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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鉴定书

 

不要说不是我的错,不要说我没有。

找到他头上,他就必须负责,必须弥补。

不管他有没有做。

只有无能的人才狡辩。

这几句话,施鸿训斥他时总翻来覆去地说。

虽然施鸿每一次的训斥,都把跟他毫无关系的罪责扣到他头上。

施斐然没有去公司。

直接开车去了他妈梁佳莉居住的社区。

梁佳莉正和几个同社区的阔太太坐一桌打麻将,抬头看见他,赢钱的得意瞬间变成惊恐。

看来她也知道赌瘾不是好东西。

梁佳莉望了望桌上其他几个中老年妇女,朝施斐然牵了牵嘴角:“然然……你怎么过来了?”

忽略梁佳莉中风似的微笑,施斐然看过去,发现每个人手边的钱都是美元。

玩得挺大。

他记得每一个老女人的名字,拜施鸿所赐。

小时候施鸿带他去饭局,圆桌上的十几个人,施鸿介绍一遍,他必须靠着这“一遍”记住如何称呼每一个人。

他失了礼数,施鸿对他的惩罚就是半个月不去看梁佳莉,也就是说他得忍受梁佳莉抹半个月的眼泪。

老女人们窃窃私语,夸他越来越好看,电视上那些明星都比不了。

施斐然也不妄想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什么更高级的称赞。

他走到梁佳莉身后,抚了抚她的肩:“妈,你继续玩,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施斐然先去厨房找到了保鲜膜。

而后走进二楼主卧的洗手间。

这是施鸿的洗手间,梁佳莉不敢进来。

施鸿用的东西别人不能碰,比如水台边那把夹着几根白发的细齿木梳。

施鸿头发白了大半,故意不染的。施鸿认为这样真实朴素,更容易博得别人好感。

像白手起家的励志人士,其实不过是从老爹那继承来的泼天富贵。

白发上有完整的发根。

施斐然吐出一口气,用保鲜膜裹住施鸿的木梳。

不放心,又走到浴室里,蹲在下水口旁边,从过滤网上拈起挂在上面的另一团灰白毛发。

将保鲜膜揣进西服里面的暗袋,下楼再一次和梁佳莉还有她的赌友打了招呼。

离开这座社区,他开车径直驶回桃源里。

他了解裴映,裴映会一直等他。

因为他以前迟到过,发现裴映站在雪里。

他问裴映为什么不进咖啡屋里面等,裴映说雪太大,在屋里怕看不到他。

他掏出钥匙拧开房门,走进屋,毫不意外地看到裴映还坐在餐桌旁边。

施斐然解开西装主扣,伸手从暗袋里拿出保鲜膜裹着的东西,躬身放到沙发茶几上。

“施鸿的头发,以及……”

施斐然抬起手,捋着头发向后抓了一把,捕到两根头发。

“我的头发。”补充完后半句,捏着自己头发一并放在茶几桌上,“不论二十年前还是现在,我和施鸿都没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重新做一份亲子鉴定。”

话刚说完,裴映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从施斐然的角度能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助理胡奉妩”。

裴映接通电话,什么都没说。

静静听了一会儿,又什么也没说地挂断电话。

裴映抬头看着他,迟了些才开口:“奉妩前天帮我收拾新房。整理书架时掉下来一个信封,她以为是粉丝来信,和其他粉丝来信放到一起了。”

施斐然知道那些粉丝来信统一被收纳到哪儿。

他走到靠墙的立柜,拉开抽屉——最上方果然有一个信封。

信封上盖着胶印,没有撕开的痕迹,没人打开过它。

“斐然……”

裴映走过来,从他身后抱住他。

施斐然由着裴映抱了一会儿,转过身推开裴映:“你想要那份亲子鉴定书来让自己安心,我可以给你。但你觉得我偷走了它,你觉得我骗你,这是原则问题。如果暂时没有其他要商量的,那我们现在开始冷战。”

说完,施斐然后退一步,笔直站好,单手系上西装主扣,“我去上班。”

没有一件事顺心。

他本想找莫琳替他出外景,结果莫琳昨晚学游泳时耳朵进水,人还在医院,今天压根儿没来上班。

广告还有三分之二没拍完。

方哲果然又跟着艺人团队过来了。

好在这次多出点眼力见儿,没打扰他工作。

傍晚六点。

施斐然注视着自己腕表上的指针,等江上的蓝桥亮起灯之后就可以拍夜景了。

为了补充体力,他奢侈地往自己的浓缩咖啡里加了一份糖包。

工作人员空出一张休息椅,特意走过来邀请他去坐,他摆手谢绝。

不是他不想坐,是坐不了。

和裴映做爱的当场确实没什么过分的疼痛感,但事后的腰、腿、后背,全部酸的不敢吃力。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性交属于剧烈运动,他经过时长三小时的剧烈运动后自然会腰酸背痛。

怪他没有好好拉伸。

施斐然倚着栏杆,望向江面。

打卡的游客网红已经被团队清场。

蓝桥上罕见的安静。

他捕捉到轻微的电流声,刹那间,整座蓝桥亮起。

江面的涟漪随之荡漾起妖异的蓝光。

方哲走过来,用一种让他不适的盎然目光盯着他,然后夸张地“哇”了一声。

施斐然不夹杂任何情绪语调地模仿道:“哇。”

“我注意到你今天一直站着,”方哲退开一步,继续用那种目光打量他,“如果你不是给西装拍广告的话,我基本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别猜。”施斐然保持微笑。

“是裴映吧?”方哲问。

方哲没有分寸感的行为让施斐然更加不适,他仍然微笑:“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猜?”

“不好意思。”方哲收起脸上的戏谑,变得稍微严肃了些,“我情商低,嘴又快,你别介意。”

施斐然挑了挑眉。

倒是没想到方哲道歉也能这么痛快。

方哲和他并排倚着栏杆,侧过头面向他:“哎,当初还是你在晚宴上主动搭讪的我,再怎么说,”方哲举手在下巴上比划出一个对号,“我这张脸肯定有吸引你的地方,是不是?”

风从江面吹过来,方哲茂密的头发随之摆了摆,施斐然眯起眼:“当然。”

“那我请吃个饭吧,”方哲双手合十,朝着他搓了搓,“就只吃饭,那家餐厅可难订了。”

反正处在冷战期,他不该那么早回家。

施斐然上了方哲的跑车,由着方哲把自己载到一家西餐厅。

他没成功进来过这家西餐厅,因为老板有些执拗,报谁的名字、加多少钱都不行,必须按规则提前十五天预定。

服务生端上来的菜品让他挺意外。

各种蘑菇汤。

俄式,意式,挂糖浆炸蘑菇、烤蘑菇。还有不少他没见过的做法。

不知道方哲怎么知道的他喜欢蘑菇,这顿饭安排得确实有心。

“你每周见我一次行吗?”桌对面的方哲突然问。

“不行。”施斐然放下手中的叉子。

“每个月,每个月就行,见我一次,”方哲趴在桌上,下巴垫在手背抬眼瞄他,“你就当做好事了,开导我这么一个肤浅迷茫的富二代,再说我好歹是方家的人,万一你哪天有事用得上我呢?”

裴映坐在车里,手腕发酸。

他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拉伸手腕。

望远镜只能让他看见餐厅里的施斐然和方哲,不能让他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不过这已经好很多了,几小时前在蓝桥下,被那些明星代拍挡着,他根本看不到施斐然。

跟踪、监控。

他的行为一旦被施斐然发现,可能会让他们之间的矛盾进入不可调和的状态。

烦躁几乎灭顶,呼吸变成极为艰难的事情。

裴映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但此刻,他相信自己的感受不会比那些幽闭空间恐惧症患者好到哪里去。

不能再在车里待着。

他闭了闭眼,推开车门走下车。

他要告诉施斐然,他不接受施斐然提出的冷战。

快步走向西餐厅,走到距离那扇玻璃很近的位置,抬头望向餐厅,意外地撞上了方哲的视线。

是方哲先从满座的顾客中准确地看向了他。

然后又轻飘飘地挪走目光,站起来躬身,吻上施斐然侧脸。

施斐然背对着他,从裴映的角度看,施斐然往后退了,但碍于空间有限,没能躲开。

裴映顿住脚步,又感受到熟悉的冒犯。

方哲不过是一个高配版本的张硕硕。

风大了不少,裴映敛起衣领,走回餐厅后院的停车场。

停车场和地面有六节台阶的高度差。

他迈上台阶,望向那台扎眼的红色法拉利。

裴映掏出手机,拨给方哲。

方哲接通电话,先开了口:“你好,请问哪位?”

裴映带方哲去工作室那天就已经互存了号码——方哲不可能不知道电话这一头是他。

“不好意思,”裴映说,“您的车停得太靠近划线,我打不开车门,您现在方便过来挪一下车吗?”

这句话不是说给方哲的,是替方哲提前想好的说给施斐然听的理由。

“我停得太靠边,别人打不开车门了,我去挪一下车。”方哲的声音远了些,果然将这句借口复述给施斐然。

裴映没等太久,方哲便踏上停车场楼梯台阶,站在他面前。

方哲笑起来,过分恭敬地哈了哈腰:“哎呀,是裴老师找我啊?”

裴映也弯起唇:“最近对斐然突然感兴趣?”

方哲仿佛听见什么惊讶的事情,抬起手摆了摆:“不不不,我是对您感兴趣。”

裴映面无表情:“我受宠若惊。”

方哲抬手覆到胸口:“出于对您的兴趣,我想送给施斐然一份礼物。”

裴映:“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送给他之后,你就会知道。”方哲抓了抓脖子,歪着头道,“他样貌在金字塔塔尖,家世在金字塔塔尖。大家都是富二代——他那么努力,出类拔萃?所以我渴望着,用伤口触摸施斐然……”

方哲的脖子上凸起青筋,再一次伸手挠了挠起青筋的部位,“用伤口触摸他,我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么浪漫的话。”

顿了顿,方哲又说,“不光是我,我妈也觉着他好,训我时没有一次不提他的。”

“你母亲嫌弃你不是因为施斐然。”裴映说。

方哲瞪大眼睛,忽然突兀地大声笑道:“你那位‘母亲’倒是不嫌弃你——施斐然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被养父养母赶出家门吧?”

方哲走过来,站得离裴映很近:“或者我应该问,他知道你跟你养母曾经是什么关系吗?”

方哲的问题如同朝他的脑中抛来一颗炸弹。

“惊讶什么?惊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适合您。”方哲再次向前凑近裴映,“我说过了,裴老师,我对您感兴趣,对您的人生好奇,所以调查了您的过往。”

这个距离让裴映极其不适,受到撼动的大脑不能规束行为,他盯着方哲脸上的毛孔,条件反射地伸手——

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成年男性如此弱不禁风,是裴映所没想到的。

他右边是灯光昏暗的美甲店和按摩店,左边是马路,车流穿梭不息。此刻,他身边没有任何刻意的暂停。

裴映放下心,脑中开始回放方哲跌下台阶的全过程。

他推开面前过近的方哲,方哲失去平衡,向后垫了一大步,仍没站稳摔下台阶。

现在——方哲仰面躺在水泥地面,显然已陷入昏迷。

存在方哲直接摔死了的可能性。

右侧那些店铺里说不定有人正看着他。

裴映跑下楼梯,假装方哲还有意识一般,将人扶起来,表演独角戏:“没事吧?快起来。”

他搀扶方哲时,用最快的速度摸遍方哲的骨头——这人没有摔断任何一根骨头。

他的玛莎拉蒂停得很近,几步远而已,他将方哲架起来,拖进车后座,摆成坐姿。

裴映倚着车门,看着昏迷的方哲,留意到方哲额角的血。

从手扣找出湿巾,擦了擦方哲的额头,裴映再次开口:“叫你不要喝这么多酒,站都站不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冰雪裹上空旷的回声。

完成独角戏表演,裴映迅速上车,扫码付费,保持五十迈车速行驶向桃源里。

他已经想好安置方哲的地方了。

施斐然提议要给金渐层换个柜子,他得空之后立即办了这件事。

他有一位饲养毒蛇的朋友,为毒蛇定制了一个看起来像封顶淋浴间的钢化玻璃柜。

后来那只毒蛇把自己毒死了,他的朋友很伤心,裴映欣然表示愿意帮忙处理那个玻璃柜。

所以,玻璃柜现在正摆在桃源里的新房里。

四十分钟后,方哲大字型被扔进玻璃柜。

裴映擦掉险些流进眼睛的汗,打算去洗个澡。

就在这时,他听见玻璃柜里传出的哼哼声。

方哲手撑地坐起来,没有马上留意到站在侧方的他,眼睛一直绕着这栋完全开放式的房子来回环顾。

方哲额头的伤口比他想的好很多,血已经凝固了,应该不需要缝合。

他清了清嗓。

方哲蓦地转过头,看见他,一双眼睛骤然瞪到最大。

裴映点了下头:“惊讶的表情,倒是很适合你。”

水管不会发出声音。

楼上楼下的空调也不会开始工作发出噪音或者滴水到他们家阳台。

裴映非常满意他和施斐然的这栋房子。

方哲坐在玻璃柜中,突然开始手撑地拼命地往后爬,撕扯着声带吼起来:“你推我!你他妈敢推我……”

“你个贱人,你知道我家什么背景,老子弄死你!”

看。

百分百吻合了裴映的预判。

——方哲这个跋扈的纨绔,果然把他的一个小失误理解错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想杀我?!你最好别让我出去,我他妈找人轮了施斐然然后弄死你!”

“你不知道我家以前干什么的吧?你死到临头了敢动我!”

方哲还在喊。

问题就是,裴映太知道方家以前是干什么的。

方家在这座城市盘踞多年,黑社会起家,严打时也没有倒台,甚至比施家还高出一个量级。

裴映摩挲着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认真考虑方哲的提议,他确实“最好别让方哲出去”。

等待方哲消气,然后跟方哲讲道理并不现实,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一旦方家发现方哲失踪,很快就会调动全部人脉寻找方哲,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麻烦。

所以他要尽快解决这件事。

他掏出方哲的手机,很好,不是指纹解锁。

半蹲下来,面对仍在吼叫无意义脏话的方哲,抬手用方哲手机对准方哲的脸。

——面容解锁,手机当即发出解锁成功的提示音。

方哲不骂人了,原本睁大到极限的眼皮似乎又撑大了些:“你……干什么?”

“我说的简单一点。”裴映说,“我打算翻一翻你的手机,找到可用信息,把你的死亡时间推后两天。”

方哲像金庸里被点穴了一般,一动不动。

十几秒之后,这个人忽然张开嘴发出被剥皮般的嚎叫。

施斐然睡眠质量不好。

裴映怕有小孩在楼上蹦,买下的不是这一间房,而是这一整栋楼。

所以他不介意方哲喊。

但他感觉自己见证了人类能发出的最大分贝,要不是场景不合适,他想给方哲申请一个吉尼斯记录。

现在他急着给施斐然打个电话。

方哲喊声过于激烈,他不得不走出门,到门外去打这通电话。

他猜测和他冷战的施斐然不会回家,不过需要确认一下。

打到,ok?”

方哲视线迟钝地移动着,移到施斐然脸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小幅度点了点头。

接着,他扶住玻璃墙借力,慢腾腾站起来。

方哲光着身体,他几分钟前脱掉的衣服已经沾上了呕吐物。

“去洗个澡,”施斐然说,“找件裴映的衣服给你穿。”

“为什么?”裴映问。

施斐然:“你希望方哲穿一整套不合身的西装回家吗?”

“……”

裴映抿了抿嘴,他神经紧张,有点反应过度。

“叮铃——”

门铃在这时响了一声。

裴映还没反应过来,敲门声骤然密集响起。

透过有隔音作用的门,一句音量颇小的话传进屋:“开门!警察!”

警察。

越拖延越可疑。

裴映看了看地上铺开的防水布,径直走向房门,伸手拉开防盗门。

门外站着两个中年民警,民警身后还有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物业人员。

“对面楼报警,说听见你们家总喊,喊得特别惨,”民警走进来,瞄了眼窗帘,“窗帘还拉着,你们搞什么呢?”

失策。

虽然楼上楼下没住人,但桃源里毕竟是个人住的地方。

此时此刻,房屋正中央还站着没穿衣服的方哲,而且方哲额头还有一道明显创口。

“这怎么回事!”民警看见方哲,手立即伸向腰后。

裴映和施斐然回过头看方哲,同时屏住呼吸等方哲回答——

“吵架。”方哲看着警察说,“我跟我男朋友吵架。”

裴映赶到衣帽间摘了一条没穿过的松紧腰沙滩裤,出来将它递给方哲。

方哲穿上裤子。

“吵架光着身子吵?”民警质问。

不能说在屋里玩3p,不然他们三个人都会因为聚众淫乱之类的罪名被逮捕——裴映想。

“我脱衣服是因为喝醉,正好吐了。”方哲道。

民警:“谁是房主?”

“我。”裴映说。

民警又看向施斐然:“你是谁?”

“他是小三。”方哲抢话。

“我是小三?”施斐然看着方哲,伸手一把拽过裴映,“这是我男朋友,谁他妈是小三?”

方哲梗起脖子:“这是我们家,我男人买的房子,我们明天还要去山里徒步,搭帐篷的东西都买好了,他根本就不想再见你,你还不要脸找上门!”

施斐然作势要冲上去揍方哲。

“好了好了不要动手!”另一名民警分别向两边摆摆手。

方哲扭过头,蹲下来,熟练地摆弄客厅里的防水布和绳索,仿佛他之前真是在家里搭帐篷,然后突然被小三找上门。

民警:“这个淋浴间为什么摆在道中央?”

“不是淋浴间,是宠物房。”裴映走到飘窗,摘掉玻璃缸盖子,掐着金渐层腋下那一段身体将它提到民警面前。

“有饲养证,您要不要看?”

民警一脸“好害怕好恶心”的表情直接退到门口,随便训了两句,和物业的人一起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

方哲扔掉手里拼装出来的帐篷支架,抬头看向裴映:“浴室在哪儿?”

金渐层在裴映怀里四只蹼一起蹬,尾巴来回甩。

施斐然从他怀里抱走这只蜥蜴,裴映腾出手,为方哲指了浴室的方向。

等待方哲洗完澡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金渐层没有跑开,乖乖地匍匐在地板上。

施斐然伸出手,抚摸它的头。

这是他第一次摸蜥蜴,蜥蜴的身体比他的体温低很多,中间那一排刺是软的,摸上去像没长熟的玫瑰花刺。

天还没亮。

方哲从浴室走出来,穿上裴映提前备好的衣服。

施斐然抬头看他,温声问道:“我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我讨厌你。”方哲说,“你感染艾滋病病毒一蹶不振,我妈就不会嫌我哥不是最好的。”

施斐然说不出话。

有施鸿珠玉在前,方哲方理的母亲有多么扭曲,他可以大胆设想。

谁也坏不过有坏心的父母。

“我在停车场说过,”裴映开口,“她嫌弃你哥也不是因为施斐然。就算没有他,她还会用很多其他方式来打压你。”

方哲冷哼一声:“这种屁话谁不会说?”

裴映:“你满意现状吗?”

“满意现状?我有什么可满意的?”方哲瞪起眼睛看他。

裴映:“那你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吗?”

“换你妈!老子快活得不得了!”方哲骂道。

“那就没问题,”裴映继续说,“谁不满谁改正,该改正的是你母亲。”

方哲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而后倏然起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裴映从裤兜掏出方哲手机递回去,“还给你。”

方哲接过手机,大步走出门。

关门“砰”一声响,地震一样,地板上的金渐层顺着施斐然皮鞋爬上小腿。

施斐然低头和金渐层对视了一眼,金渐层静止片刻,忽地又往上爬一节。

他摸了摸金渐层的头。

沉默一会儿,想起裴映亮给他看的电子地图——那座适合抛尸的山:“抛尸地点是法院门口?法院里有狼?”

裴映坐在地上,仰头看了他几秒:“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发现你是在吓唬方哲?”施斐然眯了眯眼,“你就是要听我说出来这句话才放心?”

施斐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而回答裴映的问题:“一进门,看见方哲在柜子里的时候。”

裴映给他一个微妙的表情。

施斐然笑起来:“裴映,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方哲那种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小纨绔,气头上跟家里说你差点杀了他,他家说不定怎么报复你,这么吓唬一顿,掐住方哲的把柄,有备无患。”

金渐层爬了下去,两只蹼踩住施斐然的皮鞋。

裴映掐起金渐层,将它丢回玻璃缸,盖上盖。

这东西长的这么凶猛但任人拿捏,真的很奇怪。

裴映用方哲的衣服擦掉玻璃柜里的呕吐物,连同菜叶通通收进一个大垃圾袋,最后又扔进新买的防水布和绳索。

裴映干活时,施斐然洗了澡,窝在床上翻一本西语。

他的西语水平远不及母语,所以看得比较慢。

他享受这样的慢。

半小时后,扔完垃圾、洗完澡的裴映干干净净地站在床边:“施总。”

他从书脊上抬眼看对方:“裴老师。”

“请问,”裴映微顿,“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施斐然眨了一下眼睛,扬起唇角:“没有。”

“不过,”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而后将它摘下来放到床头柜,“可以暂停一会儿。”

裴映脱掉毛衣。

施斐然欣赏着裴映脱衣服的过程。

裴映总喜欢穿软糯的面料和浅色的衣服,轻微的膨胀与宽松掩盖住这个男人原本的线条。

他不觉得那些衣服适配裴映,那些衣服只是为裴映打造出一种好说话、温和有礼的假象。

被撑开的酸痛感乱窜,太阳穴跟着一跳一跳地发神经。

他抓住裴映手臂:“你又……”

裴映放缓挺动速度,颇为好心地等他说完一整句话。

虽然慢,但却在顶弄他的前列腺,一半意识被快感搅烂,他接着道:“先扩张,你那么……”

大。

他及时咽下那个形容词——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只要说出口,就会变成一种夸奖。

“怎么?”裴映轻声问。

这人正在试图从他这儿挖到那个字。

“时间到,恢复冷战。”施斐然侧过头,伸手去拿床头的手表。

裴映抓住他抬起的手腕,挺进到最深处,而后俯下身吻他。

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狂轰滥炸。

这种半强迫的方式对他而言别有乐趣,至少施斐然过往的那些床伴里没有人拿走过他的主观能动性。

他猜今晚的裴映感到格外安全。

他懂得裴映的安全感。

他信任裴映,裴映可能不是传统意义的好人,但绝对不会掉到变态杀人狂那一档。

至少他在裴映身边,裴映就不会掉到那一档。

这个认知,九年前他曾经笃定。

所以当年在机场没等到裴映时,才会有那么强烈的背叛感。

那么强烈的认知失调。

像小时候和施鸿下棋。

每一次他接近胜利,施鸿都会修改棋盘上的规则,所以他一次也没有赢过。

施鸿总说必须要站在食物链顶端。

人好不容易进化到现在这样,不该倒退回原始时代去争夺食物。

他又想起裴映说,该改正的是方哲他妈。

陌生的坏人最多夺走你的生命,但坏父母能摧毁掉人的灵魂。

施斐然瘫在床上缓劲儿,不是脑子一片白,只是懒得动,周围的一切也变得缓慢——只剩下裴映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抚摸。

头皮跟着欢愉起来。

他变得更懒。

性爱过后的空虚感完全被欢愉感彻底填满。

不知为何,他不想看门的方向了。

他不需要盯着门,直到眼皮发沉,再入睡。

施斐然捉过裴映的手,用食指指甲在对方手背上揩下一小行不算重的指甲印。

裴映拿起扣在床头桌上的西语,语调柔缓地继续读下去给他听。

仿佛又回到那间宿舍里。

木板的香味。

斑驳的墙皮。

没有空调所以常常开着窗,窗帘不停地飘荡,吸引了一只黑猫跳上窗台,抓烂了他的真丝被单……

裴映抬手轻拍两下,关掉声控灯。

屋里瞬间黑下来。

施斐然已经睡熟了,侧着身,身体不再朝向门的方向,而是朝向他。

“晚安,提奥。”

他摆正施斐然枕边的另一只枕头,刚要躺下去,手机“嗡”一声震动。

抓起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号码。

扫完这一串号码,他立即意识到号码的主人是谁。

他看了看施斐然,将电话划向接听。

接通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小金怎么样,还认识你吧?”

“嗯。”裴映应道。

“不用喂太勤,冬天它没有食欲。”她说。

安如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不仅鼻音浓重,而且用不上力气一样,越到句尾越发轻飘。

裴映忽然挂断电话,想了想,将这个号码直接拉进黑名单。

今早的裴映有些反常。

至少施斐然这样觉得。

因为裴映早上开车把他送到公司楼下后跟他吻别。

当时他已经下车,裴映煞有介事地把他叫过来,扶正他的脑袋就开始吻。

周围就是人流密集的商街。

……不太像裴映会做的事。

施斐然又转了一圈手中的钢笔,没拿住,钢笔滴溜溜滚到桌边,眼看要摔地上,被他单手摁住。

就在这时,莫琳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走进来。

先是摔了一沓文件在他桌上,而后开口:“帮我去见我前男友,”她双手撑着桌,探头看向施斐然手腕上的表,“我跟他约的十点半,商场那边的进度我帮你跟,毕竟——我比较喜欢另一位与商场联名的画家前男友。”

施斐然笑了,知道莫琳说的是裴映。

但他也只是笑了,没再根据“前男友”话题往下聊。

他猜莫琳已经知道他和裴映现在是什么关系。

施斐然拢好文件,转移话题:“你游泳最后学会没有?”

莫琳皱了皱眉:“没学会,不学了。”说完,转身走出办公室。

他还没来得及问约在十点半的那位前男友是谁。

施斐然提前十分钟到达楼下咖啡厅。

——一个靠窗坐的熟面孔朝他笑了笑,并且抬手朝他招了一下。

他怀揣侥幸心理,希望这位仁兄只是因为认识他而随意打了个招呼,并不是他今天的客户。

施斐然环顾了一整圈,没马上走过去。

不巧,在座各位,只有这人符合莫琳的审美。

方理仍然看向他,庄正得像西装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昨天他和裴映对方哲做了那样的精神摧残,他不大相信方理今天出现在这儿纯属巧合。

但他也知道方哲不会违背约定说出昨晚的事,因为他们捏着的是方理的把柄。

施斐然攒起一个微笑,走了过去。

解开西装风度扣,坐下来,先行说道:“告诉我,你不是莫琳的前男友。”

“我们分手时不愉快,我猜大概率是你来见我。”方理笑道。

施斐然在各种慈善晚宴上基本都能见到方理,谈过几次合作没有谈成。彼此之间虽然认识,但属于只比陌生人多出点头微笑的关系。

不得不说,方理有一张比坐姿更庄正的脸——就算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大家也会想这个人一定有苦衷的长相。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施斐然说。

方理又笑:“不涉及隐私的话,知无不答。”

“为什么你弟叫方哲,如果是凑‘哲理’这个词,你是哥哥,你才应该叫方哲?”

“我父亲取的名字,”方理说,“可惜他去世太早,我没来得及问他。”

服务员在方理手边轻轻放下一杯浓稠的绿色甘蓝汁。

施斐然光是在对面嗅到那个味道,已经什么都不想喝了。

方理喝掉一大口,一脸习以为常的神色,抬起头看向他:“你喝什么?冰美式?”

“白水,谢谢。”施斐然道。

服务员点头走开。

“方案我看了,”施斐然直奔主题,“要求简单,预算高的离谱,又是一则做得好能赚口碑的公益广告,这个项目给我们做——你想重新追求莫琳?”

“暂时没有这种想法。”方理回答。

施斐然微笑着保持头颅在最佳正位:“那我怎么样?”

方理挑了挑眉:“施总,你平常也是这样吗?”

施斐然微微抬手,示意对方往下说。

方理:“和每一个你见到的人调情?”

施斐然眯起眼睛:“不是这么理解的。是你对我有兴趣,才会觉得我在跟你调情。”

方理笑了:“莫琳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她跟我生气时会吼着说这世上没有男人不喜欢她。”

施斐然呼出一口气,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方理这句话惹的他有点恼火。

“不好意思,我拒绝这个项目。”他站起来,系好那颗风度扣。公司就在楼上,几步的路,他没穿外套。

“我办公室还有我男朋友做的三明治没吃,我想我还是拒绝天上掉的馅饼。”施斐然道。

方理:“莫琳知道你会拒绝掉这个项目吗?”

“我说的算。”说完,施斐然迈开步。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椅子作响,方理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外,方理也跟到门外。

“我弟弟想要一幅画。”方理说。

施斐然转过身面向他:“需要我把画廊主理人电话给你?”

方理:“那幅画已经被国外美术馆收藏,他吵着要,我后来只能找了一位画师,临摹了一张赝品。”

“但昨天,他烧掉了那张赝品。小哲早就知道我给他的那幅《斐然》是赝品,所以我猜测,他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可能不是因为画,而是因为正主,毕竟他最近天天缠着你。”

施斐然耸了耸肩:“你不是来为你弟报复我吧?”

“恰恰相反。”方理说,“小哲那孩子很任性,我相信他肯定给你造成了麻烦,如果可以,请让我用这个项目弥补你的损失。”

购物广场下个月一号试营业。

裴映见过了莫琳。

莫琳表现得相当自然,仿佛真的忘记拍卖会那晚在泳池边发生过的事。

裴映回到写字楼,无意间抬眼,发现电梯停在二楼。

二楼只有他的工作室。

大概是保洁。

电梯门打开,否认掉他的猜想。

电梯里的女人吓了一跳,完全忘记走出来,一直到两边电梯门开始关闭。

裴映伸出手,感应灵敏的电梯门即刻重新各自向两侧收回。

他走进电梯,摁下二层按钮。

电梯里的安如玫也被载回二层。

“我……”安如玫指了指摆在他工作室门口的木头爬架,“我来送小金的东西。”

安如玫看起来就是寻常四五十岁女性的样子,身材清瘦,和以前一样穿着浅色的麻料衣服,勉勉强强算是清秀的眼睛,也被畏缩的神色掩住。

她往后退了一步,想回到电梯里,但电梯门已经在她身后关闭,转眼间上升去了25层。

安如玫攥了攥身上青色裙摆,裴映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医用识别手腕带。

“什么病?”他问。

安如玫将长袖向下拽了拽,盖住那半截胶带,脸上堆出笑:“不严重的。”

所以才把金渐层还给他。

因为照顾不了了。

似乎有不知名的絮状物一点点爬到气管,堵塞住他的呼吸。

他保持均匀的呼吸,问:“你要死了吗?”

安如玫脸上闪过惊慌、尴尬,最后汇成一声苦笑:“是啊。”

“那我再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你叔叔不肯签字,你在法律上还是我儿子,可以帮我签放弃治疗同意书吗?”

迟迟等不到他回答,安如玫垂下眼:“算了。”

“哪间医院?”裴映问。

“中心医院。”安如玫说,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生机了不少。

他转身拎起门口的蜥蜴爬架,开门进屋,一把关上门。

眼泪唰地流下来。

裴映放下爬架,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洗手。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斐然”,清了下嗓子,划向接听。

“裴老师,”施斐然说,“我路过你的工作室,可是我只有十分钟,我又很饿。”

裴映看着镜子,一边抹掉流经脸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带两个蜗牛面包下去找你,我们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吃快一点。”

施斐然的轻笑从手机里传过来:“好啊。”

一个月后。

施斐然听说方哲自己去加德满都徒步旅行了。

没见着方理多担心。

那则公益广告的策划案被他否了十来个,最近才开始拍摄。

方理时不时会到现场看一看。

他看得出,现在这版,方理也挺满意。

影棚。

施斐然帮工作人员收道具,方理凑过来跟他搭话:“绿洲站开业,我去了。”

他回头看了眼方理。

接下来方理肯定要开始夸裴映了,毕竟那个和裴映联名的商业体里,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幅出自裴映之手的画。

方理:“我不喜欢他的风格。”

“不喜欢?”

施斐然放下手头东西,面对着方理站直,想听方理怎么说。

“他用超现实主义风格校对现实,使我对原本ok的东西产生厌恶,满心只想去摸一摸画中树上结出的海豚。”方理说。

“想象替代了现实,我相信这也是我弟弟看到《斐然》后开始迷你的原因。”

施斐然挑了挑眉。

“对了,我女朋友经常跟我提你。”方理又道。

“她说你的狂妄自大、频繁更换床伴,其实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来掩饰底色。”方理走近他,视线下落到他的西装风度扣上,“就像,这件定制西装为你起到的作用一样。如果现在见到的是你想象中的自己,那么我有些好奇,真正的你在哪?”

施斐然脑袋“滋”一声响起耳鸣。

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

徐涵。

他曾经的心理医生,唯一一个让他有过诉说欲望的心理医生。

方理还在说话。

施斐然随口找了一个借口离开。

耳鸣声持续很久,他坐上车,给裴映拨电话。

方理让他太糟心了。

电话响到自动停下。

估计裴映在画画,他画画时注意不到手机。

施斐然直接开车去了裴映工作室。

工作室有人,不是裴映,他只凭女孩背影就认出了这是胡奉妩。

“裴映不在?”他开口。

胡奉妩转过身,怀里抱着一捧绿光玫瑰。

“裴老师马上就回来了,”胡奉妩笑眼弯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玫瑰往身后藏,“这肯定是裴老师送施先生的花!先让你看见就没有惊喜了……”

烦躁感被闪烁的绿光玫瑰一下子压下去。

“没事,我假装没看见。”他朝胡奉妩笑,“别告诉裴映我来找过他。”

他回到桃源里。

金渐层非常适应它的新玻璃柜。

它原来待的玻璃缸现在用来饲养“食物”。施斐然买来许多五颜六色的肥虫,天天喂着,时不时挑几条最肥的给金渐层当零食。

他掀开玻璃缸盖,挑了一条蚕虫放在手背,看着它笨拙地蠕动,而后打开柜门,看着躲在小房子里的金渐层开口:“嘬嘬嘬——”

金渐层飞似地跳出来,扒住他的胳膊,一张嘴吐出舌头卷走那只虫,叼着转身跳回小房子里,这才开始咀嚼。

施斐然看着金渐层咽虫,无意间发现柜子里多了一个爬架。

可能是裴映买时没看好尺寸,这个爬架对身长65厘米的金渐层来说太小,而且和玻璃柜里的其他东西不搭。

开门锁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裴映今天回家比平时晚。

施斐然笑着回过头,一眼看见裴映空空如也的手。

——没有那捧绿光玫瑰。

可能是他盯的有些久,裴映问:“怎么了?”

“没事。”施斐然转回头继续望着金渐层。

裴映换好拖鞋,走过来,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想你。”

施斐然抬起手,抚摸裴映的后背。

那捧绿光玫瑰在哪儿?

第二天一早,他从裴映的车下来,进电梯到办公室,掏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

他再一次找到联系过的私家侦探。

拨通号码:“帮我干个活,跟踪,还是上次那个人。”

裴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将那捧绿光玫瑰忘在工作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施先生,他去了中心医院。”侦探向他汇报裴映的行踪。

施斐然想了想,道:“裴映离开医院再告诉我一声。”

侦探汇报裴映离开中心医院时,施斐然刚好处理完手头的工作。

午饭没吃,他直奔那家医院。

在某间单人病房里,一眼便看到了那捧绿光玫瑰。

它被摆在床头桌上,尽管室内光线暗淡,玫瑰花的色泽依旧艳丽。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睡觉。

施斐然放轻脚步,走到床尾,看挂在上面的患者信息牌。

安如玫。

癌症晚期。

施斐然一下子感到释然。

他猜到患者是谁了,裴映的婶婶。

裴映九岁那年双亲去世,是被叔叔婶婶接走抚养的。

后来裴映和养父母也断了联系。施斐然知道其中肯定发生过不愉快,但这是裴映的隐私,裴映不提,他没必要非得扒开看一看。

他转过身,打算离开病房。

床柱“吱嘎”作响。

“你找哪位?”

他停下脚步,转回来。

安如玫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但十分疲惫,两边嘴角往下耷,可能是被病痛折磨成了这样。

“阿姨你好,”施斐然尽可能笑得真诚,“我叫施斐然。”

安如玫看着他,不像在注视他本人,倒像是看客注视那幅名叫《斐然》的画作。

“你真好看呀,”安如玫终于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

严格意义来讲,施斐然的年龄让他已经不能被划归到“男孩”了。

“谢谢,”施斐然上前两步,拉开凳子,坐在安如玫床边,“您也是这间医院所有病人里最好看的。”

明显是谎言,却让安如玫笑了好半天。

“我是裴映的朋友。空手来看见您,真不好意思,您喜欢什么水果?”施斐然掏出手机,打算得到答案后立即叫秘书送个果篮来。

“不用麻烦了,我没有食欲。”安如玫说。

“没想到他有朋友,小映那孩子独来独往,从小就是……”

“从小吗?”施斐然接道。

安如玫打开话匣,开始跟他说裴映小时候的事,说到高兴,还一把抓住他的手。

施斐然没有抽回手,他稍微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尽管安如玫的手很凉。

想着裴映曾被这样精心地照顾着,他就很开心。

安如玫低头捂着嘴笑,露出脑后绑头发的丝巾。

小丝巾上印满一朵朵绿色的玫瑰花。

施斐然恍然意识到什么,心脏倏地跳快。

安如玫。

绿光玫瑰。

“您喜欢绿色的玫瑰?”施斐然不动声色地问。

“对啊,”安如玫还在笑,伸手抚了抚系头发的丝巾,脸上闪过一抹羞赧,“我最喜欢绿光玫瑰……”

她指了指床头桌的那捧绿光玫瑰,“我第一次在家里见到这个花,就是小映买的。”

喜欢绿光玫瑰的原来不是裴映。

施斐然坐在凳子上,又陪安如玫聊了一阵儿,才借口公司有事,离开这间病房。

开车回公司的路上,梁佳莉打来电话,喊他过去吃饭。

他去了。

又是一桌子施鸿吃剩下的海鲜。

梁佳莉觉得海鲜是好东西,扔掉可惜,总是选择性地忘记他讨厌海鲜。

他的脑子浑浑噩噩,他细细咀嚼着虾肉,连恶心感都变得不怎么鲜明。

他努力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去想,但直觉总是霸道地压制住理性。

从梁佳莉那儿回到桃源里,天已经黑透了。

将车开向小区地库的路上,无意间发现小区路边的树上长出一个结,他降下车窗仔细去看,发现那是这棵树发出的第一条枝丫。

绿色还很淡,路灯悄悄地照着它。

看了它一会儿,才把车开去地下车库。

熄了火,施斐然坐在车里不想上楼。

他随手打开车载收音机,地库里没有网络,他只能听见无信号的雪花声沙沙作响。

他听到头疼,推开车门下车。

裴映不在家。

家里只有金渐层。

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脱掉皮鞋,施斐然直接躺在地板上。

久久,开门声入耳,施斐然起身。

裴映看着他,一如往常的温和道:“怎么坐在地上?”

他朝裴映伸出双手,裴映走过来抱他。

裴映的手沿着他后背揉搓到后颈,扯着他的头发微微向后,凑上来要吻他。

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骤然钻进施斐然的鼻腔。

施斐然别开头:“去洗澡。”

命令性的口吻大概让裴映不满。

抓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收紧,施斐然被迫扬起头,接受裴映的嘴唇。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漂亮的躯壳。

梁佳莉也有一副漂亮的躯壳。

但梁佳莉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无聊又令人讨厌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如此。

就像裴映画的那幅《斐然》,裴映对他一见钟情,不过是对这副躯壳的肯定。

方理说的没错。

或者说,徐涵说的没错。

狂妄自大、频繁更换床伴,其实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来掩饰底色。

他为自己的躯壳狂妄,为自己的灵魂自卑。

狂妄是他想象中的自己,自卑才是真正的他。

第二天他没去公司。

他在等私家侦探的电话。

裴映探望安如玫的时间相对固定,所以他可以避开裴映。

也可以不避开。

不知情的只有安如玫。

施斐然坐在病床旁边,听不安如玫滔滔不绝地说话。

“……你不知道,小映天天去宠物店看小金,他叔叔害怕蜥蜴,说什么都不让养,后来他叔叔调到外地工作,我偷偷买了小金放家里养。”

“他叔叔就是嘴硬,心特别好,回来之后,害怕也帮着照顾,他对小映也好,供小映出国……”

这个故事里,裴映不是被恶毒养父母赶出家门的可怜人,裴映才是那个反派,和梁佳莉一样。

破坏别人家庭的反派。

施斐然抬手腕看表。

可能因为他看表勤了些,安如玫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事啊?有事你就去忙,不用一直在这里陪我。”

话刚说完,病房门被推开。

裴映推开的门,手里还抱着一捧沾着水珠儿的绿光玫瑰。

裴映看向他,他也观察着裴映。

他观察到,裴映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便收敛好所有情绪,走到床头,用新的绿光玫瑰替换下已经打蔫的那捧。

“你过来看婶婶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裴映说。

施斐然暗自感慨,这心理素质真好。

既然如此,他可以省略掉那些铺垫。

裴映出门扔掉打蔫的花束,然后重新返回病房,还给他买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矿泉水。

施斐然旋开瓶盖,喝了一口润喉,看向病床上的安如玫,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对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们突然和裴映不联系了?”

“没有不联系……”

安如玫躲开他的视线,垂眼注视着被单,语速也快起来:“就是误会,而且小映长大了嘛,他小时候就冷冰冰的不会讲话,他叔叔也是……闹了点误会。”

真动人,安如玫在帮裴映打掩护。

施斐然看了眼裴映,重复安如玫反复念叨的词:“真的是误会?”

“是误会的,误会。”安如玫抢先接话。

裴映的表情变了。

他们太了解彼此,一个眼神就能交换许多信息。

比如此刻,裴映注视着他——裴映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他伤害安如玫吗?

这一点才真真切切割出施斐然心脏的血。

他决定如裴映所愿。

“阿姨,我其实不是裴映的普通朋友……”

“斐然。”裴映唤他。

施斐然笑了笑,站起来系上西装风度扣,视线扫过裴映,直勾勾落在安如玫身上:“我是每天晚上跟他上床的人。”

施斐然走出住院部,刻意慢下脚步。

雪融化成水,脏了他的手工皮鞋鞋面。

他给了裴映时间,但裴映没有追上来。

于是施斐然加快脚步。

坐上车,习惯性地用拇指在方向盘皮套上揩印子。

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停得乱七八糟。

“吱”一声响,他被顶得往前倾了一下。

倒车镜里是一辆改装后的宝马。

车主年纪不大,一身名牌,副驾上还坐着一个打扮得像粉鸵鸟的美女。

施斐然下车绕到车尾,看车屁股被剐蹭出的新鲜白痕。

“不用你赔。”他看了看宝马车主。

宝马车主立即点头哈腰笑起来:“那可太不好意思了……”

“你赔不起。”施斐然言简意赅。

笑容僵在宝马车主脸上,这小伙子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不就是个奔驰嘛,神气什么啊,破鸭子。”

奇怪。

小伙儿不知道奔驰车和奔驰车之间也有不同。

奇怪。

通常女孩看到漂亮女孩会心生好感,但他却经常感受到同性的敌意。

“等一下。”施斐然喊住宝马车主,等着对方转过头,他说,“我是鹅。”

小伙子看上去并不相信他是鹅,可能以为他是什么特殊品种的神经病,急急忙忙回去坐上宝马车,倒车走了。

奇怪。

为什么他讲笑话别人不笑。

为什么他也不想笑,还有点难过。

施斐然回到桃源里。

为什么他在电梯里从来没有遇到过邻居?

这栋楼入住率怎么这么低,是不是只有他和裴映?

他揣着疑惑的心思走进家门,金渐层从玻璃柜里的掩体房里钻出来。

他打开柜门,注视金渐层:“我是鹅。”

金渐层吐了吐舌头,不但不买账他的笑话,转头绕着装虫子的玻璃缸跃跃欲试,管他要虫吃。

春天快到了,金渐层的食欲越来越好了。

喂完蜥蜴,施斐然大字型躺在地板上。

开门声比他想象中响得早。

裴映沉默地进屋,朝他伸出手,要拽他起来。

他没有碰裴映的手,自己撑着地板站起来。

“吃晚饭了吗?”裴映问。

“安如玫看起来很普通。”施斐然评价道,“过于普通。”

“想吃什么,我给你煮。”裴映说。

“你叔叔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情时是什么反应?”他追问。

裴映沉默着转过身,走到冰箱旁,拉开冰箱门。

冰箱里规规整整地摆满新鲜的食材,看着让人颇有食欲。

施斐然走过来,伸手关上冰箱门:“她是技术特别好吗?她叫床声大吗?干她爽吗……”

他话音没落,肩膀忽然被裴映两只手抓住,整个人摔在冰箱上。

冰箱猛地一晃,噼里啪啦的响声从冰箱里面传来。

“对不起,弄疼你了?”裴映没有放开,仍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将头贴过来挨在他肩头,“对不起,对不起……”

裴映的头发上没有任何香味。

裴映知道他哮喘,所以不使任何有香味的产品。他们同居之后,就连裴映喜欢的那款古龙水味道也不见了。

施斐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缓慢地抬起手,覆在裴映后脑。

“我原谅你。”他说,“我原谅你,但不要再让我看到绿光玫瑰,你也不要再去医院。”

“她快死了,”裴映慢慢垂下眼,“她让我帮他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施斐然吼起来,自己都把自己吓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抬手拨开裴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放慢语速重复:“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

“好,我不会去了。”裴映道。

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裴映沉默地做了两菜一汤,他沉默地吃。

吃完晚饭,施斐然打开电脑处理工作,裴映在对面书桌看一本荷兰语的书。

零点。

施斐然洗了澡,掀被子上床,侧身躺着,死死盯住房子门口,盯到眼睛发酸。

裴映也洗了澡,躺来他身边,拍两下手关掉灯。

避孕套用没了,忘记买新的。

润滑剂没有收起来,还在枕下。

施斐然钻进被子里,拽下裴映的睡裤。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帮裴映口。

那根东西和主人的意志背道而驰,裴映就算再没心情,性器官也很快地在他的舔弄下变硬。

裴映掀开被子,静静地注视他。

玻璃柜里的小夜灯亮着,屋里并不是黑得不见五指,但也不足以使得施斐然看清裴映的神色。

施斐然猜裴映大概率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

他将那根性器官嗦出水声,时不时听见裴映压抑的喘息。

他吐出它,问道:“她帮你口吗?”

裴映出了声:“不是的,斐然……”

施斐然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扑上去,捂住裴映的嘴。

死死捂住裴映的嘴。

“你第一次和她做时几岁?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你叔叔和那女人,你不敢违抗她对不对?你怎么可能喜欢她?”

裴映没有反抗,仍然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泛着水光。

施斐然自己缓过来,冷静了,松开压在裴映嘴上的手。

“没有发生过你想象的事情。我和安如玫没有上过床,但我不会……不会否认我自己的感情。这种不正常的关系断断续续两年,后来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叔叔,叔叔原谅了她。”

剩下的话裴映没有说,但施斐然已经知道了,裴映的叔叔原谅了安如玫,但没有原谅裴映。

他正愣神,裴映蓦地扣住他的腰,把他翻到床上。

润滑剂被裴映拿走,他的腿被分开,这一次裴映有做扩张。

沾着润滑剂的手指钻进来。

自己里面被裴映摸得很凉。

他希望裴映和安如玫有过关系是不得已的事情,这不是占有欲。

捅进入口的器官撞散思绪,他攀着裴映的背,尽可能放松身体。

裴映的后背出了汗,微微凉,紧紧贴着他的指尖。

施斐然的脑子一会儿空白,一会儿又被拖拽回来。

裴映把他翻到背面,箍着他的腰挺动。

这个姿势进得最深。

裴映操到他射出来之后就停下了,也不压着他,倒回自己枕头上喘。

他知道裴映没射。

不少次都是这样,他射了不想继续做,裴映察觉到就会停下。

他操别人时从来没有对方射了自己就停下过。

高潮的最后一抹酥麻感也消失。

他倏然想明白他不接受裴映爱过别人的原因。

不是把裴映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占有欲,也不是感情洁癖。

是怕比较。

因为内心深处,他相信自己谁也比不过。

只要裴映爱过别人,就不会爱他。

他不配。

他伸过去手,在裴映手背上一下下揩指甲印。

裴映的手背摸起来有些潮湿,床单上也有这种味道。

“换床单。”他开口。

“现在换吗?”裴映问他。

他想了想,实在懒得挪地方,翻了个身道:“明早。”

早上他没着急去公司,吃完早餐,恰好看到裴映更换床单。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换床单。

他从不觉着这事儿多麻烦,以前定期有阿姨打扫他的公寓并帮他处理这些。

床单边角有松紧带,用来扣在床垫角上,松紧带造成床单边缘一大块褶皱,但裴映却变魔术一样将褶皱全部碾平。

裴映没有把换下来的床单放进洗衣机。

他问原因,裴映回答:“等下太阳高一点,洗完立刻晒味道比较好。”

施斐然点点头。

从咖啡壶里倒出剩下的半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今天不去公司?”裴映问。

“下午再去。”他说。

裴映晾好被单之后离开家去了工作室。

施斐然派去的私家侦探还在跟裴映。

他本以为裴映就算不见安如玫,也会在安如玫病房门口待一会儿,问问医生情况之类的,但裴映真的如他要求的那样,没去医院。

他侧过头,再一次看向玻璃柜里的木头爬架。

起身走到玻璃柜前,仔仔细细地看这个爬架。

仿真树皮有划痕,有掉皮的部位,显然不是新的。

金渐层之前一直养在安如玫那里,那么这个爬架只会是安如玫送来的。

施斐然皱起眉,打开玻璃柜,伸手去拿那个小爬架。

手指刚挨到爬架,金渐层飕地跳过来,一口咬在他手上。

疼都没来得及疼。

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啊”。

金渐层咬完他,瞳孔扩成圆形瞪着他,出不了声,只用眼神在回答他:为什么啊。

它没有回小房子掩体里藏着,而是用下巴卡在爬架顶端,四只蹼抓着爬架,可怜兮兮地抱着爬架立在上面。

施斐然尝试跟它好说好商量:“我给你买个纯金的爬架。”

它不动。

过了一会儿,施斐然叹口气,关上柜门——蜥蜴不在乎爬架是不是纯金的。

施斐然有些紧张。

毕竟这事儿他没和裴映提前商量。

这么一想,好像他很少和裴映商量事,他们之间基本靠默契。

他望着裴映的眼睛——从中捕捉到惊喜,紧张感这才消散。

方理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他们面前,手上还抓着一支哮喘喷雾。

是被女孩抢走的那支。

方理从上到下把施斐然看了一遍,视线跳到裴映手上。

裴映还握着刚刚给他的喷剂。

已经给了他一支,怎么还有?

施斐然问裴映:“怎么还有一支?”

“我一般备两支,”裴映回答道,“一支带在身上,一支挂在速写本弹簧线上放包里。如果你没带,如果其中一个喷头故障,都能应付。”

施斐然刚想说话,方理凑上来:“你没事了吧?”

他不得不面向方理,为裴映介绍道:“这位是方理。”

“裴映。”裴映伸出手。

这两人握了握手,施斐然等不及,直接拽住裴映走出艺术空间。

“去哪儿?”裴映问他。

“中心医院。”他回答。

他把裴映推上车,一路开到中心医院。

将车停在停车位上,他示意裴映:“上去吧。”

裴映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车里安静着。

“咔嗒”一声,裴映解开安全带卡扣,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施斐然吐出一口气,藏在身侧的手偷偷握紧。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是真空状态,裴映当然遇到过别的人。

那是裴映的人生,裴映的过往,他无权切断裴映的过去……

车窗蓦然被叩响。

施斐然侧过头。

看见是裴映之后,他疑惑了一秒才降下车窗。

“陪我上去。”裴映道。

祈使句。

裴映很少用祈使句和他说话,因为这听起来像命令口吻。

施斐然没反应过来,车门直接被裴映拉开,他几乎是被裴映从车里掏出来的。

迷迷糊糊上了住院部的电梯。

裴映的手很凉,但手心渗出汗。

手指在抖,尽管抖也用力抓着他。

施斐然反手牵住裴映的手。

“叮”。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

安如玫病房里坐着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人,施斐然猜这位就是裴映的叔叔。

病床上的安如玫身上插着管子,管子连接着仪器。

监测心率的屏幕不断划着折线——看来是抢救回来了。

施斐然松开裴映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裴映的手背,转身走到门外。

不一会儿,那中年男人也走出来。

没有跟施斐然说话,眼神涣散着,似乎注意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

施斐然不再看这人,后退一步,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仰头看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灯管亮得刺眼,有一只飞蛾死在了里面。

那只飞蛾张开翅膀,仍是飞翔的姿势。

病房门虚掩着。

他听见里面传出裴映温和的声音。

“谢谢你照顾我,你那么怕小金,还愿意买下它送给我,谢谢你。”

施斐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心脏所在。

他发现他没那么嫉妒安如玫了。

如果没有安如玫,那个喜欢冷血动物的少年就不会拥有属于他的冷血动物。

三天后。

空气转暖,温度一下子变成了零上。

晚上八点。

裴映接到施斐然下班,回桃源里的路上,接到胡奉妩的电话。

他的助理很有分寸,不是重要事情不会在傍晚六点后找他。

裴映接通电话,戴上蓝牙耳机。

“裴老师……那女孩和她妈妈去警局了,现在正在警局调解室等你们呢。”胡奉妩道。

裴映反应过来胡奉妩说的是哪个女孩,回答道:“艺术空间有监控。调监控给警察,那女孩触犯了法律,需要被逮捕,而不是在调解室。”

胡奉妩:“……她叫张诗茹。”

没印象。

胡奉妩:“她妈妈是我们以前的客户,叫顾婷。”

没印象。

胡奉妩:“你给张诗茹写过推荐信,她爸爸是做原石生意的张硕硕……”

有印象了,那个跟踪过施斐然的中年男人。

毕竟被冒犯的感觉不常有。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一趟警局。”裴映说。

余光感受着施斐然的注视,他解释道:“抢你喷剂的女孩抓到了,我去处理一下。”

“行。”施斐然说,“早点回家,回来晚了我会断气。”

裴映笑了笑,计算了一下到警局的车距,并多匀出些时间容纳堵车情况:“两个半小时。”

他比计划时间提前十分钟走进调解室。

屋里除了穿制服的警察,还有胡奉妩、张诗茹,以及张诗茹的母亲顾婷。

这样的情况下,张硕硕居然没有来。

张诗茹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坐在椅子上抽噎,看到他之后缩起肩,忽然咬着牙浑身发颤:“都是你的错!”

顾婷站在女儿旁边,揽着女儿的肩膀,睁大眼睛看看裴映,又低头看向女儿:“茹茹,裴老师怎么你了?”

张诗茹抿着嘴摇摇头,零上三四度的天气,小姑娘的刘海儿被汗浸成一缕一缕。

“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裴映说。

“那可不行,”民警拦上来,“没有这个规矩……”

“可以吗?”裴映面向顾婷,这应该在他来之前就由顾婷打理好。

顾婷朝他点点头,转过头看那几个警察:“小同志我不为难你们,我给我老同学再打个电话……”

“这样这样,”警察再一次拦上来,指了指裴映,“你跟小姑娘单独出去散散步,有什么误会正好也讲讲清楚,好吧?”

张诗茹站起来,裴映转身走到门口。

“茹茹,外套没穿……”顾婷跑过来,给张诗茹套上粉色大衣。

警局院子里有几棵树,树上有鼓出的节,大概很快会发出新芽。

“为什么说是我的错?”裴映先开了口。

“你要是不告诉我,也就不会毁了我的家……”张诗茹小声嗫嚅。

“你的意思是罪犯无罪,将他的罪行曝光的人有罪?”裴映平静地发问。

张诗茹恨恨地瞪他。

“你母亲不知道吧?”他又问。

张诗茹摇摇头。

“那你的家庭就暂时还没有毁。”裴映话锋一转,“艺术空间到处都有监控,你这种行为叫杀人未遂。”

张诗茹一下子瞪大眼睛,显然调解室里警察没有跟她说这些。

“不是!”她摇摇头,“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看见他犯哮喘,我就想教训他一下,我不知道他那么严重……我同学过敏,一会儿就自己缓过来了!我真的不知道!”

张诗茹眼泪噼里啪啦滚落,脚步似乎无意识地走向警局门口。

“去哪儿?”裴映叫住她。

张诗茹:“我想找我妈……”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裴映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不起诉你,但我把你父亲跟踪我男朋友的完整版本告诉你母亲;或者走司法流程,但你父亲的事,我为你保密。”

自我毁灭,家庭毁灭。

他好奇这女孩会选择哪一个。

张诗茹还在沉默。

裴映开始有些不耐烦,怕耽误回家时间。

十秒后,张诗茹抬起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我可以坐牢,别把我爸那事儿告诉我妈。”

裴映弯了弯唇角。

“回屋子里吧,跟你母亲说,我们和解了。”

张诗茹盯着他,好像不敢确认他说的话。

“我不想跟你结仇,我会在合适的机会,让你报答我的恩情。”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处理完毕,答卷后快速检查。

张诗茹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裴映脑中倍速重播……

——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

裴映顿住脚步:“对了,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张诗茹耸着肩抽噎了一下:“方理。后来……他追上我要那瓶喷剂,我就立刻给他了。”

方理。

方哲的哥哥?

他忽然想起方理从门外跑回来的样子。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愤怒感铺天盖地涌上来,他半天没想明白愤怒情绪背后的理由——这种没由来的愤怒可能是从潜意识层面冒出来的。

裴映回到桃源里地下车库。

施斐然的车剐到送修了。

他把车停在施斐然的车位上,熄火,突然想明白愤怒从何而来。

怪不得他会觉得似曾相识。

这个招数他用过,在举办校庆的庄园里。

付钱给几个混混装扮成醉酒的校友,将施斐然推搡进迷宫。

他在自己创造机会,救施斐然的命的机会。

方理很可能也在这样做。

只不过施斐然身边已经有他了。

所以方理拿着哮喘速效喷剂跑回来看见他,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的错愕。

家门口摆着一个比他还高点的纸盒。

看形状,很难不怀疑施斐然为他订购了一副棺材。

他掏出钥匙,拧开门。

门打开,与此同时,细腻的旋律倏然流进耳。

音质过于抓人,他愣了愣,抬起头,刚好迎上施斐然对他笑。

施斐然裤子上蹭了几条白印,敞开的白衬衫上又沾着不少灰迹,蜜色的皮肤上还有晶莹的水光。

施斐然指了指一人高的唱片机:“我刚拼好,怎么样?”

抱歉,施斐然在这里,他没有心思看唱片机。

一曲结束,一段典型的弗拉明戈前奏响起。

施斐然一颗颗系上衬衫扣,调大音量。

而后踩着加快的鼓点转起来。

衬衫没有如往常那样整整齐齐被裤腰箍住,衣摆自然下垂,又随着主人自由地扬起。

久违的躁动感卷上来,裴映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微微发热,微微发麻。

施斐然停下,撞在他身上。

红酒气味从这男人身上飘过来,以一种让他无法拒绝地方式侵略着他。

他吻上施斐然的嘴唇,被动地占领回去。

他喜欢施斐然不自觉地抓他,收拢的手指攀着他,慢慢收拢手指,似乎想多拿走些什么。

他一次次往前,直到被墙阻挡。

施斐然被他抵在墙上,张着嘴喘。

裴映暂停下来,欣赏这人的表情。

施斐然低下视线看他,像温水淌进心口。

“在想什么。”施斐然问。

“想去拿速写本,画你。”他说。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着这些人名,一边贴着路边飙车,一边匀出注意力观察到没到那间会所附近。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了五十遍,依然冷静不下来。

只好开始宣泄情绪:

为什么他要在灯火繁华的街道飙到一百二十迈去救方理!

为什么!

为什么!

他驾照上就剩一分了,为什么!

他面对张硕硕时,有话没有说完。

“没有一捂就晕的麻醉剂。如果你在电影中看到过类似镜头,那只是编剧是为了戏剧冲突设置出的情节,更何况……”

“更何况,绝大多数麻醉类型药物,对施斐然没有作用。”

施斐然千杯不醉,源于他天生的抗药性。

施斐然小时候阑尾炎手术,两分钟就从麻醉中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有人拿着手术刀在他肚皮上划——至今这事儿都被施斐然称为人生最大灾难,留下了尖物恐惧后遗症。

另外,施斐然为他花的最大一笔钱不是牵线哪个画廊,而是为他出头殴打了整个足球队,挨个给队员赔的医药费。

总结起来就是:方理的药没有用,方理死定了。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尝试了一个深呼吸。

张诗茹?

他倏地抄起手机拨通张诗茹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们老板方理住哪?”

方理如此喜欢炫耀,一定会带施斐然回他自己的家。

“哦……知道,我给他送过文件。”张诗茹说出一个地址。

很好,离他现在所在地只有六公里。

裴映并到掉头车道,在心里继续念叨那些名字。

他不擅长记人名,强迫自己背诵人名可以分散一部分愤怒。

紧赶慢赶冲进方理住的小院时,万幸,方理还活着。

施斐然蹲在方理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指节上还沾着血。

施斐然的神情特别像一个小孩,拿着一截儿小木棍打扰蚂蚁搬家。

裴映瞪了施斐然一眼,率先扶起方理,摸遍方理全身,检查这人有没有断掉的骨头。然后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他把方哲推下停车场台阶,刚做过一样的事。

裴映有些哭笑不得。

——方理的骨头没事,只是脸有点惨,惨的像化了特效妆,眼睛充血成缝,嘴也肿了。

最惨的是方理意识还是清醒的,从眼睛缝里看见是他,猛地推了他一把。

劲儿还挺大。

“哎,你还能不能起来了?”施斐然看着方理,“你不起来我跟裴裴回去了。”

酒里的药只是不能起到方理预想的作用,但不是没用,比如此刻的施斐然显然异常兴奋。

方理当然起不来了。

施斐然伸手抓着裴映手臂,晃晃悠悠站起来:“裴,你不用担心,我根本没使劲打他……”

“闭嘴。”裴映道。

施斐然哼出带着鼻音的笑,黏糊糊粘到他身上,把头歪在他肩膀上:“你让我‘闭嘴’时好性感。”

裴映扯过施斐然的衬衫,往上多系了一颗扣子:“外套呢?”

施斐然耸了耸肩。

算了,不找了。

“等……等一下。”施斐然转过身,踉跄着走进方理家大门,从客厅的墙上摘下一幅画。

裴映看清那幅画上人脸的猫与猫脸的人,心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施斐然的画拿在手里,拉着施斐然上车。

他方向感一般,找不清哪条路能到家,于是把手机摆支架上打开导航。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ai女声道。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施斐然怪声怪气地模仿。

他不理施斐然,施斐然学了几句,就静静侧着头注视他。

“裴裴,我乖不乖?”施斐然问。

“不乖。”裴映回答,“打人不要紧,你侮辱了方理。侮辱了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施斐然眨了眨眼,突然把手直接伸到裴映两腿中间。

裴映吓一跳,条件反射重踩刹车,紧接着听见后面跟车“滴——”的拉长声鸣笛。

裴映松开刹车:“施斐然!”

“停车……”施斐然解开安全带,整个身子往他怀里钻,“我要在车上做。”

停哪儿?

在哪儿做?

马路中央?

“快点,别白瞎了方总的药。”施斐然又说。

裴映被那只手摸得脑子也乱七八糟,一边找地方停车,一边尽可能把向下聚集的注意力上升回脑子里。

另一个问题:施斐然揉在他下半身的手根本毫无轻重。

“轻点。”裴映开口。

施斐然抬头看他:“轻点你会硬这么快吗?”

裴映终于在一处烂尾楼成功停下车。

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人热衷野战。

周围的声音都被放大,仿佛紧紧贴在耳边。

鸟叫声、风声、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发动声。

他们像两个动物,越肆无忌惮,越心惊胆战。

这种怕被人发现的不安感也变成刺激本身。

施斐然比以往更没有耐心。

半撒娇半呻吟地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夜风卷上一层回声。

两个大姨聊天的声音也在这时传进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映抬手捂住施斐然的嘴。

车门开着,他站在地上,裤子褪到膝盖,施斐然两条赤裸的长腿盘在他的腰上。

他停在施斐然身体深处,维持着平衡。

包裹着他的肉道时不时紧缩,夹得他差点射。

施斐然眼中完全是一种饱满的迷离。

想射精。

他挪开视线,看见真皮座椅上到处是润滑剂——他放车上还没来得及拿回家就已经用上了的润滑剂。

两个大姨一个抱怨着孩子读博不找对象,另一个抱怨着孩子工作忙不回家,就这么走过了拐角。

裴映松开捂在施斐然脸上的手。

施斐然却腾地冲上来圈住他,连带着圈住他性器官的肉道一并紧缩……

一缕没被束缚住的快感倏地钻到下腹——他不受控制地射出来。

简单收拾好施斐然,不在乎驾驶证上仅剩的一分,开飞机一样把车开回桃源里。

感谢方理。

酒的药效惊人。

施斐然缠了他一宿。

裴映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睁开眼发现自己腰很疼。

洗漱完毕后,习惯性地踩上体重秤,发现体重掉了2kg。

“……”

“嘬嘬嘬。”

施斐然召唤他。

他走回床边,掀开被子躺回施斐然枕边。

施斐然垂着眼,望向那幅从方理家里拿回来的油画。

裴映没有看那幅画,他专心地注视着施斐然。

施斐然仍看着画,忽然哑着嗓子开口:“我嫉妒你。”

“嗯。”他应道。

绘画是他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他当然认同自己是最好,他相信每一个时代的“最好”,也都会像他一样认同自己。

“只要你还是裴映,我还是施斐然,我就会继续嫉妒你。”施斐然一边说,一边撑起头枕到他胸口,“我永远都会嫉妒你,欺负你,害怕你离开我。偶尔也讨厌你,不喜欢你,但也永远爱你。”

像有人在裴映两只眼睛周围架起木头,点燃两捧篝火。

他的眼圈变得很烫。

施斐然从他身上翻下去,两手支起来抻了个懒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被施鸿海鲜恶心到的胃终于透一透了。”

那幅油画,施斐然交给裴映处理了。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自己的天赋,但没办法否认加在那幅画里的心血。

他既不能忍受那幅画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不舍得把它放进碎纸机。

所以交给裴映。

他知道裴映会把它放在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角落。

他现在周六周日基本不去公司了。

有时候和裴映一起飞回他们留学过的学校,去他们相识的面包店里喝咖啡,再买隔天的机票回来。

周五晚上。

施斐然倚着裴映刷手机,把刚查到的土耳其天气展示给裴映看:“这周去坐热气球?”

“好啊。”裴映弯起唇。

他刚想接着讨论,裴映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屏幕上显示“裴庆丰”。

姓裴,可能是施斐然那天在安如玫病房里见过的男人,裴映的叔叔。

他不再禁止裴映去探望安如玫后,一次也没陪裴映去过医院。

裴映自己去,估计也是安如玫最想要的。

裴庆丰在晚上九点半打电话给裴映,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裴映接通电话,贴在耳边:“喂。”

一句话的时间之后,裴映挂断电话。

不需要裴映开口,单单看裴映的表情,他已经猜出来了——安如玫去世了。

裴映起身,快步走去洗手间。

施斐然跟上去,看见裴映打开水龙头,在水下冲刷手指。

施斐然静静地倚着洗手间门框,没有制止裴映洗手。

裴映搓得两只手通红,十几分钟后,关掉水龙头开关。

流水声停下,洗手间里极静。

施斐然知道裴映有洁癖,有情绪时严重一些,正常时可以忽略不计。

裴映转过身,走向他。

施斐然没去拿毛巾,直接掀起身上的莫代尔t恤去擦裴映的手。

擦干净之后,他把裴映刨到自己怀里抱住。

中心医院病房里,安如玫还躺在那张病床上。

裴庆丰找了殡仪馆的人来接尸体,马上就到,所以医院没把安如玫送去太平间。

又是休克,但这次没抢救过来。

那张放弃治疗同意书,裴映没有为安如玫签下,裴庆丰也没有。

“如玫问我,是不是因为恨她,才让她受罪,不同意放弃治疗……”裴庆丰单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流下来,“不是,我不恨她,恨不起来……”

施斐然相信裴庆丰所说的“不是”。

裴庆丰不同意放弃治疗,是真的相信着奇迹,期盼着奇迹。

他也相信裴庆丰说的“恨不起来”。

当你陷在“爱”的状态里,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你都没办法对这个人生出与爱相反的情感。

裴映表现得比他想的平静。

只默默摘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递向裴庆丰。

“你婶婶给你买的,你戴着吧。”裴庆丰说。

“不用了。”裴映坚持。

裴庆丰抹了一把眼泪,接过那枚戒指。

殡仪馆的人到了,裴映帮忙把安如玫的尸体从病床挪到担架,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

他转身询问裴庆丰是否需要其他帮助,裴庆丰摆了摆手。

离开医院后,他和裴映的车一路跟在殡仪馆灵车后面,一直到灵车拐进殡仪馆院门。

裴映停下车。

“读高二时,我打了我们班的班长。”裴映望向前方,那里只有夜幕下黑漆漆的门,“安如玫看见我拿水龙头冲手上的伤口,大声骂我,说这样伤口会感染。”

施斐然:“为什么打班长?”

“他人缘好,他让班里所有的人不跟我说话。”裴映说。

施斐然用舌尖在下排牙齿内侧滚了一圈:“他叫什么名字?我去弄死他。”

裴映侧过身,把头贴在他肩膀:“你认真的?”

施斐然抬起手在裴映后背上搓了搓:“我可以是认真的。”

殡仪馆回家的路有点远。

施斐然问道:“我开车?”

裴映看了看他,点头。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路上两人再没说话。

裴映想和他说话自然会开口,裴映想要安静他也可以就这么陪着。

停好车,上楼,到自家门前时,施斐然蓦地愣住——

他们家的门敞着,里面一片狼藉。

书架上的书大多被掀到地上,好几本摔裂了书脊。

他买回来的一整套琉璃餐具也碎了好几只。

椅子倒在地上,地板被砸出凹坑。

施斐然管不了这些,直直跑向玻璃柜,打开柜门——房屋形状的掩体里钻出一只憨头憨脑的蜥蜴。

金渐层藏在掩体里,只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甩在外面。

闯进他们房子的人很可能以为这里面住的是毒蛇,没敢打开。

施斐然长舒一口气。

走进衣帽间,果然看见小十年攒下来的限量手表都被拿空了。

其实这位小偷不算识货,裴映书架上的书才是真的值钱,尤其是那些初版书,完全有资格进博物馆。

外屋传来嘈杂的翻东西声。

施斐然走出衣帽间,看见裴映半蹲在书架下方,翻找地上横七竖八的书本。

“找什么?”他问。

裴映拿起一本厚重的荷兰语工具书,慢慢将书从头翻到尾。

封着红色漆印的信封从某一页掉出来——

方理家。

穿着一身红色真丝睡裙的莫琳抚上方理的肩膀,歪着头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摄像头安在了哪儿,这个角度好低啊。”

“插座。”方理撩开莫琳洒到他脸上的长发,“针尖大小,不发光也不反光的那种。”

“我的人拿走了手表和他们家里备用的美元,伪装成普通的入室盗窃。”方理接着说。

屏幕里,那张信封被一只手拿起来,放回它原来所在的外文书里。

方理揉搓着莫琳柔软的手指,脑子一并转起来:

家里失窃,房主最先检查的东西,必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施斐然先检查的是那只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而裴映检查的则是一本书里的一张信封。

方理松开莫琳的手,转过头看莫琳的脸:“裴映的画有没有可能是工作室里其他人的创意?那东西是他作假的证据?”

莫琳摇摇头:“你想象力真丰富。他九年前就是这个风格,没有人能模仿裴映,你这个文盲。”

方理笑了笑,接着问:“那施斐然呢?”

莫琳:“斐然做事很小心,不会有酒后撞死人这种事。”

“别趁机阴阳怪气我。”方理点了点屏幕,“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施斐然?”

莫琳:“床伴多这种小事儿谁也不在乎……施斐然那个妈,倒是挺能作的,又好赌。”

“赌债的话,施斐然有能力填,”方理说,“什么能威胁到施斐然作为施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莫琳:“他妈偷人?他不是施鸿亲生儿子?”

方理皱了皱眉:“我突然有个想法。”

莫琳:“说。”

“我想娶你。”方理转回头看着她。

莫琳异常平静:“你最近不是迷施斐然迷得魂儿都没了?”

“他不要我的迷恋,我自然要收回来。”方理掏出手机,把监控另一端同步到手机上,“我要整理一下这条混乱的食物链。”

他当着莫琳的面儿脱光身上的睡衣,换上一套轻便的运动服。

莫琳把自己摔回床上,掩着嘴唇打了个哈欠:“又去你那个公益协会给那些痴呆老不死的洗澡?”

“是的。”他对着莫琳微笑。

并不是。

这次派人进施斐然和裴映家里盗窃,只是为了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他真正应该偷的。

——那个信封。

施斐然去上班。

裴映去工作室。

不到十小时的时间,他就等到两人都不在家的间隙。

那信封既没有被转移,也没有被挪进保险箱。

如此轻而易举。

方理转动身下人体工学椅,抬高手里的信封,对着阳光看了看。

信封比较厚,根本看不清里面具体装着什么。

如果不炫耀,那么成为胜者的成就感会大打折扣。

方理盯着信封上的红色胶印,抬起头,无意间从百叶窗上瞥见一个身影。

张诗茹。

他故意在这时拿起手机拨给施斐然,并提高自己的音量:“施总,我从你们家拿走了一件东西,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施斐然回答。

“那就好。”方理挂断电话。

他将信封折了一扣放进西装内襟暗袋,起身,假装去洗手间。

又掐着时间重新折回,果然在自己办公室里逮到了张诗茹。

张诗茹完全愣在原地,神色惊慌失措。

方理慢悠悠从怀里拿出那个信封:“裴映叫你把这东西偷回去?”

“不是!”张诗茹立即反驳道,“我刚才听见你打电话……是我想拿您的东西……”

方理喜欢看别人胆战心惊,喜欢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控,也喜欢看对手图穷匕见。

“告诉裴映,你失败了。”方理道。

张诗茹离开办公室之后,他坐回工学椅上,静静等待施斐然回电话。

五分钟,十分钟。

胜利的欢愉逐渐变味。

方理拿起手机,再次拨给施斐然。

施斐然很快接通他的电话。

方理开口:“单独来见我,如果你想要这件东西。”

“着什么急,我的会议没开完,你催什么催?”施斐然挂断电话。

施斐然听起来很不耐烦。

方理揉了揉嘴角,被施斐然打出的肿胀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一点青黄色的淤痕。

不对。

施斐然的反应、语气都不在他的预想之内。

方理深呼一口气,腾地抓起那信封!

受情绪影响,方理准备好的台词忘掉一大半。

所以当施斐然真正站到他办公室里时,方理太过着急,不加修饰地直接说出心中所想:“现在我在这条食物链的顶端,我可以对你提任何要求。”

方理从施斐然的表情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什么。

施斐然拿出手包,从里面翻出一张名片,摆到他面前:“我爸的名片,我觉得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方理咬了咬牙,扼制住摔东西的冲动。

施斐然的打岔让他格外恼怒。

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没猜到,第一次偷窃是伪装。我在你们家里装了摄像头,从而知道什么东西对你和裴映最珍贵——所以,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

“哇。”施斐然甚至抬起手鼓了两下掌。

好了,施斐然已经让他耐心告罄。

方理拿起桌上信封,顺着火漆印撕开它。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有些扭曲,但也顾不上控制表情。

信封里滑出一张绿色卡片。

方理盯着那张卡片愣了愣,再次打开信封——

完全错开了他的想象,这里只有那张卡片。

方理拿起卡片。

施斐然忽然说了一句非英语的外语,听起来像葡萄牙语。

方理捏着卡片,抬头看他。

“是‘选择我’的意思,”施斐然抓了抓头发,“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吗?裴映说这东西对他非常重要。”

方理脑中一片闪烁的噪点,下意识跟着念道:“……选择我?”

“拿倒了,”施斐然走过来,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卡片,上下旋转后展示在他眼前,“可能也是我写字乱,是西班牙语:选择我。”

施斐然将卡片放进西装胸口的口袋中,单手系上风度扣:“我的那些表你留着吧,就当赔你的医药费。”

黑色玛莎拉蒂明晃晃地挡在写字楼正门口。

裴映静静着望向门口,直到看见施斐然的身影。

副驾驶车门被拉开,施斐然解开西装风度扣,坐上他的车。

他朝施斐然伸出手。

那张卡片的重量重新回归到他手心里。

裴映吸了一口气,安然吐出。

将它放在衬衫左胸口袋里,片刻后又立马拿出来,想了想,抠开手机壳,将它放在手机壳和手机的夹层里。

“那张真正的亲子鉴定书在哪儿?”施斐然问。

裴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施斐然:“亲子鉴定书,原本不是被你放在信封里吗?”

“我们因为它冷战那天,我就把它烧了。”裴映回答。

他迟迟没有开车,不太放心,再一次抠开手机壳,害怕手机壳掩到那张卡片的边角。

当然没掩到。

选择我。

绿色的卡片。

绿光玫瑰。

……安如玫。

安如玫到死都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安如玫配合他演完了所有的戏份。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知道安如玫的存在,可施斐然还是知道了。

他和安如玫谈好了交换条件,他每天送安如玫绿光玫瑰,安如玫帮他保守秘密。

施斐然那天离开病房之后,安如玫告诉他不要追出去——守在濒死、有过爱恋关系的养母身边,才更符合常理。

所以他留下了。

既然安如玫的存在已经被施斐然发现,那么他只能用一个常见的版本替换掉真正的事实。

裴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爱上养母的少年,这样最可信最高。

事实是,他从没爱过安如玫,都是说给施斐然听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是计算。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继续往深去想,去想,他为什么需要安如玫爱他,他对安如玫独有的依恋从何处产生。

哺乳动物不能免俗于对抚养者的依恋。

他克制不住的洗手,也不是因为打了班长。

那时,只有安如玫冲洗他身体的目的,不是为了再一次弄脏——安如玫是唯一一个把他当成人的人。

安如玫把他当成恋人。

他利用安如玫的感情,让安如玫成为他的母亲。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他在心里默念。

然后是地名。

……摇篮桥、摇篮桥、摇篮桥。

他只记得这么一个地名。

他有能力承担自己的过去,但他不想把这一部分分享给施斐然。

绝不。

绝不。

绝不。

就让施斐然认为他爱过安如玫好了。

但至少不要让绿光玫瑰变质。

那是他最喜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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