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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的表情倒是很适合你

 

方理嘱咐看门的保安:“别给她食物,别给她水,也不要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保安点了点头,他们见惯类似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

方理离开船底仓库。

梁佳莉的叫嚷声也随之越来越远。

绑架这么没品的事情他不屑去做。

他只想知道施斐然有什么把柄。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

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入眠。

他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他在这艘船上等了十六个小时。

方理起身,下到底舱,站到关着梁佳莉的那间仓库门口。

“老板,已经没声音四小时了。”保安汇报道。

方理点了点头:“打开门。”

光倏然照亮漆黑的仓库,梁佳莉愣了愣,才光着脚扶墙站起来,眼睛布满血丝地盯着他,一个字也没说,可能是不敢说话。

“施斐然杀过人吗?”方理问。

梁佳莉摇了摇头,表情极其困惑:“你……说的什么呀?”

方理有些失望,看来真的没有。

他想了想,又问:“你儿子有什么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吗?”

梁佳莉这回愣了愣,依然摇头:“方家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方理:“施斐然那个广告公司是用来洗钱的吧?施鸿会用亲儿子洗钱?施斐然是施鸿亲生儿子吗?”

他全程没有眨眼,自然没错过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梁佳莉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说什么!”十六个小时没喝水没吃饭的老女人居然吼得动。

如同点燃火捻儿,方理一下子亢奋起来,半蹲下来,伸手扳住梁佳莉的肩膀:“阿姨你放心,就算他不是,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他不是施鸿的儿子又怎么样,施斐然那么有能力,我相信这些年你儿子给你的钱绝对比施鸿给的多……”

“你不懂!”梁佳莉打断道,“我这一颗心都扑在施鸿身上,施鸿不可能,他不可能原谅……”

梁佳莉倒抽一口气,像被人掐死了一样——然而没有任何人碰她。

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

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

施斐然不是施鸿的儿子。

居然这么轻易,就可以变得简单。

食物链顶端的人,出生时就享有上天的祝福,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他有用之不尽的好运。

他跟那些愚蠢的普通人不一样。

方理控制不住地笑出声。

施斐然根本就不是和他一样的特权阶级,施斐然和裴映一样啊,是普通人。

方理握住梁佳莉发凉的手指:“阿姨,谢谢你。”

施斐然站在这座城最大的珠宝店里,听着他们家的销售经理苦口婆心地劝:“少爷,这颗是纯净度最高的了,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去《泰坦尼克号》给你抢那颗海洋之心?”

施斐然倚着柜台,瞄着经理手上那枚蓝宝石。

其实不是不满意。

具体是什么成分有点杂。

他下意识想参与比较,想挑选一枚成色远胜于裴映之前戴着的那枚。

他见不得裴映装可怜,哪怕是装的,他也毫无办法地站到了这里。

突兀洪亮的手机铃响起——施鸿。

施斐然朝经理打了个手势,一边掏手机,一边考虑着是否要把施鸿的专属铃声改成相对温和的旋律。

这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

他抄起手机:“喂,爸。”

“忙着没有,过来喝茶?”施鸿的语气亲和得像一个公园遛鸟的退休大爷。

“好,我现在过去。”施斐然说。

他等着施鸿先挂断电话,然后才把手机放回兜里。

“少爷,宝石真的不能比手指宽,”经理以为是尺寸的问题,喋喋不休道,“那戴着也不方便呀?”

“我再想想。”他说。

施斐然走进独栋别墅院子大门时,正好迎面遇见一辆面包车开出来,面包车车身上还有显眼的装修商广告。

别墅过年时候刚装修过,这才过去几个月,施鸿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还有就是,那面包车看上去有点破,不像是能跟施鸿搭上的装修商。

施斐然纳闷了一会儿,在院里停车位上停好车,下车,整理身上西装,进屋。

茶已经倒好了,施鸿身边站着的仍是上次那穿唐装的中年男人。

照例在一壶茶之后,换上了棋盘。

“听说你在挑蓝宝石?”施鸿问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承认:“是。”

施鸿:“你对珠宝从来也没什么兴趣,挑来送给裴映?”

这次他迟疑的时间久了一点儿:“是。”

施鸿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摸出一个绒布袋,从里面掏出一颗宝石,放到施斐然面前:“这个,你拿去。”

施斐然被宝石反射的光芒刺得微眯起眼。

他对珠宝没兴趣,但小时候被施鸿逼着学会了看懂这类东西的价值。

“不行,爸,”施斐然没有伸手去拿,“这太贵重。”

“我是你爸,有什么贵不贵重的。”施鸿笑了,“我过几年一闭眼睛,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施斐然还是没伸手:“这颗有点宽,裴映戴着画画不方便。”

施鸿没再说话。

短暂的两三秒,对施斐然来说仿佛有人把他的头摁进冒泡的油锅。

“是我考虑不周,”施鸿伸出手,拿回他面前那颗蓝宝石,“我再给你找找更合适的。”

施斐然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是不是跟方家老大闹矛盾了?”施鸿又问。

方理?

方理实在没有招儿,跟施鸿告状自己打他了?

幼儿园吗?

他知道施鸿最不在意这种事,笑了笑:“改天我给他送个果篮道歉?”

施鸿也跟着笑了:“方家小子还跟我说了一个很离谱的谎言。那孩子平时特别稳重,怎么会搞这么小儿科的恶作剧……”

说到这,施鸿笑着摇了摇头。

施斐然从竹盒里摸出一颗白色棋子,落到棋盘上:“方理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验验。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施鸿落下黑子,抬头看了看施斐然身后,挂于墙上的古董钟,“时间正好,下完这盘,你陪我去医院。”

施斐然倏地屏住呼吸。

“让你陪我去体检,想什么呢。爸年纪大了,就想多跟你待会儿。”施鸿的语气越发亲和,“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让我带你去游乐园呢,怎么,大了,不愿意理我这个糟老头?”

时间慢到施斐然可以感知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他相当了解施鸿,也明白施鸿的套路。

但凡他跟施鸿去了医院,施鸿一定会说来都来了,顺便抽个血,验一下亲子关系。

情况和二十多年前那次不一样。

施鸿的医院里没有他的人。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施鸿的血脉。

他想掉包血样都做不到。

“爸。”施斐然将棋子丢回竹盒,坐直。

“我不是……”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施鸿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摆摆手:“行了,别逗你爸。你爸没遗传给你好东西,就给了你治不好的哮喘。爸心里有愧疚。”

梁佳莉是有一些好运气在身上的。

施斐然的哮喘大概率是因为早产,不是遗传。

而施鸿自从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哮喘病发病,就没再怀疑过梁佳莉第二次。

施斐然重新从竹盒里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没事。”施鸿没有看他,目光低垂,不知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没事的。”

“我们二十九年的父子情分,那一张纸什么都不算,”施鸿看他,“你放心,你妈跟了我三十年,这事儿我也不会为难她……”

“还有一件事,那幅《绿洲》,你帮我还给裴映。”施鸿接着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一幅画有那么多门道,我一个当爹的,怎么能占儿子便宜。”

短短的十几秒,施斐然不感到释然,满脑子都在想施鸿这二十来年的精神虐待。

“哎呀。”施鸿盯着棋盘,将刚摸出来的黑色棋子放回去,“我输了啊。”

施斐然坐在施鸿对面,缓了两三秒,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施鸿第一次认输。

“不下了,不下了。”施鸿站起来,“走,拿上那幅画给你那位小画家带回去,然后陪爸去医院体检。”

“好。”施斐然也站起来。

路过这栋别墅的佛堂,施斐然瞥去一眼,佛堂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诵经声传出——李蕊不在家。

他跟着施鸿走上二楼。

施鸿打开收藏室同样紧闭的门。

收藏室是一个套房。

那个唐装男人跟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站在屋里。

施斐然条件反射回头看那唐装男人一眼。

施鸿开口:“里屋。”

施斐然跟着施鸿继续往里走。

收藏室里的木色散发着诡谲的光亮,光亮在他视野中扭曲,像液体一样慢慢向下流淌。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还没晾干的油漆!

收藏室最里面的屋子刚被粉刷过!

那个面包车里的装修工人刚刚粉刷过这间小屋!

裴映的那幅《绿洲》被施鸿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骤然映入他眼帘。

施斐然盯住正对着他的画,一下子明白过来——施鸿根本不想把这幅画还给他。

呼吸已经窒住,他掏出兜里速效喷剂,刚要凑近口腔,唐装男人扑上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喷剂——

施鸿知道他对油漆过敏。

施鸿亲眼见到过。

他小时候犯哮喘差点死亡就是因为闻到了油漆味。

施鸿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相信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这个脏种,你七岁那年我就应该看你死!”施鸿瞪着他,连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而扭曲。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好。”他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上车,回市区。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施鸿的妻子。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他小时候穿着梁佳莉买的纯棉短袖去见施鸿,施鸿转头就扇了梁佳莉一巴掌,质问梁佳莉怎么可以给他的儿子穿这种廉价的垃圾货。

施鸿是珠宝商,施鸿控制不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装成华美的模样。

就像那幅《绿洲》被换上昂贵的画框。

施斐然只是把裴映的成名作,特意换上一幅廉价画框。

他知道施鸿一定会取下画框,换上更匹配画的价值的相框。

——在施鸿取下旧画框时,简易机关打开,两种化学物接触,毒气当即释放。

救护人员展开一张人体大小的袋子,将施鸿抬进里面。

眼泪使得施斐然看不清施鸿的脸。

他用近乎瘫软的姿势跪下来,手撑在地板上,朝施鸿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在场很多人都出声安慰他。

他等的那个人走过来。

裴映抚摸他的肩膀,滑到他的手臂,重重捏了一把,然后扶他起来。

他明白裴映传达的负面意思——裴映没找到施鸿撤下来的画框,那个被他们做过手脚的廉价相框。

施斐然再次环视屋子里所有的人,发现李蕊正静静地注视他。

他收回视线,重新系好西装主扣。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回到车上。

施斐然在储物盒上一下下摁着指甲印,他的余光里,裴映抚摸着自己没戴戒指的食指。

施斐然垂眼,发现自己是用食指在抠储物盒,食指,不是拇指,说明他还没有特别紧张。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车返回市区。

“李蕊?”裴映先出了声。

“对,李蕊拿走了画框。”施斐然回答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映又问。

“她没有在警察面前揭穿我们,至少说明她的事不急。”施斐然想了想,忽然问,“家里润滑剂还有吗?”

“有一箱新的,我放在床下。”裴映说。

施鸿死了。

轻松感使得施斐然整个人几乎要起飞,以至于叫床都比平时痛快许多。

裴映兴致上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顶他。

肉体撞击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响。

入口反复被撑开,被侵入。

撕扯的疼痛感让脊椎也变得无力,他软在床上,用手指牢牢抠住枕角。

床单湿透。

他还意犹未尽。

裴映却汗淋淋拿起他的手机展示给他看:“李蕊找你。”

施斐然眨了眨眼,含着裴映性器官的甬道不自觉收缩,他被那东西刺激到,毫不吝啬地哼出声:“让她等吧……”

裴映拗不过他,继续顶到深处。

他抬起手抱住裴映的后脖颈。

施鸿家。

院子的门敞开着。

停车位全部空了出来。

在这么个冰雪初融的初春时节,这里多少透出些萧瑟。

尤其再加上佛堂里传出的诵经声。

带着回声。

施斐然越往里走,回声越清楚,仿佛马上要看见佛祖一般。

李蕊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多年,这是施斐然第一次走进佛堂。

他身穿净黑色西装站在李蕊身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金身佛像。

佛像手持一把金刀,腰也比寺庙里常见那些佛像纤细许多。

他听施鸿说过,李蕊信仰的是小乘佛教。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李蕊念完,又停顿几秒钟,才开口:“我小时候在佛堂外,听你念过这段佛经。”

“是往生咒。”李蕊回答。

“那次是为谁?”施斐然问。

李蕊回过头看他:“我前夫,我唯一的爱人。被施鸿骗到破产,自杀了。”

这段故事施斐然知道,不光施斐然知道,有钱人的野史是整座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蕊双手再次合十,面向金佛:“谢谢你。”

“不用,”施斐然开口,“您能把画框还给我吗?”

李蕊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画框上有化学物残留,可以用作关键证据,我不能把它还给你。我需要钱。”

说完,李蕊拎起旗袍摆尾,脖子与后背均是笔直地站了起来。

梁佳莉也喜欢穿旗袍。

梁佳莉喜欢修身的款式,每次去定制旗袍,都嘱咐量身的裁缝师傅一定不要给腰围留余地,生怕不能展示出她的细腰。

而李蕊总穿宽松款式,看起来清丽温雅。

李蕊看着他,柔声道:“你每年给我一笔钱,就像你母亲梁佳莉每年给鉴定中心那个医生汇款一样。”

施斐然眉梢儿微动。

他想起了方哲。

不是在想方哲这个人,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方哲被关在玻璃柜里。

李蕊身上的檀香味和她本人一样温和。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或许可以再次使用金渐层的玻璃柜。

李蕊:“我定期给几个福利院捐款,你放心,是拿你的钱做好事,帮你积德。”

“可是我不信来生。”施斐然瞟了一眼佛像,“为什么要积德?”

李蕊蹙起眉头。

他一下子想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李蕊的好感从何而来,李蕊的眉眼有点像扮演林黛玉的那位演员。

他搔了搔鼻梁,刻意放松语气:“你打算怎么处理施鸿?”

李蕊:“施鸿为他自己买了一处山顶的墓地,但我打算将他的骨灰扬进化粪池。”

听李蕊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声线说出这么惊悚的内容,整体效果有些好笑。

施斐然忍住笑意,朝李蕊抬起手掌:“别这样。太可疑,你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李蕊犹豫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什么也不做。”

施斐然转身走向门口,走几步又掉头回来:“给我个卡号,给你转钱。”

李蕊报了一串卡号。

他记了下来,再次打算离开。

“等等。”李蕊忽然道。

她弯腰掀开盖住佛台的丝绸,从佛台底下拿出画框,起身端平画框递向他:“画框……还是还给你吧。”

施斐然盯着画框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我相信你会给我钱。”李蕊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

李蕊笑了:“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对吗?”

施斐然吓了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

李蕊:“我年轻时在小诊所流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子宫粘连摘除,再没有生育能力。斐然,我和你不同,我相信来生。”

李蕊侧过画框,将画框边缘放到施斐然手边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抓住画框,鼻息间满是那股沉沉的檀香味。

“如果有来生,你做我的儿子吧。”李蕊语气真挚,眼神专注。

施斐然的心里有那么一部分知道李蕊此刻并没有多少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李蕊说的是假的,他在这一刻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

施鸿打了梁佳莉一个巴掌的时候,是李蕊走出佛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后院看月季花。

李蕊记得住他不吃海鲜,他回施鸿家吃饭时,从未在饭桌上看到海鲜。

他愿意花钱买李蕊的善待。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李蕊手中的画框开口:“你留着这个画框,把它藏好,不要告诉我放在哪儿。”

因为有裴映,所以李蕊需要这个画框。

他不是不信任裴映,裴映当然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李蕊对他们所做的事知情,如果李蕊手中连一张保命符都没有,他怕裴映会除掉这个隐患。

只需要一段时间……让裴映和李蕊相处一段时间,直到裴映相信李蕊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事情。

施斐然离开曾经属于施鸿的别墅,驱车回到桃源里。

将车停好在空荡荡的地库里,他没有立刻推开车门,只望着车窗,静静注视自己半透明的脸。

“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念着这句话。

他嘲笑自己的私心。

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份私心就是:李蕊给一滴母爱,就足以溺死他。

两个月后。

施鸿的墓碑前。

施斐然喜欢这地方,但凡路过这座山,只要时间不是特别赶,都会下车来看看施鸿。

每次确认施鸿就在这里面死着,现在死着,过会儿也继续死着——他就会感受到沁心脾的轻松。

他踩着台阶爬上山。

有人已经在这了,是李蕊,可能她在施鸿坟前也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轻松。

李蕊回过头,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

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浅蓝色运动服。

“好看的,”李蕊说,“这么有朝气的年纪,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

施斐然笑了笑,没搭腔。

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太舒适。

出汗了不会黏在身上,他也不需要检查自己的后背有没有严丝合缝贴着衬衫,来借此计算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种舒适给他一种隐秘的恐慌。

反而没有不舒适来的那么舒适。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李蕊问。

“赌博。”施斐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这段她不好过,我雇了几个保镖陪她,她愿意赌就赌吧。”

李蕊:“晚上带小裴过来吃饭,我一会儿去买菜,五菜一汤,做你喜欢的菌汤和小裴喜欢的糖醋排骨。”

施斐然点头:“好,我跟他说。”

运动鞋的脚感和窄版皮鞋的脚感天差地别。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管怎么走路,都有些不对劲儿。

施家珠宝总部。

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去。

员工们站成两排,齐刷刷地对他鞠躬。

他不由得感慨,施鸿是真的很讲究表面排场。

这种虚假的膨胀感对人有害。

他站在员工中央停住脚步,开口道:“不用这样,不是拍古早韩剧,我也不是什么霸道总裁。”

“我看了公司近几年的情况,这么说吧,地主家的余粮有点少,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很少……”

停顿的间隙,他看向这些员工。

有一部分眼中已经透出惊恐,施家珠宝一年前经历过两次大幅裁员,剩下的人快被折磨出ptsd了。

施斐然不再拖延,扬声道:“下月起,每人加薪百分之十。”

鸦雀无声。

直到第一声欢呼响起,鼓掌声轰然炸起来,雷鸣一般开始震动他的耳膜。

施鸿死了,施鸿的食物链断了,他再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可以让每一个人获得最大利益。

开完会,想起和李蕊的约定,他给裴映发去信息:“晚上空出来,蕊姨要给你做糖醋排骨。”

“好。”

裴映回他信息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回电话,另一种像这样只一个字。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裴映在忙。

红血品牌和裴映联名出了十二星座的系列香水,裴映在为香水画封面。

这确认是个难活儿——施斐然闻过品牌方送来的那十二瓶样品,个个都是狗闻了直摇头的怪味。

所以全指着裴映的包装画来救。

方哲居然出家了。

方理也彻底没了动静儿,听说去尼泊尔劝方哲回家。

方理囚禁梁佳莉十六个小时,套出他不是施鸿儿子的事实。

要说施斐然在意,无非在意方理真把梁佳莉吓坏了。

但也没有什么复仇的想法。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况,他对现状格外满意。

晚上六点,裴映还没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工作结束。

他有点纳闷,摁下裴映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手机没电了?

施斐然皱了一下眉,打算直接去裴映工作室接上人,然后去李蕊那儿。

刚上车,手机屏幕亮起来。

以为是裴映回他电话,结果一看屏幕:蕊姨。

他迅速划向接通,不等对面开口先说道:“您别急,我接上裴裴就过去……”

“帮我!”听筒传出李蕊的喊声。

辨别出语气里的恐惧,施斐然抓紧方向盘:“怎么了?”

李蕊:“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施鸿只在收藏室的门上装了锁,传统的钥匙锁孔。

施斐然脑中“嗡”一声。

“别跟他起冲突。”他尽可能吐字清晰,然后踩下油门,车也“嗡”一声,起飞一般飙向别墅方向。

李蕊:“什么……”

“把门打开、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说。

李蕊:“不行,不能开……”

门被推开的“吱丫”声通过手机传入施斐然耳中。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他教会的裴映开锁。

他小时候想偷偷打开施鸿收藏室的锁,学会了开锁一直没有实施过,后来教给了裴映——现在裴映打开了那道门。

“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喊道。

“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似乎是李蕊后退撞倒了花瓶,陶瓷摔碎的声音在手机里炸开。

“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完了,施斐然的心倏然一沉。

这句话是裴映的死穴。

电话里传来裴映的声音:“真的相框在哪里?”

没人回答。

十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

“阿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手机中,有些耳熟,施斐然想不起来是谁。

车身已经打晃。

这不是跑车,施斐然也不是赛车手,这个车速对他、对车来说都不行。

他出车祸死在这里,或者更倒霉地变成终生瘫痪毫无意义。

他放轻力道稍稍松开油门,扫了眼仍保持通话的手机,开口:“裴映。”

他屏住呼吸,听不到电话那头有回应。

“说话!”他喊起来。

仍然是沉默。

侥幸心理扑上来,他问:“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我是。”

手机里传回裴映的声音。

施斐然听见那声音的一刻瞳孔倏地一缩。

而后,电话被裴映挂断。

施斐然将手机砸向副驾驶,双手抓方向盘。

也有可能是恶作剧,有人用ai技术盗取了这两个人的声线,ai可以做到,他前阵子才接了一个相关方的广告……

谁都没有出事。

他清空大脑,专注于手中的方向盘。

直行、三岔口右转、直行、左转……

他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路。

到了。

把车甩在路边,没有回头关车门,直接跑向别墅。

刚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从门口台阶上不断往下流的水。

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水是用来破坏脚印的。

施鸿请泰国的风水师来看房子,那风水师说所有门槛必须建高一些,门槛高才能守住财。

施斐然踩着水往里走,因为每一处的门槛都高过脚踝,导致屋里的水已经没过脚面。

卫生间里水管破裂,水仍在喷涌。

他踏上楼梯,走到二楼。

收藏室里,李蕊躺在地板上,门槛拦住了水,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李蕊的胸口没有多少血迹,血被水冲淡,只剩下衣服的破口。

施斐然毕竟从小学画画,了解人体结构。

衣服的破口就在李蕊心脏的位置——

他转动眼珠,眼珠仿佛生锈一般干涩。

他找到了制造出破口的刀。

刀打横插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他认识——施鸿身边那个抢过他哮喘喷剂的唐装男人。

施斐然的视线重新落回李蕊的尸体上。

“蕊姨?”他唤道。

李蕊当然不会回应他。

施斐然慢慢蹲下来,抬手盖住额头。

手机在裤袋里亮起。

他掏出手机,看见转账成功的提醒。

是两小时前转到李蕊账户上的钱,李蕊用来捐赠福利院的钱。

延迟这么久才提示他转账成功。

他蓦地转身,跑出别墅,上车,拽上车门。

他必须找到裴映。

三小时前。

裴映打算自己提前去李蕊那里——李蕊做的蘑菇汤让施斐然特别喜欢,他想看看李蕊都用了什么配料,为什么会比他做的蘑菇汤好喝。

提前过来的事,裴映没有提前跟李蕊打招呼。

没想到却在这栋别墅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以前跟在施鸿身边,穿棕色绸缎唐装的中年男人。

裴映没有打招呼,或者说别墅里的情形不适合打招呼。

那男人正在和李蕊吵架。

裴映只好背过身贴在门外墙上听着。

“那几个零钱够干什么!你捐给福利院也抵消不了你这辈子做的恶!”男人情绪相当激动,“五十亿欧元!我都已经牵好线了!你还在拖什么?”

“别急。”李蕊说。

在男人的衬托下,李蕊的沉静带着几分超然。

“我的办法更万全,施斐然能为我这个母亲心甘情愿卖掉施家珠宝。我用假相框测试施斐然,他根本就没收,他不信任裴映,他怕裴映伤害我。说明我这个母亲对他来说特别重要,你让我拿那个画框逼他是下下策。”

说的对。

裴映赞同。

确实不用逼。

如果李蕊想要的只是这么一点东西的话。

正好施斐然对珠宝业不感兴趣。

正好裴映厌恶李蕊。

他想成为施斐然所有情感的载体,爱人、朋友、父亲、母亲。

他厌恶任何人来分一杯羹。

这件事可以商量,李蕊告诉他蘑菇汤的秘方,然后拿走那笔钱离开他们的生活——好像不行,施家珠宝还有不少员工,再加上上税,还有各种费用,似乎没办法让李蕊拿到她的预算金额。

“谭强,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为了我,再有些耐心。”李蕊又说,“施斐然一卖掉施家珠宝,我就毒死他和裴映,继承施鸿的财产,然后我们就能永远摆脱那些人……”

毒死施斐然和他。

裴映皱了皱眉。

施斐然知道这件事会很受打击的。

裴映思绪飞转,一时间没注意周遭,等留意到的时候,那位谭强已经站到他面前,瞪大着眼睛——

“下午好。”裴映先行开口。

“阿蕊!”谭强原地踏了两下步,向后撇头找李蕊,“阿蕊!他听见了!”

时间仿佛即刻变慢,细节被放大。

李蕊走过来与他面对面,眼神先是诧异,而后变为决绝——

谭强把手伸到衣襟里,但在完成动作前再次请示一般看向李蕊。

就在谭强的视线没接触到李蕊的视线之前那一刻,裴映扑上去,一肘砸在谭强后脑!

隆纳德·诺克斯于1928年定下推理十诫。

第五条规定:故事中不可有中国人角色。

因为当时欧美人眼中的中国人普遍身怀绝学,会使用不可思议的功夫来破坏推理作品的逻辑性。

事实证明,也没那么的不可能。

如果真那么不可能,为什么拳击比赛中那么多人ko获胜?

裴映看着谭强眼睛一翻倒下去,与此同时,李蕊抓起什么东西冲过来。

李蕊比他想象中力气大。

大很多。

刀也比他想象得快。

刀尖在裴映小腹戳出尖锐的疼痛,他改用双手抓住李蕊的手腕角力,极近的距离,看见李蕊眉心凸起的青筋,他忽然道:“你做的糖醋排骨很、难、吃,我只为哄斐然高兴……”

李蕊力道稍稍弱下去那一瞬,他猛地拔出自己小腹上的刀。

“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

李蕊转头跑上楼。

裴映蹲下来,捡起那把刀,顺便看了眼自己腹部晕染大片的血迹。

匪夷所思。

一个长年吃素的五十六岁女人,不该有这么大力气。

施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但他没时间让自己陷入匪夷所思里。

他将刀别在腰后,又蹲在谭强面前,把手伸进谭强的衣襟——他好奇谭强刚刚要掏出来的是不是枪。

他追上楼,慢了一步——李蕊已经跑进收藏室锁上了门。

“帮我!”

隔着门板,他听见李蕊的喊声。

当然不是求助于他。

他猜李蕊已经打通了施斐然的电话,这句话是向施斐然求救。

“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怎么把故事讲成了另一个样子?

裴映盯着门,摸向自己口袋,取下车钥匙上的钥匙环,掰直,半蹲下来用铁丝对准锁孔。

太久不做这种事,花了几秒钟,才听见门锁里弹簧弹起的声响。

“什么……”李蕊在门里面发问。

“不行,不能开……”李蕊又道。

裴映起身,推开门。

叶片有些生锈,推开时“吱丫”一声响。

即使是这种时刻,李蕊也没有露出半分恐惧。

不过她的声线倒是伪装的极其害怕:“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李蕊站起来,抬手便推倒檀木架上的青花瓷花瓶。

花瓶砸在地板上,裴映被动地听见耳鸣声。

“你不敢动我!”李蕊两手空空,却没有后退,“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威胁。

李蕊在威胁他。

有关于施斐然的威胁,于他而言百试百灵。

裴映想起他在球队更衣室里,差点被队友殴打致死。

只为了知道施斐然会不会为了他跟所有队友动手。

正如他现在。

他害怕到后背发凉。

“真的相框在哪里?”他问。

李蕊没回答,只用口型道:“我、赌、你、不、敢!”

裴映点了一下头表达对李蕊的赞同,而后抓起手中的匕首,笔直地扎向李蕊胸口。

又一次角力。

裴映腹部伤口大量流着血,头发晕,手也有些用不上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蕊抓住他的手,已经接触到李蕊旗袍布料的刀尖儿又一点点远离。

“阿蕊!”

谭强大喊一声跑来。

谭强居然这么快醒过来——李蕊注意力被谭强引走的零点几秒里,裴映双手猛地推下那把刀。

刀嵌入李蕊肋骨缝隙插入心脏。

裴映一口气也不敢喘,直接掏出腰后已经上好膛的枪,瞄准谭强。

施鸿将收藏室设计得如此诡谲。

收藏室的位置在走廊尽头,走廊太长,谭强离他还有两米左右距离。

谭强瞪着李蕊的尸体,瞪出眼底血丝,蹲下来,开始大叫。

又叫出裴映的耳鸣。

裴映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需要在施斐然到之前处理好谭强,不然谭强可能会伤害施斐然。

裴映拔出李蕊胸口的刀,血淋淋地别回腰后。

“裴映。”李蕊的手机传来施斐然的声音。

“说话!”施斐然喊起来。

“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裴映轻叹一口气:“我是,”

说完,挂断电话,将李蕊的手机揣进裤袋。

他端着枪站起身,走近谭强,用枪头敲了一下谭强的头:“起来。”

谭强眼泪鼻涕满脸,却明显不想跟李蕊一起死,举高双手站了起来。

裴映用枪指着谭强,让谭强打开卫生间所有水龙头。

但他立即发现水流速度不够,只好又让谭强破坏水管。

水涌出来,这回可以了。

裴映端稳手中的枪,示意谭强回到收藏室。

临迈进高门槛时,谭强顿住脚步,要回头但最终没有回过头。

“怎么了?”裴映问。

“我看出来,你根本不想杀我!”谭强回过头,“你也想要分钱,你根本也是奔着钱……”

“真的相框在哪里?”裴映打断他。

谭强:“阿蕊放的,她没告诉我,她真没告诉过我!”

“我相信你。”

裴映说完,倏然掏出腰后的刀,直直扎穿谭强的喉咙。

这男人之后发出的音节很像被鱼刺卡到试图吐刺的声音。

男人脖子上喷溅的血喷到裴映脸上。

裴映退后一步,说道:“我不是奔钱,我只是不愿意把你从卫生间背到这来。”

毕竟,上次背方哲进玻璃柜真的很消耗体力。

裴映左右转动脖子,长舒一口气。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故事。

接下来就简单了,他只要给施斐然讲一个故事。

李蕊提供的版本就已经是一个好故事,接下来是如何加入小细节,让他显得更可怜。

水已经漫上鞋尖。

有人踩着水走进来。

裴映走向门口去迎:“斐然……”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人他不认识。

而且太多了,有十来个人。

“李蕊呢?”打头的男人端起一把手枪走上来,眼睛通红地逼视着他,“死了吗?死了是吗?”

“死了。”裴映回答。

男人怔了怔,摸向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谢谢,谢谢你!”

他走到裴映面前,双手扶住裴映的肩膀,使劲攥了攥。

“怪不得大老板非得要你。”

男人说完,抬枪口抵住裴映的太阳穴,其余的马仔一拥而上,卸掉裴映的刀和枪。

“艺术家,我们长话短说——”

裴映看不出这男人的年龄。

男人只有法令纹很深,宽松的红底绿花衬衫裹着干瘦的身体,加上一点疯疯癫癫的气质,让人觉得这人可能55岁,也可能是35岁。

“我叫**,我爸是中国人,我中文名字叫谭辉。”男人说。

**是个双弹舌音。

这名字像高棉语,或者泰语。

而且这个自称“谭辉”的人刻意把弹舌音发得极为清晰。

“我本来也得解决我弟和那女人两个吞家里钱的东西,谢谢你帮我动手。”谭辉抬起枪口挠了挠眼皮,“施鸿死了,泰国那边空出一个新掌柜。”

谭辉抬起头,看着裴映,“大老板说你行,我也觉得你不错。”

“找到了,辉叔我找到了!”跑进别墅的马仔踩着水“啪嚓啪嚓”跑出来,拎起一个画框递向谭辉。

裴映看向马仔手中的画框——马仔要找的应该是他设计用来毒杀施鸿的画框。

可这幅画框不是。

这是李蕊准备的那幅假画框,裴映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真画框上有他留下的标记。

谭辉接过画框,朝他晃了晃:“跟我们走吧,艺术家,今晚飞机。”

裴映站着不动,也没有开口应答。

谭辉向院门口走两步,扭头见他没跟上,又走回来面对他:“这东西能证明你们杀人,你不跟我走,我可把它给警察了?”

假画框无法证明他们杀人。

裴映掏出手机,摁下号码。

就近的一个马仔看见他摁下的是“110”,慌忙大叫:“辉……辉叔他报警!”

谭辉瞪着他:“你是不是智障?”

——一群携带违法枪支的可疑团伙,试图绑架一个合法公民,他不想被这些人掳走,当然要报警。

报警电话非常迅速地被接通。

接线员询问事由。

裴映刚要开口,谭辉突然把手机亮在他面前。

是视频通话,屏幕上赫然是施斐然那辆迈巴赫。

车尾部的剐蹭没处理好,新漆部分比车身其余部分亮。

视线下移,对了一遍车牌号,果然是施斐然的车。

到这栋别墅经过一小段城中村,那辆迈巴赫周围没有几辆车,也没什么人。

而拍摄者明显正跟在距施斐然很近的位置!

面前这些人都有枪,那个拍摄者自然也会有——再好的身手也比不过一支枪。

“您好?”手机听筒传出接线警察的声音。

裴映什么话也没说,挂断电话,放下手机。

“你他妈非让我说这么俗的话,”谭辉挠挠头,“跟我们走,不然杀了施家那个小子!”

顿了顿,这人摇头晃脑地笑起来,“还报警,你怎么想的?”

裴映此时更关注谭辉怎么想的,他问道:“为什么是我?”

谭辉打了个哈欠,用枪口蹭了蹭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大老板跟你是故交,他看好你呗。再说,你是着名艺术家,隔三差五办画展,用你洗钱多方便。”

四个月后。

——谭强和李蕊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多年,在施鸿去世后突然因事起了争执,谭强一怒之下杀害李蕊,后打开水管遮盖痕迹,但最终他没有逃跑而是拔出李蕊胸口的刀,插进自己喉咙,选择了自杀。

这是警方给出的官方结果。

施家珠宝以50亿欧元的价格被一家欧洲珠宝品牌收购。

刨除所有该给的和该扣的费用,最后剩到施斐然手里的钱比他想象中少一点,但也大差不差。

晚九点。

施斐然在一家西餐厅附近停车场停好车,下车,径直走向自己身后那辆吉普车。

春天一转眼便过去了,初夏的夜风里有一股驱不散的潮味。

就算是夏款西装,毕竟是衬衫加外套两层,熟悉的粘滞感让他有种与其日久生情的感触。

他解开风度扣,躬身敲了敲吉普车黑漆漆的车窗。

“下来吧,最后一天了,我请你吃饭。”

施斐然说完,耐心地等着。

几秒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年轻男性面孔。

这张脸的主人直接拧起眉毛问道:“最后一天?”

“我明早的机票,开始我的环球旅行,大概一年以后回来,”施斐然笑了笑,“警官,您考虑继续跟着我吗?我可以给您报销机票。”

“环球旅行?”对方诧异地重复。

施斐然:“我需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去散散心,我男朋友离开了我,我父亲死于哮喘,母亲被人杀害——您不是也因为这一连串蹊跷的倒霉事跟着我吗?”

年轻警察搔了搔鼻梁,小声嘟囔:“你那个赌鬼妈不是挺好的么……”

施斐然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声音沉下去:“道歉。”

警察眼珠撇到一旁,半天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妈……”

施斐然松开手,在他抓出褶皱的t恤领口上抚了抚:“陪我吃晚饭?”

那警察倏地打开施斐然的手,侧过头看了看西餐厅,摇摇头说:“我不吃牛肉。”

施斐然耸了耸肩:“那算了。”

这个警察断断续续跟了他四个月。

他确实想请对方吃一顿饭——这人直觉不错。

施斐然经历过这种事,直觉知道某件事有问题,但找不到证据,久而久之,就会从怀疑事件变成怀疑自己。

就像施鸿每一次下围棋赢他的时候,他知道输的不对劲儿,但又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因为他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他确实是明天一早的机票,不过不是环球旅行,他要去泰国,他洒出去的侦探在泰国见到了裴映。

裴映欠他一个解释。

飞机落地。

一到室外,潮气扑在脸上。

他是一个哮喘患者,空气里如此明显的湿度变化让的神经本能地紧绷。

施斐然掏出西装衣袋里的哮喘喷剂检查,确认喷头没问题,心稍稍安下一些,将喷剂放回衣袋。

托运过来的金渐层还没到,他站到机场等,发现有好几个游客在看他。

特意驻足观看他。

他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西装。

他想抓住一个人告诉对方,这身西装是春夏款式,其实没有那么热。

对方盯的时间久了,施斐然心头的情绪变异成愤怒,他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沿着那道视线看回去:“你看什么?”

对方是一个棕黑皮肤的泰国姑娘,朝他摆摆手,显然听不懂中文。

施斐然换成英语又问了一遍。

那姑娘立即笑起来,夸他美丽,问他是不是模特。

就用的“美丽”这个词。

施斐然抬起手摁住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不好。

他居然把赞美的眼光视为了质疑。

他居然再次陷进了满是戾气的状态里。

裴映不在,他居然真的一塌糊涂。

他按照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找到对方见过裴映的地方。

资本主义国家特色显现出来,左手边是看起来随时可能倾倒的寺庙,房顶的瓦片像被狗啃似的参差不齐;

右手边是赌场,整体外立面全部渡了金漆,一眼望过去晃的眼珠刺痛。

施斐然舒了一口气,手伸进衣袋,摸到一枚蓝宝石戒指。

他两个月前在国内买下这枚戒指,一直带在身上,打算送给裴映。

一码归一码,他和裴映,不论谁死谁活,他想送出这枚戒指。哪怕这东西是只属于他的自我感动。

他面向赌场,一个没眉毛的泰国和尚端着金钵直直朝他跑过来。

要饭……不是,化缘化的也忒积极。

当地习俗:不能直接往和尚金钵里放钱,施斐然朝对方比划“停”的手势,偏头指了指赌场旁边的711便利店:“您别急,我去给您买面包。”

和尚单手托着钵,用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兴奋地盯着他:“施斐然!我我我!”

谁?

和尚放下钵,在施斐然面前站直,左左右右地来回侧脸,像人脸识别一样试图让他识别。

“方哲?”施斐然确实挺惊讶,“你不是在尼泊尔?”

“我之前是在尼泊尔,”方哲说,“但尼泊尔空气太差,我就换地方了。”

“这边出家要求剃眉毛?”施斐然问。

“是啊……你怎么关注这种小事,”方哲热络地凑上来,“我跟你说,这边寺庙里能吃肉,而且这庙挨着赌场,我们庙里的人都吃的老好了!”

“为什么剃眉毛?”施斐然问。

方哲:“啊?”

“汪!”

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

赌场里走出一个本地人,一只黄狗正对着那人摇尾巴。本地人从纸袋中撕下一块烤鸡鸡腿,丢给了狗。

狗跳起来叼住鸡腿。

“这狗胖吧?”方哲介绍道,“这边人可善良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都可胖了。”

确实,这狗挺胖,不需要帮助。

墙角那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只靠着墙坐地上打盹儿,阳光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睁开眼,往阴影里挪了挪,再次阖上眼。

施斐然转身走进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拎出来放在流浪汉的旁边。

流浪汉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谢谢。

黄狗在这时跑过来朝他摇尾巴,寺庙门口突然窜出另一只黑狗,呜呜朝黄狗发出威胁的低鸣。

黄狗耸眉耷眼地后退走开。

流浪狗和流浪狗之间似乎总有类似的争斗。

就像人和人,人帮助一只狗比帮助一个人容易。

施斐然解开风度扣,整理衬衫,而后重新系上风度扣,迈上赌场台阶。

“你找裴映啊?”方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在。”

施斐然倏然回过头:“你见过他?”

“放松,放松……”方哲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表情别那么吓人,我害怕。我就在对面寺庙,赌场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裴映只在周三过来。”

周三,明天。

他找了裴映这么久,不在乎再多一天。

“我们的庙外面看着破,里面挺好,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儿?”方哲说。

施斐然入住的酒店离这座赌场远有一个小时车距。

就像他从公司去到施鸿和李蕊的别墅,也是一个小时车距。

一个小时能发生太多事情,他赶不上,他只能从手机听筒中听着裴映杀害李蕊。

一个小时,就算他赶过来,也可能错过裴映。

“好。”施斐然接受方哲的好意。

他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假迈巴赫,回酒店带上金渐层,又开着假迈巴赫回到方哲的寺庙。

为什么说租到的迈巴赫是假的,因为他自己有一辆真的。

假迈巴赫的外壳看着摸着都和真的一样,但开起来的感觉相差甚远。假的像一台老头乐,开到八十迈就打晃儿,他坐在驾驶座椅上,发动机震得座椅像按摩椅一般轰轰发抖。

租车公司估计从报废迈巴赫上淘到了车架,动手往里加的发动机和其他零件。

有这种汽车改装的手艺,开租车公司骗人可太屈才了。

晚上,他和金渐层一起失眠——方哲的房间里没空调。

也没床垫,直接铺一张被子睡在地上,一翻身,硌得胯骨滋滋疼。

金渐层虽然被装在玻璃缸里,但明显感知到周围不是它熟悉的地方,黏在玻璃缸上盯着外面看,时不时吐一下分叉的舌头。

“我哥最近怎么样?”方哲忽然开口。

方哲睡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其实施斐然有点佩服方哲,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睡这种爬潮虫的地板。

他没有说方理的坏话,只道:“你哥挺好,估计现在还在尼泊尔找你。”

方哲的身体朝向墙面,背对着他,动了动肩,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施斐然叹了口气,把两手搭在胸口,仰面躺好。

这地方的月亮特别亮,亮到足以让他看清房间天花板。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裴映。

他知道裴映聪明,但裴映毕竟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穷凶极恶做出的事不在逻辑范围之内,他怕裴映被人虐待,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赌场,洗钱。

艺术家,天价画作。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他能猜到那些人要用裴映洗钱。

作为艺术家的裴映无可替代,作为洗钱工具,又并不是非裴映不可。

而且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掳走裴映?

施斐然揉了揉眉头,闭上眼,放松眼皮周围绷紧的肌肉。

周三,晚九点。

施斐然装作寻常客人,凑在赌桌前下注。

荷官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

周围的众多视线一道道黏向他。

泰国人普遍比他肤色黑,欧美人又多是浅发和棕发。

黑头发加上黑色西装的他在这儿确实扎眼。

但被围着看,还是有些夸张。

施斐然心生反感。

更让他反感的是面前这张绿色的巨大赌桌和筹码哗哗作响的声音。

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想到梁佳莉。

一想到梁佳莉,就想到梁女士的真爱施鸿。

然后就自发地开始胸闷。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方哲说裴映一般在晚上八点过来,现在还差十分钟八点……

“裴先生!”

一声中文穿透喧杂声,直直刺进施斐然耳膜。

施斐然手指一抖,堆成一摞的筹码当即被他碰散。

他回过头,飞快地环视四周。

只来得及看见小半个侧脸——有人站在裴映左侧,挡住裴映大半身体。

周遭一切仿佛再次自动变成白纸,施斐然眼里只剩那半个侧脸。

“裴映!”他喊起来,然后本能地跑过去。

胸闷感越发激烈,他跑得更快,想追上裴映。

裴映在四五个当地人的簇拥下走向狭长的走廊。

施斐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追了,不是不想,他的脚毫无预兆地瘫软,腰以下突然动弹不得!

像水鬼的手硬生生抱住他的腰!

他瘫坐在地上,掏出裤袋里的哮喘喷剂。

喷头含入口腔,用尽全力吸气——

几乎被掐死的窒息感缓和,但身体却仍然动不了。

不对劲儿。

“sir?”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

“先生……”

人群再次围住他。

这些人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他的头很晕,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低头,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的大片红晕。

——过敏反应。

“让开,他是我朋友!”

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音色像变形金刚一样怪异低沉,好像是裴映,好像是方哲,又好像都不是。

“让一让!”低沉的音色又变得像花腔海豚音……

关机。

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一切。

头晕目眩也随之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看到裴映在他面前哭。

他仔细看,发现面前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白猫。

“你别哭了。”他看着那只白猫,“我帮你洗干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他在此时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跟裴映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也不单单是自我感动。

那是他对裴映的渴望,从未打过折扣的渴望。

想要终生相伴的渴望。

实际上,他早已为裴映准备好了千百个解释,只要裴映任意说出其中的一个,他都会自动原谅裴映。

他伸出手,想摸摸哭泣的小白猫。

并没有真实的毛绒触感。

满心欣喜倏然变为失落。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昏迷了,做梦梦见了他的白猫。

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又格外短暂的清醒。

护士在他手背上扎入针头;

一双略感熟悉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站起来,调慢滴瓶速度;

病房里空调风很冷,有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身体又热得要着火一般,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体;

这些是他清醒中感知到的。

每一次陷入昏迷,白猫都会到他的梦里哭。

最后,白猫消失,梦境变作那场暴雨。

坍塌的摇篮桥。

身上穿了印小猫t恤的男孩。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

他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白猫不再哭了,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

恍然看向眼前多出的镜子,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男孩——那男孩在哭。

他真的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施斐然不断地在昏迷和清醒中循环,到后来仍睁不开眼睛,但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周围有人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睁开眼睛。

喉咙仿佛刚吞过炭,他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房里的除他之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哲,另一个……是“不吃牛肉”并跟踪过他的年轻警察。

不过这个警察此刻身穿小混混标配的花衬衫,大概率是混进赌场的卧底。

这次显然不是为了跟踪他,而是调查这座赌场。

施斐然再次转动眼珠,看向玻璃缸。

玻璃缸里的金渐层也正在看他。

“喂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喂了喂了,”方哲凑上来,“喂的猫粮。”

老子以前喂冷链运输来的活虫,你给我喂猫粮?

意识迅速下沉,施斐然舌头发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施斐然再一次回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嘈杂,白猫瞪着惊惧的眼珠儿,转身逃窜。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这人光着的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绣的大概是一条盘踞的蛇。

那句泰语听起来像脏话。

戚良翼转身面对那人也说了一句泰语。

那人又说了什么,忽然急匆匆走出门。

没有字幕,究竟是说的什么施斐然也猜不到。

好在人体字幕戚良翼加快语速翻译道:“他说我藏人,我说你是偷渡过来的亲戚,待两天就走。他说不行,要去告诉二叔。”

“不能让他告诉二叔,二叔会你卖到鹅街。”戚良翼补充说明。

二叔是谁?

鹅街是什么地方?

他这个年龄还能被当做商品流通?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攒出点儿力气,开口道:“去追上那人,告诉他: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的赢!”

“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赢?”戚良翼复述。

施斐然点了点头。

戚良翼起身,将信将疑地跑出去。

两分钟后,蛇纹身的马仔和戚良翼一起回到屋里。

马仔脸上也变成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看看自个儿手机,又抬头看施斐然。

“买啊!”施斐然开口。

戚良翼同时传译泰语发音。

马仔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像踩中地雷似的一动不动,脑门憋的全是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抬起手机,全部下注在施斐然所说的中国选手上。

操作完成,马仔瞪着一双蛇一般的三角眼,伸手指着施斐然狠叨叨地说了一句泰语。

戚良翼看着施斐然:“他说你要是说的不对就弄死你。”

这句不用翻译,施斐然猜得到。

十五分钟后,综合格斗比赛第三回合打到判定。

果然是那名中国选手获胜。

马仔兴奋得上蹿下跳,“哦咦哦咦”的喊。“哦咦”完,又说一串话。

戚良翼:“他说下周还有数字赛,让你好好留在这里养病,他保护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吃啥喝啥都随便,他现在就去借钱,当下周拳赛的赌注。”

施斐然听完,朝马仔竖起拇指:“ok!”

马仔兴高采烈地走出门,还在门外嘿嘿笑着把门关上了。

戚良翼用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睛瞄他。

施斐然挑了挑眉:“看什么?觉得我是瞎蒙蒙挺准?”

戚良翼摇摇头:“不是,你那么笃定,肯定不是蒙的,你很厉害。你看见他手机上是拳赛押注页面,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怎么拿住他,还能提前预判出谁会赢,真厉害。”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原中量级冠军爆发力极强,但已经三十七岁接近退役年龄,身体后劲儿相对弱。那个中国选手恰好柔术强,前期消耗对手,后期稳扎稳打拿点数,当然赢。他之前籍籍无名,就是因为擅长的是柔术,格斗比赛观感差劲。但这人的实力绝对稳超冠军。”

戚良翼听完,沉默了几秒,朝他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学过拳?”

施斐然笑起来:“略懂。”

“王语嫣那样的吗?”戚良翼跟着笑了,忽然朝他伸出手。

施斐然下意识往后仰。

戚良翼维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愣了愣,缩回手,别开视线:“我就是想看你还发不发烧。”

他自己发不发烧他不敢确定,但戚良翼在发烧,脸和脖子全红了。

他明白那种紧张和害羞代表了什么。

戚良翼单纯,善良,正义。

几乎是和裴映截然相反的人。

最重要的是,戚良翼夸他。

他迫切需要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裴映永远不会给他,因为他的“厉害”在裴映眼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也明白这是他的无理要求。

他不能指望裴映来夸他:哎呀,你能听懂人话,你真厉害。

他想起梦中那只脏兮兮的白猫。

裴映鲜少脸红,他却记得每一次,他记得裴映拿起那个蜗牛面包微微发抖的手指,他记得裴映偷瞄他被发现时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裴映第一次做爱时刚贴上来就射出来也很可爱。

施斐然用手撑了一把床,慢慢挪动双腿放到地上。

他又尝试好几次,汗透身上t恤,终于成功站起来。

他扶着墙,往门口挪。

戚良翼走过来搀住他手臂:“还是我扶你吧,你去厕所吗?”

他觉得没人帮忙他还真不一定能走到厕所,况且他也不去厕所。

“能帮我个忙吗?”他问。

戚良翼:“你说。”

施斐然:“我裤兜里的戒指没了,应该是丢在赌场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什么样的戒指?”戚良翼问。

施斐然:“你不是调查我和裴映很久了么?就和他以前登杂志封面总戴的那枚款式类似。”

戚良翼皱了皱眉:“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尽量帮你找找吧。”

娜迦赌场。

休息室。

“裴先生,裴先生!我捡到了这个!”

门被推开,声音闯进来。

不敲门。

又不敲门。

裴映知道这些人并不真心尊重他,他和赌桌上的筹码、赌桌旁的荷官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或者说,他是生产商品的商品。

裴映揉了揉太阳穴,后背离开沙发靠背,撩起眼帘看向跑进来的干瘦老头儿:“二叔。”

“裴先生,有事情,有事情……东西,捡到东西啊!”老头儿急得不行,说不出话。

裴映看懂了这老头儿想说中文,奈何中文水平是一个说起来像神经有问题的程度。

泰文属于拼音文字,于裴映而言不难,现在只要不是太过晦涩的词语,他都能听懂。

于是他对老头儿摆手:“你说泰语吧。”

老头儿神情一下子放松,叽里呱啦道:“我有个戒指,我手下那个华人小子以为不值钱,捡到它就要扔河里,幸好我识货,远远看见它光泽喊住了那小子,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真货!”

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跳舞似的掏完左兜掏右兜,最后可算找出一枚戒指,递向他。

看见戒指那一刻,裴映的瞳孔倏地一缩。

和他以前那枚有点形似,但这枚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纯净度实属市面罕见。

斐然。

这枚戒指可能是施斐然买的。

施斐然在这儿!

裴映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老头儿手中的戒指。

“裴先生,”老头儿合上手掌收回戒指,“我可没敢偷藏,这肯定是哪个大客户丢的吧?”

裴映微笑起来。

这老头儿在拿话点他,在赌场捡客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客人的东西一种处置方式:切掉偷窃者一根手指。

但把客人丢的东西还给客人,客人需要支付东西价值百分之十的酬谢费。

裴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看见哪个客人提出异议。

此刻他没有那么多现金,扫了眼手腕上“大老板”送给他的铂金表,直接摘下来递给对方:“这个够吗?”

“哎呀。”老头儿没接,“这太贵重,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应该的。”裴映说完,拿着表又往前递了递,老头儿终于伸手接过去。

裴映快步走出休息室,把赌场里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施斐然。

他径直走向赌场大门。

刚迈下台阶,一辆劳斯莱斯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驾驶上的马仔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一只棕色皮鞋迈到他面前,谭辉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着急去哪啊?”

“抓小偷。”裴映回答。

“啊?”谭辉顺着裴映视线的方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巷,巷子口只有一只肥胖的流浪狗。

“赌场里天天有小偷,追什么追,让他偷,只要偷走的不是你这颗摇钱树就行。”谭辉说。

“那好。”裴映转过身,往回走。

“你别耍脾气了,知道你不喜欢管妓女,这不给你换成赌场了嘛,大老板对你多好啊?”

谭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谭辉身上的酒味被汗水和潮气一蒸,直接二次发酵成酸馊的味道。

裴映的胃当即有些不舒服。

谭辉:“你说说,你拂我面子就算了,前两天对大老板甩脸色,我知道你俩是高中同学,那你也不能跟他那么说话……哎,我话没说完呢你等等我啊?”

裴映站住脚,盯着谭辉:“你再说下去,我这个月一张画也画不出来。”

“别别别,”谭辉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好好构思,我可不敢打扰你。”

娜迦赌场对面,四面佛庙里。

施斐然搬回来住了。

庙里师父给他换了一个采光好的房间,里面没有满墙的霉菌,每天早上六点多一刻,阳光便直直照进屋里。

戚良翼特意淘来了一台除湿机,医生说施斐然这阵子抵抗力低,潮湿空气是诱发他过敏的源头。

施斐然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每当他以为自己快好了,又被发烧打倒。

反复几次,脱层皮一样。

他站在镜子前面,掀起身上的t恤,发现自己胸下肋骨都变凸了。

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又想到摇篮桥上的男孩。

鼻腔莫名发酸,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金渐层在吃他从便利店买的猫罐头。

这儿买不到非洲大蟑螂和其他蜥蜴喜欢的活虫。

他不敢让金渐层吃庙里乱爬的本地大蟑螂,细菌感染太遭罪,他怕万一金渐层也吃脏虫子吃生病。

施斐然瞄着金渐层。

金渐层对剩下半罐猫罐头失去了兴趣,转个方向又把头埋在猫粮里。

以前怕金渐层营养不良,甚至都没给它喂过肉。

所以他现在情绪有点怪异,就像看见天上玉兔下凡吃胡萝卜一样。

戚良翼前几天把西装送干洗了,今早刚拿回来。

施斐然脱下睡衣,先穿的白衬衫,因为要碾平了往腿上系束带,刚挂上卡扣,门忽然被推开。

戚良翼站在门槛外面,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盯着他,噌地背过了身。

施斐然后知后觉地考虑到戚良翼可能不知道西装里面是这样的。

他快速系好另一条腿上的束带,穿上裤子,套上外套。

戚良翼终于转过来:“你……要出去?”

实话实话,他现在走几步就头晕。

但好歹能下床而且不用扶墙了。

“对。”他答道。

“你要去找裴映?”戚良翼问。

“谢谢你的照顾,有什么能帮你的你随时提,为了不影响你正常工作,你以后还是别来这边儿看我了。”

施斐然迈开脚步,尽可能走得正常。

走到门口,想起来威胁要告密的马仔,顿住脚步回头:“对了,这周周日,头条主赛买那个巴西人赢。”

说完,他刚要迈过门槛,一股力道拽住他的手将他猛地拖回屋。

他本就脚软头晕,一时间没站稳,直接被门槛绊倒,摔进了屋里。

“他是罪犯!”戚良翼喊道,“裴映是罪犯你知不知道!李蕊的死根本没那么简单!”

施斐然注视着戚良翼,他不想喊,他童年阴影是琼瑶剧里的马景涛。

他起身,系好西装风度扣,说道:“我也是。”

“你不是!”戚良翼瞪大眼睛,“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被蒙骗,所以包庇了他……”

施斐然用食指指节压住眉头,打断对方:“我也是。”

“我也是罪犯。”他再次重申,“我是罪犯,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戚良翼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片刻后,咬住牙道:“施斐然,你很得意?”

“并不。”施斐然如实作答。

他侧过身避开戚良翼,跨过门槛走出去。

房间到寺庙院子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施斐然身上难受,就近上了他租来的假迈巴赫,开出大门,停到了赌场门口停车位。

今晚赌场里的人格外多。

贵宾室里有人直接夹着大麻烟吞云吐雾,到处都是叶子味儿。

施斐然咳了两声,手伸进衣兜,探到哮喘喷雾,安下心,继续往里面走。

学过画画的好处体现出来,他能凭背影轮廓精准地辨别出裴映,绝对不会发生影视剧里演的,拍人家后背,人家一回头发现不是那张脸的场景。

裴映是典型的上四下六身,亚洲人少有这么好的比例。

加上那颗头的大小、肩宽、甚至肩胛骨形状都生得极好。

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认出裴映,哪怕只看到了手臂——裴映小臂的部分长于上臂,手指也生得骨节匀称。

最重要的是无名指上的那颗蓝宝石。

保镖拨开人群,扫出一条过道,裴映沿着那条过道走向赌场大门。

施斐然终于看见了这男人的正脸。

裴映穿这么板正的时候不多。

这人穿得越板正越显得人畜有害。

宽松柔软的衣服能保护他的假面,修身的正装反而会不慎泄露出裴映原本的气质。

施斐然追出赌场门口,紧赶慢赶,只看到车队尾灯。

总共三台车。

通常这种情况,上位者会坐第二台。

施斐然拽开假迈巴赫车门,上车。

第二辆车是一辆玛莎拉蒂。

比裴映之前那台便宜,但却是安全系数最好的一款。

施斐然踩下油门,车速飙起来,方向盘有些不受控——施鸿居然在这一刻蹦进他脑中。

他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施鸿。

他站在游乐园,在围栏外面看着其他小朋友开碰碰车,他那么想玩,但施鸿不允许。

施鸿说带他来游乐园他应该满足,不要得寸进尺。

这么一辆假迈巴赫也许给裴映坐的那辆车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可谁又知道?

这是他的夙愿,这一刻他想弥补童年的遗憾……

施斐然双手扶稳方向盘,直直撞向那台玛莎拉蒂!

“咣当!”

巨响,耳鸣“滋”一声穿透脑壳。

施斐然继续踩死油门,硬生生将那辆玛莎拉蒂顶到路边的围墙上——狗日的施鸿!

得什么寸?

进什么尺?

车身摩擦出尖锐的鸣叫,施斐然看见假迈巴赫车头在玛莎拉蒂车身上划擦出细小的小火花!

诡异的愉悦感流满全身,施斐然松开油门,手指被那感觉打得微微发麻。

玛莎拉蒂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裴映的脸。

裴映侧过头,看向了他——一缕血顺着裴映额角流下来。

那抹蜿蜒的红在裴映侧眉骨微顿,而后倏地掉到脸颊。

裴映不甚在意地抬手抹掉血痕,看着他轻轻弯了唇角:“要跟我道歉吗?斐然?”

施斐然几乎当即起了生理反应。

反复高烧了一个礼拜的身体依然敏锐,这个叫裴映的活体开关依然瞬间就能开启他。

愤怒,或者说兴奋占领上风。

他倒车,再次撞上去。

像汽车品牌在做防爆实验,证明这款车确实结实。

直到快乐感释放到淋漓尽致,施斐然倒退开,给玛莎拉蒂后座车门留出下车的空余。

然后,施斐然推开车门走下车。

裴映杀了李蕊。

裴映不给他任何解释。

裴映偷偷摸摸对他的灵魂动了手脚。

施斐然走路的过程中解开西装风度扣,等裴映下车,他刚好抬起手握成拳砸向裴映的下颌!

裴映扶了一把身后车门,重新站直,面带微笑:“轻一点。”

“我让你轻一点时,你听过话?”

问完,施斐然转动手腕,瞄着裴映下颌又揍上去一拳,不过瘾,还要再打,裴映突然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停。”

施斐然动作微顿,紧接着抓住裴映手腕,利落抢到裴映那把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瞄准裴映眉心,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咔嗒!”

裴映脸上的游刃有余通通消失不见,变回施斐然心口那只湿漉漉发着抖的白猫,红了眼睛问道:“你……对我开枪?”

施斐然端着枪又“咔咔”扣动几下扳机。

四个月的憋闷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不打算告诉裴映,他知道这把枪没子弹。

——是枪就有走火的可能性。

他了解裴映,任何对他施斐然有丁点儿威胁的事,裴映都不会做,至少这点他敢确认。

他的白猫,那双水蒙蒙的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恢复成常态。

前车与后车上的马仔围上来,打头的掏出一只枪,朝着他骂了几句泰语。

裴映从腰后掏出另一支手枪,上膛,对准打头的马仔,说出一个泰语发音。

这词儿施斐然听懂了,是“放下”的意思。

马仔讪讪放下枪,缩了缩脖子。

施斐然站在裴映对面,抓起裴映另一只手的手腕,在裴映滚烫的注视下,慢慢摘掉裴映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我没给,你不能要。”他抬头看裴映。

裴映放下指着马仔的枪。

施斐然身体本就不大舒服,靠着身体虚电迸发的力量迅速亮起红格警报,他松懈的间隙,裴映突然一把抢回他手上的枪,举起枪,带着一点得意对准他扣动扳机。

“咔”一声细响。

施斐然觉得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把枪没子弹,裴映再一次知道了他的知道。

施斐然抬起头,一个耳光打在裴映脸上。

他现在确实没劲儿,这耳光只比玩笑的程度重一丁点儿。

裴映伸手揽住他的腰,吻上来。

南亚的潮湿闷热变得旖旎缤纷,周围破败的铁皮房和两台撞瘪的车相得益彰。

像他和裴映一起看过的老电影里的某一帧。

裴映从未如此凶恶地吻过他,他无法配合,只能被动地回应。

裴映的爪子捏痛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制止裴映,直到尝到口腔里有一抹铁锈味儿。

施斐然偏过头别开脸:“你把我咬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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