,整个脸显得艳冶又轻俏。
她梳头的本事跟我相类,手在我头上摸摸抓抓。
我说:“你以前在哪里伺候,梳头也不会,是给二皇子养狗的吗?”
她赶紧收了手,在一旁立着,我自己动手,将一支碧绿珠簪插在鬓边,回眼看她正往谢慕睡觉的地方瞟,我仍从镜中瞧她动作,张口问道:“没见过安阳侯吗。”
她收回眼,迅速的低下头,手还绞着衣袖,掩饰着脸上通红面露喜色:
“回公主的话,只远远的瞧过。”
真是个奴才听我这般,就该吓得跪下了,她还敢直愣愣回话。
我面无表情问:“好看吗?”
她低声说:“侯爷自然不差。”
我将几朵新摘的茉莉花依次相并别在鬓间,颜色洁白鲜嫩,依靠着发簪上绿色翡翠珠子,十分可爱,我问绿衣:“这样好看么?”
绿衣柔柔的笑了笑点头,我又问身后的那位:“这样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