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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揭缥缈纱真假难分辨

 

这几天的天气都不好,一直阴沉,似要落雪。

成君彦从家里拿了饭过来找树雪,“吃饭了。”

树雪已经在棺材旁边跪了几天,不睡觉也不想吃饭。成君彦叫了几遍都不管用,于是也跪在那,对着棺材说话:“杨奶奶,您走了她就不吃饭不睡觉,身体都熬垮了,让您这儿走得怎么安心啊?”

“你要是生气,就刮阵风。”外面果然吹起凄号的一阵风,树雪转头看向外面,院子里那棵大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有枝桠在风中摇摆。

“你看。”成君彦说:“奶奶生气了,吃饭。”

树雪这次没有再坚持,成君彦便起身去收拾碗筷。

但她因为跪了太久,腿麻得像两块石头,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她不愿去扶面前的棺材,站起来又跌回去,反复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跌坐在草席上,沉默地掉眼泪。

成君彦见她老没有动静,过来见她这样,心中酸楚。跪在她面前,手指抹去她的眼泪。

但眼泪越抹越多,树雪低下头,用很大的力气拍自己的腿。成君彦赶紧制止,任由她的拳头捶在自己身上,“知道了知道了,是因为腿麻才哭的。”

“没事儿啊。”他用哄孩子的语气,“我拉你起来。”

他站起来,抓住树雪的手臂发力,树雪突然面色一变,嘴唇颤抖,似乎很痛苦。成君彦忙松开手,“抓疼你了?”

树雪无意识地护着自己的手臂,成君彦再想拉她的时候,她不明显地躲开了。

成君彦觉得不对劲,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极力反抗,将她的衣袖捋上去。只见白皙的胳膊上有很大一片淤青,泛着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

树雪用力抽回自己胳膊,成君彦冷着脸说:“别动!”抓她的手力气很大,在手腕上抓出鲜红指痕。

他目光移开,去看树雪的脸,声音极轻,带着一丝颤抖:“你去卖血了?”

乌青的痕迹下,赫然是几个很大的针孔。

树雪抽出胳膊,起身离开,成君彦呆坐在原地,因为守灵,门开着。外面的风涌进这狭窄的小屋,将四处的白布吹得飘动。谁的心疼得发皱,谁离世仍频频回头。

两人沉默地吃饭,树雪吃得很快,只是为了快速填满肚子。成君彦给她夹了很多菜,她也全都吃光了。

正吃着,门外来了几个人,一进门就对着棺材哭嚎:“奶奶啊——我的苦命的奶奶啊——我来看你了——”

树雪要去看,被成君彦压下肩膀,“我去。”

他一出去,那几个人便立马站了起来,再一看,脸上哪有真切的悲痛,他们看着成君彦,不敢确定,“你就是我奶奶认的便宜孙子?不是孙女吗?怎么是个男的?”

“你们是谁?”成君彦向前几步,把他们堵出门外,“叫什么?干什么?”

因着他的表情太凶,几个人支支吾吾,气焰弱下去,“我们不找你,找我奶奶的孙女。”

树雪走出来,头上戴着细长的白布,即使身材高挑,但看上去十分脆弱。几人的气焰又上来,指着她骂道:“就是你!你哄骗着我奶奶认你当干孙女儿,然后霸占她的房子和钱!是不是!”

来人有三男一女,七嘴八舌地大骂,“黑心烂肺的东西,这么个穷苦老太太的那点儿家底都惦记,也不怕遭雷劈,半夜睡得着吗?”一边骂一边推搡他们。

成君彦挡在她前面,“有事说事,别动手!”

“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心虚了?啊?”女人问道。

一个男人打断她,“说什么说,不是个哑巴吗。”

成君彦听不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树雪绝不会是那种人,“她没骗老太太的钱”

“大哥!看,我找着了!”一个人趁着他们在外面吵,偷偷钻进屋子里去翻得乱七八糟,捧着一个蓝白格的小包袱出来,“你们看,好多钱!”

几人停手,往那儿看去,个子最高最壮的那个男人趁着成君彦分神,狠狠扇了树雪一耳光,“你还说你没有骗钱!”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树雪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起血红的掌印。

在场的人里,只有成君彦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上前一拳把男人打倒在地。

那几人把他围着,踹他、推他,他都纹丝不动地骑在男人身上,一拳接着一拳,男人的脸早已变形,迸裂出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只是赤红着眼睛,面无表情,直到把男人活活打死才会罢休。

后来怎么结束的一切,成君彦已经记不清了,邻居来了些人,把他们分开,男人被拉去医院。

成君彦被拽起来的时候站不住,摇摇晃晃地看向人群外的树雪,他疼得皱着眉毛,分不清是因为身体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

几个人走了,事情还没有完,还有太多问题需要搞清楚。树雪在邻居的陪同下守最后一夜的灵,成君彦回去包扎伤口。

在卫生室简单处理了一下,回家奶奶见到他这样吓得掉下眼泪,忙扶住他,“怎么了呀这是!”

“奶奶。”他声音很平静,但是精神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一分一秒,他弯腰抱着奶奶,声音哽咽,“好疼啊。”

随便吃了点饭,严鸿知拉着他要给他换药,重新包扎一下。灯火下,成君彦脸色和嘴唇都苍白,不管药擦在哪里,都一声不吭。

但奶奶看得见他眼底的水光,心疼得不得了,“君君,疼就哭出来吧,啊。”她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打孙子的后背,“哭不丢人,啊,没事儿,在奶奶这儿你永远都是小孩儿。”

奶奶的语气太温柔,成君彦像回到了孩童时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说:“奶奶,她去卖血啊。”

他哭得那么伤心,却不是为自己的疼。十岁之后成君彦就再也没哭过了,在他心里哭是软弱的表现,可心中一腔酸涩和要溢出来的怜惜要怎么发泄,他不懂。

他伏在奶奶膝盖上,眼泪已经哭干,奶奶摸着他的头发,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缓缓说道:“君君啊,感情中,光有心疼是不够的。不过呢,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因为心疼才开始的。”

成君彦坐起来,鼻音很重:“奶奶,现在不说这些。”

奶奶给他装了一些饭,还拿了一个厚实的毯子,嘱咐道:“你们别冻着了,避着点风。”

成君彦点头,“知道了奶奶。”

看着他奔入夜色中,严鸿知发觉孙子稳重了许多,只是几天的时间,已经和以往不同。

人只要经历生死就会飞速成长,褪去青涩的内里,在瞬间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成君彦在寒冬的深夜匆匆赶路,途径一片片庄稼,再没有夏日的生机,只有阴暗纷乱的影子,水渠中的芦苇早已枯萎,他低下头,抱着怀里的东西向前走着。

到了树家庄,远远便看到杨家的大门口有光亮。

成君彦一步步走近,看到树雪正端着蜡烛在等他。

冰凉的雪粒飘在他脸上,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了。

外面在下雪,屋内两人缩在窗台下,裹着毯子坐在地上叠元宝,蜡烛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树雪叠得又快又好,成君彦的手就笨,捏不成一个完整的元宝形状。

“这样吗?”成君彦问,树雪看一看他手中的,指了指要塞进去的地方,成君彦懂了,哦一声,继续低头叠着。

两人身边逐渐摆满了金黄色的纸元宝,蜡烛一照,真像一地的金子。

树雪的脸上此时已经不见悲痛,只是认真地一刻不停地叠,指尖都被染上黄色。

“已经够多了。”成君彦将那些金元宝收进袋子里,堆起一座小山,他拉她的手,“真的够多了。”

树雪没有反应,手上的速度加快,手指翻飞不停地叠着。一滴水掉到黄纸上,她用指头抹去,却越抹越湿,黄纸很脆弱,两下就被弄破了,树雪还在重复抹着。

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来,树雪还在神经质地擦着。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好了,好了。”

他轻轻揽住他,两人裹在温暖的毯子里,树雪终于停下来,靠在他的肩膀无声地哭。

“奶奶不会怪你的,真的。”他知道她心里的疙瘩在哪儿,她送钱晚了半个小时,如果能早点就好了,没能救了奶奶,也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

可是谁又能去苛责她,谁又能忍心责怪她。

“你知道吗,离开的人是不会消散的。”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拍树雪的后背,“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你。”

“真的。”他让树雪坐直了,“不信你看。”对着摇摇晃晃的蜡烛说:“奶奶,你要是同意我的说法,就吹一下蜡烛。”

起初蜡烛还是以正常的速度燃烧着,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

“怎么样?”成君彦手肘都要弯骨折了,刚才他的手背过去推开窗户的一丝小缝儿,又快速合上。

树雪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蜡烛,本来听力就比普通人要强,况且那股冷风都吹到她的脸上了,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但是她还是认真看向成君彦,点了点头。

出殡之后,严鸿知过来领两个小孩回家去。“上供的馒头,一人吃一口,吃了就大胆儿,晚上不害怕。”

两个小孩儿乖乖吃了。严鸿知仰头看看树雪:“咦,怎么觉得小雪长高了这么多。”她再看向成君彦,“看着都比小成子高了。”

“啊?”成君彦本来在前面走着,闻言急刹车,“真假?”马上站到树雪旁边,挺直了背,“奶奶你再看看。”

“啊啊……”奶奶很敷衍:“一样高,一样高。”然后快步走了。

树雪看他一眼,也走了。

走出门,那天来的几个人蹲在外面等他们出来,指着树雪:“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一件件来,这是我亲奶奶的房子,反正你不能霸占着!”

成君彦打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呢。”还欲上前和他们理论,手腕被人拉住,树雪给他一张纸条。

他展开看。“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女。”

杨金秋病发得急,没能立下遗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如何安顿这个从七岁开始收养的没有任何收养手续的孙女儿。

纸上还有一行字: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

树家庄的尽头,是大片庄稼,少有人居住,有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常年荒废着。有时候流浪汉和小偷会翻进去睡一觉。

树雪掏出一把保存良好的钥匙,费力打开生满铁锈的锁,里面枯草丛生,长满了碗口大的小树,俨然已经无法住人。

树雪写道:“这是我妈妈的房子。”

……

老太太发话了,修葺房子什么的再说,要过年了,万事都得等过完年再说!

树雪被领到她家里住,正好有一间小西房,烧着炉子,冬天里暖和的很。

成君彦惦记着给树雪多补补血,还有那些青紫的痕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快点消减,看着就很痛。

可是当他第二天拿着擦的药去找树雪,她胳膊上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恢复如初,连针眼都几乎看不见。

“你这体质挺好啊。”他翻着她的胳膊看来看去,树雪推开他,去帮严鸿知包饺子。

她的手很巧,干活麻利,成君彦原来在家也没显得这么不能干,这下好了,天天被奶奶嫌弃,嫌他包的饺子丑死了。

“能吃不就行了!”他反驳,使劲捏饺子的边,“我这饺子虽然看着丑,但是绝对不会漏啊。”

煮饺子的时候,就坏了一个丑饺子,严鸿知捞出来要去笑话成君彦,树雪在旁边,轻轻碰了她的手,严鸿知不明所以,她指指饺子,做了个口型:我吃。

奶奶哎呦一声,揶揄她:“忒护着了。”慈爱地看着她,给她筷子,看着她把那开了口的丑饺子吃下去。

树雪嚼了一口,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奶奶笑:“吃着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儿,奶奶聪明吧。”

饺子里有糖,奶奶拍拍她的手:“吃着糖的孩子,来年有福。”老人身上有着好闻的胰子味儿,“好孩子,吃了太多苦了,以后就好了。”

除夕夜,吃饺子前,成君彦被奶奶拉着拜神,给请回家的老祖宗嗑头,给要归位的众神嗑头,最后奶奶塞给他一把香,让他对着白墙拜拜小神仙。

“又拜小神仙,您又不跟我说是哪个小神仙,这么多年了,我拜的时候都不知道称呼人什么。”成君彦重新跪下,奶奶说他:“甭那么多废话,让你拜你就拜,你就念叨念叨,说谢谢小神仙的庇佑,希望小神仙能够继续保佑你。”

“只保佑我吗?”

奶奶转身进厨房,“可不,那是你一个人的神仙。”

成君彦依言闭上眼睛,嘀咕着:“虽然不知道您是哪路小神仙,但这么多年咱也是老熟人了。”

“我奶奶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希望您能继续保佑我们家。”

“我们家现在多了个人,求您也保佑她,让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最后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到香炉里。

睁开眼睛看到树雪正倚着门框等他,写给他:“你在干什么呢?”

“奶奶让我拜神仙,你信世界上有神仙吗?”

树雪没点头也没摇头,这就是不确定了,成君彦走过去,和她一起倚着门框,

“我觉得吧,神仙的保佑有什么讲究我不知道,但是爱你的人肯定会保佑你的,就像我爸、我姥姥。”说着就对着天一合十,语气轻松随意,“爸爸姥姥新年好,你们要是看到我过得不好,可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得帮我。”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十足耍赖。

说完对树雪抬抬下巴,“你也试试。”

树雪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声地念叨。成君彦悄悄挨过去,将手上沾到的香灰抹到她鼻尖上,“呆子,说什么都信。”

“完事儿了?”奶奶喊他们,“好了就过来吃饭,别一边一个在那儿亮相了。”

“来了!”成君彦两步跑过去,坐在树雪旁边。

“我包的饺子呢?”成君彦疑惑,站起来观察每一盘饺子,“怎么没见着啊?”

奶奶哼一声,“还饺子呢,你去看看锅里边,你那小饺子早成片汤了。”

“不能够吧。”成君彦坐回去,“我捏挺结实的。”

吃着吃着,又说:“今年没包糖吗?谁都没吃着?”

“自然有人吃到了。”奶奶又一本正经地唬人,“今年新说法儿,吃到糖的不能声张。”

成君彦哦了一声,“偷偷吃,偷偷幸运。”说完站起来,不怀好意地在奶奶爷爷身上各摸一下,到树雪这儿,碰了下她的肩膀,举着自己的手,“我可都沾上你们的好运了啊。”

“就你贫,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严鸿知对树雪眨眨眼。树雪低下头抿嘴笑了。

成君彦正要起身去盛饺子汤,见到她笑得好乖,顺手轻轻拍她后脑勺,“笑什么呢?傻样儿吧。”

“欸你别占便宜没够啊。”奶奶板着脸,假装训他,“长辈才摸小辈的头呢,你成君彦算哪门子长辈啊?”

“奶奶您那都什么老黄历了啊。”成君彦不服,转头就对树雪说:“但是你要是想叫我哥哥也可以。”

树雪闷头吃饭,理都不理他,成君彦很会给自己台阶下,“在心里喊呢,听见了。”

奶奶鄙视他,“听错了吧,明明在心里骂你呢。”

吃了饭,成君彦拉着树雪去看外面,跟小孩们玩,“没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抢小孩儿的摔炮,对树雪说:“走啊,我给你看我百宝箱。”

“这个是清代的望远镜。”成君彦给她介绍,看她真的信了,笑着说:“仿的。”

“还有这些是我收集的玉。”他一块一块摆出来,表情特正经:“你知道吗?每个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随手拿起一对儿红玉小鱼,“像这个,这个就叫赐良缘。”

“这个呢。”又拿起一个白玉杯,“这个叫冰清玉洁。”

“这儿,这青玉里有一点血红,就叫一点红。”

树雪点头,听得很认真。

他睁着眼睛胡诌了很多名儿,直到最后捧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圆圆的玉。

放到树雪的手心,“这个,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树雪缩回手,不要。

“哎呀收下吧。”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将玉放上去,“我也不知道你哪天的生日,应该是冬天吧,也算是生日礼物。”

他把她的手掌合拢,玉在掌心的触感冰凉清润,树雪摊开手,仔细一看,发现是只玉乌龟,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她在空中画了个问号,探寻地看着成君彦。

“你问它叫什么名字?”成君彦猜道。

树雪点头。

成君彦看着玉乌龟,想到当时第一次见到树雪的场景,笑了笑:“这个啊,这个叫天注定。”

天气好的时候,奶奶领着他们去收拾树雪的房子。

院子很小,总共收拾了两天,便清理干净了。

门和窗朽得不厉害,树雪的意思是先用着。

“这是你小时候划的吗?”成君彦蹲下去,看门框上一道道印子,是小树雪的成长印记。

“这是你几岁?”他指着最高的一根横线,也是最后一根。

树雪抬眼看看,比了个七的手势。七岁,她在这个院子里住到七岁。

成君彦没再问什么,去屋里打扫卫生。

墙壁上写着很多毛笔字,字写得相当好,很有风骨,成君彦对字画没有很深的研究,但他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写字的人功底深厚。

“这些都是?”他指指墙上的字,剩下的几个字没有说出来,树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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