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花火·其十九】
尽管高兰生活大多枯燥单调,大多囿于厨房、植物与性爱之上,偶尔也会乍起些微波澜,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天她正呆在培育室里,悉心记录生长情况。
她给每盆植蔬都进行了编号,如同饲养宠物,密切关注它们身上变化,甚至还会与它们讲话歌唱。听起来像是某种精神病患才有的迷惑行为,但新闻报道上说,某些植物是能听见声音的,适当乐曲能够促进生长,她正打算实践这个实验。
不过追根溯源,其实只因长日漫漫、烦闷无聊罢了。
近来种了几盆番茄,堪堪度过幼苗期,青绿枝叶间冒出三两淡黄花苞,令人欣喜。
不过其中一盆编号为三的番茄发育萎靡,状态远不如同期作物,阮秋秋不禁留心它的情况,于是往返次数愈发勤了。
当安德烈下班回来时,正巧撞见她在手账本上写写画画,研究应对方案。
“秋秋!”隔着一扇小窗,安德烈一面扬手示意,一面匆匆迈步走近温室。
他似乎颇为急迫,那身防护服也未完整脱下,外罩被腰带松松系扣,耷拉滑下,与尾巴一道拖行,走动之时发出嘈杂响动,引人注目。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阮秋秋颇为讶异,今天该他惯例驾车巡查站点外围,照理来说,会比平日晚归才是。可一见他来,喜悦油然而起,笑意未等自己觉察,便已悄然攀上嘴角,牵出无限欢喜。
安德烈显然是经过一路狂奔,身上积雪尚未融开,喘息犹在平复,却径直冲向爱人身侧,活脱脱像只急跑回家的大狗。见她询问,连忙蹲下身子,红瞳盯着身前爱人,只说:“我想你了。”
阮秋秋闻言,笑意更甚,绯色悠悠漫上脸颊,宛如红墨入水,顷刻绽开大片娇艳痕迹,嘴上却故意埋怨起来:“想就想嘛——非要走那么急,你看,衣服都被弄脏了。”
说罢,一手将人拉过,打算帮他脱下这身凌乱衣服。
“等等。”安德烈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连声喊停,似乎正在筹措重要腹稿,视线忽而偏移别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地面,显得分外紧张,喉结上下滑动一阵,缓了许久才肯开口,“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阮秋秋歪了歪头,褐瞳立时点亮,仿佛洒入星屑,闪动万分新奇。
安德烈掀开那件松垮外衣,从内兜里小心翼翼取出一迭物件,仔细擦去表面稀薄雪渍,将它慎之又慎地递交过去,“送给你。”
阮秋秋垂眸看去,竟是两本厚重书籍,套着一层塑料薄膜,犹未拆封,崭新封页上显露几个流丽的烫金字体,昭示它们属于北地诗集。
“你从哪里得到的呀?”
她的兴奋远胜好奇,当下飞速拆开书封,迫不及待翻阅起来,指尖掠过纸页,余留清淡墨水气息,令人心安。
文字向来蕴藏力量,足以支撑一个人的精神寄托,毕竟在这荒芜雪原里,精神总比物资匮乏。而她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开启阅读书籍了——客厅里那几本杂志翻来覆去早已熟烂,无非是些旅游行业的风貌日志,与文学攀扯不上分毫关系。
安德烈没有正面回应问题,而是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变化,试探性开口:“喜欢吗?”
“当然!”答复快而肯定,阮秋秋合上诗集,眼眉弯出弦月弧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松洲的诗?”
“有一次你说过的。”
于是她认真回想一番,才依稀忆起曾随口提及,讲到每年都能在学校朗诵会上夺冠,最喜欢松洲那些文风清冽犀利的诗集,不过那些都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你都记得呀?”
说罢,踮起脚尖,捧着蜥人赤黑脑袋,在额心处啄了一啄。
“这是奖励和感谢。”她说。
成功博得爱人欢心的满足跃然而出,使他心里同样注满甜蜜,安德烈一把抱起阮秋秋,在她惊呼声中高高举起转了几圈,最后把人圈在怀里亲了又亲。
看来他是买对了——高兰当然不存在什么书店,这是流通于东西二区之间的私货交易,也是员工之间的不宣之秘。
在短暂回暖期里,站点与外界交通供应恢复,不少有门路的员工会暗中购置诸多杂物,而后在雪期趁着各自外出巡查的间隙运送交接。其中多以烟酒为主,余下则是与色情相关的书刊影碟,用以打发高兰之中无尽枯燥。
从前都是两名同事负责接洽,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主动购置的一天。
然而这份欣喜很快就被冲淡稀释,阮秋秋由此沉迷书籍,整日静坐默读,甚至开始誊写摘抄。由于白日需要看顾植蔬的缘故,所以基本是在夜间进行,一写便是数个小时。无形之中,对他冷落不少。
起先安德烈并不适应,硬要坐在旁侧,一会拨弄她的耳垂,一会偷偷撩开几缕发丝,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十足粘豆包做派,巴不得吸引所有注意。
可惜阮秋秋已经免疫这套行为模式,她会用笔杆不断敲打他的脑袋,直到把这只可怜的大蜥蜴赶回卧房。
往往等她忙完,安德烈早就暖好被窝,趴在床头眼巴巴的苦候多时。
晚间娱乐活动偶尔也从性爱变成夜谈,她喜欢躺在精心布置过的小窝里,双手环住爱人,细语闲聊,耳鬓厮磨。
这时倒很少那些提及琐碎杂事了,话题不再拘泥于电视剧情与温室里那几株绿植生长情况——白塔生活恰如死水,时间一长,也是无趣。
她会絮絮叨叨说起许多,围绕她的故乡,她的学校,以及她在旅程路上见闻展开,话题总是避开自己家庭,父母亲眷从未出现,就连泛泛之交的同事也比他们更具存在感。
好在安德烈不曾发现端倪——或者说他过于沉默,总是完美充当一名倾听者。
所以绝大多数,都在阮秋秋负责侃侃而谈,透过言语连接繁华外部,向安德烈描述一个个璀璨喧嚣的世界。
今天的主题却是梦境,她做了一个美妙长梦:梦见自己与安德烈走在长街上,约莫是在某个城市一角,周遭高楼广厦拔地而起,构成茂密的钢筋森林,黄昏临近,顶层玻璃反射夕阳倒影,在橘色天际边缘熠熠生光。
时值下班高峰,车流拥塞,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将路人们驱至两侧。他们则是逆流而行,沿途经过无数商铺,最终停在了一家雪糕店门口,阮秋秋挑了两种不同口味,香草与草莓,她把那支粉红色甜筒递给了安德烈,两人坐在街角栏杆上,静静观察人潮熙攘来去。
等到那层脆皮蛋筒也被吃净,她正要起身,忽地注意到鞋带松散,于是安德烈蹲下身子为她重新系紧,这才一齐踏上归途。
“好想去吃冰糕哦。”阮秋秋在梦的末尾补充一句。
安德烈摇了摇头:“雪还没停。”
阮秋秋嗔他一眼,这种事情纵使不说,她自己也清楚知晓——每天她都要前往廊道那扇小窗观察,然而除却遮天蔽日的风雪,便是茫茫昏暗穹顶,好似那日的天高云阔从未存在。
算来算去,快有小半年光景了。
她不愿继续深思,于是挑开话题,转头聊起了其他,无非是些个人喜好相关,音乐、书籍乃至电影,偶尔穿插些诗集与美食。
然而安德烈潜意识里十分抗拒这类提问,人际关系总是复杂,倘若拥有共同话语,便能润滑磨合。可惜他久居高兰,远离社会,年少经历更是狭隘,实在乏善可陈。他不懂阮秋秋钟爱的乐曲民俗,也没看过那些光怪陆离的典籍文学,在她口里诞生的世界如斯灿烂,但他不过是一个遥远的过客。
巨大的差异感使他心生畏惧,浓烈自卑泼洒全身,兼之性格使然,只好保持缄默寡言,不愿阮秋秋发现自己那副无趣面孔。
况且,她若足够了解自己,必然会因他的暴行而远远逃开。
“告诉我嘛。”
阮秋秋不知对方忧虑所在,她早不满足来自身体的简单碰撞,一心只求更加了解契合,抚着蜥人的胸口与吻部,细声央求。
安德烈自然招架不住,随口搪塞过去:“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
这样的答复过于模棱两可,她抿紧双唇,一弯弦月倒垂嘴角,抬手拍打对方脑袋以示不满,却只换来几声短促鼻音,蜥人依旧稳稳躺在一侧,双眼半眯着,连位置都懒得挪移半分。
“你怎么还敷衍我。”见他态度轻慢,浑不在意,阮秋秋沉默着撤回手臂,心底泛起失落,远远大于恼怒。
迄今为止,阮秋秋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年纪,二十二岁,与自己同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