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派小说网
逍遥派小说网 > 轻灰如雪 > 孩子
字体:      护眼 关灯

孩子

 

对于童襄来说,应浅实在是一个孩子,瘦巴巴的一小个,被他亲手喂养成纤细但能干的青年。

黎星对此不甚认同。应浅大部分时间都跟着他,饭也是随他一起吃的,怎么就是你童襄养大的。

童襄笑着道,你不懂。转脸问应浅:浅哥儿觉着呢?

应浅没有什么表情,抿了抿嘴,低着头绞了一下衣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浅哥儿又害羞了,脸皮忒薄。童襄伸手刮一下应浅脸侧,被应浅后仰躲开了。

多难得的闲适的时光。黎星捧着温热的茶啜饮,应浅坐着发呆,童襄嘴皮子不停地来回打趣两人,直把小孩逗恼了起身要走,又一把握住应浅手腕赔罪,好说歹说才让小孩重又坐下。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短暂。应浅要外出办事,童襄也要去应酬,两人一同起身出门,童襄还要回头笑话黎星“这下变成孤家寡人了”。黎星装模作样地凶了他一下,拿起文件自己看了起来。

“童先生要去哪里?我送你。”应浅走在前面些,自然而然地回头问童襄。童襄也不推辞,报了个地址,是某某高官的家宅。

应浅是跟了黎星之后学的开车,学成之快让教他的士兵都惊掉了下巴。黎星却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然也不会留这么个小鬼在身边做事,哪怕童襄举荐的也不行。他身后的童襄和应浅对视一眼,童襄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用下巴指了指黎星。应浅极快速地笑了一下作为回应。黎星回头,童襄掩饰都没有,极灿烂地笑了一下。

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童襄从副驾下车,挥手向应浅告别。门房迎出来,引童襄进门,面对童襄的道谢十足的诚惶诚恐。

黎星家里没有女眷,曾经被包办婚姻捆在一起的妻子早就离婚飞去国外了,这类夫人们聚在一起搓麻将打牌的场合便只能童襄去。他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却不觉尴尬,举止比起那些出身各有不同的太太们更有讨男人喜欢的所谓“女人味”,惹得有些太太很是不满,明里暗里骂他狐媚。

再怎么讨厌,进屋也要先寒暄几句,问起童襄路远,是怎么来的。

“哦,六爷的副官去城西办事,顺道送来的。”然而这官邸在黎宅的东边,完全是两头。“他乐意送就是顺道呗。开车来去也就两刻钟都没有的事。”

引来其中一个太太翻上天的白眼。

桌旁还有个他眼生的年轻女人,听其他太太们说还是个学生,因为家里变故读不起书,就嫁给某某部长做姨太太。

那年轻女孩子只是低着头,烫着的时兴发型一点都不适合她,有种小孩扮大人的滑稽感。她并不在打麻将之列,只是坐在童襄和带她来的太太之间,充当一个花瓶。那个太太说不上讨厌她,但也绝谈不上喜欢,只是淡淡地,无视了这个女孩子。

童襄码牌极快,几下便完工,扭头和那个女孩子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呀?”他将声音放得轻而缓,像是在哄孩子。

那女孩子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带她来的太太,小声道:“何皎皎。”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真是好名字啊,”童襄笑着,“碰。”

何皎皎又抬眼看看他,紧张地笑了一下。

这些被养在后院里的太太们平日里无事可做,最喜欢嚼些八卦。手里忙着,嘴上也不闲着,说完了旁人不够,连在场的也要刻薄几句。

“皎皎啊,你可要争气。金部长家里都没几个孩子,开枝散叶的责任很重嘞。而且要是儿子,以后才有个依靠。”

“是啊。不过金部长好歹还能有些个儿子,不像黎六爷……”

童襄好脾气地笑笑:“幸好六爷不怎么喜欢小孩,孩子少些还清净,有齐小姐生的两个孩子就很够了。吃。况且现在可是新社会,讲究自由平等的,女儿怎么不能继承家业?格局要打开嘛。”

“而且,”童襄摸进一张牌,又打出去,“我自己就是男人,也不必靠儿子养。这果子不错,皎皎你也尝尝。”

童襄起身,将桌上的点心直接连盘端起放到何皎皎手上。“多吃些,你太瘦了,多吃些身体才会好。”

何皎皎捧着盘子,眼神在太太和童襄之间来回两趟,小心地捡起一颗童襄说好吃的果子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一直低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好吃吧?”童襄笑眯眯地,又打出一张牌。

何皎皎点点头,又在童襄的劝说下吃了另一种点心。

那尤其不喜欢童襄的太太冷哼一声,又把白眼翻上了天:“和别人家的姨太太勾勾搭搭的。黎六爷知道童先生在外头……这么给他戴绿帽子吗?”

童襄咧嘴笑了一笑,朝何皎皎张开手,偏头:“皎皎,帮我摸一张牌吧?”

何皎皎看向童襄,想了想,把手里的点心盘交给童襄,起身摸来一张牌展示给童襄。童襄瞟了一眼仍然对他横眉竖眼的阔太太。“自摸。”何皎皎依言摊牌,清一色。

“许太太,这些话你大可以去和许厅长说,再由许厅长转告六爷。”童襄捻起一颗瓜子,两根指头捏开取出瓜子仁,慢慢地积起一捧,倒在何皎皎的手心里。“还继续吗?我洗牌了。”

当天童襄运气不错,小赢了几个钱,往兜里一揣就告辞:“我得家去了,家里孩子等着呢。”说罢朝何皎皎眨眨一侧眼睛,自顾自地离开了。

出了门就上车,应浅发动车子。路上童襄从袖子里抽出几张小纸条念给应浅听,都是从金部长的文件上摘下的机密。“卓姑娘看着还好。过几天金部长大约就要来探口风了。”

应浅点头:“货都理好了。”

“那就等鱼上钩啦,”童襄伸个懒腰捏捏肩膀,“搓了一下午麻将,嘶——希望今天晚饭有红烧肉吃,今天在那都没吃着什么好东西。”

童襄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应浅只是听着,两个人都不觉得尴尬。

车开进黎宅的院子,童襄先在门口下了,直奔黎星办公室扔下那几张纸条。“一切顺利。我先去找点吃的,一会让浅哥儿跟您细说情况吧。”说完扭头又要出去。

“我看你是饿昏头了。”黎星把桌上的点心盘子往出一推。

童襄嘿嘿笑着拿起一块,咸甜口的苔菜千层饼,他最爱吃这个。甜滋滋的饼,撒着厚厚一层苔菜粉屑,再点缀几颗芝麻,咬下去酥得掉渣。童襄喜欢将苔菜的一面朝下

放进嘴里,咸味在舌面上炸开,嘴里湿润了,干吃饼也便捷些。

“这事你俩跟进就是,不用时时向我汇报。”黎星活动活动肩膀,童襄立刻塞下剩的饼擦干净手去给黎星按摩。

童襄嘴里干巴巴的饼一时吞咽不了,只得呜呜嗯嗯地表示自己知道了。应浅开门进来,恍若未闻地向黎星汇报工作进度,比童襄的“一切顺利”详细得多,不过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切顺利”。

“晚饭让做了红烧肉和清炒菜心。要是还有想吃的现在去说或许还来得及。”黎星合上笔盖,童襄收手退到一旁。黎星起身,拍拍衣摆的褶皱。“我出去走走。”

“浅哥儿你陪六爷走吧,我去厨房看看。”童襄这时才勉强咽下了满嘴碎饼渣子,见黎星的茶还有剩的,端起来几口灌空,带着杯子出去了。

黎星不置可否,走出几步没听到应浅跟上,回头,应浅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累了就去休息。”

应浅摇摇头,快步跟上黎星。

他们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在工作之余总是没什么事好讲。黎星随口问起应浅“其他的事”怎么样了,应浅答都好。黎星说有什么紧要需求不必和他讲就可以去办,应浅答是。

“你……最近都好?”黎星将腹中思绪咀嚼良久,最后却只吐出这样一句客套话。惹得应浅都愣了愣。

“听童襄说,你近日吃得很少,睡得也不久。”

“您也常整夜不睡。”

“童襄和你讲的。”

“是。童先生很关心您的身体。”

“他谁不关心。跟个老妈子似的,巴巴儿地让我劝劝你,哪怕下道命令让你好好休息。”

“是童先生的风格。”

“你自己掂量吧。”

“是。”

两人复又沉默下去,沿着院子边沿慢慢地走,直到童襄出来喊他们吃饭。

童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然就哼几个调子,每次都不重样。黎星瞟他一眼,想让他安静些,被贱兮兮地递了媚眼,便顺势将童襄摁着脖子抵在墙上亲得他腿软直往地上溜。

应浅在一旁就这么瞧着,多看了几眼童襄被亲得红润的唇。童襄笑着,抹去眼上蒙着的薄薄一层泪,语气却似乎有些小心:“浅哥儿?”

“童先生这样显得气色好。”应浅很是认真地看着童襄的眼睛。黎星闻言将童襄又看了看,点头赞同了应浅的观点。

童襄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梗在胸口,顿了会儿,只深深吸一口气,还没进透彻,又慢慢地吹出来。笑容又被他扯在脸上:“浅哥儿真是……快些走罢,饭该凉了。”

应浅咬一下嘴唇,跟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童襄的脚步。被两人落在后头的黎星只觉着有些荒诞,看向身后,什么都没有,回到前方就原地转了一整圈,自己也觉得滑稽,往饭厅走去了。

“六爷,拿您两根茶叶梗使使啊。”童襄敲门进来,径直走到黎星存放茶叶的柜子前,拉开柜门挑出一盒来,从里面捡了两个细长的茶叶梗子。

童襄向来有些想一出是一出,黎星没大惊小怪,顺口回了句铁观音茶梗多,接一句你要茶梗干什么还只要两根,抬头一看,童襄正把那两根茶叶梗梗往耳垂里扎。

黎星握笔的手一抖:“你在干什么?”

童襄一脸无辜:“我在把茶叶梗穿进耳洞里。”

黎星放下笔,抬起一根手指,让他停止这迷幻的行为。

童襄把刚插进去的梗子拔出来捏着,乖巧地看着看着黎星等他发布下一项指令。

“你,现在,去找银匠打两根纯银的耳针戴上。”

童襄应声,转身要走。

“把你那两根破茶叶梗扔了。”

童襄应声,把茶叶梗扔进垃圾篓里,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银匠师父手脚利落,哪怕见他一大男人打耳洞也没大惊小怪,沉默地打出一副银耳针来,问他还要什么,他就顺便定了一副耳铛。

就是那种,倒扣的一朵花,花瓣尖往外翘。要不是嫌吵,就打成铃铛了。童襄比划了一通,差点扒拉来黎星的纸笔来给他画出草图来。黎星嫌弃地摆手让他安生一点,自己明白了。

“你怎么想到穿耳洞的?”

黎星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童襄眨眨眼笑了,说,想在成亲那天,打扮得漂亮些。黎星皱一皱眉,把本想说的话换成一句,随你开心。

是了,黎星日前带着一身酒气在宴席上发表重要讲话:他要娶童襄为妻。

童襄简直给他吓到厥过去,差点伸手捂黎星的嘴,最后还是用左手按住了右手。

那莲姐儿呢?

嗯?我和她是包办婚姻,早该还她自由了。再说,她现在在国外,家里不得有个主事的?

童襄想起黎星那房小妾。可那是上面安插在黎星身边的眼线,抬谁都不可能抬她,何况早已定下来要将那女人做成难产而亡。

怎么能是他呢?

我意已决,谁都不必劝了。就定在……下月,你们该准备的都早些准备起来。看起来完全喝大了的黎星是全然不顾周围人如何地目眦欲裂,猛然起身,童襄忙不迭地去扶,架着他回屋睡下。

次日黎星一醒,便是童襄顶着眼下乌青冲他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黎星给他惊了一跳,疑心自己一睡不起如今已是几年后。好在不是。

“六爷,您还记得昨儿说了什么吗?”

“不就是娶你。怎么,不乐意?”

“倒也不是……六爷,我是男人啊。”

“我知道。我又不用你生孩子。”

童襄将黎星脸上的神色仔细看了看。他六爷是认真的。

“那我……回去和师父说一声。”

“去吧。”

童襄是叫人开车送到他师父家门口的。一见到老人家就一撩衣服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童雨酥冷着脸,挪开一步,不受他这个礼。“别了,您现在可是六爷跟前儿的大红人,我可受不起您这礼。”

童襄不说话,挪挪膝盖,重新磕头。童雨酥再躲,他就再磕,一副童雨酥不受他就不停的架势。

最终是童雨酥服了软,别开脸受了童襄的礼。童襄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额头也红了,却不敢用手去揉,陪着笑脸问候师父身体。

童雨酥冷哼一声:“一时半刻死不了,还能养一个徒弟继承衣钵。”

童襄理亏,呵呵笑着应下全部的不是,捧出带来的各色补品各色妆饰,童雨酥装没看见,就全堆到桌子上,心意就算到了。

童雨酥和大徒弟较劲不说话,童襄候了一会儿,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先开了口。

“从前我学的一切,都是从戏本上来的。”童襄边琢磨着,边用带着些强调的软和语气和他师父求情,“戏里说三纲五常,您也这样教我。您是我师,亦是我父。可六爷不仅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君。天地君亲师,他无论如何排在您前头。忠孝两难全,请您恕徒弟……孩儿不孝。”

“孩儿”两字一出,童雨酥的眼圈就红了。童襄是他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亲传的徒弟。他无妻无后,童襄就是他嫡亲的独子,一声不吭地就同一个纨绔少爷跑了,做了那“入幕之宾”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他连戏都不唱了。连祖师爷赏的饭碗都扔了!童雨酥心里对对童襄是千万分地恨铁不成钢。当年是多好一孩子啊,多青胜于蓝。

几年了,这是头一回,童襄敢顶着童雨酥失望而强装不在乎的目光走进屋门,来给他磕头。

“说吧,有什么事。”童雨酥想把话说得冷,可开门时灌进来的风尘哑了他的嗓子,说出的话怎么听都带着叹息。

童襄又叩。孩儿下月要与六爷成亲,具体时日定下之后就来送上请帖。若您不弃,还请赏脸,到喜宴上略饮一杯薄酒。孩儿感激不尽。

这些话的的确确将童雨酥震住了。他瞪大眼睛——他的眼神功夫是极出名的,顾盼生辉明眸善睐之辞绝非夸大,童襄便是从他这里将这些本事学了个十成十——那总如春水般软润的眼睛里被骤雨击打出久久不散的涟漪。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