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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医院(3)

 

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头一回见到小满,小姑娘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小两口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手指着菜单一道道地问她爱吃什么。

小满乖乖一笑,挺起胸脯很骄傲地说:“我不挑食的!”

四个大人对着她又是一顿夸。

饭菜上齐,众人开动。小满所言非虚,果真吃得投入。席间聊天,谈起今天白天小满一人跑出来,虚惊一场的经历,赵知蔓有些担忧:“你们能时时刻刻带着她吗?”

“手术在一周后,这几天肯定能带,但小江一要住院,照顾自己都够呛,小孩子可就难办了。”王晓声突发奇想,“小满要不要上幼儿园?我们文化馆旁边就有一个,同事小孩都放在那里,我觉得还挺好。不然就得找人带着,可大家都忙啊,能找着人吗?”

农村孩子多,幼儿园也有办过,白天大人下地,小孩儿就交给两个老太太带。过去的人照顾小孩儿都很粗疏,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江宁川也曾经把小满送进去过几天,后来发现里头的小男孩总欺负人,小满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拍拍土又站起来,傻得很。老人家看见从不管,问起来就说小孩子打闹正常。

谁还不是这么长大的?江宁川也明白,但架不住自己实在心疼女儿,到底还是给接回来了,宁愿拜托隔壁同样是家中有女儿的邻居看护。

可是自己一旦住院了,小满由谁来照顾?桌上这几人白天各自都有工作,总不好去拜托的。再者,城里的幼儿园,想必价格摆在那里。他心下纠结半晌,始终下不了决心,帮女儿撩起吃到嘴里的发丝,眼里无限爱怜:“到时候再看吧。”

章途一直没说话,看了眼江宁川的神情,若有所思。

这顿饭就是小两口想看看旧日朋友而凑起来的,吃过了照例各回各家,赵知蔓特别喜欢小满,专程到隔壁商店买了一大袋子的零食。江宁川不安道:“这太客气了,小孩子用不着这些……”

赵知蔓豪爽地挥挥手:“又不是给你买的,我给我们小满买的。”她亲亲热热蹲下来,把零食递给小满,“阿姨和叔叔下次再带你去买好吃的好玩的,一块儿去公园游湖,好不好?”

小孩子哪里经得住这等诱惑,欢天喜地地点头答应了,临走前还吧唧亲了她小赵阿姨一口。多可爱,赵知蔓捏捏小满的脸蛋,万分依依不舍。

王晓声促狭地笑:“你以前不是说见着小孩儿就烦吗?”

赵知蔓哼了声:“那是我那几个表侄子,一个比一个皮,简直是混世魔王组团来了,哪儿比得上小姑娘讨喜。”

“我看男孩儿女孩儿都不错。”

赵知蔓去掐丈夫的腰:“不行,家里有你一个男的就够呛了,两个不得翻了天?我就喜欢女儿,多乖呀。”

王晓声忙躲,调转了话头:“老章,你呢?以后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好一招祸水东引,章途正看小夫妻闹腾呢,没想到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哪门子的小孩儿,八字没一撇的事,难不成有丝分裂?”

赵知蔓捂着嘴直乐:“你这条件,这一撇还不是想来就来?有时候不要太矜持了小章同志,姐们还指望你嫁出去的时候讨杯喜酒喝呢。”

年龄到了就是这样,明明以前谈文学谈理想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敢说,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谈的都是生活近况,催婚催育,尤其是像他这样快奔三还感情史不明朗的,是众人谈话间的重点关注对象。

起初他也纳闷,人都是这样逐渐变世俗的吗?后来慢慢想明白了,浪花奔入大海,并不一定是自己的意愿,只是浪头推着它向前走,由不得它想或不想。

回去路上江宁川依旧想着女儿该怎么办,章途悠悠哉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不期然开口道:“周末我带小满去我姑姑家吃个饭怎么样?她说不定愿意帮忙。”

“这样是不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猜她应该很乐意。”

表姐在西北已经成家立业,当年赶回来祭拜她父亲,手上牵一个,肚里揣一个。路上道路不通,走了二十里荒路才赶到通车的镇子上。因为一直与父亲赌气,表姐只说自己在西北当上了干部,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只字未提,姑父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外公。

好在姑姑知道自己成了外婆,天天盼着外孙能到自己膝下作伴,这些年表姐每年回来一次,都只能待上几天,两个外孙又舍不得离开妈妈。姑姑缺人陪伴,目光逐渐转移到了章途身上,暗示过好多次,希望他尽早成家,最好赶紧变出个小孩儿来,让她也能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现在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小孩儿吗。

小满缺一个去处,姑姑又想有个孙辈在身边,她每日在家工作,翻译书籍,刚好也能照顾小满。

章途觉得自己此番划算实在是双赢。

说不定自己还能借此摆脱长辈的催婚压力,那可就是三赢了。

章途每周都会抽一天回去看望姑姑,本周自然不例外,只是这回身边多了个小小的人影。

几天的相处,小满已经和章途很熟了,出了医院,她不住地回头看。

章途问:“舍不得爸爸?”

“嗯,为什么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去?”

“你爸爸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今天要做检查。”

小满眼里立刻噙上泪水:“那爸爸会死吗?”

章途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当然不会,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小满一派天真:“我听护士姐姐说的。”

医院里生生死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小孩子偶然听见护士的对话,联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也不稀奇,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易意这几天时不时跑来陪小满玩,跟他说过这小孩好像总在想些什么,很忧愁的样子,没准就是在苦恼这件事。

章途揉了揉小满的头:“不要乱想,叔叔向你保证,你爸爸他肯定没事。”

唉,孩子的世界总是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恐惧。

章正玉开门便看见自家侄子站在门外,提着一袋水果,旁边有个小女孩儿一手牵着侄子的衣角,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中不掩好奇之色。

侄子拍拍小女孩的脑袋:“喊奶奶。”

小女孩便乖巧地朝自己喊了一声:“奶奶好。”

章正玉同志马上就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没想到还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一天。

好在这场误会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章途向姑姑道明了事情的原委,把小满往姑姑面前推了推:“到时候得麻烦您看顾几天。”

章正玉听到面前这小孩儿打小就失了母亲,心里怜惜得不行,当下便答应下来。

“小满现在就和你们一块儿睡宿舍?”

“对。”

章正玉皱眉道:“就算是孩子年纪小,但到底也是个女孩儿,不能总跟你们挤一块儿。”

章途叹气:“小姑娘黏她爸呢。”

那一层都是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整天在楼道里跑也不是个事儿,他们尝试让易意带着小满回家睡过一晚,结果易意半夜醒来发现小孩在默默流眼泪,睡是睡着了,边睡边哭,可把她吓得不轻。

就冲这父女俩都爱哭的劲头,章途很难不去怀疑小满其实就是江宁川亲生的。

“人家是亲爹,可你是陌生人啊。”章正玉正摇头,坐在客厅玩玩具的小满忽然抬起头来面露坚决地说:“章叔叔不是陌生人。”

“不是陌生人,那是什么人呀?”

“爸爸说过,章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我要听章叔叔的话。”

章正玉朝侄子呵呵笑道:“你们关系还真不错。”

章途勉强笑笑:“还行吧,过得去。”

“有时间喊你朋友也来家吃个饭——他今天怎么只把女儿扔给你了?”

“他后天就要手术了,今天还要做检查。小满今天下午先留在您这儿,我晚上再来接她。”章途说罢起身,走到小满身边问:“小满,今天下午就在奶奶家玩,晚上我来接你,好不好?”

这个下午先让小满适应适应,要是行不通,还得另外找地方。

章正玉家什么都齐备,有童话书,有玩具,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机,章途估摸着没有哪个小孩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果不其然,他跟小满说话时,小姑娘眼睛都舍不得从电视屏幕上挪开,只乖乖点头应了。

安排好了小满未来的去处,吃过午饭,章途又折回医院。

江宁川已经安安静静回宿舍坐着了,望见章途走进来,问道:“小满还好吗?”

“挺好的,边玩玩具边看电视,跟她说再见都舍不得看我一眼,我看她有点乐不思蜀了。你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没问题,后天能正常手术。”

章途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江宁川坐在床边,默默看着章途在屋内的行动,在他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突然伸手拽住了对方。

这冒失的一拽让章途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怎么了?”上次在卫生间哭过以后,江宁川这几天都安安分分,没再做出格的事,章途也就放松了警惕,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想说。

江宁川抿着嘴看了眼章途。

“小满不在,我们是不是……”

“是什么?”章途毫无防备。

事实证明人还是要长心眼。

一个没注意,江宁川的手就伸向他的下半身,往下一扯。章途反应迅速,护着自己裤子,扒拉开江宁川的手,有点崩溃,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又发什么疯?你这是性骚扰知道吗?!”

“我……我现在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江宁川眼里带着恳求与笨拙的讨好,“我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章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要是有需求自己关起门上厕所去,别上我这儿来耍流氓。”这番话义正词严,愣是显出了一股贞洁烈男的气概。

江宁川的睫毛颤了颤,垂眼道:“我没想要耍流氓,我就是想碰碰你。”

“所以你上来就扯我裤子?”章途气极反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因为小满在?好好说话不听,你要怎么才长记性?”

不知不觉中又用上了在队上当老师时对待学生的态度,一日为师,终身摆脱不了职业病。

江宁川仰起头,喉结明显地上下移动,一副顺从的好商量态度:“你碰碰我,我听你的话。”

“……”

这人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么着?在上手术台以前,他或许该先去找个道士给对方驱驱邪。

章途不回答,江宁川便不死心,双手攀上章途的大腿,下意识吞咽口水。

他旷了太久,现在身心都是对章途的渴望,想鼻腔里全是对方的气息才好。光是想象,就已经有感觉了。

章途冷眼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屈服,蹲下来解开他的裤链,帮他纾解。不过是机械地上下动作,江宁川却舒服得眼角都红了。

不多时,章途抽了张纸擦干净手上的白浊液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江宁川红着脸,伸出手来想互惠互利:“我帮你。”

章途几乎是在他伸手的同时做出了反应,“啪”地打下他的手,响亮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眼神只是冷漠而已,他却无端觉得那是对方嫌弃自己脏的讯号。

“我对你没感觉,别勉强我了。安心等明天的手术吧,别再做多余的事。”对方说完便匆匆走进卫生间,水声倾泻而下,洗手池里每一滴溅起的水花都是一枚锋利的刀片,割在江宁川心上。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听着,感觉在遭遇某种凌迟,割得人生疼,却并不血流如注,吊着你的最后一口气,始终死不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主治医生说后续恢复良好的话,再过一周就能出院了。分明是件好事,江宁川本人却为此焦躁起来。

章途之前和他所做约定时的景象还宛然在目,在那间昏暗的破旧的屋子里,对方居高临下,对他说等他康复便从此两不相欠,不再联系。

这怎么能行呢?曾经攥紧过的手腕,温热的触感犹尚存留于指尖,现在却要他一个个指节掰开——

这种事情他再也做不到途在哪儿?

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对方。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宁川掐着日子算,在城里至多能待三个月。过一天少一天,江宁川一想到自己可能未来与章途再无交集就急得睡不着觉,可这两天医生勒令他必须卧床静养,他只能卧坐在床上,望眼欲穿,期待下一个从门外进来的人会是他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那天直到最后章途都不再与他交流,次日手术前,章途来跟主治医生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直被无视;手术结束后因为麻醉的效力未消,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也没注意自己身旁都有些什么人。等彻底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女儿陪着自己,正啃着一个削好了皮的大苹果,旁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妇人见他醒来,眼眉柔和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拘谨地点点头,妇人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手上:“之前就听小途说起过你,过去有劳你照顾我那侄子了。小满说想爸爸,我也想来看看你,就陪着来了。”

原来眼前这位妇人就是章途的姑姑。

江宁川骤然有了些见家长的紧张,双手接过水杯,啜饮一口,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对方。

章正玉敏锐地察觉出了江宁川的局促,体贴道:“叫我玉姨就行。”

好久没有过这种被当成小辈的感觉了,江宁川有些难为情:“玉姨,小满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章正玉笑着看了一眼跟苹果奋战的小满,笑道:“不麻烦,这孩子讨人喜欢呢。”

又聊了几句,余光已经瞟了好几眼门口,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玉姨,章途来、来过吗?”

章正玉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这时候还在上班吧?下班了应该会来的。”

那就是没来过了。

江宁川有点失落,但当时他想,章途总会来的。

这几天,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一会儿爸爸,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他问女儿有没有看到章叔叔,女儿每次都说见到了,护士来查房时,江宁川也拦住对方问过章途在哪儿,对方从来都是匆匆撂下一句“章医生在忙”,火急火燎地赶去下一间病房。

每个人都知道章途在哪儿,除了他。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对方的生活轨迹完全是在绕着他走。如果一直维持这种现状,等到他出院,章途就彻底和他告别了。

不能这样。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章途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只能囿于病房,坐以待毙。

卧了几天床,医生终于允许他下床行动,江宁川摇着轮椅,想从住院部去门诊部,在电梯门前又踌躇了。章途还在上班,现在自己这样冒失地去找他,对方会困扰的吧?可是他又实在想见对方一面……

摇着轮椅坐在电梯口前还是很打眼的,护士以为他不知道坐电梯,走过来问:“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这一声惊醒了走神的人,江宁川想了想,没有拒绝护士的好意。

等到了门诊部,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在长长廊道的拐角处,心下犹豫。

他们那一层的护士站似乎都知道他是章医生的关系户,问道:“您要去找章医生吗?他这个时候不一定在坐班。”

正说着呢,章途就扶着一位老人出来了。两人径直往走廊另一头的科室走去,没注意左边拐角处停着一辆轮椅。

“啊,在这儿呀。”护士的语调里透露着轻松,“那你在这儿等他回来就行,我先去忙别的了哈。”护士离开,江宁川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默默摇着轮椅回到了病房。

看一眼也就够了,他不敢再去讨对方的嫌。

所以他发誓在楼下遇见章途只是个意外。

医生见他整日闷在病房里,和他说有时间还是要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江宁川满心都在忧愁章途不搭理自己的事,总是在期待说不定下一刻章途就推门进来了,万一他走了两个人错过可怎么办?因此他最多也就是在走廊走走,不敢离病房太远。

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他一会儿,到了傍晚就由章正玉接回去,这天他照例跟女儿告别,听到窗外有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顺眼看去,天空由蓝到红,红彤彤的太阳逐渐落下,一片晚霞烂漫的景象。

心里的某处忽然被触动,江宁川回头和女儿说:“爸爸和你一起下去吧。”

三人下楼,章正玉帮忙推着轮椅,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去。天色半明半暗,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朦胧里,沿途经过门诊部,江宁川无意一瞥,正好捕捉到章途和同事并肩出来。

章途与江宁川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主动喊住自家长辈:“姑姑。”

章正玉扭过头看见侄子,拍了拍轮椅的推手:“这会儿下班了?那等一下小江可就交给你了。”

章途这才又看向江宁川,对方已经垂下眼去。

送走姑姑和小满,两个人周遭的氛围立时沉寂下来,章途沉默地推着轮椅转向,往住院部的大楼走去,滚轮驶过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不时碾过细碎的沙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坐在轮椅上看不见后面的人,江宁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能做的只是紧张地攥住衣角,思考等下怎么和人道谢。

“护工照顾得还行吧?”

章途不期然开了口,惊得江宁川说话磕巴了一下:“还、还行。”有个护工这几天会来负责他的洗澡擦身之类的活,也就到点了来照顾一下,沉默寡言得很,只自我介绍说是章医生让他来的,后来全程也没什么交流。

“齐医生说你消极治疗,这是怎么回事?”

江宁川顿时生出一种被班主任告诉家长孩子在学校学习不认真的窘迫。他常年在土地间的劳作,把身体锻炼得异常结实,又没有沾染败坏身体的毛病,早睡早起,作息健康,创口愈合速度自然很快。当时医生说他很快可以出院,他途相处的时间,必须再多一点才行。

于是护士要来给他换药,他便老是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力量训练,他就说感觉身体还不是很舒服——总之,他不想让身体有变好的趋势,在章途愿意见他以前。

毕竟是个难以向正主启齿的理由,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消极治疗,消极沟通,他此刻的情绪也消极到了极点,恐慌的阴霾挥之不去:他置自己的身体健康于不顾,为的就是赌一个章途再见自己的机会。这就像在抛硬币,风险与机遇并存着二分之一,他既可以赌到章途来见他,也可能会面对章途失望的眼神。

他最怕的就是章途对他说,从此不再管他了。

他不答,章途也不追问,在这片沉默中,江宁川发现对方无视了住院部大楼,径直推着他往前走。

“走过了……”江宁川伸出手试图纠正这个道路错误。

“今晚睡我那儿吧。”

此言一出,他立刻止住话头,怕自己再多说一句章途就要改变主意。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发旋,心下有些默然。江宁川未免也太好懂了,刚刚看着还魂不守舍,现在立刻就来了精神。悄然坐直的脊背和双手在大腿两侧的摩擦,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呢?

齐医生来找他说江宁川消极治疗,他起初还不信,后来去找护士打听,发现同事所言非虚,江宁川看似配合治疗,实际上都不太落得到实处,有好几次护士都发现他的伤口有撕裂,一次两次是偶然,频繁了显然就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你那朋友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我看他老显得有点……有点郁郁寡欢?别是抑郁症吧?”齐医生是这么和他说的,说出“郁郁寡欢”这个词时还一脸的自我怀疑,章途当时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心里却是无奈。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和自己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呗。

齐医生是和他同一批进来的同事,对病患相当负责,这是章途找他帮忙的原因,现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在答应同事有空去好好开解一下江宁川以后,才把人送出办公室。

章途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长叹一声,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拒绝一次还把人刺激出心理问题来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江宁川好好谈谈,可他为了避嫌——主要是江宁川根本没有自己已成前任的自觉,特地把一切安排妥当,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对方见面。

只要对方平平安安把腿治好,带着女儿回到农村,从此以后就是相别两宽了,最好是各生欢喜。

如此纠结两三天,还没纠结出一个结果来,今天就正好碰上。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趁着今天说个明白吧。

虽作如此想,章途眼里却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他要说些什么,才算是说明白?

宿舍和江宁川走之前的摆设没差,上回他在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回到此处,依然是二人世界,仿佛昨日重现。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天的事,在缄默中对视两秒,章途率先开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要消极治疗?不想治了?”

“我想治。”江宁川别过眼去看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几棵长青树。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樟树,长得枝叶繁茂,规规整整扎根在路边,有人来定时修剪,相比起来山里的那些树都太野蛮。

天色由发灰的朦胧转为钴蓝色的夜,路灯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齐亮起,他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又回过头来直视着章途。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内容听起来理直气壮,发颤的声音却彰显着主人的底气不足,“我、我在这里只认得你……”

“我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必要吗?”章途轻笑,眉宇间有丝厌倦的阴影,“更何况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心如刀割的疼痛再次袭来,江宁川几乎失语。

是了,最初就是他主动把人推远的,哪里有明知自己被推开、被背叛,还赶着上的道理?章途不愿亲近自己,再自然不过。

即便章途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一开始就与他划分好了界限,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章途不爱他,对他没感觉,往日的所有柔情与偏爱都不再有了,某一天对方会有新的伴侣,于是就连最后的眼神都不会再分给自己——

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恐慌,迫不及待想要抓牢点什么,最后却只把对方推得更远。

那天对方下意识的动作把他打清醒了,历历在目,光是想到就感觉揪心。

章途说过话便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江宁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身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江宁川太沉默了,脸色发白,细看下去才会发现他肩膀在隐隐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章途去摸他的手,凉得惊人。

“哎哎,醒醒!”章途在江宁川眼前挥了挥手,对方竟毫无反应,这下可把他吓得够呛,连忙拍了拍对方的脸,怕对方背过气去,只好上手去掐咬肌迫使对方张嘴,“宁川?”

江宁川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膛。人一鲜活起来,情绪就失了控,泪腺控制不了眼泪的流淌:“章途……”

“我在,”章途刚才吓了一大跳,知道此刻不能刺激江宁川的情绪,温声应着话,“我在这儿呢。”

江宁川握住章途的手,肌肤的温热源源不断,实打实确认了章途的所在,这一切都让他稍感安心。

“有什么话就说,不要一直藏在心里,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解决。”

“我……”江宁川没法儿说下去。

有口难言,尤其对着章途,更是开不了口,只好恶性循环,由着坏情绪愈演愈烈。刚做完一场手术,心情又如此消沉,人便日渐瘦削下去,患得患失的心情占在心头,夙夜忧叹下,出现些心理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说吧,没事,”章途耐着性子哄,“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心想帮对方治腿,结果到头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照实说,小满真的比他爹省心太多。也是自己该的,余情未了,一时上头,没事找事。后来清醒了,对方却又缠将上来。快刀斩情丝,多痛快,偏是他刀钝,搞得现在藕断丝连,不成样子。

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章途忽然就泄了胸中那股气,平和了不少。

江宁川吸吸鼻子,模模糊糊嘟嘟嚷嚷一笔带过,章途听力再好也架不住对方故意糊弄,只好再问一遍:“我没太听得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听途真希望自己刚才不要多嘴问那么一句。

“我们……宁川,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强调,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完了,懂吗?”他无奈,几乎有点想笑,不知道是要笑江宁川的天真还是自己这时候还要跟他掰扯道理。好理直气壮的质问,仿佛只要道个歉他就必须要原谅对方,重新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不荒谬吗?

“你说你对我没、没感觉。”

“我要对你有什么感觉呢?性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顶多算是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很清楚了,逃避没用。”

江宁川脸色苍白:“那、那你会对谁有感觉吗?”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回答你。”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直起来向前倾,扯住对方的衣角,“什……什么意思?”

这架势,还以为出轨的人是他呢。章途把衣角从他手里抢救回来,皱着眉道:“我不是你,没有脚踏两条船的‘好习惯’,别管这么宽。”

想起理亏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江宁川怯怯收回手,顶着冷眼鼓起勇气问:“那你现在……还喜欢男人吗?”

眼前这人简直是油盐不进,章途冷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喜欢女人,你难道还要为我去变性?我们完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对方不再吭声,嘴唇的血色尽失。

看看,一管不住嘴就会这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多没意思。对病人不能这么刻薄,他自知失言,不再说话,过一会儿收敛住了周身的怒意,叹息道:“宁川,迎接新生活吧,大革命都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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