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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0节

 

姜星火问的事情,当然是袁珙是否出任太常寺卿的事情。

袁珙在洪武朝是以侍郎身份离开朝堂的,再加上丘玄清的例子摆在前面,作为道门中人又是久历宦海,出任太常寺卿再适合不过。

但袁珙对此一直不置可否。

一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自己也说不好还能活多久,按理说犯不着临到老还能趟这浑水,毕竟袁珙对于功名利禄也没什么追求了;二是有些事情他一直没想明白,最近想的差不多了,还得跟姜星火确认一番。

两人品茶,相对不语良久。

“此次江南之行以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士绅?”袁珙郑重问道。

在这些人里,袁珙对于变法,其实是参与最少的。

其他人就不提了,不说各个玩命,也算是奋勇争先,哪怕是张宇初,虽然不敢也不能在庙堂上帮助姜星火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在道门中拼命鼓吹姜星火主导的变法,很多道观跟佛寺一样,现在都有帮忙发小册子向信徒宣传变法的业务,而且张宇初从姜星火这里获得了心学新论,本就在思想界颇有名声他,一跃成为了陆九渊之后的心学道统传人,成功动摇了理学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袁珙从元末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朝堂新贵的大起大落,光是他给相面过的侍郎、尚书,各个犹如过江之鲤一般纷纷越过龙门,然后骤然陨落,实在是不可计数。

袁珙知道姜星火很特别,他甚至知道姜星火的命数是他的相术所无法预测的,便是天人降世,也不过如此。

但这不妨碍袁珙的谨慎。

所以袁珙除了写写文章,始终没有过深地参与过变法。

袁珙很清楚,姜星火想把他拉到这条船上来,而他无论是资历还是在朝中的人脉,都意味着只要他正式加入到变法派的阵营,那么天平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个不轻的砝码,势必会影响到平衡。

毕竟,袁珙当年不仅给姚广孝和朱棣相面,预言朱棣四十岁由蛟化龙,而且与燕军中的那些将校,也颇有交集,这些人在十年后摇身一变,都成了公侯伯勋贵,哪个不念袁珙当初的预言呢?毕竟,这个时代的武人是普遍非常迷信这些东西的。

这就相当于本来就在立场上倾向于二皇子朱高煦,在利益上与变法深度捆绑的勋贵集团,将进一步在人情上也更加靠拢变法。

因为就像是张宇初时不时给淇国公丘福贡献一点龙虎山秘制大补丸一样,道门里的很多东西,譬如丹药、符箓,在勋贵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谁家有什么事了,也喜欢请袁珙来做个法事。

袁珙就属于那种,公认道行高深且受人尊敬、人脉极广的大法师。

某种意义上,跟锦旗无数的老中医差不多。

姜星火也想的清楚,袁珙什么都不缺,对事情看的又这般透彻,可以说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典型,想要拉他入伙,不回答他关注的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姜星火坦诚道:“对于士绅,自然是分化瓦解,拉拢一拨打压一拨。”

这个问题姜星火有过思考,这时候对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毫不费力。

“士绅转变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经济来源,士绅虽然目前大部分都是地主,依靠土地经济,但人都不是傻子,随着海洋贸易的广泛开展,看到了新的利益,其中一部分近海的士绅,一定会投资海洋贸易,继而逐渐转型,而转型的士绅,利益基础就跟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士绅不同了,屁股不同,脑袋自然也不同;第二点则是上升通道,因为国子监在南京,所以一般而言,只有南直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的读书人有条件来国子监读书,而全国大部分的士绅子弟,都是靠着科举这条通道进入仕途,实现给家族的反哺的,但随着新的、更多更广泛的上升通道打开,有了部分改变的科举不再是士绅唯一的上升通道,那么未来诸如扩大规模建立分监的国子监,以及大明行政学校,就会吸引士绅子弟进入,到了那时候,这些人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改变。”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南京在元朝时的称呼)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肉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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