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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半生写作苦何曾天注定

 

那边成君彦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姥爷这次实行的策略是冷战,不管他说尽好话变着花样道歉,姥爷都是一个字儿也欠奉。

他跪得膝盖疼,也不管了,直接坐在地上,姥爷这下竟然有反应了,哼了一声,“我就是看看你小子装到什么时候。”

依成君彦多年来在老虎身边拔毛的经验来看,老头这是不生气了,胆子大起来,“姥爷您评评理,我揍那人过分吗?您不知道,他跑到老太太葬礼上打人家孙女。”

“行了。”成牧山打断他,“情况我都知道。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是英雄。”老头胡子都颤抖了:“让我舍下这张老脸去给你周转,你多能耐啊。”

“人家要告你杀人,你知道吗成君彦!”他哪是不生气啊,这是气大发了,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老屋,“打架是你那个打法吗?你长本事了是吧!”

严鸿知老远就看到成牧山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哟了一声,小跑起来,“快走啊老头子,你孙子遭罪了。”

树雪不明所以,紧跟在他们身后。

成君彦跟他妈姓,虽然他爸他妈是自由恋爱,但说白了,他爸就是倒插门儿。

成牧山一早儿说了,孩子只能姓成。他爸是个奉爱情比天高的书呆子,当即答应了,孩子算什么,只要能和爱人结婚在一起就行了。

可惜他爸没能多享受几年真爱的甜蜜,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成君彦老妈,是个不苟言笑的军官,但从来不把军队上那套用来教育儿子,对成君彦要求极低。

姥爷不赞成她散养成君彦,他说人像树,长歪了就必须得削。话虽这么说,但也从来没真跟这外孙生过气,实际上说起溺爱来,跟他女儿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这次臭小子险些搞出人命来,成牧山再也没办法做一个外严内慈的好外公。

“跪好了!”他走到外孙面前,甩起手杖狠敲在他背上,砰的一声闷响,成君彦肩膀一塌,冷汗瞬间落下。

严鸿知进来的时候,成君彦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几棍子,这次不仅没有求饶认错,背还越打越直,咬着牙跟他姥爷较劲儿。

“哎哟!”老太太跑过去扶成君彦,开口惊人:“孩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跟奶奶说”

成君彦睁大眼睛:?

“我还能真把他给打死了?”成牧山气得发笑,暂时收手。老太太让成君彦起来,成君彦犯倔,跪着不动。

“我就是怕,这成家唯一一根独苗儿要是在我家这儿折了,我下去可怎么跟我儿子跟亲家母交代。”说着说着,老太太开始抬手抹眼泪。

成君彦虚弱劝道:“奶奶,别哭了。”

她那么说,让成牧山想到了那在世时把成君彦当宝一样珍视着的老妻,他看向成君彦,手杖举起,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的头,放下了,“滚起来吧。”

成君彦在奶奶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成牧山冷笑一声,“甭在这儿装孙子了,我收着劲儿呢。”

他就不好再装了,自己站直了,垂着头站在姥爷面前。

成牧山看看天色,天际阴沉,便说:“明天就跟我回去。”

成君彦不想,但是现在也不敢撒娇耍赖,只得求奶奶,“我不想回去。”他跟着严鸿知钻进厨房。

奶奶也没办法,“你姥爷这回真生气了,你就听话吧,等他消气了,你再回来。”她安慰他:“正好回去看看你妈妈。”

成君彦只能点头,杵在一边,后背发疼,想起什么,问奶奶:“你们早上去哪了?树雪呢?”

“哟。”奶奶拿着葱去院里看,“她跟我们一块儿回来的啊,怎么没人了?”

成君彦去问刚才一直在门口的警卫员,“冯哥,刚才看没看见一姑娘啊?”

“看见了,麻花辫儿,在这儿站了一站就走了,都没进屋,可能看这阵势害怕吧。”冯煦跟他最熟,打趣他:“怎么,你相好啊?”

“没一撇呢,往哪边走的啊?”

冯煦指了指北边。

那就是回她家了,成君彦这就要出去,被冯煦拦下了,“成小君,我今天有任务。”他说话是笑着的,抓他的力度却不容小觑:“就是看着你不能出这个门。”

成君彦识时务者为俊杰,准备晚上再找个机会开溜。

晚上的时候,成牧山和爷爷喝酒,奶奶叫成君彦给她帮忙包饺子,成君彦向奶奶诉苦:“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禁,我想跟树雪告个别啊,他们在门口守着我,门都不让出。”

奶奶但笑不语,指挥他多盛一碗饺子装起来,成君彦装着装着回过神来,嘴角压不住笑意:“给树雪的?奶奶您有主意?”

严鸿知说他,“那么多废话,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酒过三巡,成君彦也跟着喝了不少,姥爷嫌弃他酒量太差,还要再练他几杯,被奶奶拦住了,最后吃完饭,他已经晕在炕上眼冒金星了。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用沾了凉水的手拍他脸,小声说:“起来吧,你姥爷睡觉去了。”

“嗯?”成君彦这酒蒙子睁不开眼,说话也大舌头,“奶奶?到……到点了吗?”

“快起来!”奶奶催他,给他套上外衣,担心他:“还行吗?不行别去了。”

“行。”成君彦猛点头,身子向前一歪,奶奶连忙架住他,“真行?走得利索吗?”

“行。”成君彦又坐回去,“我知道。”他眼神迷离:“我知道我姥爷就是要……让我喝醉了,哪儿……哪也去不了……”

“可是我想去见她……”他自言自语的,“她一个人在那里,太孤单了。”想想就替她委屈。

“奶奶。”他看着严鸿知,眼圈红着,胡乱指着一个方向,“奶奶,她……”醉鬼说话没什么逻辑,“她现在没亲人了,她想她们,可是她……她都没法说出来,她连她们的葬礼,都不能哭出声来。”

“奶奶你知道吗?”这些天来心里的话他终于能趁着醉酒说出来,他坐在炕沿上,拉着奶奶的手,声音很轻很轻:“奶奶你知道,她叠金元宝有多熟练吗?”

“我都没看明白叠哪头呢,她都叠出一堆来了。为什么……因为……”

成君彦胡乱擦擦眼睛,“她妈妈死了,她叠……她奶奶死了……她又叠……她跟我说,每年给她妈上坟,也要叠,希望妈妈……可以在那边过得好。”

他声音哽咽,站起来想抱奶奶,但是站不稳,伏在奶奶肩膀上哭:“可是……可是她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

“好了。”奶奶活了大半辈子的,看过太多生死,拍着孙子的头,“让你去,让你去,奶奶让你去见她去,啊。”

成君彦在她肩膀点点头。

“行了别哭了,你再嚎大点动静儿,他们惊动了你哪也甭去了。

“哦……”成君彦手指放在嘴边,“嘘……嘘。”

严鸿知带着成君彦来到厨房,堆柴火的地儿。蹲下去,成君彦也跟着蹲,看老太太扒拉扒拉柴火堆儿,扒出一个小木头门。”

又从小手绢里拿出一把袖珍钥匙,轻轻打开小门。冬夜寒气立刻涌进来,她看着脸上两行泪痕的孙子,叹一口气:“行了,快走吧,天亮之前回来,一定要小心,家里有奶奶呢,不用怕。”

成君彦看着那个半大的门,傻笑一声,“狗洞好啊,狗洞好。”

奶奶踹他一脚,“赶紧滚。”又赶紧把小桶推出去,“饺子!”

这个门出去就是去树家庄的路,成君彦刚出来还不清醒,吹了吹风,头舒服些,趁着月色拎着饺子心情轻快,朝着眼中的方向心里的方向走着。

刚才跟奶奶说的那些话,都是他憋在心里一直没说的。

奶奶说过,同情一个人不是感情的全部,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树雪早就不止同情。

也许在她散下头发让他给她扎辫子开始,在她画了一个圆把自己禁锢起来开始,在她坐在岸边看他游泳、对他笑着敲了两下本子开始,也许……

也许是她拿着卖血的钱去给奶奶交费的那个晚上,是除夕夜她安静地对着天空双手合十,第一次和离开她的亲人们讨一个庇护的心愿时,他也曾看着天说老天保佑,如果她这辈子还有苦要吃,希望自己能够替她承担。

或者,当他坐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切实看到她童年生活的地方,突然茅塞顿开,也许笑笑这个小名是妈妈起的,并不是反义词,她小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可爱、很爱笑的小孩。

她痛苦他痛苦,她开心他开心。

成君彦没有谈过恋爱,但是,这种感觉应该是喜欢吧。

前面就是树雪的家,成君彦在敲门前拍拍自己的衣服,将乱的衣领整理好。

因为太晚了,成君彦敲门声很小,过了很久树雪才来开门。

门开一条缝。成君彦小声说:“是我呀。”

树雪等了一会儿才开门,成君彦钻进去,“好冷好冷。”

然后笑着看树雪,想明白那些事情之后,看到她都会不自觉地想笑。

但是从开门到现在,树雪都没有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撞不到一起,成君彦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困惑。

两个人进去屋里,“屋里炉子没烧吗?怎么这么冷。”成君彦放下饭桶,便捋起袖子去添煤。好不容易才搞好,树雪正坐在桌子前发呆。

成君彦两步走过去,坐在她对面,见她始终不抬头,吹了声简短的口哨吸引她注意,“这是给你带的饺子。”

他兴冲冲地说:“你猜猜哪个是我包的,我给你说,我这次可进步了,奶奶都夸我……”

话没有说完,树雪就把饺子推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了?不饿?”

“那等会儿再吃。”成君彦把饭桶合上,语气温柔:“没关系。”

树雪终于抬头,目光落在他下巴,他抬手摸摸,摸到一些脏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路太黑了,摔了一跤。”

其实何止是摔了一跤,本来就喝了很多酒,脑袋和视线都不清明,一脚踩空掉进浇水的水渠,幸亏里面没水。

掉下去什么也顾不上,先坐起来看看饺子有没有事儿。

他简单地一笔掠过,去看树雪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看到类似心疼的情绪,只要她有一丝松动,他便要趁机好好卖一下惨。

但是树雪只是冷淡地移开了眼睛。成君彦张张嘴,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空气中一时沉默。他垂下眼,去看木桌的花纹,脑子一片空白,想要去琢磨什么,却根本无法思考。

树雪先一步起身,成君彦立刻抬头去追她的背影,她去屋里拿了一个包袱,放在桌子中央。

成君彦愣了愣,笑得露出虎牙:“这什么?给我的吗?什么啊?”他上手解开包袱,“是新年礼物”

包袱里赫然是他送的玉龟、小本、还有上学寄回来的书信、裙子,是他给她的所有东西。

他立刻收回手,嘴角向下,看向面前的人:“这什么意思?”

树雪抬手做了个手势,“还给你。”

成君彦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反应。树雪又抬手继续做手语:“你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了,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

比划完之后,看到成君彦没有反应的脸,树雪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为什么?”成君彦突然问道,树雪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被他捕捉到,嘲讽地翘起一边嘴角,“怎么?没想到我会手语?”

“我还是学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带着强势的意味,“倒是你,以为我不会手语,为什么还要用手语来说这些。”

他语速缓慢地说:“你到底是想让我明白,还是不想?”

树雪整个人的状态都回到了最一开始,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冷得下雪。她坦然地看着他,比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成君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将手放在身前指指自己,脸上做一个厌恶的表情,同时摇摇头,指向成君彦,“我不喜欢你。”

意料之外的,他的心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很平静地开口:“是吗。”

树雪没有再比划任何动作,将那些东西都留在桌子上,也没有碰成君彦捂在怀里带来的饺子。起身进到睡觉的小屋,关上了门。

桌上点着小半根蜡烛,成君彦安静地看蜡油一滴一滴地落下去,烛身一点点燃烧殆尽,到最后那根发黑的烛芯弯曲了一下,熄灭了,整个屋子瞬间陷入黑暗。

成君彦依旧没有动作。屋里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青白,成君彦站起来,走到树雪的屋门,对着木门说:“树雪,你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门上。成君彦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脑子还是迟缓的,他保持着原有姿势站在门边,很久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树雪的回答。

他吸吸鼻子,抬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手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奶奶奇怪,去的时候多高兴啊,现在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蔫了。

成君彦露出个很勉强的笑,走到车前:“我走了啊奶奶,你和爷爷照顾好自己。”

奶奶抬头看一圈,压低声音跟孙子说:“你放心,奶奶会照看着树雪的,没事儿我就去她那儿看看去。”

成君彦鼻子一酸,点点头,“谢谢奶奶。”他眨眨眼,继续说道:“她要是有什么事儿,奶奶你多帮忙,她一个人……”

奶奶哎呦一声,“好好的,眼泪怎么就突然掉下来了。”成君彦愣了愣,抬手在脸上摸到眼泪,破涕为笑:“因为太舍不得你了奶奶。”

“好了好了。”奶奶用力拍他的背,“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你姥爷消气了你就回来,到时候你再找树雪你俩好好在一块儿,啊。”

“嗯。”成君彦布满血丝的眼睛认真看着老太太,“我走了奶奶。”

“走吧走吧。”奶奶给他关上车门,对他摆手,“回吧。”

严鸿知和老头看着车离开,叹口气,总觉得孙子有什么心事,拉起老头的手,“进去吧,年轻人的事儿咱们也不管不了了。”

……

“老板,按照血站的情报来说,就是这一家。”

一个穿外国式军装的男人,说着话就从腰间掏出手枪,问身后穿西装的男人,“上吗老板?”

周清颐摁住他的手,“上什么上?到人家里,当然要有礼貌。”说着走上前,整理下袖口,优雅地敲敲门。

没人应答也没人开门,他等都没等,对后面人一偏头,那几个雇佣兵立刻上前,用蛮力将门撞开。

周清颐在首位踱步进去,走到院中,四处打量着,突然,眉头下压,眼神暗下去,对身后人抬手,“待着。”

接着他一个人走到屋门口,伸手推开木门。

树雪从成君彦离开之后就头痛欲裂,后颈更是要裂开一般,仿佛有刀正在一下一下剜掉她的肉,疼得她不停干呕。

信息素也完全失控了,爆炸般充斥着整个房子,肉眼看上去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热浪,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和碗慢慢产生细微的裂痕。

她躺在地上,衣服完全湿透了,在疼得即将要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蒲公英……一样的头发。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站在她身前,正弯着腰看她,见她睁开眼,笑着对她打招呼,“嗨,我亲爱的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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