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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镜中花

 

除夕当天,周家没有全家团聚过年的传统,周清颐搞失踪,周钰去国外度假,周敬霄窝在出租屋里打游戏。

屏幕上的小人又一次通关,他顿觉无聊,随手又开了一局新的,只听背景乐。

桌上放着一张演算纸,上面画的黄豆小人还在大喊周神加油。

突然,他微微坐直了,过了几秒钟又倚回去,但是一直盯着门口。

过了会儿,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敲响。

他站起来,顺手关掉电脑屏幕,去开门。

“过年好。”成君彦拎着大红色的塑料袋,裹着厚围巾钻进门,“给你买了点儿年货。”

他一边解开围巾,一边问:“你今晚上去哪儿过年?”

“就在这。”周敬霄顿了顿,在成君彦的身上闻到烟味,很轻,是在风里散了很久之后的味道。

他看着成君彦开心的表情,没有问他因为什么想要抽烟。

“在这?你一个人啊?”成君彦把年货归置了,去厨房看了一眼,“你这什么都没有啊。”

“走吧。”他又把围巾裹上,拉拉周敬霄的胳膊,“上我那儿去,哥给你包饺子。”他眼皮薄薄的,显得眼睛干净,人脆弱。

但那都是假象,周敬霄挺爱听他自称小爷或者哥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着,有种傲气,却不让人讨厌,鲜活得像夏天在太阳底下发光的杨,又像蓝色泳池壁上透明的水倒影。

这些是周敬霄没有的。他任由成君彦把他拉出门,但是没有表态,成君彦就给他说了一路去他家的好处。

三个人一起就不会太孤单啦,他新收拾的平房小院很漂亮啦,淘来的二手北京牌电视机屏幕很清楚啦,还有,他包的饺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丑样子了。

他说了一路,快到了,周敬霄才矜贵地点头,他还以为是自己游说成功。

“老远就听见你动静儿。”老妈已经能正常走路,恢复得还不错。她笑着迎出来:“你就是敬霄吧,他老跟我说呢。”

“阿姨。”周敬霄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儿,“第一次见面,送您的小礼物。”

成君彦惊:“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里面是个金项链,成颂心忙摆手:“太贵重了,不能收。”

周敬霄没有太多应对长辈的经验,只能重复着说不贵,两人推了半天,成君彦一抬手拿走了,“妈,他的心意你收了吧,再不收春晚也甭看了,我就坐大门口看你俩拉锯得了。”

转头又对着周敬霄说:“以后你人来就行,再不行带着点菜。”

“就你贫。”老妈点他脑门儿,成君彦哎哟一声,一手挽一个进屋去了,“走吧,别杵着当门神。”

“我妈挺喜欢那个项链。”成君彦跟周敬霄说小话,“刚才对着镜子比划呢。”

他笑眯眯地戳周敬霄,“你说你来就来吧,还送东西。”他作势去掏他口袋,“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

周敬霄抬手让他方便动作,成君彦本来是开玩笑,结果手一伸进去眼就睁大了,“真有啊?”

他拿出来,只见是一条红绳,几股编起来,中间是清润如羊脂的白玉平安扣,尾端缀着两粒朱砂。

他又笑嘻嘻地放回去,“送给哪个小姑娘的?”

“对,给小姑娘。”周敬霄拿出来,抓住想跑的成君彦,套在他的手腕上。

成君彦躲开了,“挺贵的,送我就算了吧。”他摸摸鼻子,“玉很好,绳儿也编得不错,挺好,有眼光。”

“成君彦。”周敬霄不悦地皱眉,“你又在闹什么。”

“没闹。”成君彦讪讪:“你送我妈金项链就够贵的,这个我真不能要。”他语气诚恳,“真的,你想着我我就挺高兴了,但是我要收了……”他低下头,“我还不起。”

“我没有要你还。”周敬霄看着手心里的红绳,语气淡下去:“成君彦,原来你这么想。在你心里是不是都一笔一笔记着,一点都不愿意欠我的。你同意阿姨收项链,是因为你不愿意拂了我对长辈的心意,更是因为你以后也会找机会还给我,对吗?”

他手垂下去,绳子在他指尖晃荡,“你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不会让别人看出来你在还。”

成君彦无力辩驳:“不是,你别多想……”

周敬霄了然地啊了声,“怪不得,年前去学校找我,那么主动,明明之前我不找你你就不会找我。”他异常冷静,“你那次又是在还什么?”

成君彦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中有乞求,希望他别再说下去了。周敬霄没有如他的愿,“成君彦你都知道什么了?”

这时,成颂心从屋里出来,“你俩干嘛呢?成君彦给我打下手来。”

成君彦忙哎了声,“我一会儿就来。”

成颂心进去,周敬霄目光从她身上落回到成君彦脸上,眼中闪过嘲讽,点点头,“知道了。”

成君彦拉他的手,“周敬霄……”

“敬霄。”成颂心在屋里叫他,“君彦说你也喜欢养花,你瞧瞧这个是怎么了,怎么蔫了。”

“来了阿姨。”周敬霄没再看成君彦,甩开他的手,挑开帘子进去,顺手把红绳丢在了墙边的垃圾桶里。

周敬霄跟成颂心在屋里弄花,成君彦走进来,“妈我出去一趟。”

“除夕还出门啊?去哪啊?什么时候回来?”成颂心三连问。

“就出去溜达溜达。”周敬霄正在搬一盆很沉的玉树,在桌角磕了下,一只手立刻扶上来。等玉树放到桌上,成君彦才收回手,“很快就回来。”

……

成君彦下午回来,没事儿人一样,给老妈看手里的对联和福字,“怎么样?”

“哟。”成颂心正在院子里拾掇,放下手里的活儿,配合他:“这字儿看着有点眼熟啊,这谁写得这么好?”这小子这是邀功来了,从小跟着老师学点毛笔字和国画,功底还成。

成君彦下巴扬起来,“准是一特有才的帅哥。”

成颂心撇嘴,“帅哥哪儿呢,有咱屋里那个帅么?”

一听这话,成君彦表情淡下去,“那肯定没有啊,屋里那位。”他竖起拇指,“是这个。”

说着他拉过老妈,小声说:“妈你是没见过他扎一麻花辫,穿小碎花,美得我。”

“真的?”成颂心跟儿子一样压低了声音,“他还穿过小碎花,裙子?”

“那倒不是,不过我挺想看他穿裙子。”他嬉皮笑脸的,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过不见踪影。

老妈鄙视他:“丫什么怪毛病。”

“妈,你能把周敬霄叫出来么,让他跟我一块儿贴对联。”他挽着老妈胳膊,杵着挺高的个子跟妈撒娇。

老妈奇怪:“你自己叫不行么?”然后对屋里喊:“敬霄啊,成君彦求你陪他贴对联呢!”

“妈!你说什么呢……”周敬霄出来,系着围裙,头发低低挽着,手指上还沾着面粉,“阿姨。”成君彦的目光追随着他,但是周敬霄始终不和他对视。

成颂心拍拍儿子,“赶紧贴去吧,你小学生啊,还得喊人陪。”说完她就进屋去了,成君彦沉默着,拎着自己写的对联跟周敬霄走到门口。

“正么?”他扭头看周敬霄,周敬霄站了一站,就从他身边走过去。

成君彦看了眼院里,推着他把他往旁边带,两人站在门边的墙后,院子里看不到。

他的手扣住周敬霄的后脑,摩挲他挽起来的头发,讨好的模样:“还生气呢?”

见周敬霄不搭他茬,他手指一动,弄散了周敬霄的头发,抬起头来亲他。

他们都没有张嘴,成君彦只是轻轻碰他的嘴唇,“笑笑,别生气了,我错了。”

冬日的午后,太阳并不强烈,周敬霄的发间笼罩着淡淡的金黄色的光,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爱意和柔情,抬手擦擦嘴唇,没什么笑意地勾嘴角,“你这又是还哪一个?”

成君彦向后退开,周敬霄盯着他,说:“不管还什么,这都不够吧。”

他的语气十足嘲讽:“准备什么时候再献身?在你心里一切都明码标价的话,让我睡一次抵多少?”

成君彦手指几乎要掐出血来,痛苦地压低声问道:“我能怎么办?你要我就心安理得接受吗?明知道你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疼,才让我妈妈醒过来,你让我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脑袋阵阵发晕,神情悲哀,口不择言:“我又能还给你什么?钱吗?还多少?来,你告诉我你的腺体液值多少钱?”

周敬霄有一瞬间的怔忡,“成君彦你把我当什么?我明码标价卖给你才对,才应该,是吗?”

成君彦眼睫颤抖,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哀求道:“笑笑,别这么想,我不是……”

“好。”周敬霄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再睁开眼时恢复了平静。他从上往下看着成君彦,“其实上你也没有多爽,但既然你上赶着让我睡,那就上到我腻了为止。”

话音刚落,后颈传来剧痛,丝丝缕缕的信息素开始向外溢出。主人情绪失控让它们也失去桎梏,想要迫不及待地去找成君彦。

在香味变得浓重之前,周敬霄面色如常地离开这里。

成君彦站在原地,小口小口地、急促地喘着气,一阵干燥的风吹得他有些恍惚,他茫然地抬头,却不知看哪里,怎么寒冬季节好似闻到了花香,鼻尖有轻微的痒,像谁在用狗尾草逗他一样。

夜深,天上陆续绽起烟花,王修竹在煮饺子,隐约看到门口一个很高的人影,她小声喊她女儿。

张礼是个胆子大的,身高直逼一米八的她直接拿起菜刀就出去,吓得王修竹连声叫她。

她刚走到门口,就感到脸、脖子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很疼,身后爆起一阵尖锐的声响,玻璃竟然裂开了蜘蛛网一样的缝儿!

“快回来!”王修竹拿着擀面杖挡在前面,朝院中走去,那边张礼已经拉开门,菜刀指着门外,“谁!”

王修竹抡起擀面杖要打的时候,张礼突然说:“妈,这人好像死了。”

一听这话,王修竹心中一慌,拉开门一瞧,只见地上躺着挺长一人,她小心地撩开他头发,“男的?”

张礼拉开门灯,王修竹一瞧:“小宝?”

张礼和妈妈把王小宝抬到床上,撑着下巴打量他:“妈?他真的没死吗?可是都没气儿了。”

“没吧,你小舅舅不是一般人。”其实王修竹心中也忐忑,只是小宝现在这个样子和小时候一样,或许很快就会醒过来。

周敬霄从成君彦家出来,腺体那里疼得厉害,没有办法纾解,胡乱走着就到了二姐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疼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灯光昏暗,很窄很小,床边坐着个短头发的女生,正盯着他。

“你醒了。”她面庞清秀,很淡定地站起来去找王修竹,“妈,他醒了。”

王修竹忙关了火,擦擦手走过来,“醒啦!”她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周敬霄一时没有力气坐起来,虚弱地喊她二姐。

“欸——”她连忙应了,拉着女儿给他介绍,“这是我闺女,张礼。张礼,喊小舅舅。”

“我知道你。”张礼黝黑的眼珠看他,“王小宝。”

王修竹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这孩子。”

三人挤着一起吃了顿饺子,王修竹什么都不问,只一个劲儿让他多吃点。她身上有肥皂的味儿和衣柜里淡淡的木头味儿,周敬霄坐在她身边,又回到了小时候。

“晚上在这儿睡吧。”王修竹给他铺床,“旁边还一个屋呢,平时她爸爸睡,今天他夜班,你在那睡正好。”

“妈,我一会儿回来。”张礼有些匆忙地套上棉袄出门,王修竹都没来得及问一句就跑没影了。

胡同口停着一辆黑色的京牌车,周敬霄倚着门遥遥看着张礼走到车前,探身对车里的人说什么。车后门打开,出来一个长头发白衣服的女孩,然后车就开走了。

见没什么别的人,周敬霄就不再看。一束烟花升起,他抬起头,红红紫紫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爱你的人肯定会保佑你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双手合十,笑意盈盈地对他抬下巴:“你也试试?”

周敬霄转头望着他,烟花在天上连成此起彼伏的一片璀璨的海,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一九九三年终于姗姗来迟。

与此同时,耳中能听到男男女女女、老人孩子,各种人各种声音的新春贺喜。

“新年快乐。”周敬霄对十七岁的成君彦说。

“新年快乐。”成君彦抱抱老妈,老妈哎哟一声,“怎么啦,怎么蔫成这样了成君彦。”

成君彦没想哭,强颜欢笑一晚上,但是老妈这么一说,眼泪就憋不住,他安静地掉着眼泪,老妈用力地拍着他的背,什么都不说,就让他哭。

“妈。”成君彦用袖子擦擦眼,站直了,“你要拍死我了。”

老妈嘁了声,“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她摸了一把脖子,“看,有好心人给我洗脖子。”

成君彦深呼吸一口气,破涕为笑,“您真烦。”

“妈。”他问:“你和我爸在一块儿的时候,会觉得亏欠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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