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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坦白

 

江宁川闹了个大乌龙,此刻羞得满脸通红,章途让他脱就脱,让他躺就躺,利落地贯彻对方的任何指令。只是当章途的手掌摸上自己大腿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隔绝五年未见的爱人就在自己身边——而且正在抚摸他。虽然对方一脸严肃的神情,正试图查找出骨头的断裂处,没有半分暧昧的意思。他有意或无意,总之许久都不曾满足过自己的生理需求,被章途这么摸着很快就起了感觉,是有些尴尬了,但生理反应又有什么办法?

他又羞臊又怀着些隐秘的期待,偷眼看着章途,希望对方也能有些别的动作。

可章途什么反应都没有,似乎没有察觉出他的任何异样,做着例行公事的询问。

“这里痛吗?”

“不痛。”

“这里呢?有感觉吗?”

“没有。”

“这儿呢?”

“呃唔!痛……”

这一指头按下去,又狠又痛,就像断裂的骨头茬子的尖刺直直扎进了血肉之中。江宁川的泪水直接给按了出来,他那抬起头的小兄弟自然迅速萎靡下去。

章途收回手,垂着眼,依旧满目冷淡:“找到了,在这里啊。”

“我们医院骨科还可以,食宿、治疗费用我负责,你愿不愿意去治?你不用多想,以前我腿伤的那段时间有劳你的照顾,这次只是投桃报李而已。等你康复,我们就从此两不相欠,今后不用再见面了。”

江宁川痛得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他缓过了这阵肌肉痉挛的时间,坐起来仰头看着章途,对方的脸孔藏在晦暗里。他看不清章途的表情,于是忽而恐慌起来,觉得章途离他好远好远,他想去拉对方的手,却被章途轻轻避开了。

这样躲避的小动作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宁川长久以来累积的情绪彻底决堤,整个人都濒临崩溃:“我知道错了,章途,你别这样……我、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我会耽误你,我不想耽误你的,你那么好,我、我不能太自私……”他说得语无伦次,哽咽得近乎失语。

看他哭得实在可怜,章途终于没忍住放缓了语气,说出来的话落在江宁川耳里却残忍无比:“你不能太自私,所以你就骗我,去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之前的爱人是男的,你其实是同性恋?你也骗了她。你女儿呢?你打算怎么对她隐瞒一辈子?你骗了所有人,然后你告诉我,你不能太自私。宁川,做人不是这么做的。”

“不是的,我没有骗她……”江宁川辩解,越着急越说不好话,章途用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哈,那挺好,恭喜你从同时伤害三个人降低到只伤害了我和小满两个。”

“和小满也没关系……”

“行,那你唯一伤害的人就是我了。”章途不欲与他争辩,“我只问你,这腿你是治还是不治?”

江宁川想起章途的那句“今后不用再见面”,狠了狠心,说:“不治。”

这腿本就是他觉得亏欠了章途,才糊里糊涂一直拖到今天的。当年章途替他挡了本该是他遭的劫数,两年前从梁上摔下来时,他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安心感。

就用这一条腿,一直记着章途也不错。

本来他是可以做到永不相见的,偏偏章途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只要他不治,那么章途说什么也放不下他吧?

章途听到这个答案,后退一步打算离开,仿佛嗤笑着江宁川想法的天真:“可以,你愿意拖着一条废腿过日子没问题。我以前教过你一个字叫‘断袖’,我今天可以再教你一个,叫做‘割袍断义’。我现在就走,你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江宁川惨白着脸,总算回过味来:原来只是立即执行和缓刑的区别。他急着挽留,咬着嘴唇心乱如麻:“我、我治,你别走。”只要能和章途多多相处,没准、没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改变了想法,他又略带迟疑地说:“可是小满怎么办?”

章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的女儿,要来问我怎么办?”

江宁川嚅嗫一声,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满上学没有?”

“还没,明年就要上了。”

明年,上小学的孩子通常都是六七岁左右。章途大略算了算,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她今年几岁了?”

江宁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章途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问这个,但老实回答道:“五岁。”

他是七八年初离开的这里,小满说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出生的,通常都是五月份。小孩子又不是说生就生的,在娘胎里还要待上九个月呢。这么一算,时间就对不上了。

江宁川又说没有和妻子发生过关系。

他的眼神变得奇异起来,江宁川却看不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纰漏,只觉得对方盯着自己有些怪怪的,便小心询问:“怎么了?”

章途拖了把椅子坐到江宁川面前,跷起二郎腿,双手抱臂,带着审视的色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拆开来问:“宁川,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关于你的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谎言,只见了两面,章途就把它揭穿了。

江宁川局促起来,但也知道如果这次不说实话,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什么,他压低声音,同时也低下头,胆战心惊,像一年级的小学生用最谦卑的姿态坦白他隐瞒了四年的真相:“我和她没发生过关系,小满、小满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一个大江南北所通有的,章途在过去几年间听过的同一个故事。这故事有众多版本,每个版本中,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的名字都不同,但很快名字就不重要了,因为所有名字都用了乡下姑娘和男知青来替代。

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乡下姑娘,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帮她担水的男知青,郎有情妾有意,他们每晚都会在村里废弃的粮仓后面私会,终于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最后一步,并且品尝到了个中滋味的美妙。

后来男知青因为家里的关系回城了,走之前男知青要姑娘等他跟家中说明,然后来娶她,姑娘信了,她一直在等,等着等着发现自己的肚子日渐鼓胀,常常有吃不下饭呕吐的征兆。

姑娘怀孕了,男知青却如水滴汇入大海,再也听不到消息。

黄花大闺女忽然怀了孕,在村里是落人口舌的丑事,一时之间她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邪恶分子,家里人除了骂那个远走高飞的男知青禽兽不如以外,也别无他法。

但姑娘依旧在等,在孩子生产下来的某天,姑娘终于收到了信,她满心欢喜地拆开,信中却是一份请帖。

婚礼请帖。

新郎是男知青的名字,新娘却是一个陌生人。

姑娘当场呕了一口血,昏死过去,醒来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江宁川和这姑娘认识是在一场大集中,那姑娘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逢人就说起自己被负这件事,他听得内心戚戚,只觉得那男知青选择的路子该让给章途去走,又与这姑娘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于是劝慰了几句,把自己的事遮掩遮掩也说给姑娘听。

那姑娘说:“可现在怎么办?他成家立业,我一个人带着这孩子,我……”

江宁川便说:“我娶你,都是苦命人,咱俩搭伙过,你这小孩也挺喜欢我。”

村里流言四起,姑娘又有个正是议亲时候的弟弟,家人觉得有个声名不好的姐姐是累赘,很快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弟弟背着姐姐翻了两个山头,天亮时到达江宁川家,这婚就算结成了。

虽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可姑娘是带着个小小的拖油瓶来的,加之被家里人抛弃,心病日益加重,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个叫小满的女儿。

“她,她是很可怜的。”

故事到此结束,章途听完一时之间有些默然,这女孩子的经历着实惨痛,江宁川说这姑娘可怜是实话,他生不出同情以外的任何情绪。

半晌,他终于问道:“所以你就骗我这么些时候,我可不可怜?别人当了陈世美,难道我也一定要当?宁川,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太没信心了。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你很好,是我不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江宁川的神情又沮丧又内疚:“对不起。”他总是弄巧成拙,把所有事情搞砸,觉得自己会耽搁人家,就自顾自做决定,到头来害对方伤心,也害自己难过。

章途没有给他太多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时间:“用不着对不起,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的腿。”

“可我不能把小满扔下的,她没了妈妈……”江宁川顾忌着那个词,“如果我也不在,那些人会说得很难听。”村里人大部分都知道小满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江宁川千防万防,就是怕有些坏孩子故意欺负小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平白伤小孩的心。

“既然小满还没上学,你又不放心,就带着一起去吧。”

江宁川紧张道:“会不会太麻烦你?”

章途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比你女儿要麻烦点。”

毕竟只是个非亲非故的小孩,他一直担心章途会把小满视作累赘,于是始终犹豫要不要和对方坦白这一切。当真相铺展开来,想象中的糟糕场面也没有来临,章途甚至依旧承认小满是自己的女儿——江宁川此刻热切地想补偿些什么。

他之前怎么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呢,明明、明明对方是极好的呀。

天色尚早,小满那丫头肯定玩得不亦乐乎,一时不会回来,误会解开,章途看着也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他有心想多跟对方说几句话,便主动提到那些章途曾经带过的学生们:“徐兰兰考上大学了。”

章途“嗯”了声,说:“我知道,队长上回和我讲了。”

他不太想听江宁川的事,队长就略过江宁川的事情不说,把他离开的这几年里除了对方以外的所有事都跟他说了一遍,徐兰兰考取了大学,岳雨和他三姐读书读得不聪明,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了,供上面两个姐姐继续学业……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子们长大了。

“这样啊。”江宁川短暂停顿了一会儿,便拣了一些其他事说与章途听,他碰了个小石头,却不气馁,还想努努力。

其实这五年间村里的事,无论巨细,队长都跟他说过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听一遍旧闻,但章途也不打断江宁川的话,对方愿意絮絮地说,他便也沉默地听。

从章途这样纵容的沉默中获得了鼓舞,江宁川逐渐有了些许信心,说话时眼睛都亮了许多:“还有我之前在信里跟你说过……”

章途嗤笑道:“原来你信里也说过真话。”

轻巧的一句话即刻摧毁掉那一点可怜的信心,江宁川自知理亏,不敢再言语,又缩回之前有点鹌鹑的样子。可他满心想再多与章途相处会儿,又怕太明目张胆惹人厌烦,因此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尚在冥思苦想,对方却不再留给他找到好办法的时间,起身把椅子归还原处,说:“你想什么时候治?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给你,需要的时候联系我,不过我的建议是尽早就医,越快越好。”

听这话是要离开的意思,江宁川下意识挽留道:“你忙吗?要不今天就睡在这儿……”

“我睡这儿,小满睡哪儿?”

江宁川像是才想起还有个女儿似的,讪讪闭上了嘴。

章途看着屋内仅仅陈设着的一张床,想起了什么:“你结婚时,也就这么一张床?”

“不,没有!”江宁川忽然激动起来,“我睡外面的,搭了张竹板床,我真的没——”

“我在镇上招待所住一晚,医院批的假不多,明晚就要走。你要是明天就来,我们可以一起走,不来就以后再联系。”

章途不欲听江宁川的辩白,直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刺目极了。

章途买了最后一趟车的票,在山下的镇子里等了一天,想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工作人员的催促一声比一声急,他最后看了眼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人的候车厅和没有人走动的门口,终于头也不回地走进站台。

平心而论,他知道江宁川不可能立刻就抛下家里的所有事情跟他走。乡下人家做事都遵循自然的时间,地里的稻谷怎么办,未来的劳动如何安排,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主见,不是自己想带就能带走的,她若是不愿意去城里又该如何。归结到底,要拿要放的事情太多,章途不会,也不能再是江宁川生活中的优先级。

他只不过是贸贸然来了,一来就说要江宁川跟他走,然后把所有的麻烦事都留给对方独自面对。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又不愿直接发作,便在这些边边角角使小性子,好像江宁川欠他太多,要忍下这些为难是理所应当似的。

怎么出去读了几年书,人却越活越幼稚了。

章途坐在长途车里有点忧伤,这两次见面都是这样,一看到江宁川就克制不住地有点儿冲,等离开了又开始后悔起来。放在以前,自己是绝不会把坏脾气发泄给他的。

大学的学业很紧,过去十几年的压抑终于迎来爆发,能踏进大学校园里的人无不珍惜这样宝贵的机会,什么闻鸡起舞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古时流传的刻苦学习的故事都在这里得到了现代化的演绎。章途总感觉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在追着他,除了一刻不停的奔跑外别无他法。很多压力与苦恼也不方便和姑姑讲,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江宁川写信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寄托,好的坏的,一股脑都给对方写过去,有时候也不考虑对方是否看得懂。

但每次得到的回应,无不是能熨帖人心的,他躁动的心每每因为这些回信而感到安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宁川才迟迟不敢与他言明呢?

而且那条腿……为什么要一直拖延着,不愿治疗?章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对方挪着腿走路的背影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光是想到就已经觉得太可怜了……但仅限于此了,只要江宁川康复,当断则断。很明显,对方不信任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何必去当个冤大头,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章途想起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垚站在屋外角落的阴影里同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他天真且自信,觉得即便他和江宁川会遭遇困难,那也是外部的困难,没想到宋垚一语成谶,被辜负了就是被辜负了,江宁川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

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在江宁川给自己找纸笔的时候,他可是看见它们安然躺在桌柜的抽屉里。

为自己的行为做再多注脚也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叫背叛,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回城后去医院销假,照常上班,又开始忙碌起来,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赵知蔓和王晓声两口子约章途吃晚饭。

临下班时来了个急诊,眼睛肿得发青,鼻子血流不止,被几个警察架着走,于是止血、做检查,同时听那人叫苦连天的抱怨,折腾了一个来小时,听警察同志说这人是个街头混混,敲诈小摊贩保护费,今天碰上个硬的,他威胁人家,人家不吃这套,等他急了拿出刀来比划,人家也跟着急,上去就给了两拳头。

“那是个农民同志,担菜来城里卖,没想到遇上这么个痞子,他说的那口土话我们听着也费劲,现在人还在局里呢。”警察抱怨完,小混混的检查做完刚好回到科室,章途给人开了药,又看着警察把人架走。

吃饭自然是迟了到,章途连声告罪,顺便把这八卦说给小夫妻俩听,两人听得津津有味,赵知蔓感慨:“还是当医生有趣,天天有这么多故事听,姐们天天对着一堆账本,烦都要烦死了。”

王晓声夹了一筷子炸花生,乐乐呵呵道:“我在文化馆,天天眼前不见半个活人,闲都要闲死了。”

赵知蔓打他一拳:“闲不死你。”

章途问:“那你天天上班就为点个卯?不干别的?”

赵知蔓抢答道:“我知道!他折腾他那呢。”

王晓声脸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个大漏勺,哎,老章,说起来你请假回队里,遇着咱们老朋友没?”

章途纳罕道:“谁?”

小夫妻异口同声:“江宁川呀!”

江宁川跟王晓声并不大熟悉,看来是赵知蔓早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看来她没被冤枉,是个大漏勺。章途窘得一连扒了几口饭,忽然想起自己和江宁川的真实关系除了宋垚谁也不知道,他干吗这么慌?

于是他镇定了些许,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哦,见到了,他过得不太好,前些年结了婚,但老婆去世了,现在一个人养孩子,前两年还摔断了腿。我在想要不要把他接过来看看这腿还能不能治。”他寥寥几句带过了江宁川这五年的波折,讲出来听着确实值得唏嘘,若有恨者或许还会觉得快意,可章途什么心情都没有,出奇地平静。

赵知蔓与王晓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叹息与惊讶。

“要能治是该治,早治疗早好。”

“是啊,当初在村里大家都互帮互助的……”

由此,他们又说了其他人现在的情况。这些年委实过得快,各有各的精彩。章途和宋垚是七八年春天开的学,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同年秋天进的校园,去年毕业时领了结婚证,宋垚和他们这帮子人的联系渐渐少了,只知道他进了政府工作,郑筱筱则是选择去国外留学读研……

而他,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小医院,整日价坐着耳鼻喉的科室,时而忙时而闲,精神压力没内外科那么大,也还不错。

三人饭毕,赵知蔓和王晓声回家,章途独自走回医院宿舍。

他初到医院,又是单身,年末分房自然还排不上号,因此依旧住在宿舍里,好在宿舍环境不错,以前同住的同事已经结婚搬走,他一个人,也落得自在。

说起来,他去找江宁川的时候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养了个女儿,原本他还想着两个人凑合凑合住宿舍也还行,但有个小孩儿就不那么方便了。要是江宁川带着小满来了,该怎么安排也是一个问题。

想这么些,他从没担心过江宁川是否会来。

他答应我了要治病的,骗我一次,难道还能骗我途离开前已经把住址和联系方式写给了江宁川,倒也不着急,反正对方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若是不愿来,自己再去一趟,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他看待得乐观,却也不想想,要是当真想和人一刀两断,又何苦去为对方的一条腿费这么大的心力?

章途每日的生活由三点一线构成,科室、食堂和宿舍,与读大学时的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没什么区别。偶尔放假得闲就去姑姑家看望,有朋友来约或是一个人时就去街上走走,也进电影院看过几场电影,文革期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片子,看得人是倒背如流百无聊赖,到了大学才和舍友一同去看了部《庐山恋》。

大荧幕上吐诉爱意的男女主使许多人捂了眼不好意思看,或是有在座位两旁含情脉脉互相对视的。一场电影放完,从闷热的房间走到凉爽的室外,舍友嘟囔着要在夏夜寻找爱情,章途随意地踢着小石子,对舍友的絮语左耳进右耳出,他已有他的爱情,一颗心完全飞到江宁川身边了:在这个夏天晚上,他此时会在做什么?

八零年的这个夏夜,江宁川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一个刚失了母亲的幼儿,在小小的山村的小小的房间的一隅,笨拙地学着如何做一名父亲。

彼时的章途尚对此一无所知。

天气冷下来时,章途接到了一个电话。

队长在对面问:“哦,接通了……喂?是小章吗?川伢子找你,等等啊。来,你跟他说嘛,打个电话都不敢拨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队长琐碎的念叨渐渐远了,电话线遥遥牵连着两端,电话那头的拘谨通过电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来极不真切:“喂?”

“宁川?”

“我、我在。我是想来问问……”

章途直截了当地问:“打算来了?什么时候?”

“地里的事情做完了,家里也安排得差不多,这几天就能来了。”手指在放置座机的桌上划来划去,江宁川轻声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章途说,“来前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好。”

“那,再见?”

“……”对面无回音。

章途探询一声:“宁川?”

“……再见。”

“嗯,到时候见。”

“嘟——”的长音从话筒中传出,江宁川端着话筒听着忙音,愣了一阵,直到队长投来疑问的眼神才挂上电话。

“事情谈好了?”

“好了,回去收拾一下就差不多能动身。”

“那就好,”队长似有感慨,拍了拍江宁川的肩“拖着这么条病腿,又一个人带着个娃娃。小章愿意给你帮忙,是个厚道人啊。到了城里好好治病,家里的事就别挂心了,叔替你照顾。我也是看着你从一个娃娃长这么大的,一转眼,你都是当爹的人了。”

江宁川心头一热,情真意切道:“谢谢叔。”

队长摆摆手:“你打小就嘴笨,有你这句谢,什么都值当了。”

大门落锁,小满背着自己小小的书包仰头看着眼前这座小小的承载了她大多数童年记忆的屋子。

这是队上途说要买的是……他展开那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又把步骤默念了一遍。

只要把这些事都做好,顺利的话,一下火车就能看见章途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白纸按折痕叠好,又放进了左胸的口袋,抚了两下。

购票窗口排队的人不多,江宁川报出目的地,售票员按着火车时刻表念出了他即将登上的车次,看见江宁川点头做出最终的确认,终于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早已捏得皱巴巴的纸币,中间还夹着几个钢镚儿。

小满坐在大厅椅子上,撕开一瓣瓣橘子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小孩子最喜欢。她吃得极小心,绝不浪费任何一滴橘子汁,一口一瓣或者半瓣,舌尖从果肉中划过,感受细小的果汁爆在口中的滋味。手上的橘子吃到最后一瓣,犹豫再三,她还是把这一小小一瓣献宝似的送至父亲眼前。

“爸爸吃。”

江宁川看着女儿明明满面不舍还要忍痛割爱的纠结小表情,感觉轻松了许多:“爸爸不吃,你吃吧,不够这里还有。”

他不知道火车站旁的水果摊比平常地方还要贵上那么一点儿,本来听到摊贩的报价有些犹豫,可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睛,还是咬咬牙买了一袋。要他自己吃,肯定是舍不得的。

候车时间有点长,江小满这个年龄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在候车大厅里跑来跑去,要不就蹲在大门外堆沙子玩,手心脏兮兮,埋汰得很。江宁川随她玩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把女儿喊回来,想去给她把手洗干净。

火车站的厕所就分了简单的男女两间,要么进男厕要么进女厕,无论进哪间都不对劲,江宁川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了好一会儿,看到女厕里走出一位女士,鼓起勇气把小满往对方面前一推:“不好意思,请问、请问您能帮我女儿洗个手吗?”

对方看看江宁川,又看看江小满,尤其看着她主动伸出来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秀眉一蹙:“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下没有拒绝,拉着江小满走进了厕所。

出来时小满的双手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点水迹都没有,可见女士很细心地拿手帕或是纸巾擦过一遍。小满向父亲展示两只干燥白净的手:“爸爸,我要吃橘子。”

江宁川摸摸她的头:“就吃这一个,剩下的上了车再吃。”他跟女儿说完,又向女士再次道谢,拆开塑料袋问:“您要不要吃点?”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你好。”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家里人?”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火车晚点了几个小时,章途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没想到等了许久的人身旁还有一位女伴,两个人有说有笑,自己先前的担忧与提议倒好像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江宁川一早就看见章途候在出站口,要不是顾忌着小满还趴在自己背上呼呼大睡,自己又受着一只跛脚的拖累,他恐怕能当场就朝对方飞奔过去。女士注意到这个路上都很沉闷的男人忽然像是被点活了一般,眼神都比先前亮了许多,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来接了?”

江宁川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女士便朝着出站口望了一眼,人太多,她分不清楚是哪一个。

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两人快出站时就只剩章途就在旁边等待,站得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章途。”

江宁川小声喊了一声,对方却没看向他,而是朝他身旁的女士露出一个微笑:“您好。”

“您好,”女士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就是他家里人?”

章途听到这个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江宁川:“我是他表哥。”

忽然间就成了人家“表弟”,江宁川脸上飞过一抹红,“这位同志是报社的……”

女士及时接上:“编辑。”

“路上遇到的,好心帮我搬行李……”

江宁川只知道报社里有记者,从没听说过编辑这个岗位,对这个陌生的职业名称没什么概念,女士虽然在车上说过一次,但他听完到底还是没记得牢。

“原来如此,”章途从女士手里接过那些说不上轻的包裹,“我表弟路上麻烦您了。”

两个人客套一阵,话里话外,江宁川好像真成了那个不懂事的“表弟”似的。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迷糊的嘟囔:“爸爸?”

江宁川将小满往上托了托:“继续睡吧。”

客套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章途轻声问:“小满还在睡?”

“没事,她睡得熟。”

“还是先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别着凉了。走吧,表弟。”

“表弟”二字着重说出来,江宁川羞得不敢抬头。

章途作出决定,又问旁边的编辑同志,“您有安排吗?要是顺路我们可以送,毕竟已经这个点了。”

女士跺跺脚,呵出一团白气:“不,单位安排了招待所,就在这儿边上,几步路而已。再见。”

医院离火车站不算远,又与这位好心的编辑同志交流了几句当作道别,章途提着行李,江宁川背着小满,两个人踏着夜色走远。

城市的路灯,隔十米就有一盏,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井然有序地分立,织成两道光流,从看不见尽头的这一端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流淌而去。行人已少,宽宽的马路中央,不时有轿车开着近光灯驰过。

江宁川忽然驻足仰头,不像在老家的星子漫天,城市的天空,只有依稀几粒点缀其中。

章途配合着他的速度问:“腿还好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提起刚才的女士:“我发现,你总是能遇上些好人。”

这话明显把章途自己也给夸进去了,是为松泛气氛所用,江宁川却从中领悟到了不一样的言外之意,慌乱地低声解释道:“她真的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因为小满手脏了,我想让她帮忙带小满去洗一下手……我们之前不认识的。”

章途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江宁川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没和别人有过关系。”

他看向章途的眼神里带着些不自觉的希冀。

章途轻笑道:“起码孩子还喊你爸爸。”

于是这点希冀迅速湮灭,江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途想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与我何干?

他只不过是念在往日对方对他多有照顾,想帮对方一把罢了,等人康复就两清……其余的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宿舍一早就收拾过,医院的员工宿舍楼是新盖的,装修得不错,床铺也不再是大学里的上下铺铁架床,活动比较方便。

章途领着江宁川到门口,拿钥匙开门,走进去后发现人没跟上,回过头便看见对方怔怔站在门口,十分局促的模样。

“怎么不进来?”

“是不是太打扰你……”

看到对方都到这会儿了还在纠结这些问题,章途不禁失笑:“你要睡大街我也不拦你,但是,小满难道也要跟着你睡吗?进来吧。”

屋内布置很简洁,桌柜靠墙,窗户临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景,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像病房一般间隔隐私的帘子可以随时拉起。房间右边敞着一扇小门,进去是独立卫生间。

安顿好小满睡觉,江宁川走到窗边,拉了拉章途的袖子,低声问道:“我们住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可以,原先跟我住的那个人结婚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别太吵就行,没人会来问。”他手指颤了颤,想去拿兜里的那盒烟,忽然想起房里有个正熟睡的小孩,遂作罢。

说起来,大部分人都是在知青岁月里学会的抽烟,他却是在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才学会,那一年里寄给江宁川的信件不见回音,加之学业与生活的压力,在长久的等待的焦虑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燃烧的尼古丁来获取片刻轻松。

窗户开了一条缝,深夜的风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拂动章途额前微长的发丝,他两眼盯着户外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江宁川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点出神。

好久——他好久都没这么看过对方的面孔了。五年的时间,章途的五官褪去了插队时的青涩,出落得更加成熟利落,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萦绕着点生人勿近的疏远。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呢?江宁川痴痴伸出手,却被章途避开。

手臂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章途将对方的那只手按下去,把窗户关紧,隔绝掉街上的风声与车辆驶过的声音。他离开窗边,声音听起来古井无波:“收拾完早些睡吧,明天带你去挂号。”

行动间无比自然,好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江宁川站在原地,用力抿着嘴,肩膀垂下,整个人都隐隐有些发抖。

他一路上想了许多道歉的话,可是临了才发现章途根本就不想听。也是,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道歉就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说无数遍“对不起”,只要章途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他就知道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可他们又偏偏离得那么近——

要么是此生不见,要么是看得见却没立场去触碰。

章途是懂得怎么去惩罚一个人的。

室内已经熄了灯,隔着帘布,江宁川半分睡意也无,满心满眼都是想掀开这张薄薄的帘子,去看看章途。

他睡着了吗?隔壁除了匀称的呼吸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如果他睡着了,那我偷偷去看上一眼,没事的吧?

江宁川试图移动了一下身体,马上就被追逐热源的小满贴了过来。

女儿还在身边,他就是真想干点什么,也得先冷静下来再说。

兴许是知道身边有章途在的缘故,江宁川这一夜睡得格外沉。途的身影。

他的心忽然狂跳不止,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镇定问道:“小满,早饭是哪里来的?”

“章叔叔买回来的。”小满指了指桌上另一个袋子,“这份是留给爸爸的。”

“章叔叔有没有跟你说他去哪里了?”

“他说他去上班啦,要中午才能回来,要我不要乱跑,等你醒来。”小满慢慢把章途交待的话语讲清白,江宁川听完,心脏急躁的跳动终于得到了缓解。

幸好……章途还会回来。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再次被抛下了。

吃过早饭,江宁川本想去寻章途,可拖着一条腿走在楼道里,太过扎眼,只走了一段,便立刻灰溜溜回到了房间。他有点不太适应别人的注视,即便知道其中没有恶意,但充满惊奇之意的眼神本身就能说明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是最让他无所适从的。

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自己又是残病之躯,正如不会凫水的人忽然掉进一片水域时会下意识想要抓紧手中唯一一块浮木,他对章途的依赖程度也就更深了,一听到有脚步声就去门口探看一眼,发现不是章途便失落地回来。

相比之下,女儿小满都显得要稳重不少,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抚父亲:“爸爸你别着急,章叔叔说了他中午会回来的,等一等就好了。”

中午时分,宿舍楼内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回来午休的。江宁川竖起耳朵听,在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中精准分辨出了章途的步伐,不疾不徐,稳健有力。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下一秒,门被一股力道从外往内推开,章途单手端着两份盒饭站在门口:“中午好啊。”

江宁川急忙站起,因为只有单脚使力,还趔趄了一下:“中、中午好。”

小满也跟着大声喊:“章叔叔中午好——”

章途弯弯眼,从饭盒底下抽出薄薄的两本书,是他刚从儿科顺来的儿童画册:“小满,下午我带你爸爸去看病,你就在房间里看书好不好?晚上叔叔带你出去吃饭。”

小满看了看书,又去留意父亲同不同意自己拿,看到江宁川微不可察的点头,于是兴高采烈地接过画册:“谢谢叔叔。”

“下午再看,来,先吃饭。”

盒饭是在食堂买的,章途坐在一侧看江宁川父女俩开餐,问道:“上午去外面看过吗?”

帮女儿拆筷子的手停住,江宁川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腿,这个动作自然被章途捕捉到了眼底,于是他没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自己填补了刚刚的失言:“等你好了,就带你们去逛逛。”

“晚上赵知蔓他们约我们吃饭,所以去外面吃,可以吗?”

江宁川讷讷点头,表示自己听凭章途安排。

等下午医生上班,哄着小丫头在房里自己玩,章途才带着江宁川去看腿。

路上无话,可这样单独和章途相处的时间又不多,江宁川实在想抓住,便努力地没话找话:“你今早几点起来的?”

章途笑了一声:“六点半左右。我去买了早餐回来,小满也醒了,看你睡眠质量好,就没喊你。”

“我以前不这样的,是因为有你在……”看到章途眉眼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这本来就是实话实说呀,他有些慌乱,又感觉到一点委屈,“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宁川。”章途沉着声音,严肃中隐隐透出无奈,“我们现在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必把我和你强行联系起来。”

他过去是很喜欢听章途这么喊他的,可现在章途这么温柔地喊他的名字,却又要跟他说这么冰冷的话。

他沉默地跟在章途身后,久到章途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开口道:“我不明白。”

章途:“……”

没意思。所谓你永远无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他什么意思就差写脸上了,对方非要玩自欺欺人这一套,可不就是没意思吗。

“除了我现在帮你治腿以及提供住处外,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关系,不要再说一些容易导致误会的话了,请你自重。”

章途硬梆梆地说出最后四个字,步调加快了些,江宁川跟在他身后有些吃力,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牙努力赶上,不想给对方任何一个可以丢掉自己的机会。

有小满,有章途。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他身边,他过去连做梦时都不敢想的画面有朝一日能成为现实,江宁川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他不会再犯错了。

就在这样有些怪异的氛围里,章途带着他去了骨科。

照片,等结果,果不其然是要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皱眉看着手里的x光片,锐利的眼刀飞过来:“怎么才来?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治疗?”

江宁川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神不自觉飘向章途,祈求帮助。

“齐医生,他们乡下都是这样,有病都自己硬抗,不爱去医院。这次也是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的。”

齐医生闻言叹气,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揉了揉两眼间的晴明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多少人的病情就是这么耽搁下来的?回去准备一下,给你安排过两天的手术。哦对了,章医生,昨天院里开会,好像又说了分房的事?”

“说得再多,跟我们这帮打光棍的有什么关系?没有机会呀。”章途无所谓地一笑,抽走那张x光片,穿着白大褂,姿态潇洒。

齐医生大笑:“我看你机会有的是,就是不知道珍惜。你说人家条件那么好……”

江宁川默默支起了耳朵。

可惜话未说完,“咚咚”声响起,护士推开门:“齐医生,后面还有病人。”

上班摸鱼被抓包,齐医生讪讪坐回位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进。”

章途后退两步:“你忙,我们先走了。”

拿了一堆检查单出来,上面的那些数字和医学名词对江宁川来说如看天书,他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仔细折好,专心跟着章途的步子走。

章途忽然停在一个科室门口,江宁川低头想事,差点撞上对方。

“我还要上班,你能自己回去吗?想在这附近看看也行。”

江宁川想问刚刚那个医生说的“人家”是谁,嘴唇嗫嚅了半天,却没有勇气问出来。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一旦章途说出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一场梦就要破碎。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那我回去等你。”江宁川拖着腿慢慢走远,留下章途待在原地,忽然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章途过去尚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时,每每听到对方这么说就有种熨帖的安心感。可现在想到的,却是几个月前看见小满喊江宁川爸爸的情景,当时内心那样滔天的诧愕至今余波未散,而江宁川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之熟稔,竟然能面不改色,好像他们仍是一对亲密爱侣一样。

更不应该的是,刚刚他真的因为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小满不在房间里。

宿舍空荡无人,画册翻开在桌上,女儿却不见踪影。

江宁川心脏的跳动骤然失衡,眼前泛起一阵黑,手心里全是汗,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太多危险的例子。要是小满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多思无益,当下的首要目的是寻人,而不是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他勉强镇定住心神,再三确定过小满确实不在此处后,跛着脚离开了宿舍。

宿舍楼后就是家属区,有个小小的花园,爬山虎缠绕沿廊生长,形成了遮天盖日的绿荫遮蔽。花园中间空出一片圆形场地,安放了一些健身器材,傍晚常有老人来此乘凉,写完作业的孩子们也常在此结伴玩耍。

但此刻是工作日的下午,该上班的在单位上班,该读书的在学校读书,家中有赋闲老人的,也嫌日头晒,不愿出来。

江宁川走到这里时,终于发现了本该在房间里待着的女儿。她抽抽噎噎,正抹着眼泪水,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旁边一个长头发的姑娘蹲在她面前,手里攥了一团什么。

他心中一紧,赶紧走到女儿身边问:“小满,怎么出来了?”

小满看见他来,“哇”地一声,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哭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委委屈屈喊了声“爸爸”,揪着江宁川的衣角:“我一个人害怕……”

到底还是个才过五岁不久的孩子,这么小小一个人独自待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周围还没半个熟人,感到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江宁川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敢一个人跑出来。

见女儿哭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江宁川只觉得心都要碎了,自责地揽住女儿,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小满的背,轻声哄道:“是爸爸不对,不该把小满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下次一定带上小满一起去,好不好?”

小满听见爸爸的许诺,渐渐平复了情绪。旁边的姑娘一直蹲在旁边,她手里攥着雪白的纸巾,在江宁川到来之前,一直在轻声细语地安慰小满,给她擦眼泪。

小女孩找到了爸爸,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时注意到眼前男人行动间的不便,适时提出疑问:“您是带着孩子来问诊的?小孩子容易乱跑,得多看着点。这边是家属区,我带您出去吧?”

“不、不是……”

虽然章途说借住在宿舍没问题,但毕竟是公家的地方,江宁川自觉名不正言不顺,住着还是有那么些底气不足,他又脸皮薄,心里一时焦急,当下满心忐忑地与这个尚不知底细的姑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抖得一干二净,好像人家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说晚一秒都会被扫地出门似的。

姑娘只是好心提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男人慌慌张张,把什么事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交代得干干净净,江宁川讲得有点乱,她听得也乱,加之对方说话还带着些含混的南方口音,听着就更费劲了。她秀眉微蹙,还是从这一大堆叙事中抓住了重点:“你说你认识的是院里的哪个医生?”

“章、章途。”他此刻可真觉得这姑娘就是警察,自己则是被关押审讯,随时有可能被遣返回家的流窜分子。直到念出这个名字,他慌张的心才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样冒失的举动可能会给章途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其实……”想说些什么来弥补,但姑娘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她没发现江宁川的提心吊胆,注意力全放在了对方刚刚说出的名字上。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途哥说的那个人!他当知青那会儿认识的——对吧?”

江宁川有点儿意外,没想到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刚好认识章途,便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

“原来就是您呀,现在是跟途哥一块儿住?那感情好,我今天正好是来找他还书的。咱一块儿走吧。”姑娘乐呵呵的,十分自来熟,“我之前想约他出去玩,他总说没时间,又老请假,我还以为他找对象了呢。”

听这姑娘一口一个“途哥”叫得亲切,江宁川向来迟钝,可这时却警戒起来。他想起在科室里那个医生说过的话,于是很自然地将面前这个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的姑娘与那个神秘的“人家”联系起来。

这不怪江宁川神经过敏,实在是这位姑娘半点遮掩的心思都没有,聊的话题全是围绕着章途展开。

“您贵姓?”

“啊……我姓江,三点水的那个江。”

“我叫易意,姓是容易的易,名是意思的意。”易意弯弯眼,“您跟途哥同龄吗?那我喊您江哥好了。你们是插队时认识的?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边走边聊,很快就走回了章途的宿舍,小满跑下来找爸爸时关了门,幸好章途把钥匙给了江宁川一把,不至于要坐到楼道里等人下班。

易意说是来找章途还书,可书拿出来了,人却没有走的意思。她半点客气不讲,一来就坐在了章途的床上,江宁川眸光闪了闪,努力忽略心里的那点酸涩。

对方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而且太过热情,不停地找着江宁川问东问西,当然还是围绕着章途展开话题。他对这样的人最没法子,只好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问了一圈,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这姑娘又俯过来微微压低了声音:“那他……在乡下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江宁川的呼吸微微一窒。

若论谈没谈对象,那是有的,而且对象本人就站在易意面前,但她的问题把性别限定得太死,江宁川想,章途的确没有交过女朋友,他说没有,算不得骗人。

他摇头,缓缓道:“没交过。”

易意嘴角上扬,听见她途哥没交往过女朋友的消息,毫不掩饰自个儿甜蜜的高兴。

聊了太多过去的事,都是有关章途的,江宁川越回忆越不是滋味。易意对章途过去的岁月好奇,江宁川便说给她听,钝刀子割肉般,竟然产生了几分自虐的快感。灵魂抽离了身体,他麻木地看着自己与这个明显对章途有好感的女孩对话,当亲口否认章途的交往历史时,心上仿佛结成了一块玻璃,由自己亲手一推,哗啦啦碎了一地。

江宁川看着易意的笑容,发现刚刚的玻璃碎片把他的心割了无数道小口子,密密麻麻的痛,痛得窒息。

小满这时已经不再哭了,嘴里含着易意分给她的糖果,有点坐不住地跑到房门口,在两个大人聊天时忽然喊道:“章叔叔。”

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说话,门口走进一个挺拔的人影。

正是章途。

“途哥!”易意望见章途,有点在背后打听人的心虚,摸着鼻子憨笑一声,把书拿起来递给对方,“书我看完了,来还你。”

章途扫了一眼,《基督山伯爵》,原样借的原样还,易意保管得不错:“你怎么今天来了?学校里没课?”

“没课,回来找我爷爷蹭饭。”易意笑道,“我路上遇到个小孩儿在哭,你说巧不巧,就是江哥的女儿,所以就一道回来等你了。”

“路上?”

江宁川有些窘迫:“小满一个人待在房间害怕,所以就跑出来了……”

易意补充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问她她也不说话,后来才哭出声的,小孩子一个人,看得人心疼死了。”

章途蹲下来揉了揉小满的头发:“是叔叔没考虑好,以后一定不让小满独自待着了。”

他起初想的就是做检查带着小孩儿不太方便,现在一想,医院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孩子没出意外实属万幸。

小满点了点头,很快跑到江宁川身边,把自己藏在爸爸身后,只探出一个头来。

易意大笑道:“叔叔,你吓着小满了。”

“那是,比不得姐姐温柔亲切。”章途随口应道,“这位姐姐,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家去?”

江宁川示意小满:“说‘谢谢姐姐’。”

“用不着喊我姐姐,叫阿姨就好啦。”

“还在读书的女孩子,喊阿姨岂不是喊老了?”

易意瞪眼:“你要占我辈分的便宜是不是?”

章途无奈:“我可不敢,大小姐,您快走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

“我爸说要你有时间去看看他。”

“改天。改天一定登门拜访,我带酒去孝敬他老人家。”

易意哼哼半天,这才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了,江宁川忽然开口问道:“是她吗?”

章途在盥洗台洗手,水声冲淡了江宁川的询问,章途没听得清,关上水龙头扭头问:“什么?”

江宁川向前跨一步,顺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把小满隔在外面,低声重复了一遍:“她就是那个喜欢你的人吗?是不是她?”

语气不算咄咄逼人,他甚至不敢与章途对视,但这确实是质问。

章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皱眉看着江宁川,眼神冷淡:“我和她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问。江宁川,摆正你的立场。”

从上次见面起,章途就反复强调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不复存在,江宁川偏偏充耳不闻,屡教不改,顽固得要命。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上班时消耗了绝大部分的耐心,留到生活中的耐心本就不多。

现在留给江宁川的就更少了。

对方却好像不信这个邪,非要凑上来挑衅他。

“她问我,你以前有没有谈过对象。”江宁川目光几乎凝为一种“倔”的实质。

“所以你答了什么?说我谈了?你就是我前男友?”章途冷笑,刚洗完的手泛着自来水的凉意,他抬手摩挲了一下江宁川的脸。

“你要这么说就说,但你不敢。宁川,我不理解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承认我们回不到以前是件很困难的事吗?等会儿我们还要出去,你别现在惹我生气,好吗?”

江宁川靠在门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章途:“……那你喜欢她吗?”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章途收回手,颇感无趣:“她爷爷是医院的老院长,她爸是我的老师,所以关系好。她谁都喜欢,又看谁都差点意思,女孩子三分钟热度,估计也就是想问点东西来打趣我一顿,少想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人民币,哪儿来的那么多喜不喜欢。”

他到底是问出来了。如果章途说对那个姑娘有几分感情,那他一定会狼狈仓皇地逃回山里去,万幸,章途没有,虽然对方嘴上说着不耐烦,但还是给自己解释清楚了。

一场豪赌下的劫后余生,江宁川全身都卸了力。

同时,章途看他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透露着几分欲言又止:“你……洗把脸再出去,都是当父亲的人了……”

他机械地抹了一把脸,大脑的转动有些迟钝,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脸上的水不是章途留下的,而是自己流的眼泪。

赵知蔓和王晓声是头一回见到小满,小姑娘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小两口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手指着菜单一道道地问她爱吃什么。

小满乖乖一笑,挺起胸脯很骄傲地说:“我不挑食的!”

四个大人对着她又是一顿夸。

饭菜上齐,众人开动。小满所言非虚,果真吃得投入。席间聊天,谈起今天白天小满一人跑出来,虚惊一场的经历,赵知蔓有些担忧:“你们能时时刻刻带着她吗?”

“手术在一周后,这几天肯定能带,但小江一要住院,照顾自己都够呛,小孩子可就难办了。”王晓声突发奇想,“小满要不要上幼儿园?我们文化馆旁边就有一个,同事小孩都放在那里,我觉得还挺好。不然就得找人带着,可大家都忙啊,能找着人吗?”

农村孩子多,幼儿园也有办过,白天大人下地,小孩儿就交给两个老太太带。过去的人照顾小孩儿都很粗疏,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江宁川也曾经把小满送进去过几天,后来发现里头的小男孩总欺负人,小满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拍拍土又站起来,傻得很。老人家看见从不管,问起来就说小孩子打闹正常。

谁还不是这么长大的?江宁川也明白,但架不住自己实在心疼女儿,到底还是给接回来了,宁愿拜托隔壁同样是家中有女儿的邻居看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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