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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家闺中女谁家懵懂郎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成君彦还喜欢去逛书摊和古玩儿,书摊常见,村子里每月初六、十六、廿六有集市,卖什么书的都有。

成君彦五点就被薅起来,骑车子驮老太太去赶集,俩人到地儿就分道扬镳。

他鼻梁上架着墨镜,眼睛遮上,只露出英气的眉毛,并指在眉尾潇洒地一比划,“到时候老地方见。”

老太太直接转头就走,“哎你这蒜咋卖的?”

人来人往中,成君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吹着口哨离开。

“哥们儿,你这地儿够隐蔽的啊。”他蹲下来,书摊老板躲在草垛子后面,旁边赫然是两堆牛粪。

成君彦嘴角抿起来,虚心求教:“你摆在这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我我在这心静。”老板说话有点结巴,戴着特别厚的眼镜,说话也没有将视线从书上离开,成君彦点点头,“确实,就凭您这,俩摆件儿,一般人确实不过来。”

“我翻翻书啊。”成君彦把眼镜别到头顶,认真翻看起来。

老板摆摆手:“随随便看。”

防水布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国内的国外的,有的封面是外国字儿,讲宇宙和未来,看起来特正经,结果翻开里面是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裸图。

“嚯。”成君彦修长手指啪地合上书,“这不挂羊头卖狗肉么。”

“什么肉?”老板抬头,扶扶眼镜,“你要菜谱?”

说着拖出一个箱子,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迅速而精准地挑出一本《一百道家常菜——让老公爱上我》,手一抬,伸到成君彦面前。

看他不接,收回手,语速很快且十分流利地说道:“还有小试牛刀,做完美男人、一道清蒸鲈鱼,俘获女人心、京菜第七百六十二代传人自传之如何做好驴打滚、情人应该学会的十道拿手菜,男士版女士版。”

他抬头:“你……你要哪个?”

成君彦探究地看着他:“合着您是阶段性的啊。”

他没有明说,但老板了然,“我本来也不……不结巴。”

“小时候……看电视,跟……里面人学……学的……”

他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去看书。

成君彦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随意坐在防水布一角,“老板我不要那么时髦的,你给我找点儿实用的。”

老板吸一口气,成君彦连忙打住,“行行行,不用报菜名儿了,我自己找。”

在书摊这消磨了一个上午,成君彦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跟老板告别,找奶奶一起回家。

他们约好每次都在点心摊见面,严鸿知还没到,成君彦便在附近随便逛,看到有卖头花的,驻足看了看,“老板这花有大的么?”

他捏起一个头花,上面有朵桃花,就是太小了。

“有!”老板从麻袋里倒出一堆,“挑吧,什么都有。”

成君彦精心挑了俩,给了钱往兜里一揣,正好看见老太太,朝她招招手:“奶,这儿呢。”

“我给你买了好玩的。”成君彦比奶奶高很多,说话腰总是不能挺直,很没正形地从兜里摸出个女人用的头花。

刚要递过去,一看忙收回去,“拿错了拿错了。”

掏出另外一个,给奶奶,特得意:“是不是很别致。”

……

到家都快十二点了,爷爷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

吃了饭没多久,成君彦就要出门:“我出去溜达溜达。”

“天天溜达,这么爱溜达,咱家还养什么驴啊,你孙子溜达溜达的,就把地给犁了。”奶奶向爷爷数落他。

外面嚎一嗓子:“我都没走远呢!”

老头和老太太笑得不行,严鸿知示意他凑过来,“我给你说,他准是出去找树家庄那个。”

“今天,他在集市上买头花,买了俩。”奶奶起身把她那个拿出来,“还有一个呢,肯定是送给人家的。”

爷爷拿起头花,沉吟片刻,“这是……天蓬元帅。”

“什么玩意儿天蓬元帅。”奶奶无语,只给他看:“这不月亮么,这儿,上面是小兔子。”

爷爷呵呵一笑,“我看着像猪。”

老太太瞪他一眼:“什么眼神。”把小兔子拿报纸裹上,好好放在了抽屉里。

成君彦直接去的树雪家里,她们也刚吃完饭,杨金秋是个比奶奶更严肃的老太太,但是见到他就挺和蔼,问他:“吃了吗?”

“吃了吃了。”成君彦帮她收了桌子凳子,往西屋里看,里面有人在洗碗。

“别洗了,笑笑。”杨金秋去屋里叫她,“我来,玩去吧。”

树雪没让,坚持要洗。

成君彦连忙上前:“奶奶您歇着,我来,我给她打下手。”

说着就把老太太推出去了。门一关,他倚着门框,问树雪:“你小名叫笑笑?”

树雪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凑过去,很自来熟地拿起洗好的碗去找碗橱,“这么不爱笑的人叫笑笑,你奶奶是故意选的反义词吗?那我应该叫什么,叫丑丑,笨笨?”

树雪洗完最后一个碗,擦擦手,掏出小本写字,成君彦过去看。

“静静。”

成君彦干笑一声,“这名字也不错。”

收拾完了,树雪回自己的屋子,见成君彦在门口低着头不进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不进去了。”成君彦眼神闪躲,“女孩家的屋子,我一大小伙子。”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上。

成君彦张张嘴,啊了一声。

过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树雪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见成君彦正蹲在水缸那儿,走过去。

缸中盛开着几束荷花,还有两个骨朵含苞待放,粉嫩姣妍,散发着淡淡清香。

成君彦仰着头问她;“你种的?”树雪点头。

“那你很喜欢荷花?”树雪点头。

“那行。”成君彦起身,用两根手指挑出兜里的头花,“看到了就买了。”见树雪不接,补充道:“随便买的,不喜欢没关系。”

头花上有一朵半开的布艺荷,很简单,颜色浅淡,样式还算好看。

树雪看了看,转过身,抬手摘掉了头绳,她今天没有绑麻花,皮筋一摘,头发便绸缎一样散开来。

成君彦拿着头花的手还愣在那,半天没有反应。树雪侧过头看他,她的眉毛是偏细长的,微微颦起就像在埋怨。

成君彦啊了声,试探性地问道:“要我给你绑?”

树雪点头。

“行吧,我可能绑得不好看。”成君彦抬起两只手,在她背后比划来比划去,却无从下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地用手指将头发拢在一起。

哪敢碰到人家的脸,所以前面各留一大撮,还是树雪自己拎着让他束上。成君彦从来没有愁过学习,这还是第一回碰到令他手忙脚乱的难题。

终于勉强扎了起来,成君彦松口气,指间还存留着头发柔软的触感。左右看看,欣赏自己的大作。

视线移动,看到她的发根下有一块儿很淡的浅粉色疤痕。他去摸自己的后颈:“唉你脖子这儿也有一块疤啊,我也有,跟你的差不多。”

他觉得两个人还真是有缘。“你是怎么弄的?我奶奶说我小时候磕着了。不过我不记得。”

树雪无意识地摸着发尾,想了想,最终摇头,也不记得了。

“可能也是小时候吧,太小了,那会儿还不记事儿呢。”成君彦笑。

两人在树下坐了会儿,有一阵阵荷花香传来,成君彦觉得很熟悉,和第一次见到树雪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很像。

“对了,你那次,为什么要抓着我的脖子……”成君彦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树雪安静地眨眨眼,掏出小本,写:“疼。”

成君彦愣了愣,轻声问:“哪里疼?”

树雪鼻子很快地皱了下,指指头,你扎得头发疼。

“那你自己再扎扎。”成君彦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头看着前面,脸上的笑意淡去。

树雪好像总有很多的秘密。

两人偶尔会在河边相遇,树雪会坐在一边看成君彦游泳,也谨遵老太太嘱咐多晒太阳,晒着晒着,就闭上眼睛,脸埋进膝盖打盹。

等成君彦坐下来晒头发,她就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成君彦赶紧找来衣服穿上,不敢和她对视:“这样盯着人,不太好。”

树雪便转过去,看水面上的波纹。

“你看。”成君彦从一旁拿起一本书,“我最近在看这个。”

树雪去看封面,《手语大全》。

“你以后可以不用写了,给我比划手语,我能看懂一些了。”成君彦比划起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成君彦。”

树雪眨眨眼,摇头。成君彦:“不对?”

树雪用石头在土地上写:“我看不懂。”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也没有学过手语。

成君彦安静,把书递给她,“那,我们一起学?”树雪扭过头,拒绝的姿态。

“你要是不想学,也没关系。”成君彦放下书,把衣服摊开,向后躺在地上,看着碧蓝天空,吹着河边凉爽的小风,心情和声音都很轻快。

“你知道在武侠里,大侠、武功高强的人都有暗语吗?”

树雪像石像一样坐着,垂下眼睛,她从来没看过武侠。

成君彦越说越起劲儿:“遇到危机时刻,根本不用交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就能号令全派,指挥千军万马。“

他问:“树雪,我们也定个暗号怎么样?”

树雪在地上用石头画画,好像关上了耳朵。那边成君彦一想到武侠人物就思维发散到太空,自言自语好久。

“你觉得怎么样?”成君彦坐起来,看到她的画,“这什么?”

她画了一个圈,又再上面描了很多遍,从而变成一个很粗很结实的圆。圆外面一排尖刺,一眼看上去很像一个缠绕着荆棘的牢笼。

圆中心压着一块小石头。成君彦看不明白,指指石头,“这个是什么?”

树雪指向自己。成君彦愣住,看了看,伸手将圆抹去一块,露出一个缺口。

“那你出来。”又抹了一下,将缺口抹得大一点,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这位小姐,请你出来。”

望着那处缺口,树雪蜷起手指,最终还是补上一笔,又变成了封闭的圆。

“不想出来?”成君彦嘴角一直含着笑意,配合她玩小朋友的游戏,捡起一块石头,放进圆中,“那我进去。”

两块石头并排着,树雪要丢了他的石头,成君彦挡她的手,把自己的石头摞在她的上面,“站你头上。”捏起自己的石头敲树雪的,“跳起来和你打架。”

他玩得不亦乐乎,树雪向后退了退,离这么幼稚的人远一些,拽过他丢在地上的外套,躺在上面,陷进阳光味道的草香之中。

“我知道了。”树雪正在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有几片叶子,成君彦的脸就占据了她的视线,少年的眼睛很像琥珀,映照着她的身影。

他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块石头,敲一敲,向她介绍:“你看,敲一下,铛,一声。意思就是不要、不好、不愿意、不喜欢、不同意所有消极的意思。”

接着石头敲击两下,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敲两下就是,可以、同意、喜欢、我愿意、接受所有积极的意思。”

“很简单吧。”他把两块石头递给她,“不方便写字的时候,你就给我暗号。”他一抱拳,戏瘾上来:“末将定不辱使命,谨遵圣意,替您扫平天下障碍,让您得偿所愿。”

树雪看看两块石头,又看看他,敲了一下,不要、不同意、不喜欢

末将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哎呀,天色不早了,该班师回朝了,先走了。”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八月底,成君彦要回北京了。严鸿知打半个月前,就给他收拾行李,光自己家腌的咸菜就装了三罐,咸鸭蛋两兜,辣椒酱一瓶,最后几天甚至计划给他烙点大饼带上。

“奶奶,挺好。”成君彦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翻包,“我到了学校,我就找个好地方,欸,把包打开,我就开始摆摊儿。”

他穿着爷爷的老头背心,很不修边幅地坐着,头发翘得东一撮西一撮,正龇着牙乐呢,树雪来了。

她今天没有扎辫子,兴许是刚洗过头来的,发丝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贴在脸颊,衬得面容愈发清丽。

严鸿知高兴道:“雪你来了,找小成子吧,他快要开学了”话没说完,成君彦一溜烟跑回屋里去。

很快从屋里出来,见树雪看向他,便一歪头,示意她去院子里。

两人出去后,老太太抿嘴一笑,对从厨房来的老头学舌:“你孙子知道臭美了,见人家来,赶紧回屋换了件衣裳,头发也梳了,小孩儿们,真好玩。”

外面的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成君彦和树雪本来在院子里坐着说话,但是爷爷奶奶做饭总是一趟一趟地过来过去,还对着他们笑,笑得成君彦心里长草,“走,咱出去溜达。”

可外面就心静了么。隔壁家婶子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开着,看他们从门外走过,哎呀一声,“大成成,这是你对象啊?”

那嗓门亮的,立刻就有人开门翘头出来看,“哟,这么好看,啥时候喝喜酒啊?”周围邻居都见着成君彦从小长到大的,就爱逗他。

成君彦下意识去看树雪,见她脸色很平静,没有窘迫的神色,松一口气,“欸大娘你家是不是做着饭呢,闻着糊味儿了都。”

看热闹的人忙回屋去看锅里的饭,成君彦轻轻环住树雪的手腕,“快走。”

两人跑到大河边上,这里总归是安静了。

晚上的河变得很静谧,成君彦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身边站着总是很沉静的树雪,心中也变得十分安宁。

他偏过头去看树雪,对上树雪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立马错开视线,“我明天就回去了。”

树雪点头。

“可能十月一我就回来。”他说完,想到自己回不回来跟人家有什么关系,说得像人会巴巴等着见他一样,连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说一声。”

“对了。”他掏出一个小本,和树雪那个差不多大,是他自己裁了纸装订的,边缘处多了一个凹槽,可以将铅笔固定。

“你那个笔,不是老掉嘛。”他把铅笔抽出,向她展示捆在笔上的松紧带,“这样拴着,就不会掉了,用完了再插回去。”将笔插入凹槽,递给她。

树雪伸手,接过去,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点,成君彦的心尖咻一下,麻了,赶紧掩饰地摸摸鼻子。

铅笔的长短适中,搭配绳子和本正好,也削好了,树雪用它写字,给他看。

“谢谢。”

“小事儿。”成君彦低头踢小石头,“不用谢。”

树雪将本看了又看,抬眼见成君彦正看着她,嘴角弯起很浅的弧度,这是成君彦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用笔敲了下本子,顿一顿,又敲一下。两声,喜欢。

成君彦转开视线,也笑了笑。

清风吹拂过两人的头发,也吹得水面泛起了涟漪。一只萤火虫钻出草丛,带着闪动的一点星光飞远了。

成君彦顺利开始他的大学生活。军训结束之后,新生联欢会,他本不想参加,同寝人极力邀请他,“我最近把新生都看了一个遍儿,哪个班有美女我门清啊。”

说话的是郑天,外号整天儿,整天儿贫嘴,整天儿没个正事儿。

“去吧哥们儿,你去了咱们宿舍的这个门面儿。”他手一抬,“就起来了啊。”

成君彦正看着书呢,随口应道:“真不去了。”

“这就用上功了?课都没开始呢。”郑天一看书皮,“《奇玉图鉴》,你喜欢研究这个?”他在成君彦身边坐下,“那你怎么不上隔壁考古系去啊。”

“就是爱好,随便看看。”成君彦敷衍过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好东西。”郑天因地制宜,改变策略,“改天我带你看看去?跟你这书上的差不多。”

“真的?”成君彦眼睛抬起来,正眼看他,郑天见有戏,拉他起来,“真的真的。”

说是新生联欢会,就是在一个小礼堂摆点吃的,自由交友,自由活动。成君彦正闲得无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裙角,白色的,有一圈花边,长度到小腿,颇具仙气。

来人是和他们同一级的新生,穿着仙女裙,指尖夹着烟,非常漂亮,打量着他,“你就成君彦?”

成君彦啊了一声,女生眯起眼睛看他的脸,随口说了句,“还行吧。”说完就走了,等在一边的两个女生对她使眼色,“怎么样啊?”

女生吸一口烟,无所谓地开口,“帅是帅,但不是我的菜啊。”

过了会儿,一个女生看向她身后,憋着笑意:“来了,来找你了,周钰。”

只见成君彦走过来打招呼,“同学。”

周钰转头,“有事儿?”

“我想问问。”成君彦虚心请教:“你这裙子,哪儿买的啊?”

“裙子?”周钰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上下打量他,“你丫不会,是变态吧。”

……

九月底还在燥热的尾巴上,树家庄的这个四方小院,有大树遮挡些白日的暑气。

晚上,遥远天幕上分出明显的界限,是一片雨云正在袭来。

下雨前的天气异常闷热难耐,人坐着一动不动,汗水就频频向下落。

院中的人将长发用荷花头绳随意束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洁白无暇,显得眉眼更是漆黑如画。

他抬手脱掉上衣,肌肉的线条恰到好处,肩宽腰窄,锁骨的沟壑很深,腹肌轮廓清晰,是很完美的男性身体。

随着岁数增长,身体也在以不寻常的速度每天不停变化,现在已经不能再穿单薄的女性衣服,身高也逐渐令人怀疑。

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他用凉爽的井水擦拭身体,滴落的水打湿裤子的布料,显出蛰伏着的男性器官的形状。

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么长的黑色的头发,那么标致的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形状优美动人的眼睛,嫣红的嘴唇,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但也正因为脸和身体都太漂亮,在他这儿完全不会违和,他天生就该长这个样子,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当如此。

杨金秋这两天不在家里,他才能在院子里擦擦洗洗。

擦洗完没有急着回屋子,在院子里坐着,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有零星的雨点砸到他的脸上,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眯着眼看看天空,起身进去。

点亮窗台上的半截蜡烛,烛火明灭间,照亮了成君彦寄来的包裹。

除了信、几本书之外,还有一条崭新的白色裙子。

他划亮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很呛的土烟,只吸了一口,夹在指间,拆开信封来看:

“敬爱的树雪,近况如何?

学校里一切都好,见到一条裙子,觉得和你相衬,希望你会喜欢。

没课的时候我去了通县,那里有运河的北端,风景和我们那差不多。

我自己去的,到了已经是傍晚,在那里坐了坐,一想到我们看到的是同一条河,心情还不错。”

末尾是祝好,勿念。

信很短,一页纸而已,一眼便能看尽,树雪将信看了几遍,在那字里行间中,读得出春心萌动间,男孩对女孩的隐晦的思念。

放下信纸,他看向那条裙子,布料上佳,价格不菲,如果穿在女孩身上,会很好看。

……

成君彦没能在十月一回来,老妈身体不太好,他陪着跑了几天医院。

打算假期结束了找个时间回奶奶家一趟,结果不光课多吧,还一堆破事,耽误着耽误着,已经是冬天了。

放寒假的第一天,他从学校直接去车站。

下了车之后还得从县里坐面包车或者三码,大概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车站门口有很多拉客的,面包车得等人凑齐了走,他想快点回去,直接坐上一辆三码,副驾驶门一关:“哥,走着。”

连夜赶过来的成君彦困得不行,抱着书包打盹,

路上一个坑把他颠精神了,看向窗外。

车即将离开县城,天黑了,路上的人不多。夜色中,一个人迎面走来,穿着黑色的外套,脸色苍白,成君彦坐直了,车开过去,他啪地打开窗户向后看。

“欸,关上窗户!进风啊。”司机喊他。

“停车!”成君彦飞快解开安全带,“等我一会儿啊。”

说完不顾司机的叫声,跳下车去,朝那身影跑去:“树雪——”

那人继续向前走着。

“树雪。”成君彦追上他,“你去哪?”

此时真正站到她面前,才看出她有多憔悴。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底全是血丝。

“没事儿吧?”成君彦放低声音,因为她现在看起来特别脆弱。

树雪这才看向他,瞬间眼圈便红了,从兜里掏出本,绳子已经断了,胡乱翻了一页,写字的手在发抖。

“医院,奶奶,送钱。”她的字写得很潦草,把本团起塞进口袋,想要继续赶路。

“跟我走。”成君彦当机立断,掏出几张钱给司机,快速说道:“不去村里了,上县医院。”

三码车只有两个座位,他转头让树雪上车,“你坐在这儿。”自己抱着书包去车斗,车开得很快,只有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县医院。

树雪从车上跌下来,跑进医院,头发都跑散了。成君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在她被绊倒的时候稳住了她。

她跑到窗口,张开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才想起应该掏出本子来写,但是本子怎么也掏不出来。成君彦上前一步:“杨金秋,交费。”

树雪打开一个小包袱,里面很多张纸币,还有钢镚,零零散散铺了一整个台面,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杨金秋?”里面的人问:“手术费吗?”

树雪点头。

“半个小时前她已经去世了。是家属吗?怎么这么晚才来?”

这几天的天气都不好,一直阴沉,似要落雪。

成君彦从家里拿了饭过来找树雪,“吃饭了。”

树雪已经在棺材旁边跪了几天,不睡觉也不想吃饭。成君彦叫了几遍都不管用,于是也跪在那,对着棺材说话:“杨奶奶,您走了她就不吃饭不睡觉,身体都熬垮了,让您这儿走得怎么安心啊?”

“你要是生气,就刮阵风。”外面果然吹起凄号的一阵风,树雪转头看向外面,院子里那棵大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有枝桠在风中摇摆。

“你看。”成君彦说:“奶奶生气了,吃饭。”

树雪这次没有再坚持,成君彦便起身去收拾碗筷。

但她因为跪了太久,腿麻得像两块石头,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她不愿去扶面前的棺材,站起来又跌回去,反复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跌坐在草席上,沉默地掉眼泪。

成君彦见她老没有动静,过来见她这样,心中酸楚。跪在她面前,手指抹去她的眼泪。

但眼泪越抹越多,树雪低下头,用很大的力气拍自己的腿。成君彦赶紧制止,任由她的拳头捶在自己身上,“知道了知道了,是因为腿麻才哭的。”

“没事儿啊。”他用哄孩子的语气,“我拉你起来。”

他站起来,抓住树雪的手臂发力,树雪突然面色一变,嘴唇颤抖,似乎很痛苦。成君彦忙松开手,“抓疼你了?”

树雪无意识地护着自己的手臂,成君彦再想拉她的时候,她不明显地躲开了。

成君彦觉得不对劲,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极力反抗,将她的衣袖捋上去。只见白皙的胳膊上有很大一片淤青,泛着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

树雪用力抽回自己胳膊,成君彦冷着脸说:“别动!”抓她的手力气很大,在手腕上抓出鲜红指痕。

他目光移开,去看树雪的脸,声音极轻,带着一丝颤抖:“你去卖血了?”

乌青的痕迹下,赫然是几个很大的针孔。

树雪抽出胳膊,起身离开,成君彦呆坐在原地,因为守灵,门开着。外面的风涌进这狭窄的小屋,将四处的白布吹得飘动。谁的心疼得发皱,谁离世仍频频回头。

两人沉默地吃饭,树雪吃得很快,只是为了快速填满肚子。成君彦给她夹了很多菜,她也全都吃光了。

正吃着,门外来了几个人,一进门就对着棺材哭嚎:“奶奶啊——我的苦命的奶奶啊——我来看你了——”

树雪要去看,被成君彦压下肩膀,“我去。”

他一出去,那几个人便立马站了起来,再一看,脸上哪有真切的悲痛,他们看着成君彦,不敢确定,“你就是我奶奶认的便宜孙子?不是孙女吗?怎么是个男的?”

“你们是谁?”成君彦向前几步,把他们堵出门外,“叫什么?干什么?”

因着他的表情太凶,几个人支支吾吾,气焰弱下去,“我们不找你,找我奶奶的孙女。”

树雪走出来,头上戴着细长的白布,即使身材高挑,但看上去十分脆弱。几人的气焰又上来,指着她骂道:“就是你!你哄骗着我奶奶认你当干孙女儿,然后霸占她的房子和钱!是不是!”

来人有三男一女,七嘴八舌地大骂,“黑心烂肺的东西,这么个穷苦老太太的那点儿家底都惦记,也不怕遭雷劈,半夜睡得着吗?”一边骂一边推搡他们。

成君彦挡在她前面,“有事说事,别动手!”

“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心虚了?啊?”女人问道。

一个男人打断她,“说什么说,不是个哑巴吗。”

成君彦听不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树雪绝不会是那种人,“她没骗老太太的钱”

“大哥!看,我找着了!”一个人趁着他们在外面吵,偷偷钻进屋子里去翻得乱七八糟,捧着一个蓝白格的小包袱出来,“你们看,好多钱!”

几人停手,往那儿看去,个子最高最壮的那个男人趁着成君彦分神,狠狠扇了树雪一耳光,“你还说你没有骗钱!”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树雪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起血红的掌印。

在场的人里,只有成君彦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上前一拳把男人打倒在地。

那几人把他围着,踹他、推他,他都纹丝不动地骑在男人身上,一拳接着一拳,男人的脸早已变形,迸裂出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只是赤红着眼睛,面无表情,直到把男人活活打死才会罢休。

后来怎么结束的一切,成君彦已经记不清了,邻居来了些人,把他们分开,男人被拉去医院。

成君彦被拽起来的时候站不住,摇摇晃晃地看向人群外的树雪,他疼得皱着眉毛,分不清是因为身体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

几个人走了,事情还没有完,还有太多问题需要搞清楚。树雪在邻居的陪同下守最后一夜的灵,成君彦回去包扎伤口。

在卫生室简单处理了一下,回家奶奶见到他这样吓得掉下眼泪,忙扶住他,“怎么了呀这是!”

“奶奶。”他声音很平静,但是精神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一分一秒,他弯腰抱着奶奶,声音哽咽,“好疼啊。”

随便吃了点饭,严鸿知拉着他要给他换药,重新包扎一下。灯火下,成君彦脸色和嘴唇都苍白,不管药擦在哪里,都一声不吭。

但奶奶看得见他眼底的水光,心疼得不得了,“君君,疼就哭出来吧,啊。”她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打孙子的后背,“哭不丢人,啊,没事儿,在奶奶这儿你永远都是小孩儿。”

奶奶的语气太温柔,成君彦像回到了孩童时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说:“奶奶,她去卖血啊。”

他哭得那么伤心,却不是为自己的疼。十岁之后成君彦就再也没哭过了,在他心里哭是软弱的表现,可心中一腔酸涩和要溢出来的怜惜要怎么发泄,他不懂。

他伏在奶奶膝盖上,眼泪已经哭干,奶奶摸着他的头发,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缓缓说道:“君君啊,感情中,光有心疼是不够的。不过呢,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因为心疼才开始的。”

成君彦坐起来,鼻音很重:“奶奶,现在不说这些。”

奶奶给他装了一些饭,还拿了一个厚实的毯子,嘱咐道:“你们别冻着了,避着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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