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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惊险

 

自从章途从县城回来,就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刻意躲着江宁川走。

又一次江宁川来学校,章途往桌下一蹲,对老林说:“就说我不在。”

等人若有所思又失魂落魄地走远了,章途这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老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跟小江真是有意思,上回是他不来找你,这回是你要躲着他,在玩什么新鲜游戏?”

章途欲答,他又马上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嗯,上回是你犯错了,他生气,这回是他要跟你说对不起你不想听?”

这话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怪,章途道:“错,大错特错。你别一天天净瞎猜。”

老林笑嘻嘻道:“哎呀,看来确实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都不能搞一刀切,我跟我老婆的吵架经验不适用啊。”

章途途忙坐正:“请进。”

进来的是徐兰兰和另外三个学生,都是想以后继续读书,读到大学的,章途便在放学后等小学校空了,单独给他们开小灶。学的是abcd,悄悄学,再三嘱咐过这四个孩子,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是他们嗓子好,留他们练合唱。毕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事,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惹出大乱子。

老林知情,但能做到的只有保密,万万不敢掺和进去,见孩子们都来了,赶紧收拾自己的包:“章途,我敬你是条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年轻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惯了,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啊。”

章途微微一笑,起手去翻昨天准备的教案。

老林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这年轻人没把自己的话放进心里。

流程是这样的:四个孩子先齐唱一首歌,然后开始学英语,与此同时,必须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一有不对劲就唱歌听。那些写有字母单词的纸张也绝不能带出这个小办公室,只能凭记忆记在脑子里。

老林曾经就说过,章途做老师真是可惜了,该去搞谍战。

先让孩子们读过了昨天学的几个单词作为复习,章途今天预备让他们学基本用语。全天下的外语启蒙大概都是打招呼,“你好吗?”“我很好。”“很高兴见到你。”章途一一把英文句子写出来,正打算一句句教他们读。

徐兰兰忽然回过头去。

其他三个孩子也回头。

章途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江宁川站在门外发着愣,与章途对视。

魂飞魄散。

章途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力,“啪”地一声就把语文书盖在了教案上,站起身直起腰来,略有犹疑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来过了吗?怎么现在又来?刚刚他们读的单词你听进去了多少?而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

江宁川看上去也被吓得不清,说话都结结巴巴,不能连贯成句:“我、我没想到,门、门……门没关紧。”

门确实是虚掩的。

以往章途在老林走后都会把门从里锁住,今天居然有了这种疏忽大意。他不免有些惨然地想,老林估计错误,就自己这水平搞谍战,恐怕刚出门就已经壮烈了。

江宁川继续问:“你是,你是在教他们……”

孩子们也被吓住,一张张小脸白惨惨,看看江宁川,又看看章途,眼睛里全是忐忑不安。

“我们出去说。”章途安抚完受惊的四个小孩儿,拉着江宁川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宁川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问:“我是不是又给你闯祸了?”

章途真奇怪他哪里来的这个“又”字,但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说:“你来的时候学校里没人吧?”

“没人。”江宁川乖乖摇头。

那就好。章途长吁一口气,心里悬着的大石轻轻放下,“那就没闯祸。”

江宁川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们保密?”章途皱着的眉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这要是传出去,大家是真没好果子吃,他也不想被判个间谍罪去坐牢。坐牢还算好的,万一直接枪毙呢?想到这里,真是冷汗直冒。

那些冤假错案他在城里看了不少,他父母也可说是含冤而死的,江宁川忽然悔恨起自己的冒失来。或许老林说得对,保全自己比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小孩来更重要。

江宁川忙不迭地点头:“我一定不说。”做完保证,他又左看看右看看,很谨慎地在章途耳边问:“你真是在教他们英语?”

章途也点了点头。

江宁川有些羞涩:“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章途想到江宁川这么大个人和小学生挤在一处排排坐的景象就有点好笑,问道:“你想学?现在就能进去。”

“我不是,”江宁川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湿漉漉的,还有点焦急,“晚上我家没人,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多的不敢想了,真的不敢了。

章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一步,反应比之前冷淡了一些,垂眸道:“再说吧。保密的事谢谢你。”说罢就想进办公室,却被人拦住。

江宁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怎么说呢,章途今天才发现自己的词汇如此贫乏。焦急、茫然、诚恳地想认错。他眼里的情绪那么多,惹得人心软。

可是他没有任何错处啊,章途想到。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江宁川根本就不知情嘛。我这么对他,岂不是太伤人心了。

江宁川就算是拦住了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所有情绪几乎都是靠眼睛来传达的。他说:“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章途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坏,江宁川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要不是自个儿闲得没事胡思乱想,他也不会……对啊,胡思乱想的是他啊。难道真正的结论是反过来的?

不是江宁川对他,而是他对江宁川……

这不就更不敢想了!

章途连呼吸都吓得要止住,这样的惊吓丝毫不亚于看见江宁川推门而入的那一瞬。

小学校还是这么寂静,办公室里的孩子们没说话,他面前的江宁川也没说话,只有村中的狗吠鸡鸣依稀传来,远山依然镇静,夕阳照得温馨。他已闻见天气晴朗的傍晚特有的气息。

江宁川担忧道:“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章途勉强一笑,“我还得给他们上课,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行吗?”

江宁川犹豫地点了点头,章途如蒙大赦,仓皇地逃回了办公室。

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那条黄狗,是在什么时候?

王晓声来找章途玩,找得越来越勤了。

赵知蔓说王晓声的坏话也说得越来越勤了。

章途才回到宿舍,赵知蔓就跑来敲男生这边的门:“今天王晓声又来了,他怎么这么烦人啊,能不能别让他来了,下回。”

“你俩又吵架了?”

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打情骂俏。”

“滚,”赵知蔓叉着腰,“少来开老娘的玩笑。”

大家都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人,甚至视恋爱为某种禁忌。可就像春天花会盛开,秋天树会结果一样,一旦到了某种阶段,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首先还只是男女生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隐秘地流传,后来有一天,不知道谁出来打破了这项禁忌,同时也破开了男女生间那道冰山,好像有些适当的打趣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了。

当然,恋爱仍是高尚的,正因为其高尚,在想打趣别人的同时,谁也不想自己成为被打趣的那个。

但是只要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都看得出,王晓声来找章途玩,纯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看他跑小学校跑过几次?跟章途在一起时也总是左看右看,四处找赵知蔓在哪儿。

章途也无语,敲敲棋子示意他认真下棋,这步该他了:“你的薛冰莹呢?”

“多少年了,说不定她早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让往事随风,都随风。”王晓声嘟囔一声,“我觉得赵知蔓人真挺好的,哎,她跟你提过我吗?”

“你之前不还说人家……性格不太好吗?”章途想了想之前王晓声跟自己吐槽赵知蔓时的那些用词,什么母老虎啦,河东狮啦,觉得说出来还是不太好听。

王晓声“啪”地下一子:“我就喜欢性格不太好的,独立、能干、不容易受欺负。”

“我先说好,人家提是提过你,但是可烦你了啊,都不是些什么好词。”

“是吗?”王晓声想了想,“说我什么了?”

“说你烦人,爱油嘴滑舌,不老实。”

王晓声瞪眼:“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问她去呀!”章途也不知道,于是替他想了想:“可能是你隔三岔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她觉得你逃避劳动,比较懒惰?”

“最近不是闲吗。”王晓声又“啪”一子,立马懊悔道,“下错了下错了。”

章途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不让悔棋啊。”

五个黑子在薄薄的塑料棋盘上连成了一线。

他依旧看着棋局,好像这普普通通的五子棋局走出了什么千古棋路一般,非要好好研究透彻不可。

章途问:“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人家的?”

王晓声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就是……就是有天干活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了,那感觉,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想到她呢?我想谁也不该想到她啊!再然后,就跟住我脑子里似的,反正一想到她我就高兴,我也愿意想。”

王晓声越说,章途的心就越绝望:那我也是活见鬼了,真真是活见鬼了。

他颓唐地把脸埋在棋盘上,搅乱了一盘棋子,不去搭理王晓声在耳边聒聒噪噪的问询。

暑假开始,章途总算从小学校的繁杂事务中解脱出来,除了每天坚持给四个孩子补课,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农忙时节,也能下地干活了。

今年开始,国家就不再固定供给粮食给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切都要靠自己劳动所得。从来都是从报纸广播上看到或听说,某年某地某乡遇灾,毁坏粮食多少公顷……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命运降临到了自己身上,那些数字成为真实可及的、自己每天都要锄草浇水的田地,哪怕再坚决的唯物主义者都要祈祷今年可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章途也每天勤勤恳恳,跟着大伙儿早起晚归,每天出一身瀑布汗,累得吃过晚饭就想沾枕睡,还能坚持洗澡纯靠意志力支撑。被这样有节奏的充实生活填满,心中那些纷乱的烦恼都没空去想了。

他确实好久没有去想过江宁川了,章途拖着锄头在田埂上慢慢走,身后的土地上延展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他得出结论:“果然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上回小学校的分别算不上体面,江宁川或许从他的态度中体味到了什么,很久都没再来找过他。不过自那之后,倒是再没出过意外,他能安安心心给孩子们授课。

远处来了两粒人影,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支书与队长。

两个人朝他挥挥手打招呼:“小章老师,吃了吗?”

章途走过去,笑道:“还没,才从地里上来。”

支书便邀请道:“那好,跟我们一块,到我家吃去。我家那孩子多亏你照顾了。”

队长也笑:“我家也是啊。”他边说边提起双手,一手酒一手肉,“天天杂粮馒头配红薯粥,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嘛。”

随便挑出知青中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谁能听到这话不眼放绿光?当然不吃白不吃!章途当即就拍板:“好哇!”不过毕竟当了老师,还是比较讲斯文,“那就叨扰二位了。”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用土话笑道:“哎,学生伢子!”

往支书家走,就要路过江宁川家。

江宁川正坐在家门口发愣,撑着脸直直地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支书喊:“小江!”

队长也喊:“川伢子!”

章途也想打声招呼,但该怎么开口呢?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说话。

他不说话,江宁川却长了眼睛,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章途。

江宁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支书今天显然心情极好,问道:“上不上我家吃饭?”

江宁川当然想摇手婉拒,但支书马上说:“小章也去。”

于是一行四人朝支书家走去。

村里没钱修水泥路,都是泥土道,之前刚微微下过一阵雨,泥土湿软,一脚深一脚浅,鞋底沾满沉重的黄泥。江宁川低着头慢慢走,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在草丛里蹭蹭鞋底。他总担心泥土太重,鞋脚分离。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章途面前,他总想要维持一个更体面的形象,不愿意把狼狈暴露出来。

虽然可能对方根本察觉不到他的这些小心思。江宁川看着走在旁边的章途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老是这么蹭上去,他肯定很烦我了。他好沮丧地想:“我好笨啊。”

章途没觉得江宁川笨。

章途只是觉得江宁川真的真的很像小狗,呆头呆脑,就算把他推开无数次,他还是会热情地扑上来,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舌头去舔你。

我该跟他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好?章途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思索,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江宁川,在真要看到的瞬间又迅速转回来。江宁川也是,目光只轻轻触及章途一秒,又快速地收回来。

支书和队长在聊天,用土话高谈阔论,笑得开阔又明朗。

身后缀着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两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互相拿着触角试探,但谁也不敢先伸头。

这份僵硬一直保持到上桌吃饭。

队长倒酒,小孩子自然是不喝的,支书的老婆也说不喝。那么就是四个杯子,喝白酒的玻璃小杯,在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流转着明亮的光。章途想拒绝,队长却劝:“喝点吧,都满十八了,来年该二十了,喝点不碍事。”

江宁川一直在悄悄观察章途的行动,见他不愿意的样子便试图阻挡:“叔,我替章途喝。”

队长瞥他一眼:“就你小子那酒量,一口闷,一杯倒。”

章途看着眼前晶莹的液体和晶莹的杯子。他能喝酒,父亲是个好酒的人,每晚吃饭时都要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拿筷子尖沾些酒水喂给他,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小脸皱巴巴的模样乐,然后招惹母亲的一顿埋怨。辛辣且甜,有奇怪的回甘,尝了途还屹立不倒。队长很惊奇:“你小子能喝啊。”章途谦虚一笑:“以前在家里陪长辈喝过。”

“成,”队长看看酒瓶,已经空了,“那咱们散场。哎,川伢子睡着了?”

江宁川艰难地直起身子,看上去明明困得要命:“没……没睡。”

队长叹气:“早知道就不要你喝,还得把你送回去。”

支书提议:“既然这么晚了,小江就在这里睡一晚好吧?”

“不、不用,我能回去。”江宁川坚持,甚至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章途看着这个醉鬼觉得有些好笑,队长家跟江宁川家一左一右,正好反向而行,想想自己回宿舍刚好顺路要过他家,不如自己给他捎回去算了。他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江宁川,问道:“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江宁川傻傻看着章途,然后点头,小声道:“行。”

他的大脑早就被酒精熏陶得发晕,忽然感觉到章途周身的温暖,还隐隐带着些酒气,当下强撑着的身体就软了半边,只想靠在对方身上。章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过渡进江宁川的皮肤,走出屋外,夏夜的晚风凉爽和畅,江宁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睡着了?是在做梦?

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像在做梦。

梦里的章途真好,不会嫌他烦,也不会老是躲着他,会带他回家,而且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章途只觉得这人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最后干脆挂在他身上了,双臂圈着脖颈,脸埋进去,黏糊得很。章途浑身不适应,推了推江宁川:“小江?江宁川?先醒醒,回去再睡,你扒着我都不好走路了。”

人各有醉法,有人醉了就要骂人,也有人醉了就要睡,雷打不动。江宁川就是后者。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看着他困得眼皮打架,章途只能苦笑着好声好气地安慰:“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接这个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料到把一个醉鬼弄回家是件这么费劲的事,他晚上本来就有点夜盲,看路都要看半天,生怕两个人一起栽进沟里。真不如让江宁川在支书家睡一晚来得省事。

从江宁川身上找到钥匙,推开门,把人扶到床上,章途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江宁川这倒头就要睡的样子,之后应该没他什么事了,章途决定也赶快回去睡觉。

刚要走就被拉住了。

江宁川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但是醉了酒的人,有很多都是眼眶红红的。他说:“你不准走。”

这下倒真是像个醉鬼了。

章途说:“我得回去睡觉啊。”

江宁川很强势:“你跟我睡,你不要去跟别人睡。”

知青睡的都是大通铺,一晚上醒好几次,要是有条件,他也想不跟人睡呢。

平时闷闷的,现在倒是好玩。章途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要和你睡?”

江宁川垂着头不说话了。月光透过云朵柔柔地照进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章途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就算回答了,又能如何?大家都喝醉了。

章途说:“你睡吧,我走了。”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滴滴,正从江宁川眼里掉下来。

章途今天盯着杯子发呆的时候,总觉得杯中的白酒像什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原来是像眼泪,高粱的眼泪,糯米的眼泪,小麦的眼泪。

现在是江宁川的眼泪。

江宁川掉着眼泪问他:“我是不是又惹你讨厌了?”

章途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怎么会?我没有讨厌你。”

“可是你不理我,我、我怕去找你,只敢围着学校打转……不过,我帮你把那些想进学校的人都赶走啦。”

难怪除了江宁川那回误入的意外,一学期下来都平平安安的。章途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浓烈,已经想见对方是如何在小学校门口走来走去,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走进去却又缩回脚。

我这么对他,真是不应该。章途又一次拷打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他诚恳地看着江宁川,“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对朋友。”

“不是朋友。”江宁川低声匆促地反驳。

章途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这时候他真正看清了江宁川的眼睛啦,一双被泪水冲刷过的,清亮的、已经决意破罐子破摔的眼睛:“我喜欢你,我,我是……”江宁川说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那个词说出口,只能徒劳地重复,“我喜欢你。”

章途愕然地看着江宁川,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此时的江宁川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睡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章途伸出手去摸了摸江宁川的头,语调很镇静,镇静又温柔:“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死刑。

直到章途关上门离开,江宁川才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躺倒在床上。是呀,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就是会胡说八道,但是,但是,他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江宁川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好笨。

章途没回宿舍,他不知道可以去哪儿。江宁川骤然的告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现在心慌意乱,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可是去哪儿?

他此刻只是一抹在荒山野岭里乱走的游魂。

刚来此地不久,就有很多村民都告诉过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大半夜也不要在外面瞎走,小心被狼叼去。

都是些吓唬小孩的话嘛。知青们笑笑,但白日里做工已然极累,晚上都争分夺秒地睡,谁也不会在深夜里跑出来。

整个村庄一片寂静。鸡鸭狗牛都睡了,人也睡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是村庄在入睡,村庄在呼吸。

好冷。夏天的深夜原来也这么冷。心里有千万个念头划过,纷纷扰扰,却都倏忽如流星,半分也抓不住。章途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发着呆,忽然觉得眼前的路不再那么漆黑模糊,已经度过了日出前最黑暗的时辰,天色渐渐亮堂起来。

已经听到了嘹亮的鸡鸣声。

章途起身继续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而这里刚好有座山包。

既然有山,那就攀登。

江宁川说喜欢他,那么他呢?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喜欢对方?真要一个回答的时候反而不敢给出准确的答复。但他一整晚想着的,还是江宁川落的泪。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心疼?我当时想的不是哄他睡觉,而是拥抱他。

对,一个拥抱。

或许……还有一个亲吻。

章途终于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鲜活地跃动,他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依旧逃不出那雾蒙蒙水墨画般的山,目下是村庄三三两两的民居和大片用田垄划分开的田地。天已经快破晓,他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顿觉畅快。

太阳升起来了。通红的太阳,多么充满希望。

江宁川一夜未眠。

哪怕再醉的酒也该被自己的一时冲动吓醒了,整晚他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把真心话说了出去。这下好了,连朋友也没得做,他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章途?而且,万一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了……但是章途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种思想在脑海中交织,吵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已经心如死灰了,哪还有心思应付别的事。

他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章途。江宁川就没想到过离开的人原来还会再回来,看见是心里想了一夜的人,有些发怔。

“早上好,明天已经到了。”章途露出一个笑,很有点害羞的意思,“你昨晚说的事情还当不当真?”在他身后,是在太阳照耀下崭新的一天和渐渐苏醒的村庄。

好明亮的太阳,江宁川如此想到。

他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使劲点了点头。

恋爱降临,但谁也没有过谈恋爱的经验。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尚在一步步探索,但感情这码子事,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别人要是看不出章途和江宁川的关系又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那就当真该去县医院去看看眼科。

赵知蔓来找章途,啧啧称奇:“你们男生之间的友谊比我们女生之间的复杂多了。前段时间明明还恨不得装不认识,最近又和小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捉摸不透,真是捉摸不透。”末了,又捂着心口道,“我只担心我们筱筱该怎么办呢?”

章途老师您是坚定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了。”她很快低下头去,别别扭扭地去踢自己的脚尖,展现出女孩子的羞赧,“我就是想来问问……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王晓声来找你了。”

原来这也是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章途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道:“忙吧,他最近应该忙,我让他先别来了。”

赵知蔓瞪他:“是你让他不来的?”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老同学嘛,多叙叙旧挺好的啊。”

章途笑道:“我和他是老同学不假,你呢?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么关心他?”

赵知蔓红了脸,强装镇定地与章途对视,实则说话都有点结巴了:“纯粹的、伟大的,革、革命友谊啊。”

章途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知蔓马上就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是在臊她,气得跺脚:“怎么连你也学坏了,少来臊老娘,我就关心就问了,怎么啦?”

“没没没,我觉得特好,某些人就等着你问呢,保你很快就能见着他。”看赵知蔓是真急了,章途果断卖队友。

赵知蔓一听是这么回事,转转眼珠,忽而又恢复到了小女儿情态:“那你让他快点,他不是生日就要到了吗,我……我去镇上帮他配了副眼镜。人家说要是不合适可以去换的。”

章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送走了赵知蔓,章途忍不住出了会儿神。

生日。现在大家都不会怎么把自己的生日提在嘴上。首先是上面不提倡,根本没人敢过生日,有一个崇高的目标摆在面前,所有关于个人私欲的东西提出来就好像格外站不住脚,总担心会有犯错误的危险。更何况,都已经这么穷的日子了,要什么没什么,赤条条一个光脚人。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心思专门去过生日?

但小时候是过的,章途小时候,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除了过年,就是生日。过年多好啊,买年货贴春联放爆竹,零嘴儿能吃个顶饱,但这毕竟是全国的节日,不像生日,是单为他一个人而庆祝的。

其实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庆祝,只是放学回家能看见自己一直想买的书静静躺在书桌上,吃晚饭的时候会有自己喜欢吃的菜,爸妈下班回来的路上会特意绕路给自己买喜欢吃的糕点。

这些日子如今已不再有了。

不但不再有,因为自己的生日同母亲的忌日相临,有关于生日的回忆最后总会落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刻。

那天,母亲看着窗外春意融融的景象,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明天是你生日了。”

他那时说:“妈妈,明天陪我上公园看花去,好不好?”

但是没有明天,永没有明天了。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流泪。他真奇怪明明昨晚还哭得像是要死去,为何今天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章途几乎都产生了自己无坚不摧的错觉,直到后来的日子里他才慢慢开始知道,至亲的去世永远是钝钝的隐痛,你以为能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切,其实每一次回头都是一场崩塌,而这余震能够贯穿你的一生。

自己和母亲告别后,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呢?哪怕再多看一眼……

章途无法不去想。

老林拿着教案走进办公室,看见江宁川坐在章途的位置上,摇摇头道:“你俩又好上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林总不至于对他和章途的恋爱关系知情,只不过是对于之前两个人避来避去,如今又好得简直要形影不离的一种调侃。

但是江宁川耳根都红得仿佛要滴血,坐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毕竟他和章途这回是真的“好上了”。

就在江宁川这会儿当小媳妇静坐的功夫,章途也进来了,看见江宁川,有点惊讶:“有事?”

“没、没有。就是……”想来看看你。他看着章途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悻悻地把没说出口的话咽进喉咙。

章途确实在考虑,这几天江宁川找他是不是找得太频繁了点,就连他班上那群小孩儿远远见到江宁川,都会起哄道:“章老师,你朋友又来找你啦!”

老林收拾完东西回家了,只剩章途和江宁川在办公室。江宁川问:“今天不用给他们上课吗?”章途说不用,他便饱含着期待接着问:“那今天能不能去我家?”

章途整理教案的手顿住,看着江宁川亮色的眼睛,感觉自己实在是难以开口。

江宁川的喜欢很纯粹,想要两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东西恨不得全塞给那人,得到回应就高兴得摇尾巴,就算暂时没有回应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

或许恋爱谈起来是这样的,可是没有人会觉得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也会谈恋爱。章途所在的城市,有家医院的精神科很有名,专门有个门诊,开设来是为了治疗同性恋。

他们认为同性恋是种精神类疾病,需要接受治疗之后才能“恢复正常”。

章途没法告诉江宁川这一切。

那双眸子里的情意真真切切,绝不作假。虽然现在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好朋友,可这样长久下去,谁知道哪天就会暴露,然后被人指指点点侧目而视,乃至于被送进医院?

这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

章途思考再三,终于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江宁川听见这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瞪着眼睛,眼里是错愕和不解:“为什么?”

“两个大男人这么亲密,要是惹得别人说闲话也不太好听,是不是?低调点没坏处,我可以晚上去找你,只是工作的时候,大家……都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章途绞尽脑汁说得委婉,他光是说出这段话都觉得好有负罪感。

江宁川没像他预想的那样抛出无数个“为什么”,也没流露出受伤的情绪,只是沉默着低头,章途能看到他的发旋。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江宁川支支吾吾地开口,“以前、以前有过这种事。我以为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章途觉出江宁川这人像鸵鸟的可爱之处来了,弯弯眼睛笑道:“就是不去想,它也存在呀。”

江宁川此刻就像是他班上犯了错的小孩儿,跟章老师承认错误:“那我以后没事尽量不来学校找你。”

他使了个小小的心机,说的是“尽量”,尽量可不是绝对的意思。

章途看不出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把办公室门一锁,宣布:“回家。”

回他们的家。

江宁川心里热乎乎的。

其实他没跟章途说实话。

这些从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能在这个小小的落后的山村待多久?谁也不信他们真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章途又愿意和他相处多久?江宁川也不信章途可以和他过一辈子,他是想相信的,但总是做不到。他们这样的关系本就如江中浮萍,说不定哪天就断了。因此,他恨不得把和对方相处的每一秒都掰成两秒过,万一哪天、哪天真的分开了,也有可以做一辈子的念想。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所以他格外珍视能和章途相处的时间,总想时时刻刻能看见对方。

章途说要他们减少见面时间,江宁川虽然听着有点失落,但一想到对方是为二人的长久计,就又高兴起来。

江宁川家里还是先前那样,一览无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之前章途在这里住时,许多日用品都在这里,让这个孤零零空荡荡的屋子里被填满了一半,但章途搬回知青宿舍后,屋子里又骤然空了一半,那空白一半的痕迹太明显,一眼就可以看出,屋子的主人至今仍在等着某个人回来。

上次来这里还是深更半夜,根本看不清屋里的陈设,章途也不会觉得世界上竟还会有这么一个人专程等他。但是现在看见了,心里便不能不柔软。

江宁川问:“你能搬回来吗?”

章途目光闪了闪,垂眸道:“还是不了……我会常来找你。”

以前大家心里都敞亮,同居坦坦荡荡,但现下,心里有了人,藏了事,再说起这件事就有些羞涩了。安全起见,就像在小学校的办公室对江宁川说的,他们还是得保持点儿适当的距离。

还在想着这事呢,忽然感觉有只手覆上了自己的,温热的触感传来,章途顺眼看去,江宁川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手倒是不老实。章途越看越觉得江宁川可爱,大大方方回握住,对江宁川的那些小心思佯作不知:“怎么了?”

江宁川有点扭捏,用空闲的那只手攥着床单:“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我想……”

“想什么?”章途越是使坏,面上就越坦然,“想亲我?”

内心的想法被击中,他没想到章途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把他藏了好些天的、蠢蠢欲动的欲望给说了出来,江宁川觉得自己是一只快被煮熟的螃蟹,晕头晕脑,只会顺着章途的话说:“想……”

章途压低了声音,拉近暧昧的气氛,目光却毫不遮掩,直勾勾地看着江宁川的唇:“想亲我哪里?”

他还等着江宁川期期艾艾地回答,但没想到此人无师自通,很主动地凑上来亲了一口。

这下把章途整不会了,愣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声。

江宁川的眼里已经是一汪春水,适才尝过了一点甜头,但依然不够。

章途问:“还要做什么?”

江宁川伸出舌尖,轻轻舔了章途的嘴唇一下。

满脸通红,心愿却很执着地表露出来。

两个人吻得气喘吁吁、擦枪走火,在这个容易热血上涌的年纪,彼此都太了解对方身上会出现什么反应。江宁川的气息急促,也忘了自己一开始明明都害羞得不敢看人,手明目张胆地就往章途下身探:“我……我帮你。”

章途蓦然抓住这只手。

本来该顺水推舟往后发展的流程于是戛然而止。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江宁川像是忽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样,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可能会招惹到章途的反感,他急忙抽回手:“对不起,我……”

完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太轻浮?江宁川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关注章途的举动,生怕自己要从云端跌下去。

到目前为止,现在的这些事岂不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木板床明明很硬,他坐在上面,却觉得天底下最柔软的天鹅绒也不过如此。

童年记忆中那些乡野闲汉们对那个“走旱道”的人的评判里,总免不了一些侮辱字眼,那些话就像是某种记忆的烙印,刻在他的灵魂里。他一直在恐惧的,就是章途会不会冷眼看着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然后冷冰冰地说出那个字眼。

章途心里在犹豫着事,并没有太注意江宁川全身的僵硬。沉默得越久,江宁川的心越凉,最后终于到了非问不可的地步。

“……章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章途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想?”他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天气并不冷,他却好似已经冷得牙齿打战,冷到了行将冻毙的程度。

眼前发抖的人死死咬着牙齿,没有回答。

直到这时章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推拒对江宁川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搂住江宁川,哄小孩似地拍背,慌忙解释:“不是觉得你……我从没这么觉得过,你也不要这么想自己。”这个字眼太严重了,他没办法说出口。

“我刚刚、我刚刚是在想,要是我们现在就做那档子事,会受伤的。”章途耳根子阵阵发烫,把刚才的想法坦陈,他面热得厉害。

他看过的那些书里,不乏正儿八经的科普读物,其中也有一两本跟生理科普有关的,其中就有讲过夫妻间性生活的注意事项。他那时候还是上生物课时翻到男女人体异同图会匆匆翻过去的年纪,像这样的内容更是被他视为洪水猛兽,可又是性意识萌发的时候,耐不住好奇心,大略看过两眼后,就丢到了床底下。

他真感谢当年的自己有这份好奇心,才不至于箭在弦上了还两眼一抹黑。

江宁川一听也反应过来章途说的“那档子事”是什么事,一颗患得患失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下意识吞咽口水。他其实……他其实没有立刻就要做那档子事的意思,只是想用手,或者章途愿意的话,用嘴也行,帮对方纾解一下。没想到章途想的比他长远得多。

难道,其实,章途很愿意做?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血液在体内热烈地游走,原本冷静了的身体立刻又有了反应。

江宁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有些发颤:“为、为什么会受伤?”他的双手游走在章途大腿周边,试图把对方有些萎靡的欲望重新引诱至顶峰。

“会出血,会很疼。”章途被人这么充满色情暗示意味地摸着,哪里还不情动,眼角微微有些泛红,“要是想做,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现在怎么办?”

真是个好问题,先前是他问江宁川,现在乾坤倒转,轮到江宁川来一句句勾着他来答了。

章途秉承着有问必答的精神提议道:“那咱们先用手解决一下?”

江宁川看来对他的这个提议不甚满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猛地蹲下去,用嘴含住了章途勃发的性器。

章途吓得魂飞魄散:“宁宁宁宁宁川!!!”

江宁川含着性器不方便说话,这会儿吐出来,说:“你是途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他对江宁川的叫法确实比较疏离,他总觉得喊全名是生疏了点,也太严肃,喊小江呢,也不好,自己像长辈了,可是再亲密些的,他又嫌肉麻……更多的时候干脆不会喊名字,反正江宁川知道自己是在喊他。

“那我以后都这么喊你,”章途试图商量道,“你、你就不必用嘴……”了吧。

话说一半,江宁川却不愿听,又埋首去含。

章途只好挫败地闭嘴。

这人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任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心中的想法,非要做下去不可。

章途想,这可就一点也不乖了啊。

江宁川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看得出是头一回做这码事,牙齿好几次擦碰到了章途的性器,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软下去。本该是江宁川给他纾解,这样一来,却变成他想方设法不叫江宁川失望。

这不算是标准的口交,几乎都是靠江宁川的手和舌头完成,插入并不深。但对两个于情事经验几乎为零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跨出了了不起的途射出来的时候,不算客观地评价了一下:嗯,爽还是爽的。

他爽完,于情于理都该让江宁川爽爽,交换一下位置什么的。但章途对含住别人性器这种事情显然缺乏准备,就在他努力做心理建设时,江宁川当着他的面把沾在脸上的精液舔干净,吞了进去。

章途真真切切地傻眼了。

趁着章途傻眼的功夫,江宁川坐回床上,抓住章途的手引到自己的性器上开始上下撸动起来。

章途也不介意,比起江宁川刚刚吞了他的精液,现在给男朋友撸一下算什么?!他任由江宁川抓着自己的手活动,还是没从震撼中回过神:“你刚刚……那玩意儿多难闻呀,下次、下次还是不要……”

“不难闻的。”江宁川似是回味般,甚至舔了舔嘴唇。

知青的伙食也不见得好,尤其是如今全要靠自己劳动了,三餐里难得能看见一星半点的荤腥,江宁川说得不错,就饮食方面而言,章途的精液确实不该难闻。但那毕竟还是……

章途默默叹了口气。

他要不介意,那就随他去吧。

章途发现在“性”这方面,他一个城里来的,比眼前这个在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要保守多了。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会儿,临走时章途问江宁川生日是什么时候。

明明表现得就是无意一提,章途却是一早就想好要问了,只是一来就和江宁川又亲又抱的,迟迟找不到好的时候开口。

他是不想过生日,这日子对他有些悲痛的回忆,但别人可能还欢天喜地期盼着每年的这一天呢。

赵知蔓关注王晓声的生日,就说明恋爱中的人问这个、为此表达庆祝是应该的。

章途虽然以前没谈过恋爱,但聪明人都知道现学。

江宁川没想到章途会问这个,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说完后脸蛋红扑扑的:“你要去算我们的生辰八字吗?”

结婚是要合八字的——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章途没想到他是这个脑回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去算生辰八字,这些都是迷信。我是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七月二十八——”他本来可惜生日已经过去了,忽地想起来公历生日可不拿来算生辰,这是江宁川的农历生日。

赶紧跑到墙边的挂历上去看,章途惊喜道:“那不就是过几天的事了?”

本来听章途说合算八字是迷信,他还有点蔫蔫的,但章途是要给他过生日——立时眼睛亮起来了。

章途问:“你以前过生日,都做些什么?”

江宁川摸摸鼻子,回想道:“奶奶会给我下碗面,里面卧个荷包蛋,说吃完这碗面就又长了一岁。”

“那和过年时一样啊。”

本是一句没有什么情绪的评价,江宁川却听得脸色涨红起来:“我们,我们穷,家里没有钱,添不了新物件,这、这是最好的待遇了。往日里……连鸡蛋都很少吃的。”

说完后便沮丧地低下头。

章途是从城里来的,一看就知道家里不缺粮食,肯定经常吃鸡蛋白面,可能还经常吃肉,听说城里人都不吃白肉,只吃红肉,不知道我们的处境也是正常的……江宁川努力地想安慰自己,却是越安慰越沮丧。他们之间的差距原来有这么大,总有一天章途会走的。这里这么苦,谁会愿意留呢?

刚刚还情绪挺好的人一转眼就蔫掉了,章途意识到是自己那句无心的评价造成的结果,赶忙挽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想看看还能给你送点什么,生日礼物嘛。”他绞尽脑汁,比比划划,“你还可以许生日愿望,我们那儿过生日都这样。”

章途真是无心一句话,他问的时候是想参考一二,看看当天能给江宁川什么惊喜,可这生日的一天,除了有碗面吃,其余的也没什么嘛。

不过白面与鸡蛋——

这个必须有。

江宁川说得不错,这确实是最高礼遇了,就他们知青也是如此,为了节省白面,都是混着杂粮吃,要是花几分钱买到个鸡蛋吃吃,心里能美好几天。

可还能再有些什么呢?章途在回去的路上颇为苦恼。恋爱中的人,总是嫌自己给对方的不够多。其实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挺怵同学过生日,尤其是那些有些交情,但交情不深的同学。揣摩要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真是伤了他好久的脑筋。

江宁川并不是那些同学,现在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男朋友,送什么才合适?早知道问问他眼力如何了,赵知蔓能送王晓声眼镜,他未尝不可呀。正在章途打一些“抄作业不妨一抄到底”的歪脑筋时,他忽然想到今天和江宁川说的那句话。

“要是想做,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里原不是用来性交的地方,肯定很干涩,所以需要润滑——

还缺什么?

避孕套应该是不要用的,江宁川是男人,总不会怀孕。

章途想了一圈,决定明天要去一趟供销社。

供销社的店员是个大不了他多少岁的姑娘,章途把手里那一盒雪花膏递出去的时候,那嚼着口香糖的女孩多看了他一眼。

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眼神,章途却以为她洞察了自己买这盒雪花膏的作用,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他把雪花膏揣进口袋,就好像当面给避孕套结账一样,脸烧得厉害,匆匆走出供销社。

回队的路上,他还在紧张,揣着那小小的铁皮盒子,手心黏黏地出了汗,原本冰凉的外壳都被捂热了。

到村口的时候,刚好遇到从另一边而来的赵知蔓,脚步轻盈、眉稍都是笑意,一看就知道是去干什么了。她看见章途,很高兴地挥舞手臂:“章途,等我会儿!”说完就三步做两步跑过来,跟他并肩而行。

章途又握了握手里的雪花膏。或许它已经被热融化了。

赵知蔓看上去像是完成了什么放在心里极重要的事,此刻轻松得不得了。人一轻松就忍不住与旁人说话:“你做什么去了?”

“去了趟镇里,你呢?”

“我……到周边去走了走。”赵知蔓眼神移向别处,把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还微微勾出了一个羞涩的笑。

少年钟情,少女怀春。章途猜想王晓声此时估计也是这副傻乐在心的出息。

“你这是买了什么?”

赵知蔓的眼神可比她那个四眼儿对象好使多了,即便是章途手放在衣服兜里,她还是眼尖地看到手指缝隙里闪过了一道银光。

章途没料到她能看见,先是起了遮掩的心思,后来转念一想,只不过是盒雪花膏,我不说,谁知道要拿来干什么用?便也大大方方拿出来:“雪花膏。”

赵知蔓看看雪花膏,又看看他,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你这是要送给谁呀?筱筱?”

章途这下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自己用。”

赵知蔓狐疑地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像雪花膏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女生买来用,要是他们知青中有哪个男生每天要抹这玩意儿,少不得会被嘲笑娘娘腔。他一心想着这盒小东西有别的用途,现在倒是把自己陷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里了。那个嚼口香糖的女柜员,估计也是觉得他是买去送女朋友的。

一个谎说出去,往往就要靠另一个谎话来圆。章途接着说:“最近天气干,我看小江手上裂了口子,看你们女生常用这个,想着涂一涂会好些。”

“最近确实干,涂一涂挺好。”赵知蔓慈悲地放过章途,看着前方的道路,走着走着自顾自笑起来,“不过你怎么不买凡士林?那个效果应该更好些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章途也莫名其妙了,是呀,他怎么不买凡士林呢?他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小铁盒,上面印着的女性头像对着他笑靥如花。

现在想回去重买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先试试吧。

章途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天小学校放学后,章途已提前跟徐兰兰说好今天不上课,让她带话给其他三个小伙伴,自己则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老林看着他雷厉风行的样子,不免有些讶异:“今天什么事啊,这么早?”

自章途当老师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来都是他比对方走得早,章途这么急不可待地下班还是头一回。

“是有点儿事。”章途含含糊糊应了声,说了再见后果断背包走人。

老林看着章途听见他问话后蓦然红起来的脸,还有那飘忽不定的视线,低下头往保温杯里吹了口气:“谈恋爱了啊。”

这声低语湮没在章途关门的动静之中。

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挂面,撒点葱花,还煎了个荷包蛋。章途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陶醉于自己的煮面水平。

要是以后不当老师了,那就去开个面馆,他负责煮面,江宁川负责算账——他数学水平怎么样?不太好也没关系,加减乘除会做就好。没本钱?没本钱就慢慢攒嘛,攒上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行。

章途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江宁川背光而来,面容有些模糊。

但再模糊也知道是他。章途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生日快乐。”

不止是章途在等着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原来一早跑过来找自己要钥匙是为了这个。

江宁川心里酸酸软软,走过去抱住章途,很努力地想埋进章途怀里。

“谢谢,章途……我,”江宁川又往章途怀里缩了缩,“我好喜欢你。”

章途抚摸着江宁川的脊背,语气包容又温柔:“先吃面吧。”

江宁川却不听,抬起头直勾勾盯着章途的脸,把人顺势推倒在床上,然后凑上去黏黏糊糊亲了一口:“你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啊。”

嚯,还有意外之喜呢。章途笑容扩大,搂着江宁川的腰问:“还有呢?”

江宁川又去亲了亲章途的右眼:“睫毛也好长。”

他抱着章途躺在床上,就好像小熊抱着自己心爱的蜂蜜罐头,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章途总算被压得有点难受了,推了推江宁川:“快去吃面,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碗边只摆了一双筷子,江宁川又去抽了一双出来递给章途。

章途摆摆手道:“你生日,当然是你吃。”

江宁川却很坚持:“一起吃。”见章途不接,又咬了咬嘴唇多说一句,声音小若蚊呐:“这是生日愿望。”

这可是生日愿望,他能不满足吗?所以章途最终还是接过了筷子。

主要是江宁川一遇到这种自己吃饭,章途在旁边坐着看的景象就紧张,他还记得上回章途带回来的饺子,饺子那样好吃,章途说他吃出了糖果就代表会有好运气,可没过多久章途就说要搬走。

那种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的心情,他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了。

章途好像看出了他的惴惴不安,陪着他一起挑面条吃。

过了一会儿,章途问:“是不是我做的味道淡了点?”

江宁川从漫长的记忆中抽身而出,仿佛如梦初醒:“没、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还要往里面加盐啊?”章途叹了口气,替江宁川擦掉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江宁川有些慌乱地去揉眼睛,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不应该哭的,不应该有眼泪,他也怕章途看着他哭很烦他。明明他也不爱哭,可是遇到眼前这个人,自己就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和脆弱。江宁川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颤一颤的。

说出的话都破碎不成句,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他刻意忽视的,内心长久的空旷重见天日,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拥抱了他,祝他生日快乐,给他下了一碗十岁后就没有过的面。

章途耐心等到他的情绪恢复平静,才去抚摸他的脸,和他碰碰额头:“不需要说对不起,有时候哭一哭是好事。”

江宁川逐渐平息自己的抽噎,小心翼翼去触碰章途的指尖:“那你今天可不可以留下?”

声音还是沙哑的,眼睛适才哭过,被冲洗得水亮。江宁川这么专注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忍心说半个“不”字。章途问:“这是请求还是什么?”

江宁川低了低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途勾勾嘴角:“好。”

等章途洗完碗回来,就看见江宁川坐在床边,有些忸怩不安。他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章途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那些小心思在章途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要不逗一下吧,好像挺好玩。

章途手底下的动作慢悠悠,这里鼓捣会儿那里摆弄一下,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坐到他身边。江宁川又不好意思催他,只能干着急,终于在章途又一次擦身而过时,拉住了他的手腕:“你好了吗?”声音里是明晃晃的委屈。

章途顺势坐下,把那盒雪花膏拿出来:“好了。”

他也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开今晚这个头才好,适才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

打开盖子,雪花膏有些腻腻的清香便溢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章途想端得稳重些:“要是直接进去肯定很痛,所以要先做润滑……”话音未落,江宁川便褪了裤子,伸手挖下一块脂膏,直直就要往自己私处捅。

章途直了眼:“你你你怎么这么熟练?”

江宁川有些慌张:“不不不不是这样做的吗?”

哦,原来也是紧张过度。

一旦有人比他紧张,章途反而会渐渐放松一些。从江宁川手里抹走那一块脂膏,让对方平躺到床上,叉开双腿。

“还是我来吧,你自己不好受力。”

江宁川的脸埋在枕头里,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好”。

途也没有别人的经验可供参考,单凭本能行动,拍了拍江宁川的臀部,让对方尽量放松。

他拍打的举动只是无意,江宁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大腿也夹紧了。章途看不见江宁川的表情,只能从他通红的耳根判断出他此刻的状态。

章途调笑道:“这就硬了?”

江宁川脸埋得更深了点。

光是一根手指进去就已经不太容易,章途挤进去途……轻些,慢点……”衣服已经拉了上去,章途去亲吻江宁川光洁裸露的脊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身下的人紧张得仿佛一条濒死的鱼,章途边亲边问:“那不要算了?”

“不,嗯唔、不行!”手指似乎刮擦到了体内的某一点,江宁川抑制不住地哼出一声。

终于三指都进入了体内,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章途抽出手指,那里已经湿漉漉的,在灯下反射出淋淋的水光。

江宁川已经射出过一次,他翻了个身,与章途面对面,眼底尽是羞涩又大胆的情意。

他伸手要去揽住章途的脖子。

“进来。”

宋垚说,你最近跟江宁川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彼时他们正在做饭,知青们没有固定做饭人选,为了确保公平起见,大家每个月抽签轮组,这个月他俩刚好抽到一块儿。

宋垚说这话的时候章途正在拉风箱,下午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他们去抢救柴禾时已经有点为时已晚,所以今天烧的柴有些湿,光冒烟不起火,章途灰头土脸,被呛得咳嗽不断。

在农村做饭是真的要两个人一起弄,要单你一个人,在那儿炒着炒着,火可能就会渐渐熄灭掉,又要管火候又要炒菜,分身乏术,做顿饭跟打仗没差。

其实大家都不爱做饭,众口难调是其一,大锅饭做起来辛苦是其二。尤其是负责起灶火的,拉风箱就够费你一身劲儿了,有时候你胳膊都拉软了炒菜的还使劲儿喊“火不行”呐,哪里有城里点个煤气灶方便?

他呛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肺管子给咳出来的样子,宋垚停下手中的活计,等着章途把这阵子咳完。直到章途觉得再咳下去就太生硬了才停止以后,他才问:“我刚说的你听清了吗?”

章途说:“没。”

宋垚于是重复了一遍。

章途又开始呼呼地拉起风箱,装作很投入的样子借以躲避宋垚的视线:“我跟他关系一直都挺不错的啊。”

宋垚皱着眉看了章途一会儿,发现对方似乎全心全意投入到与风箱的斗争之中,也只好将这个话题作罢。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有一阵子了,说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章途和江宁川仿佛自成一个小小世界,谁也无法插进去。小学校要上劳动课,章途带着学生们到水塘边打猪草,江宁川也跟着过去,两个人站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什么。宋垚那时也是挑水路过,远远瞥一眼,看见章途去捻江宁川头发上沾的草叶,江宁川长得比章途稍微高一点,低下头,很乖顺的模样。

或许只是个很寻常的举动,宋垚却看得心头一跳,莫名觉出点非礼勿视来。

自那以后,他便下意识留心章途和江宁川这二人的相处,发现他们常常有些亲密的小动作,不过往往都是趁人不注意时的点到为止,除非像他一般着意留神,大概也没人会去注意到。

他也打探过别人的口风,但赵知蔓就对他的试探不以为意:“小江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只要看见章途,眼神就跟黏在上面似的。”

这么样一说,好像也是。从知青们下乡的途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因为盐和调味料的少缺,菜都没滋没味的,以前还能挑剔挑剔口味,现在吃饭都是埋头便吃,把自己填饱就算完事。也不能指望顿顿有米饭,红薯成为了餐桌上的主食。有时候个别人饿急了,钻到别人家菜地里偷薅几颗红薯都已经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

但让他味同嚼蜡的并不是伙食,而是他们在厨房生火做饭时宋垚向他提出的试探。

他和江宁川已经好了大半年,一开始他还有意避嫌,最近确实是松懈了许多。宋垚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这么问他。途承担不了由那万分之一风险造成的后果。

章途承认,他的确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

流言是能杀死人的,这点章途知道得太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过。

吃罢饭,批改完在学校没改完的那几本作业,章途还是去了江宁川家。

天黑得越来越早,走在路上,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章途并不急,慢悠悠地走,看见亮着黄色灯光的屋子,心里那些犹豫彷徨的阴霾尽数散去,余下的只有安心。无论如何,还有这个人在等着他。

章途进去的时候,江宁川正在拿着针线打补丁,一针一线缝得认真,却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歪扭。章途看着他同针脚较了一阵儿劲,终于向他伸手:“还是我来吧。”

大抵穿针引线的功夫也是要讲天赋,章途做起这个来得心应手,打的补丁针脚整整齐齐,比同宿舍的知青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有些笨手脚的男生不好意思去请女生帮忙,都是来求他。一来二去,熟能生巧,技术就更上一层楼了。

缝好补丁,章途展开衣服抖了抖,很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工作成果,江宁川从后面抱住他,顺势扯下那件衣服扔到床上。

章途轻微的强迫症发作:“先把衣服叠起来……”余下的尾音被江宁川堵住。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江宁川说:“你昨天没来找我,前天也没有。”

章途笑:“不是在外面见了面吗?”

江宁川有点委屈:“那不一样。”

完完全全不一样。在外面不可以亲吻章途,在外面不能从后面抱住章途,在外面不可以把自己埋进章途怀里。在这间屋子里做的事,在外面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江宁川有时候会想,这间屋子或许只是他构筑的一个梦。

昏黄的灯光,床,你和他。更妙的是你爱他的同时他也爱你。于是你们拥抱,接吻,上床,睡觉。一切在外面被视为荒谬绝伦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都那么顺理成章,怎么会让人不以为这是一个梦?

江宁川问:“今天我们做不做?”

章途搭在他肩上的手一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的途坐在他身边回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才让对方发烧的。于是这么一想便想起来了,昨天的精液似乎还留存在江宁川体内,今晨起床后才清理干净……

经验不足多折腾人啊,章途从此便不怎么热衷于情事,江宁川却是得了趣,明里暗里地邀请。他有时候没有理由拒绝,半推半就地来一次,事后也总记得不能把精液射在对方身体里。

“射进来没事的,我会记得清理……”

江宁川常不愿放他走,章途只能去亲亲他的额头:“对你身体不好。”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每个人都应当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呀。章途不能明白为什么江宁川宁愿冒着发烧腹痛的风险,也要提出这种请求。

“今天还是算了吧。”章途还是选择了拒绝,今天和宋垚的对话一直悬在他心里,为此总有些隐隐的心神不宁。

江宁川有些黯然地收回手,应道:“哦。”他去扣自己的指甲,看着章途走过去把那件衣服叠好。

“他总是很有条理的。”江宁川看着章途起伏的手臂出神,默默想,“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衣服该挂的挂该收的收,自己身上也拾掇得很体面。”对,就是这个,体面。

章途就算是心情不好,也让人看不出错处,给人的态度就是体面。如果是性格大路的人,可能都根本察觉不到。但偏偏江宁川一整颗心都挂在了章途身上,他如何会不知道,今晚章途对他的每一个微笑里都有着沉重的意味?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问出来。

“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虽然保持现在这样的亲密关系已有大半年之久,但江宁川其实不太去问章途身上的事,多半都是章途愿意讲给他听,他才会顺着问一些。就算是满心好奇,只要章途稍微展现出哪怕一点不情愿的态度,他都不会再问。章途倒是不介意说,只是他将章途看得太重,生怕惹到对方的反感,从来不敢轻举妄动。

章途没有回答江宁川的问题,而是有点漫不经心地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忽然唤了一声:“宁川。”

“我、我在。”无论章途这么样喊过他多少次,江宁川一听到,总是下意识感到羞涩。

但他也的确喜欢章途这么喊他,于是就跪在章途对面,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像得到了主人召唤的小狗。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江宁川身体往前倾了倾,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会不会害怕?”

没料到对方是要说这个,刚刚还想着不管章途要说什么烦心事自己都要好好给他开解一番的江宁川只能无措地眨眨眼睛。

等到消化了这句话,他就跳起来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会改的,都会改的,你你你不要、不要把我丢掉……”章途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到我们的关系不简单了吗?难道是想和自己宣布结束了吗?

江宁川的心脏骤然狂跳,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捂着心口极为痛苦的模样。

章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假设就把江宁川吓成这样,连忙爬起来去搂着人家,拍拍背又亲了亲,等到怀中人镇静下来后才慢慢解释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假设就是没有的事。对不起,是我没事瞎想,吓到你了。而且我也不会丢掉你……为什么要说丢掉?就算分开了也只是和平分手了嘛。何况、何况我们也不会分开。”

江宁川眼睛里透着惊惶尚未平定的余波:“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沐浴在爱河里的有情人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分手,家庭幸福阖家欢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忧妻离子散,世界上所有的“无缘无故”一定都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的讯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江宁川不懂,但他有着出于直觉的敏感。

敏锐的,如一头小兽。

实在是一针见血的疑问,使章途顿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说实话:“好像有人发现咱俩关系了。”

“哦。”江宁川埋在章途肩颈里闷闷应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捅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该当如何,以前他会想,若是章途要和他分手,他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但现在他发现他反悔了。如果,如果关系暴露,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章途是他的……他们将在异样的目光里永远不会分开。

江宁川固然知道自己这种想象的下作,可他偏生忍不住去想。

要是到了那种时候,章途还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得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吗?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再体面的人都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吧,他会不会向我展示所有的脆弱与依赖……如果真要到了那种时候。

很糟糕的想法,章途知道了一定会讨厌他的。

江宁川莫名忧惧,做贼心虚般,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食指上这两天长了倒刺,他还没有剪掉,每次拨弄都会有痛感,此刻他正在这样子的痛感里犹豫,反反复复,终于有勇气把那个他们在一起时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江宁川试图撕掉那根过于顽固的倒刺,“你会和我分开吗?”

要么被当作病人,要么分开,问题无疑是很现实的,选择也是,二者择其一。讲屁话没用,再多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山呼海啸前总能顷刻间分崩离析。章途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底气去保证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宁川。做不被允许的事,在危险边缘游走,就像他教那四个孩子英语一样。章途苦笑着发现,他好像还蛮擅长这类事情的。

江宁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他手上一使劲,终于拔掉了那根顽固的倒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没有血珠。

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约定。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章途为此忐忑了几天,生怕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但宋垚同自己的相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天在厨房听到的话和当时宋垚脸上犹疑的神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小学校的钟“当当”敲响,留有悠长的余音,章途宣布下课,孩子们瞬间活络起来,呼朋唤友,鱼贯而出。上课时还顺便调解了两个学生之间的纷争,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夹缠不清,章途极疲累地吐气,端着水杯和书本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忽然感觉被谁扯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撞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大眼睛眨巴眨巴,怯怯喊了一声:“章老师。”这是班上的一个小孩儿,并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章途以为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藏着一个在这里。

对待小孩子,章途一贯有耐心,把水杯书本随手放在老师,要是以后我读了初中,你也能来教我吗?”

岳雨今年读五年级,发育有点晚,个子是班上最小的,性格也比较文静,常被班上比他高大又顽皮的男孩子捉弄。他家里有三个姐姐,这个年龄里女生的发育比男生要早,都比他要高,教训起弟弟来气势也足,很有女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两个到镇上去读了初中。兴许是岳雨在家中向三个姐姐抹过眼泪,上学期末,三个姐姐拉着家里的小弟弟一齐来找章途,姐姐们把放学后那些顽皮小子如何欺负自家弟弟的情形一一说来,算是很严正的交涉。

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很多人或许都一笑置之,当时愿意哄一哄,之后便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幸而章途并不属于其一,这学期格外留意班级学生间的交往关系,岳雨和他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虽然只敢在大家都走光的时候来找他单独说话。

因为好几次都是章途及时处理的事端,岳雨俨然把他的章老师看作成保护神般的角色,小孩子的脸上藏不住事,心里的亲近依赖极容易表现出来,就像他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还好岳雨此刻能想到的只不过是初中,如果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他也要问章途能不能继续教他。

章途看着他脸上认真渴望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道:“老师只负责教你的小学,初中要去镇上,高中要去县里,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岳雨,你会遇到很多新同学、新老师,但大家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章老师的任务就是陪你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虽然来自学生的信赖很能温暖人心,但太依赖老师了也不利于学生的成长,章途不能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心愿就空口许诺。

岳雨听到章老师这么说,耷拉着肩膀很失落地应了。

“虽然我不能去教初中,但一直在这里教书呀,想老师了可以回来看看。”小朋友还是闷闷不乐的,章途知道多说无益,拍了拍岳雨同学的肩膀,“不要总耷拉肩,挺直。找朋友玩去吧。”说罢,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回了小办公室。

教书教了这么久,章途对学校里的这帮孩子都很有感情,看着一群小萝卜头越长越大,学会的知识越来越多,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若是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内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你才不过二十岁,谈什么一辈子?”二十岁还远不是一个足够安分的年龄,东一个想法西一个主意,就算是想到一辈子,那也只不过是个太飘渺的概念。

知青宿舍坐落在一个缓坡上,有任何人来都能被远远瞧到,章途刚走到坡底就听见有人对他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了一张薄薄的纸,可能是报纸或者通知什么的。那人兴奋地吼,吼得满山满谷都能听见:“章途!有你家里人的信!”

不怪他这么激动,来到此地这么久,谁都会跟家里人通信,有实在耐不住想家的,多是女孩儿,还会组团跋山涉水跑到镇里去打电话,几分钱聊几句话,挂了电话后便泣不成声,同行的人轻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唯独章途,从不见他写信,也从不收信。邮递员每周来一次,大家争着抢着要看这抵万金的家书,他就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大伙儿闹,轻飘飘的,半点烟火气都不沾。

大家也都知道章途父母双亡,家里没人了。这回一看有人给他寄了信,都聚在一块儿,看着他平静地裁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读。读罢,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信纸,脸上还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章途像是刚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些人似的,扫视一周:“怎么都围在这儿?”

赵知蔓首先骂道:“别装相!谁来的信,信里说什么了?”

有人打头阵,就有人迎头赶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写什么了?”

“我姑姑写来的信,说姑父去世了,问我能不能有空回去一趟。”

周围一霎时寂静下来,宋垚拍了拍章途的肩:“节哀。”

赵知蔓问:“那你要不要回去?”

章途点点头,收好信:“回,就这几天吧,我去队上请个探亲假。”

“那学校怎么办?”有人问。

“老林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得找人代课……”章途开始琢磨。

“我帮你代。”细声细气的女声,是一直没离章途太近的郑筱筱自告奋勇。

章途立时感激地看向她:“太谢谢了。”

交接好了离开后的事项,章途便去队上,说清楚了事由,支书和队长便都很爽快地给批了假。

姑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大革命开始不久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由于一些政治牵扯,姑父下了干校,章途的父亲也遭受批斗,两家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联系过。姑姑能打听到这里,想必是费了番不小的功夫。

至于姑姑现在独身的处境如何,信里没有说得很详细,章途回了一封答应回去的信,打算明天寄出去。闭眼躺在床上,想起以前。

他和姑姑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那个很有主见的表姐对他很好,大人们在家里聊天,她就带着他出去,到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花上几分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自行车。表姐的朋友们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在车上大声问她旁边的男孩子是谁,表姐就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弟弟!”

章途记得反光镜片闪烁的刺目的金色光芒,清脆的车铃响过,还有融化的冰棍糖水粘腻腻地流到手心里的感觉。后来表姐为什么就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呢?据说是远走西北了,夫妻俩失去了独生女,姑姑和姑父下到干校,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去的?问题一个叠着一个,沉甸甸压在心里,感觉火烧火燎,怎么也无法入眠。

宋垚像是料到了他的无法入睡,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从镇里到省城的车两天一班,他只能等着车来。

心火烧得愈加炽热,章途索性起身去摸索自己的外衣。

宋垚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章途正摸索着的手一顿:“我……我心里烧得厉害,出去透透气。”好险,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他要去找江宁川了。

披上外衣,章途又蹑手蹑脚地穿鞋,同寝的众人都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月光斜刺里射进室内,竟衬着宋垚的目光如电如炬。章途心里一跳,带着几分担心被人洞穿的紧张:“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

好在宋垚看上去没有什么刨根问底的心思,对他说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就翻过了身。

章途抱着绝处逢生的庆幸轻轻掩上了大门。

夜已极深,他拿上江宁川上个月送他的袖珍小手电出门。说来也是,如果不是宁川送了个手电筒,他总是宁愿走慢些,将就着过活。回回都这样,走的时候想一定要打个灯,走完那截路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不打灯也并不碍什么事,于是买手电筒的想法就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江宁川家黑着灯。

章途去敲门的时候,听见屋里首先是寂静,然后有道声音隔着门问:“谁?”尾音里还透着浓浓的困意,

他这时有点打扰人家睡眠的讪讪了:“是我。”

门立刻被打开,江宁川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起,一脸局促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来,没给你留灯……路上还好吧?”

章途笑着宽他的心:“还好,我打着手电来的。”

江宁川去摸章途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怎么这时候来?”江宁川捂着人家冰凉的手,边问边把人拉近屋里。

章途呵出冷气:“我姑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段时间,大后天就走。”回去可能是十来天,也可能是一个月,路上交通不方便,具体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章途只晓得他要和江宁川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江宁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章途抵了抵他的额头:“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宁川“嗯”了声,有点儿怏怏的:“那我等你。”听语气是不乐意的。

又坐了一阵,章途给江宁川简单讲了讲姑姑一家的事,末了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姑姑现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关于他家的情况,章途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中跟江宁川说了个七七八八,无需再赘言。

江宁川认真听着,原有些悒郁,听完这些坎坷故事,空气被静默笼罩,半晌才低声道:“她很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章途也悄声一叹。

云翳缓缓从天上移过,月亮被暂时遮蔽。章途看了看天:“我要回去了。”

江宁川愕然,他以为今晚章途肯定会留下的,于是笨拙地挽留:“都这么晚了……”

他也不想回去,可出门前答应了宋垚只是在外面走走,要是自己不回去,途正想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襟,面上虽是恋恋不舍,手上力气却分毫不减:“我会想你的。”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松开手,脸上掠过一抹绯红,眼睛慌慌张张地不敢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方,江宁川就这样乖乖的想目送章途离开,手指绞在一起。

但旁边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呼吸。

章途说:“我突然好困,还是睡这儿吧。借宿一晚,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

江宁川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愿意,高高兴兴窝在他身边,两个人十指交缠。

章途想,算了,多一事就多一事吧。

他的心刚才好像稀里糊涂地软了一下。

坐大巴到省城搭火车,转道邻省,再北上。平原江水隧道,还有铁轨周边的人家,小孩子追着列车大喊大叫,风光一路掠过。章途买的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靠年轻硬生生坐下去。半夜快到一个站,外面乌麻麻的天色,乘务员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喊,要乘客们把窗户关好,章途困得如小鸡啄米,很快睡熟,清晨醒来时听见有女人在哭,乘务员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要关好窗户,你不听,现在行李丢了上哪儿找去?”

原来是此处民风彪悍,半夜常有组织地来挑行李,削尖的竹竿,要么被刺伤,要么财物被挑走。好多人眼睁睁,人却囿于车厢里,只能自认倒霉,大骂对面的祖宗十八代。章途赶紧去查看自己的包裹,还好听话关了窗拉了帘,行李无忧,钱财是贴身携带,也没有被人摸走。

坐在章途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放在腿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章途睡前她是这个姿势,醒后她依然是这个姿势,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时不时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简直如一幅静止不动的人像油画。女人的哭泣声同时吸引了两人,她回过头时不期然撞上了章途的视线,两个人相视一笑。

章途主动搭话:“你也是知青?”

女孩儿说:“是。”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外面。”

女孩儿叹气:“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天少一天了。”

章途轻声问:“怎么?”

“生了病,我这次是回家看病的。”她的脸愈发苍白,袖子撸起来,有好几处针孔,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盘虬,显得触目惊心。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真实的病痛前都无力,章途喉咙发紧道:“一定能治好的。”

女孩儿淡淡一笑:“希望吧。”看上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偏过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之后一路无话,章途心里想着病痛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前也是饱受病痛折磨,不过宁川的身体好,除了发烧那次,从没见有过什么灾病……章途心思飞回南方那个小小的山村:不知道宁川现在在做什么?

女孩子先章途一站下车,走之前和他说了声再见。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封姑姑寄来的信。信在这一路上已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能背诵姑姑在信末附上的居住地址。手指划过那一排街道门牌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紧张。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见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这种心情在敲响信纸所写明的房门时到达了顶峰。

他在敲之前再三地对照了门牌号,是这里没错。

这是一幢筒子楼,按照苏联的说法就是“赫鲁晓夫楼”,能容纳好多户人家。楼道里到处堆积着杂物,不知道是谁家衣服没拧干,冰凉的水滴到他后颈,冷得他一激灵。

姑姑家在途循声而望,看见一个女人,比记忆中黑了、瘦了,他记得上回见面他只及姑姑的肩高,而现在是姑姑需要仰望他了。但姑姑的气质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遭遇而被磋磨掉,举手投足间依然具有林下风范。

章途讷讷喊了一声“姑姑”。

姑姑叫章正玉,以前一直是做翻译工作的,译出过好几篇。章途读初中时,数学语文都学得不错,唯独学外语吃了大苦头,那些字母在他眼里就像是嗡嗡嗡飞个没完的蚊子,抓不住也看不清,父亲专门给姑姑打了电话,没几天,姑姑寄来厚厚一本教材,要章途每天坚持学习。

背后就是父母的盯梢,不想学也得硬着头皮学,那本教材深入浅出,成绩得到了显着提高。只是学着学着,忽然有天大家就都不学英语了,学英语的被打成“特嫌”了。当初姑姑说学好英语将来有大用处的话,遂成了句空话。说是空话倒也不对,章途在小学校教书,偷偷把英语教给了孩子们,这也算是一种用处。

姑姑手中提了菜,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快进来,等半天了吧?”

室内果然如章途想象的一般狭小,但对于独居的人已经够用。章途注意到临街窗户下靠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厚厚一本字典和散落堆叠的稿纸。

他有些讶异:“您还在翻译吗?”

姑姑扫了一眼,赶紧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不,我现在在电影厂当文员。这个只是……爱好,没什么要紧的。”她勉强笑了笑,“我去做饭,小途你先等一会儿——吃了吗?”

章途诚实地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刚才姑姑给他冲泡的麦乳精。

“那我们一块儿吃。”姑姑又笑了,多了几分从容。

这里应该不常有人来访,不然姑姑不会把那些稿纸大剌剌摆在明处。杯中的水汽在眼前氤氲,章途小口小口地啜饮,口腔充满了香甜的味道。麦乳精这样的饮品都是买回来泡水喝的,但是小孩子们发明的吃法是干吃,更香更甜,唯一的缺点就是消耗量也更大,被大人逮住了没好果子吃。

这是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喝得到的童年奢侈品,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了,山村里的孩子更是闻所未闻,他有一回上课举例,说了这个词,大家纷纷问什么是麦乳精。他大概形容了一下味道,小孩子们便都一脸向往,觉得这是人间至味,就算是天上神仙们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

要不带两罐麦乳精回去吧,章途心里盘算着。他这次回城,不只是单单他一个人回城,身上还背负着诸多任务,帮忙买这个买那个啦,城里最近有什么流行的消息多多留意啦,顶顶要紧的就是王晓声居然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里面是存的预备寄给家里人的钱。带东西好说,采购一番便是,可替人捎钱这事——路上丢了怎么办?遭抢劫了怎么办?谁负责?他推辞来推辞去,王晓声就差给他下跪,说家里急用钱,邮局又太慢,真是把章途当亲兄弟才委以重任云云。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下这项重大的托付。

所以明天要跑到王晓声家去一趟,他家离我家近,我也顺路回家看看吧,那房子空置了,不知道有新人入住没有……可惜了我的那本新华字典。

章途惆怅了会儿,姑姑很快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喊他吃饭。

饭桌上,姑姑忙着问他有关插队生活的事,章途一一答了,关于姑姑在干校的经历却不敢多问,表姐为什么一去西北不回更是不敢问,表姐是否知道她父亲的死讯?好在有些话虽然没问,姑姑也依旧会说:“当年你表姐要去西北,你姑父不肯,小丫头一腔热血自己偷偷跑了,留了个字条说要和你姑父断绝关系,把他气得不轻,后来又下了干校,你知道你姑父的肝一直不好,到了那里又……我给你表姐也写了信,一直还没有回复,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这些年,您和表姐一直有联系?姑父知道吗?”

姑姑叹道:“知道,知道是知道,自己却不肯跟闺女讲话,父女俩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硬。”

“或许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只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听说那边的交通不太方便。”章途温声安慰。

“当初她说要去西北,其实我也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吃沙子。我也知道她是有理想有抱负,但是我们做父母的早年间谁不是苦过来的?就总是不想孩子也继续吃父母辈的苦。”姑姑咬着唇,“小途,你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姑姑也只是听说,有些知青已经返城了。”

姑姑的眼睛里饱含希冀,章途下意识低头不敢去看,他听见姑姑继续说:“你呢?是怎么想的?农村的发展环境到底不比城里。要是回了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返城。

知青们各自洒落在天南海北,消息却传得灵通,他听说过一些为了返城不择手段的例子。他曾经是有过机会的,那时被砸断了腿,但自觉自己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在农村也并无不好,于是断绝了这个念头。

而现在更是……

他的耳尖红了又红,终于怀揣着忐忑与羞涩开口:“姑姑,我在……我在那里,谈了对象。”

他就像等待老师训斥的孩子,低着头,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审判。

姑姑沉默了许久后终于问道:“那孩子是当地人吗?”

章途点点头。

他试探地偷眼望,却看见姑姑脸上泛起微笑:“那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章途模糊地“嗯”了一声,局促地跟着微笑。

有关返城的事,姑姑之后没有再提起,反而是章途在想,返城,返城。这个词与它身后的概念变成了魔盒,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章途去打开它。在农村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头,老林常挂在嘴边上的便是“就这样吧,还指望什么?”他有时也会忽然厌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若是回了城,一切会不会发生改变?

他今天走在街上,看见笔挺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灯,人们推着单车和同伴谈笑风生地从工厂、单位走出来,路边开着馄饨铺的爷爷问他要不要来完馄饨,搭公交车人潮拥挤,每个人谈论的都是他觉得陌生的话题。

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窗明几净的商店,干净宽敞的街道,排水口有条不紊地在道路两旁严阵以待。没有灰蒙蒙,没有泥泞不堪,没有猪圈牛粪。大家文明、整洁、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两年没回到这座大城市,他忽然生出了些被时代落下的胆怯。

最先看见章途的是在村口放牛的岳雨。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空中晃来晃去,假装自己是正在指挥乐队演奏的指挥家,闭着眼摇头晃脑,哼着荒腔走板的音调。正是陶醉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春风化雨的笑:“岳雨,你在唱什么歌?”

岳雨急忙忙起身回头,顾不上后脑勺上还粘着的杂草碎屑,通红着小脸,又窘又高兴地喊:“章老师你回来啦!”他跑过来,章途弯腰替他拍掉了后面的碎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他。老牛“哞哞”叫了一声,继续在地里吃草,无所谓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小朋友的心思已经不在放牛上了,看上去恨不得马上冲进村里去把章老师回来了这件事广而告之,可是放牛时又片刻离不得人,不然牛就要去偷吃秧苗。他看看牛又看看章途,一副很难以取舍的样子。章途笑着揉了揉岳雨翘起来的头发:“你专心放牛。对了,上课怎么样?你们没有欺负郑老师吧?”

岳雨连忙摇头:“没有,郑老师还夸我们了!但是……我们都很想您。”

章途满打满算离开了一个月,对这帮孩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阔别了。

不仅仅是这帮孩子,对江宁川来说亦是如此。

章途回了趟大城市,大包小包带回来不少东西,正在宿舍跟闻讯回来的知青们分赃,关系好的村民都来了,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的一件件物品啧啧称奇。

队长也随着来看热闹,乐呵呵地说:“小章,回城的感觉怎么样?比我们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好多了吧?你不在,我家那闺女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我哪里会晓得嘛!”边说边朝江宁川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川伢子也是,听说小章回来扔了锄头就往这里跑,人家讨媳妇的都没得你这么急!”

江宁川目光闪烁,与章途对视一眼,勾起一个难为情的笑,手心在裤腿上搓了搓。

章途也笑,笑得就比较矜持了:“我也给你带了东西,等你下了工我找你去。”

江宁川答应着,跟着众人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

赵知蔓坐在小竹板凳上剥糖果皮:“到底还是你跟小江关系好,前几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宿舍周围转悠,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看看你回来没。”

章途心里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转了话头:“宋垚去哪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刚想跟你说呢!”赵知蔓忽然压低嗓音,“你走了大概有一周后,有个人忽然来找他,说是宋垚的家里人,然后宋垚就跟着他走了,说过几天回来。这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回,但他东西也都没拿走。我看他有点不一般。”

“什么不一般?”

赵知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他家的背景应该不简单。”

“就这?”章途也压低声音,学着赵知蔓神神秘秘的劲儿,“你才知道?”

赵知蔓瞪眼:“你难道早就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我推理的,只差一个事实的印证。”章途弯弯眼,“小赵同志,看来你缺乏对生活的观察呀。”

“你怎么推理出来的?”赵知蔓满腹不解。

“秘密。”章途挥挥手,“你自己想去,还有赶快走,一个女孩子老是待我们男生宿舍干什么,人家小郑同志找你呢。”

门口徘徊着的郑筱筱脸色一红,教了一个月的书,她的性格被磨练得大方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躲闪了,站在门边说:“蔓蔓,今天轮到咱俩做饭了。”

赵知蔓一拍额头,念叨着“忘了忘了”赶紧推着郑筱筱跑去厨房。

章途的耳旁终于落了个清净,他边整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边去想宋垚的事。

宋垚家庭背景不一般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会用俄语唱《小路》和一些他从没听过的美国民歌,有一回大家合唱《喀秋莎》,他悬着十指在空中击打,他问是不是在弹钢琴,宋垚说以前学过。

不过这些也只是够知道他家境优渥罢了,至于是何等的不一般,除了问本人,谁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何况越不一般可能就代表被整得越惨。宋垚从没讲过他们家的具体情况,估计状态也是挺不明朗的。

但是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来找宋垚呢?还一去就那么久。

“返城”两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了章途的脑海里。

吃过饭,章途晃悠到江宁川家去。

上次在这里留宿,次日清晨回宿舍时,他想了一堆“一不小心走太远干脆就地睡了”诸如此类的理由,一个更比一个扯淡,惴惴地推开门,宋垚已经起了——他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但对方只是看自己一眼,没有多问。

宋垚端着脸盆,上搭着毛巾去院里洗漱,章途也跟着一起。稀里哗啦的水声渐停,宋垚擦完脸搁下毛巾:“我看你把手电筒拿走了。”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章途捧水拍脸的动作停下来:“嗯……去找江宁川说了会儿话。”他还是决心说实话,对朋友,总该诚实些,但也不必事无巨细,至于说话之外的其他细节,他就没必要坦陈了。

“我下乡前一天,我妹妹也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了一宿话,后半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在那里颠来倒去地喊哥哥不肯睡,怕自己一醒来我就不见了。”宋垚讲起妹妹,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那时她才五岁,胖乎乎,胳膊跟小莲藕似的。她现在学会了写字,来信跟我说她长高了,但没说有没有瘦了些。”

章途听得有些默然。合着是自己白担心了,人家把他和江宁川的相处等同于家中的兄弟姐妹。说来也是,谁没事会去怀疑两个同性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大部分人估计都不会往那种方面想。宋垚也只是说他和江宁川的关系走得很近呀!没准只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得太多。

他一面这么宽慰自己,一面顺着宋垚提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小妹妹的话题聊了几句。

“你妹妹今年该读小学了吧?”

“是啊。”宋垚望望天,那里灰白一片,今天没有太阳,“要是能回去看看她就好了。”

“不请个探亲假回去看看?”

“我们家恐怕……”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回忆告罄,章途远远就看见江宁川坐在门口择野菜,边择边往来路上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灰灰菜安静蓬松地堆在竹筛里,江宁川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笑。他们谁也不先说话,等江宁川把竹筛端进屋里,章途也跟着走进去,才合上门,对方就迫不及待压上来,把他推在门板上,献上一个吻。

章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揽着江宁川的腰,加深这个亲吻,极尽温柔绵长。江宁川被亲得浑身发软,恨不得溺死在里面。他与章途一个月未见,想他简直想得要死啦,所以在气喘吁吁的一吻毕以后,他好想毫无保留地诉说这一个月以来积累的思念。

可是章途先开口了,含着笑看他:“听说你很想我,嗯?”尾音撩人得要命。

江宁川知道章途平时才不这么说话,这样就是故意使坏,他不想上当的,可是章途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哪里还有负隅顽抗的能力,晕乎乎的,想说的那些话都忘了个干净,只会贴在人家耳边承认:“特别想你。”

章途还不肯收手:“有多特别?”

“就是很特别的特别。”

骨头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泡泡,让他整个人的心魂都是酥的。

于是他们又接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人成瘾,一亲就亲个没完,身体向来最诚实,两个人很快都起了反应。江宁川难耐地扭动着,哀求道:“你摸摸我。”章途也被蹭得有点儿受不了,再待在门口就不太方便了,于是他搂着对方往床边走,笑着说:“外边儿天还没黑呢。”

天光昏昏,窗里透出的一线亮聊胜于无,江宁川去啃人家锁骨,又怕留下痕迹不敢重了,黏黏糊糊留下一串水痕。他正埋头努力,听到章途这么说,转头看了看,无不遗憾地把正在章途身上作乱的手收了回来:“那等天黑再继续……”

章途听到这话躺倒在床上乐不可支,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锁骨处,湿湿的。说不好什么感觉,有点微妙,毕竟这是别人的口水,但他们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真要说很嫌弃也不至于。他用这只手拍了拍江宁川的头:“小狗,别等天黑了,继续吧。”

小狗得到主人允许,小狗很高兴。

小狗一高兴,就要摇尾巴。

上回用剩下的半盒凡士林就藏在褥子底下,江宁川拿出来,熟门熟路往自己那处地方招呼,他跨坐在章途身上,章途也就乐于看他的小狗是怎么自己玩自己的。

这样的姿势无疑很耗费体力,尤其是在润滑的时候,大腿内侧的肌肉跟着微微颤抖,章途覆上去,身上的人急急低喘了一声:“嗯……别、别摸!”

章途无辜道:“怎么了?”

江宁川缓了一会儿,低声说:“……没事。”

才不是没事,刚刚江宁川摸上去的时候,他腿一软,险些就直挺挺坐下去了。

章途什么都好,唯一让江宁川觉得难受的就是他在做扩张这方面出人意料地有耐心,他一心一意不想要江宁川受伤,可对方被他这半天隔靴搔痒磨得崩溃,次次都求着章途快进来。

这回自己占据了主动权,总算摆脱了那种甜蜜的折磨。人在追逐快感这件事上总是无师自通的,他很快便得了趣,一下下顶得很深,眼前一白闪过,后知后觉地品到刚刚那种绝顶快感的余韵。

“章途,章途……”江宁川喘息片刻,又去寻着心上人的唇,去讨一个吻。

事后总是懒洋洋的,要不是章途坚持要江宁川去洗澡,对方恐怕更愿意的是趴在章途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待水烧开还要一段时间,江宁川靠在章途肩上,看对方拿出那些带给他的东西。多是些吃的用的,一件件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很难不让人产生“家”的错觉。

江宁川问:“城里好玩吗?”

章途仍在专心摆放那些食物:“还好吧……你不在,也没多少意思。”

水烧开,响起“呜呜”的刺耳声响,江宁川不再说话,起身去关火倒水。

他总是很愿意相信章途。对方认真说的也好,随口一说的也罢,哪怕就是在开玩笑,他也总是很认真地对待。于是人就显得有点笨笨的,因为章途说什么他都听。

所以他也就愿意相信,大城市是真的没有意思,章途一点儿也不喜欢那里。

尽管那里才是章途的来处。

宋垚是在大半个月以后回来的,他离开得匆忙,回来的时候静悄悄,放学后章途回宿舍,看见宋垚在同人打牌,谈笑间自然得好像从没离开过。

“回来了?”

宋垚正跟人下象棋,围了一圈人看,只隔着人朝章途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晚来风急,外面呼呼作响的动静声不小,只怕是后半夜有场暴雨要下。如果这暴雨能持续到明天早上,那么就能偷得一天闲,美美睡个懒觉。下地干活的人都满心满意地祈祷,脱了鞋钻进被窝。屋外的大风狂乱地呼啸,更衬得屋内的安静温馨。

眼看大家都要入睡,忽听得一声喊:“坏了,我忘了把柴禾搬进仓库里!”这一声来自今天负责做饭的人,他人已经半躺进被窝,猛然想起这回事,语气里满是懊恼。章途坐在床边脱鞋,闻言自告奋勇道:“你别动了,我去吧。”宋垚正好伏案写完了什么,放下笔说:“我跟你一起。”那人无不感激地道了谢,安心躺下。

二人踩着碎石沙地,满山的树叶都发出“沙沙”的响动,妖风肆虐过境,树枝碰撞树枝,树干敲打树干,明日山上不知要被吹倒几棵树。出门前只随手披了件外套,此刻实在是冷,章途缩着脖子呵手,使劲搓了搓。

宋垚看不出冷不冷的模样,双手插兜,做梦似的盯着虚空。

搬柴禾的时候,章途问:“前段时间去哪儿了?”

“没有去哪儿,就在县里。”

“在县里?”

“我妈来看我了。”

“那挺好,”章途想了想,“妹妹也在?”

“不,妹妹放在了外婆家。”

宋垚的话比起之前少了很多,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半句。

既然人家藏了心事,章途也便不多问,就此打住了话头。只是把柴禾堆在角落里,直起身捶腰时,一个已经打了许久腹稿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被捶出了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哪里?”宋垚环顾了一下这间破破烂烂散发着稻谷霉气的小仓库,表情奇怪道,“这儿?”

“我说的村里。”

“哦,村里。我觉得挺好的,乡亲们很朴实也很亲切,怎么了?”宋垚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随意的谈话,转头看向章途,不再是那副做梦的神色。

章途则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委婉:“和城市比呢?”

“两者经济基础不同,不太好比吧。”宋垚说,“但是客观来说……难道你会一直留在这儿?”

章途莫名不喜欢宋垚这个“一定会走”的预设,但这也确实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内心所摇摆的,当下皱眉道:“留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好?我一个人……”他忽然想起想让他返城的姑姑,猛地住了嘴。

他并不是在这世界上孤身一人书剑飘零,他在城里有盼他回去的姑姑,在村里呢,在村里有江宁川……他,他要是回去,江宁川能不能跟着他走?可是对方的户口在农村,去了城市该如何安身立命?

一旦开始思考,烦恼的事就没完没了,章途沮丧地宣布投降:“算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风刮得搭棚子的防风布猎猎作响,章途顾着自己的进退维谷,没注意到宋垚的眼里蕴含的笑意,以及越来越亮的那双眼睛。

“章途,”宋垚伸出手去搭他的肩,他抬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其实我妈来,一是为了看看我,二是来跟我说,我爸快要平反了。”

原来你爸被打成了反动派。章途没深思宋垚这句话的个中含义究竟为何,途究竟听没听懂,继续道:“马上就会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有大改变。”

他很激动。

章途鲜少看见宋垚会这么激动。

在这群知青中,宋垚通常充当最靠谱的那个角色,不轻易与人起口角,甚至很多时候别人的口角都要靠他调节,革命理论知识也异常扎实,支书有什么话都经常找他代为传达。大家都很服他。由于这样莫名的威信,宋垚此刻出现的激动,与往日里章途对他的印象就不太符合。

但这样的激动也实在可以理解。

宋垚短短两句话足以使章途意识到什么。

“你们家到底……”

宋垚这时候却恢复了以前的神态,朝他浅浅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太耽误了,你应该有更适合去的地方。”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一道锃亮的白光照亮半个天空,过了几秒钟,轰隆隆的雷鸣中,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

途知道它们发生过,但只存留于他的记忆中,生活还是一如往常,重复从前的一切。早早去小学校,教书,偷偷给孩子们补习英语,以及时常去找江宁川,两个人腻歪一阵。

那天夜里,宋垚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事情很快会发生变化。

可是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太阳照常升起,炊烟永不断绝,没有什么东西来搅动村庄的平静。

不,微小的变化还是有,徐兰兰去镇上读初中了,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岳雨升了六年级,已经不再什么事都躲在姐姐身后。送走了一批孩子,又迎来一批,叽叽喳喳的小娃娃们,手里抓着炭笔在小操场的坪地里一笔一划地学写大字。

他很肯定宋垚所说的变化绝不会是指这些事情。

生活如此日复一日,久而久之,连章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或者是产生了什么幻觉。什么样的改变叫做“大”?总不至于太阳能打西边出来吧。

既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那又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是“大”?他记忆里最轰动的大事莫过于读初一那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人类途决定收回以前所想的一切,并由衷地向宋垚道歉。

恢复高考,的的确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

“他们开了会,我妈来的信里说了。”

高考,高考!中断了这么久的制度终于得以恢复,这些年大学虽然仍然在办,但能就读的都是工农兵推荐上去的红五类,像他们这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可以说是毫无希望。哪个学生会没有梦想过就读最高学府呢?现在有个学业能得以继续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是珍惜还是不珍惜?

章途尚只是将信将疑,心里就似起了一团燎原的火,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无尽的希望。大学!他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可现在,宋垚轻易地勾起了他曾经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他的成绩不错,如果能高考,是板上钉钉的大学生。“可惜家里的成分……”老师们这么叹过气,推荐升学的公示表上也并没有他的名字。

恰好校工宣队天天说上山下乡多么好,构建出一幅异常美好的未来蓝图,要大家不遗余力地去祖国的各个地方发光发热。留在学校的人都报了名,听说是必须要去,不去不行,章途便也顺着潮流,被一列火车送到了这个地方。

说好听点,此处是世外桃源,搞斗争工作的干部都不常往这里来,少了许多折腾;如果要说得难听点……穷乡僻壤都算得上是好词了。

如果真的可以高考,那么他也有机会重新踏入校园,成为大学生。阳光、书本、课堂、黑板,还有侃侃而谈的老师与认真听讲的学生,而他会是其中一员……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他战栗。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不得阻拦。

这道声音如一声惊雷,猛然把沉浸在陡生出的那股子妄念中的江宁川给砸醒了。

是啊,事关章途的未来,他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又有什么理由叫人家留下?更何况,章途他,本就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那条道路阳光明媚风景独好,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同自己成为村人眼中的异类。

一切本该如此。

江宁川忽略了自己胸口的揪心的痛,努力地宽慰自己:如果章途要奔赴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我应该祝福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章途是会走的,他假想过无数次他们告别的方式,如今只是他等待的这一刻到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忽略掉他微红的眼眶和克制的呼吸,那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情绪低落,神情沮丧,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伐沉重,一点一点向回家的方向挪去,对比周围的喜气洋洋,很是萧瑟。

就在他即将脱离人群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宁川,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一贯温和的语调,但说话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两年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这声音早已熟悉得融入灵魂。

他看向章途,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章途微微一愣,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便凑得近了点,不自觉带了点关切:“我们先回家去。”村民们就这一新闻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青们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待在人群边缘的他们。

江宁川总是很吃这一套,顺从地任由章途牵着他往家走。

以前章途很注意避嫌,在外面从不会这样牵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把单方面的牵引变为回握。章途只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好喜欢。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快要离开了才给的甜头,他心里又开始发堵。

“你什么时候走?”语气很生硬,听上去简直是在赶着章途走。

他刚后悔不该这么问,要是章途以为他很生气,因此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还没等他想出一句找补的话来,章途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还没定,要等省里的通知。而且我只是去考个试,考不考得上还要另说。”

他们已经进了屋,江宁川不再克制,扑到章途怀里紧紧抱着他:“你肯定能考上。”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考不上,章途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队里,留在农场,留在他身边?

章途并不知晓怀中人的真实想法,听到江宁川这么信任他,想起以前老林说过的江宁川对他的“迷信”,只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他本来就有坚持学习的习惯,眼下的斗志心性更加昂扬。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章途这一个月以来,把教学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江宁川从未看见过章途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这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就好像在燃烧,不知疲倦地燃烧。

不仅仅只是章途一人,所有的知青们,在田间劳作的间隙都会见缝插针拿出一本书来,大声朗读,或是念念有词。以前早上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跺着脚,仰头背诵昨晚睡前记的知识点。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棉衣经历了八个月的在衣柜里的不见天日,又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公历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到来了。

后来有很多人回忆这个冬天,全国各地,从西藏的日喀则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农场、工厂、兵团,共有五百七十多万人走进了高考考场,被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它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章途考完回来,江宁川问他:“考得怎么样?”

章途摇摇头,反应很平静:“不知道,等结果吧。”

王晓声扯着自己头发懊恼:“一开卷子,突然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了。”

赵知蔓在一边冷笑:“让你复习的时候三心二意,给你划的重点记了几个?”

有人欣喜有人叹气,有人说着明年再来。

一九七七年就是在各人围绕着高考这个话题所产生的讨论中过去的。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遍遍打着响铃,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他最后停在田间,高举两封挂号信,喊出了宋垚和章途的名字:“有你们的挂号信,快来签字!”

小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章途没有了教学任务,自然也要跟着其余人一起参与劳动,他听见邮递员的话,与宋垚对视一眼,擦擦手走上田垄。已经有眼尖的好事者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大叫道:“是录取通知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人立马像公园池塘里的观赏鱼得到了游客的投喂一般围涌上来,带着艳羡和啧叹,把要干的活计丢到一边,拥着二人回了知青宿舍。队上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此等大事自然不能不通知支书和队长,他们很快赶来,怀着神圣的心情观瞻了两张录取通知书,最后,满意的眼神就落到了宋垚和章途身上。

“大学生啊!别人都说我们队最穷,可这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大学生!”

“小章老师教书有一手,读书也厉害!小宋也是,脑瓜子灵泛得很!”

“……”

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到了江宁川家,章途在心里对被他扔在原地应付支书和队长的宋垚说了声抱歉,很快就抛开了这码子事,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江宁川看。

江宁川珍而重之地抚摸它,明明是在笑,这笑里却无端让人看出一种苦涩的意味:“我就知道你能考上。”

他看着上面印着的开学时间:“开春你就要走了?”

“嗯。”章途也有几分即将分别的伤感,“我先回去看看我姑姑,然后再去学校……”

他忽然不再继续,停下来去摸江宁川的脸:“你不开心。”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就要走了。”江宁川的难过终于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他此前一直努力克制。他知道章途有多重视这场考试,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打扰到对方。章途备考的日子里尚有秋天的余温,现在冬日的寒风已经刺骨了。

章途抿着嘴,有一阵没有说话,天色昏了,他去点起油灯,想去看江宁川,对方却垂首,不愿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于是他恍然了,有些哭笑不得:“宁川,我只是去读书,不代表我们之间就要结束呀。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找你,好不好?你等等我,等毕业了我接你去城里……你愿意跟我去吗?我好像总是太想当然,都忘了问你情不情愿。你愿意吗?”

他半蹲在地上,握着江宁川的手,抬头认真注视对方。心脏砰砰跳着,本人的神情却温和而不失严肃,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当沉默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时,章途不得不把最坏的结果也说出来。因为已经做出过假设,所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接受,只是开口有些艰涩:“如果不愿意也可以……”

江宁川不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唯恐他将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似的:“我、我愿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讷讷重复道,“我愿意的。”

没再给章途说话的机会,江宁川有些急迫:“你亲亲我,我们……我们现在做好不好?”

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搁在一边,江宁川的亲吻毫无章法,章途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制止了对方试图解开衣衫的动作:“现在不行。”语气温柔,却有着无可置喙的坚决。

“为什么?”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轻轻被推开的动作使他感到心碎。

“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周都给你写,一有时间我就回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你相信我。宁川,你不必这样……”急着用身体来挽留。

江宁川眼眶里的泪珠滚落,缓缓把扣子重新扣好,像是终于忍受到极限似的,鼓起勇气大声说:“我给你做老婆,你能不能留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匆匆的脚步。

这声响把人的血液都要吓得凝固,屋内的两人瞬间噤声。章途顾不得去回应江宁川说的话,侧耳听了一阵,回头说:“我出去看看,别怕。”

江宁川无不紧张地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暮色四合,正是各家正在吃或是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通常没人在这时候串门。

章途推门走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人影,转身想进屋时,却瞥见左边的墙脚旁闪过一条人影。他转过去,看见宋垚站在那里。

宋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非常严肃地看着章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严峻的数学难题。

章途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的途的食指动了动,面上却显得很平静:“他是我爱人。”

“你们都是男的,”宋垚皱着眉,发现了此种关系的荒谬之处,“这种关系难道能保持一辈子?未来结婚生子,你要怎么跟你的妻子交代?远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跟你姑姑交代?”

对方或许是好心,但章途听着这几句诘问,莫名生出了些逆反:“那我就不结婚生子。我已经是成年人,寻找幸福是我自己的事,何必要受长辈的管束?”

宋垚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叛逆的幼稚的小弟弟:“人最终都要走向正轨的,法律不承认,世俗不承认,你们之间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字字诛心,无言以对。章途发现他曾以为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没想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他只好无力地重申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辜负他。”

“他未必不会辜负你。”宋垚冷笑,转而苦口婆心道,“你总不至于为了他连大学都不去读,是不是?早和你说过,你有更适合的去处。我知道你自己也有理想,我以为你会报考师范类学院,但是你报的是医学院,你不会甘心受困在这里的。”

章途道:“这两者不冲突。”

宋垚摇摇头,不想与他再争辩:“只要你没昏了头,为一段不稳定的感情放弃前途,那我就没什么好说。我先走了,事情等你回来再商量。”

章途回去的时候心事重重,江宁川紧张地问道:“外面是谁?”

“是宋垚,”他勉强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他答应给我们保密。”

江宁川看着章途眉宇间的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将信将疑,但不再问。

即便江宁川万分抗拒,可分别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章途忙着收拾行李,江宁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多看一会儿,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说不定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想得难过,连忙把这念头赶出脑海,默默帮着章途做事。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章途马上就要上县城去买票赶车,投身一个江宁川想都没想过的新世界。他们拥抱,章途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江宁川点点头:“嗯。”

“不会很久,你等等我。”

“嗯。”

“……记得保护好自己。”

“嗯。”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出来。

“我走了,他们还在等,再见。”知青们约好村口集合,送章途和宋垚去车站。

江宁川注视着章途的眼眸,就像他们途跳下车,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在路旁与大叔挥手当作告别。

拖拉机隆隆沿着大路开走了。五年后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同样的泥土道和同样的枝枝蔓蔓,章途发现过去的这五年光阴除了使路旁生长的树更加繁盛,其余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昨天才出了趟远门。

村里的小孩依旧有这么多,都已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看着章途的眼神也正是带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与审视。

有个小女孩忽然跑过来,不晓得闪躲,一股脑将要撞到章途的小腿上。章途护住孩子的额头,顺势蹲下来装作熟稔的样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对外人很警惕,后退一步,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是谁?”村中的婶婶时常告诉她,这年头拍花子的人多,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小心被卖出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儿!虽然眼前这个大人好看又亲切,但万一他要卖掉我怎么办?爸爸一定会急得满天下找我的!

章途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林老师家的小女儿,对不对?”他离开时,老林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便随口一蒙。

“才不是!”女孩儿大声反驳道,“我爸爸才不是他!”

“那你爸爸是谁?”章途真有点好奇了,看来这五年里,虽然山村风光依旧,可人事变迁了不少,好一个物是人非。

小女孩哼了哼:“我不告诉你。”说罢,一转头跑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模样,跑也跑不快,刚好是往村子里跑,章途便迈着长腿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宁川的叔叔?”

这句话使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章途。章途一看有戏,马上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次是来找他的。”

小女孩一语不发,跑得更快了。

远远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一脚深一脚浅,有些跛脚,正在慢慢地移动。女孩儿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

这就是她的爸爸?章途心下疑惑,他不记得村中有谁是跛脚。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听见了女儿的呼唤转过身来,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女儿身后的章途,忽然僵在原地,定定望着来人,如木偶泥胎,一动也不动。

章途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逆流,霎那间整个人像被冻结一般,平白遭了当头一棒,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在场两位大人心中是如何地百感交集内心震骇暂且不论,反正小孩子是一无所知的。她快乐地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因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安稳的依靠而无忧无虑地说:“爸爸,这个叔叔说他找你!”

小女孩倚靠在父亲腿边,见父亲迟迟不做声,对面的叔叔也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般,便疑惑地抬头问:“爸爸?”

江宁川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哑声说:“小满乖,爸爸跟这个叔叔有话要说,你先回家,罐子里的糖自己想吃就拿。”

名字叫“小满”的女孩乖乖点头,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回头看了看这两个奇怪的大人,最终抵不过糖果的诱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二人默默站定良久,章途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涩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是你女儿?”

“是。”江宁川低着头看地面,他不敢去看章途的脸,害怕上面出现任何悲伤或是愤怒,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都能伤害到他。可这是我应得的。江宁川悲哀而麻木地想,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就该承受这些。

章途听到这个肯定的答案,于是勾起一抹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挺像你的。”

江宁川因为这句评价,抬眼看了章途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沉默着。

章途又问:“你的腿,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前两年,帮人上梁的时候掉下来砸的。”

前两年。对方失联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说,江宁川从梁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通信,可他在信里从没说过。想想也是,一声不吭就娶妻生子了,章途对此还一无所知,你能指望他在信里说什么实话?

“我记得卫生所的医生治这个很有一套。”

“他……你们走了没多久他就去城里儿子家住了。”

章途依然关心着江宁川的这条跛腿:“去县医院照过片没有?”

江宁川瑟瑟地想把那条腿往后藏,可没移得动:“没,要省钱给小满攒学费的……这样也凑合,没事的。”

章途皱着眉头,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于是作罢,问出那个他最为关切可出于某种心理因素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令正也在家?”

什么令什么正?庄稼地里的人听不懂这许多文绉绉的尊称雅称,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对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期待能从章途这里得到解释,但对方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

他只好慌乱而委屈地误打误撞:“小满的妈妈身体不好,已经去世了。”

“节哀。”

章途干巴巴一句,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身上蒙上了一层病弱早逝的阴影。

对话告一段落。

被背叛的滋味他今天也算是尝了个十成十,章途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他在外求学,而眼前这人娶妻生子,同时还隐瞒真相与他通信了几年就想冷笑。近年来有许多悲剧故事,可称为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现代演绎,一时之间知青几乎都成了负心人的代名词。万万没想到到了江宁川这里,他倒是成了被辜负的那个。

章途在千里之外读书,信里写过好几次想回去见江宁川的意思,每回对方的来信都是要他不要浪费钱,等毕业了再说,他会在队上一直等他。章途的学费靠自己攒,平时课业忙,只能抓紧寒暑假的时间打零工,他得了信,便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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