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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困境

 

“果然还是很意外啊。我一直以为荒尾同学不是会喜欢参加这种活动的人。”

花火大会本身,我确实无可无不可。

比起和一群人挤在一起、在美好的夏夜里尽情喂蚊子,惬意地窝在家里、看别人拍出的视频,体验似乎还更胜一筹。可是,付费票抽奖没抽中自己就会很不甘心、产生非得到不可的执念,也是人之常情才对。

……这种烦恼,狛枝同学肯定理解不了就是了。

我说:“这是我这边的台词吧。你明明抽到却不打算去,我才觉得意外呢。”

印象里,他不是应该很喜欢漂亮的事物来着吗?

善恶观和地球人不同也就算了,这一点我没比他好到哪去,就不五十步笑百步了——狛枝同学该不会连美丑观也异于常人吧?毕竟是我上辈子打的游戏,剧情早就含糊不清了,但《沙o之歌》的主角肯定不姓狛枝啊?

“怎么说呢……”

狛枝同学欲言又止。

我盲猜道:“花火大会鱼龙混杂,还有大量爆炸物,你运气一旦掉链子会很危险?”

“虽然那也是一部分原因……如果我说,我每次都能顺手抽到栈敷席,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的话,会被荒尾同学骂吗?”

说实话,会。

“……因为要蹭你的票,所以先饶了你这一次好了。”

当天会合的时候,对面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赌对了,看来幸运之神还是眷顾我的……我还在想,万一荒尾同学穿了浴衣过来的话,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现租一套……”

哪怕是那个强运加持的狛枝同学,赌我会穿着便服和凉鞋过来,似乎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未必喜欢穿浴衣这件事,我倒是多多少少猜到了。毕竟是会在米饭和面包之间坚定地选择面包的人。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搞得这么忐忑。就算拿不定主意,事先发条短信问我不就结了?

“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吧。退一万步说,咱们就假设我是铁血浴衣派好了——你觉得我会坚持说穿浴衣木屐才是正统的夏日祭风物诗,所以作为同行者的狛枝同学也必须要穿吗?”

“但是,要是荒尾同学精心准备半天,我却穿着短袖外套赴约,又感觉会非常失礼的样子。”

“真到那种时候,我应该没功夫研究你失不失礼的问题了。因为浴衣超级不方便啊。又热、又厚重,还不好行动,稍微动作幅度大一点就会出问题;那种事,我在玩偶服里早就体验得足够多了,好不容易来参加祭典总得放松一下。木屐和草鞋也是,该说是穿起来很有危机感吗……”

“啊哈,我也很不擅长呢。对荒尾同学来说,这无非是一种权衡过的时尚选择,你穿不穿浴衣一定都赏心悦目吧;但我这样低劣的鼻涕虫,即使钻进漂亮的浴衣里也只会让旁观者倒胃口而已。要是闹了笑话,被你看到浴衣乱掉之类的丑态,就更是无地自容了。”

不,他明明长着一张池面脸,却还毫无自觉地花式自贬,才比较让人火大……

不知是本身就小鸟胃,还是因热意而失去食欲,比起炒面、炸鸡块、乌贼烧一类热腾腾的摊床小吃,狛枝同学似乎更中意刨冰。

我重复着中奖、送路人、中奖、送路人的循环,他就老老实实地一边看一边吃。捏着勺型吸管的手被灯照出高饱和度的橘红色,好像下一秒就要烧起来、与杯中的炼乳冰沙一起融解了。

“飞镖、套环什么的,我想还算是魔术的范畴内,可是荒尾同学就连射击也这么厉害。啊啊、你身上的希望真是熠熠生辉啊——”

我语言中枢一时腾不出来,简短地说:“专门练过。”

“我就只会捞金鱼呢。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我没走脑子,继续敷衍:“那很好啊。避开尾鳍很难学的。”

“哈哈,荒尾同学太高估我了啦,不是那种。那种进阶技巧我一窍不通。不知为何,只有我拿的纸网总也破不了,经常被摊主怀疑是作弊,真是倒霉……”

我接过特奖的巨大兔子玩偶,塞给旁边眼馋了好久的小孩。

狛枝同学说:“荒尾同学每次拿到奖品之后,立马就会转手送出去呢。”

“奖品都这么大只,全都留在我自己家里,那我本人还住不住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家虽然也不算豪华,但是……”

我听懂了:“你也想要?”

“不要误解,我绝对没有向荒尾同学讨东西的意思哦?因为,那是更有价值的人类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对吧?我这种还不如扔到处理厂回收掉的垃圾,向你索要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那种事,就算是再厚脸皮、再不知羞耻也要有个限度……我只不过是,普通地考虑了一下,有点困惑而已……”

“我以为你有洁癖,不喜欢这些来着?你想要早说嘛。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你指哪我打哪。快点,再不抓紧就赶不上花火了。”

“……咦?”

狛枝同学抱着他自己挑的小狗玩偶,立在奖池前面,一边犹豫着。

没有点进去,但也扫到一篇关于穿搭的文章,题目是“要在那个人眼里比花火还要美丽”。当时我漫不经心地滑过去,想着,真是陈词滥调的修辞,正如没有比花更美的人,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比花火更好看啊。

那个想法如今正化作回旋镖,迎面向我袭来。

蝉鸣。星空。欢呼声。

冰镇苏打水气泡上浮的轻响。

和官网读到的描述相符,“如维苏威火山喷发一般”、令人应接不暇的炫目烟花。

然后,是被焰火照亮的狛枝同学。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笑着看我。

苍白的侧脸、轻飘飘的白发,全都覆在一层强光中,有种汞灯的质感。

好像在哪本里读到的、梦幻的场景。

倘若这个瞬间也和天上的花火一样,是人造之物——倘若这个瞬间会作为哪部漫画的特写、轻的插图、文字游戏的cg出现,我也不觉得奇怪。

“狛枝同学,我问你。假设要把这个世界写成故事,你觉得谁有望成为主人公呢?”

“这个嘛……荒尾同学是怎么想的?”

“我一定不是,但我觉得你是。”

“我?那种事怎么可能。别取笑我了,一定要说的话,荒尾同学简直完美符合条件——”

“你的幸运体质才是完美符合条件吧?天生倒霉、喝凉水塞牙的角色,某一天因为太倒霉遇到超现实事件、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之类的。你哪天真的被卷进什么怪奇事件也说不好呢?”

“区区我这样的无能垃圾虫,凭着运气成为主人公什么的……那种有悖于常理的书,就算写出来也没观众买账,会在库房里发霉的……”

“狛枝同学要小心一点,不要被大卡车撞、不要走进奇怪的店、不要说奇怪的人的坏话、也不要跟着会说话的怀表白兔跳进兔子洞哦?”

纵使这段关系会在一年之后破灭,纵使他会像那天一样对我露出轻蔑的神色,只要我们还同样渴望着才能,就是伙伴。

我注定无法成为勇者,那么狛枝同学也不要当,和我一起做一辈子的村民a吧。不要相信佛陀垂下的蜘蛛丝,和我一起维持着庸人的状态、在地狱血池中把皮肤泡到浸渍、糜烂吧。

唯独、唯独不要成为主角。

不然,此前的一切都会变成笑谈。

今夜和同班同学共同度过的时光也好,曾经深信某个人才能的他自己也罢,全部都会变成一笔带过的前情提要。

注视着高空花火的尾声,我说出没有任何人会在意的、无聊的微弱心音:“如果狛枝同学成为主角的话,我也许……会有点寂寞。”

狛枝同学手里的刨冰啪一声砸在桌子上。

“呐,荒尾同学,刚才的应该不是我的幻听吧……?”

“比起那个,刨冰!别光看着了快点收拾!”

虽然我眼疾手快救了一手,首当其冲的狛枝同学还是遭殃了。还好他把玩偶收起来了,否则恐怕也要一并搭进去。

半融不融的冰水从脸上滴滴答答地流到衣襟里。

我这个旁观者都直皱眉头。而当事人的狛枝同学似乎是觉得无所谓,连擦也不擦一下,只顾着笑。无法遏制似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的那种笑法。

“身上到处都是,你……没问题吗?”

“啊,稍微等下哦,”他偏头舔了舔小臂内侧的草莓果酱,“这样就行了吧?”

“毫无意义地变得更脏了而已。普通来说,会想到用舌头舔的吗?放着干净毛巾不用,你洁癖不会是编出来的吧?”

“呐,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那种小事怎样都好吧?”

“狛枝同学,你……吃刨冰吃伤脑子了?”

“被荒尾同学进行爱的告白的幸运,接下来会降临的除了天启降临、宇宙坍塌那种级别的不幸,还能有什么?”

急促起伏的胸膛、因兴奋而潮红的面颊、摇晃的灰色瞳孔。

他皮肤又薄又白皙,毛细血管明显,所以脸上一旦泛起血色,比刨冰里的色素还要显眼。

他无意识地张开手臂。

仿佛在布道。

仿佛在迎接什么比自身更巨大、更宏伟的存在。

“——啊哈、太棒了,我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在绚烂的焰火中迎来终末什么的,比我预想中的死法要好一万倍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幸事件的前提是先遇到好事吧。

大体上,我刚才说的话哪里有让他感到幸运的要素了?

“我只是见不得你过得好而已,你哪只耳朵听成爱的告白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有点迟了,但狛枝同学还真是对家人和情侣之外的人际关系毫无概念啊。

“因为,对方是荒尾同学啊?永远在寻求肯定、永远在迁就其他人的那个自我献身的荒尾同学,竟然唯独想让我不幸——所谓的爱、不就是这种特别对待吗?呐,这不已经是超高纯度的爱了吗?光是想到这之后会遭到怎样的厄运,我就要浑身战栗、毛骨悚然、快要吐出来了!”

“等下、先说好,这不是爱,是你对爱的定义有问题,所以什么厄运都不会发生的,千万别在这里吐啊!——人类卫生史上有个跨时代的伟大发明,叫作厕所的,请问您听说过吗?如果实在撑不住,这里还有塑料袋,你先对付一下……”

“啊哈哈、不用那么着急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的啦,收到爱的告白那种话当然是在开玩笑了。毕竟对面是我这种人,不可能会真心这么想吧?”

“不光是金钱观念,你的幽默感也哪里出bug了吧……”

“有吗?——不过,我认为你的措辞也有一部分责任呢。对方不见了就会寂寞什么的,太容易让人误解了。就算是我,刚听到的时候也难免吓了一跳……听到的人是我真是太好了呢,荒尾同学?”

虽然有很多想吐槽的地方……算了。

和狛枝同学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他情绪稳定、不会随便吐在地上就好。

狛枝同学笑眯眯地说下去:“纵然我是污染环境的厚脸皮垃圾杂碎尺蠖,至少还有基本的自知之明,所以绝不会自恋到以为充满希望的荒尾同学对我心怀依恋。——可是,不管是出于什么感情,荒尾同学对我的态度是异常的,这一点你能反驳我吗?”

我实话实说:“也没有到只想让你一个人不幸的程度啊。虽然这么说不太好,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人还挺多的……”

“但不会当面说出来吧?”

“……确实不会。”

狛枝同学盼望的末日天启终究没有到来。

暑假结束了。

狛枝同学捏着手里的签,和我打招呼:“好巧,我们又是同桌呢,荒尾同学!”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闷闷不乐:

“不想看见穿校服的狛枝同学啊……”

“让我这样肮脏、丑陋的垃圾蠕虫污染到荒尾同学的眼睛,真是抱歉呢?可以的话,我也想穿得更符合荒尾同学的喜好,可惜校规不允许……”

“我只是不想让暑假结束而已。拜托你用正常一点的说法,现在这样显得我像个变态。”

“真是意外,对于放假期间也总在打工的你来说,上学不应该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吗?原来荒尾同学也会普通地产生厌学情绪啊?”

“为什么说得好像刚认识我一样。是个人就会厌学吧。狛枝同学……不是这样的吗?”

他该不会是以上课为乐的那种人吧?

洁癖人设都要打上一个问号了,难保学业上就没有矫饰的部分。骗我说自己不复习、天天去图书馆借推理,其实那是为自己满满一书柜教辅材料打的掩护?看似家里蹲,实际上在刻苦用功、试图惊艳所有人?呜哇……

“毕竟能每天都见到荒尾同学,还能看到你上课偷偷练习魔术的英姿,我倒是觉得不坏……”

“偷偷练习和英姿这两个词……从本质上就是冲突的吧?”

同学们在班会上经过一番热烈商讨,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说到学园文化祭,果然还是要反串咖啡厅。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果然”的。同样的句式似乎也可以无缝套用在“鬼屋”“摆摊”“舞台剧”上面。

而且这年头的中学生真就没有点新鲜花活了吗,怎么每年都是从这么几个烂大街主题里选啊?…这不会是二刺猿世界的宿命吧?

在这场班会上投票通过的,还有另一项重大决策:由荒尾有纱同学站在咖啡厅门口当招牌,也就是所谓的看板位。

总感觉狛枝同学鼓掌鼓得特别欢乐,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让我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发传单、拉人之类的兼职,我平时倒真没少做,和其他人比起来堪称是职业水准。

但是。

“为什么没人选狛枝同学啊?你来揽客不是比我有看头多了?”

别是因为大家都和他不熟、不好意思投吧?

“荒尾同学还真是外行。我认为现在这样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呢?哪怕是尚不能理解希望的美妙之处的同学们,也一定会被充满希望的你吸引过来的。——当然,我也想帮上大家的忙,可惜区区我这条无能的蠕虫又没有人望,又总是说错话,还笨手笨脚、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能,只会令潜在的客人退避三舍、起到反效果啦。”

我嘀咕:“花瓶……”

“说我花瓶的意思也就是说,以荒尾同学的审美,我长得还算能看,对吧?我一无是处、一事无成、只会碍手碍脚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你的本意是在挖苦我,能听到这种话,我也完全不觉得难过,反而开心得不得了呢!”

我严谨地更正:“话很多的花瓶……”

“下课了,差不多该起来了哦!喂——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迷迷瞪瞪地抬眼瞄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雪色。头发的轮廓如放射状的火焰一般。

很好,老师不在。警报解除。

我抹了把脸,接着睡。

“欸、被无视了?已读不回?唔……会不会是没听清楚啊……对了,好像直接叫名字比较容易被人耳捕捉到,我来试试看好了: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荒尾同学……”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这是有人在对我下咒吗。我耳边传来的咏唱莫非是某种咒文吗。

看来,那个人终于跨越逻辑推理的领域、迈向神秘学了。不对,他的幸运守恒定律好像本身就算是神秘学……要是能借助世界另一侧的力量,让我拿到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才能就好了……

走来走去的足音。

“还是没反应啊,真头疼。折腾这么半天,再怎么说也该醒了吧。——事先说好,想用沉默战术赶走我是没用的哦?荒尾同学一直不理我,我就会一直继续说下去。你不嫌吵的话,我倒是没有意见。”

我挤出一句:“行行好,别喊了,下一堂课要开始了再叫我……”

叹气的声音。

“啊啊、看样子是睡迷糊了。……呐,荒尾同学,再不叫醒你的话,午休时间就要过去了,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我呆呆地坐起身子。

只要向四周看一眼,就能明白他所言非虚。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下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教室里很空,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座位上吃饭聊天。无论怎么想都是正午时分。

……换言之,我把整个上午的课全都睡过去了。而且还生还了。

“竟然这都没被点名……真的假的啊……”

我还以为此类侥幸可能且仅可能会发生在狛枝同学身上呢……

“荒尾同学成绩也不差,平常上课时候表现得又很老实,所以难得在课堂上睡一觉,老师们也不想太为难你吧?”

我呛他:“很老实地埋头开小差?”

“至少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很安静嘛。——说起来,”狛枝同学笑着说,“荒尾同学及时睁开眼睛真是太好了。再不回应,我就要祭出最终手段了。”

“什么最终手段?扎个稻草人诅咒我?”

“你看,你书包里的那本,你好像才读到一半吧?所以我就想,要不要直接跳到最后一章、在你面前大声朗读一遍好了。——是个好主意吧?以荒尾同学的性格,就算死掉了、被埋进坟墓里了,听到这种话搞不好也能战胜死亡的绝望,怒发冲冠、破土而出、一把掐死我;区区上课的睡意,更是完全不在话下呢!”

“如果躺棺材里了都逃不过剧透,那我也太可怜了吧……这种阴招都想得出来,狛枝同学你还是人吗?”

“很神奇吧,就算是我这样的垃圾虫,从生物学的分类上说,姑且也算是人类呢!”

“荒尾同学昨天熬夜到几点?”

“没注意。因为花式切牌还挺好玩的,有点入迷了……”

“最近正好在换季,荒尾同学作息这么不规律,免疫力变弱了,说不定就又要请病假了哦。”

刚认识那段时间劝我放下游戏机、努力发展才能,不久前喋喋不休地催我起床,现在又让我早睡早起、注意身体……

狛枝同学、是不是已经变成我实质上的家长了……?

我看了一眼他那瘦弱的身板,又看了一眼他手里一如既往的便利店面包:

“我是不知道狛枝同学的作息如何,但你连饮食习惯都不规律,真亏你还好意思教训我啊……”

“我这种人的情况怎样都好,但是,一个人上学肯定无聊到令人绝望的程度。如果荒尾同学无论如何都要生病的话,到那个时候,干脆也一起传染给我嘛,呐——”

“呜哇……你的洁癖设定绝对也是骗人的吧……”

说是咖啡厅,其实也不过是个没人的教室而已。精心布置一番之后就不剩下多少位置了。

看人差不多又快要满了,我把扑克牌收好,又回去干活。

摆弄着从学校老师那边借来的咖啡机,我由衷感慨:“执事服还挺适合穿着表演魔术的,真是太好了。”

倘若之前主题定成了鬼屋,要我以惨叫为背景音乐、血淋淋地立在门口表演就有点不搭调了。鬼屋倒也用不着专门安排人揽客就是了。

“荒尾同学穿执事服又干练又帅气呢……怎么打扮都很时尚,真让人羡慕;反观我,穿什么都只会沦为笑柄而已……”

“什么意思,挖苦?”

是我耳朵的问题,还是这家伙说话听起来真的很像在嘲讽我?

顶着一张圣诞配色也能轻松驾驭的好脸,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啊?

也就是学园祭这种规模的小店没那些讲究,如果真去哪个正经的女仆概念咖啡厅应聘,狛枝同学光是收费双人拍立得的那份钱都可以一段时间吃喝不愁了吧?

“怎么会呢。就是因为很多客人一进来就直接指名,你才这么忙来忙去的不是吗?就算不相信我的判断,该不会荒尾同学要说,那些人从名册里挑到你也全都是偶然吧?”

“是我把人拐到店里来的,刚才还给他们签名了,他们当然认识我了……”

“咦?签名?什么时候?”

因为还要兼顾语言互动,我一点没敢给自己加难度,生怕双线程一不小心把cpu烧了;倘若有同行在场,恐怕一眼就能看出那都是些糊弄人的花架子。

而对魔术一窍不通的观众却认定我以后很可能会出人头地,兴致勃勃地向我索要签名。

说实话,我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之事,所以并不感到荣幸,只觉得好笑。像是看到小孩子把水钻误当作是宝物一样,哭笑不得的心情。

“你回教室帮忙的时候。手边没有纸,就把扑克牌签了个字送出去了。——很莫名其妙吧?就算随波逐流地要了签名,那也只是张普通的纸牌,珍藏多少年也不会等来升值的机会;别说升值了,被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甲开封使用之后还签了名,售价只会大跳水吧……更别提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意收藏,随手放在抽屉里,。

母亲的心跳声——即使是模拟出的录音,也能让婴儿回忆起在子宫中的安稳状态,起到稳定情绪乃至于镇痛的作用。也许这是我呱呱坠地以来的。

我拧开苏打水,咕咚咕咚几口喝掉小半瓶,望向天空。

狛枝同学只对他假想中的希望感兴趣。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以后再来回顾,他无非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快晴天,鬼迷心窍地和同桌接了个吻而已。

但是,我久违地感到轻松。

不是我满足了什么条件,而恰恰是我没有做到,所以对我寄予厚望的狛枝同学想必会憎恶起作为赝品的我,连带着憎恶起我们之间共享的吻。

爱憎的哪一侧都没关系,那份感情一定是特别的、独属于我的东西吧。

“对待玩偶的方式就是对待恋人的方式——这个说法,狛枝同学听说过吗?诚然是毫无根据的民间传闻,倘若真能成立的话,对不值钱的奖品玩偶也轻拿轻放、小心保管的狛枝同学,搞不好意外地会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男友呢。”

狛枝同学大骇:“把玩偶赢到手就立刻送出去的荒尾同学,果然是小恶魔!现在突然聊起这个,也就是说,交出第一次之后,我也要被送掉了吗?!”

“很遗憾,是正相反的话题流向。狛枝同学迄今为止没交过恋人,所以高于平均值的容貌、声音、头脑,还有对恋人或许存在着温柔的一面,这一切全部都浪费掉了,真是太好了。”

我没办法像社会期待着的那样喜欢某个人。

很可悲吧,才能是赝品,就连感情也是。想让对方变得更幸福,那种可怜可爱的、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恋心,我一点也没有。

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狱、想让一切惨淡地收场——我对狛枝同学怀有的感情,恐怕是这个世界上距离爱情最远的东西吧。

蒙尘的宝物和本身就不值钱的仿制品,如果不被任何人发现的话,我们就是同等的。

即使如此。

正因为如此。

我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低声说:

“——谁也没有真正地爱过你,所以你愿意全盘接受我的恶意、将之命名为爱……真是太好了。今后也哪里都不要去,一生都和我一起止步不前吧。”

狛枝同学满脸通红:“……我愿意……”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

“啊哈、荒尾同学在问什么呢?好奇怪,当然是求婚啊?”

“姑且先确认一下,你知道我们两个连恋爱关系都不是吧?”

“嗯,知道得很清楚哦!既然是你的请求,我死都不会和别人交往,”他神情恍惚地笑着,“相对地,荒尾同学也永远不要看向别人,呐,这样才是公平的吧?——然后,我们的戒指交换环节就完成了!”

在交换戒指之前,有没有人能先给我个外太空电波翻译器?

果然还是不习惯。

本以为多来几次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果然多少次都习惯不了。

“……又在和荒尾同学接吻了……嗯呼呼、好厉害,我们两个在交换体液呢……”

除了口腔,连听觉也被狛枝同学填满了。

从对方那边传来的、异常清晰的声音。破坏力之强,直让人想把耳朵堵住。

明明是以十指相扣的状态接吻,其他的部位哪里都没挨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会喘得那么不健全。吻的间隙,台词也像是从奇怪的小薄本里扒拉出来的。听多了脑袋都要变成浆糊了。

“好了,可以了,”我紧急叫停,“今天中午的份就到此为止——”

“我知道区区不可回收垃圾的我没资格对你的行事说三道四,但是荒尾同学是不是未免也太老实了?翘课之类的提议你大概不会答应,我也明白啦,可是,就算我们多浪费一点时间,踩着线进教室,也不会遭报应的吧?”

我沉默了一下:“……亲太久了腿会软,可能来不及……”

“啊啊、真是的!荒尾同学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为什么总是会说出这种话?”

他那个非全年龄向的喘法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才想问呢。

“狛枝同学,真的什么经验都没有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亲吻就变成那个不堪入目的德行,如果是天生的,那也太不得了了。

难道说,这里是二刺猿的世界,所以我又大惊小怪了,奇怪台词和爱心喘才是人均标配?

“为什么这么问?之前也说过吧,我献上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初吻哦?对于荒尾同学来说,不是这样的吗?嘿诶——那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呐,回答我,对方是怎样的人?你和那个人是怎样的关系?荒尾同学确实说过自己没交过恋人吧?所以是怎么回事?是和我一样的关系?难道说,是非合意的?”

“只靠一句话就脑补出这么多东西,狛枝同学你不去编真是可惜了……退一万步说,假设真有这么个人,你问出详情之后又要怎么办?”

“我们两个齐心协力把人解决掉、给荒尾同学出一口恶气,之类的?”

“……能别把杀人说得跟团建一样吗?”

一脸笑容的狛枝同学。

课桌上各种口味、一字排开的零食包装盒。

“今天似乎是pocky之日哦,荒尾同学!机会难得,我们也来玩pockyga吧!”

杀、杀气……完全是带着杀气来问的啊,这个人……

“比谁更不要脸的游戏,我肯定会输,不玩。而且又没新意又麻烦,处心积虑从狛枝同学嘴里抢那两口,还不如我自己再去买一盒呢。”

“啊哈哈、好现实的着眼点……荒尾同学该不会是饿了吧?”

我承认:“好久没吃,是有点馋了。麻烦给我来包蓝莓味的,谢谢。”

“虽然不能和荒尾同学玩pockyga有点遗憾……啊啊——真没办法,那只好我来喂你吃了!”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而且那个纡尊降贵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看,荒尾同学讨厌没效率的事不是吗?又要吃零食,又要翻页,肯定很不方便,要是把你新买的书弄脏就更不好了。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由我来代劳呢。唔,以区区我这种垃圾虱子低微的知能水平作为衡量标准,还算是提了个相当不错的建议吧?”

理所当然般地微笑着、准备给摄像机位置投喂pocky的我行我素电波系白毛美人同桌。这个配置实在是过于galga了,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起。

“……吃完东西再看书这个选项,就直接被你忽略掉了吗?”

狛枝同学不理会我,自顾自抽出一根pocky,拿在手上,笑着说:“来,荒尾同学,把嘴张开,啊——”

我将信将疑地张口咬下。嚼嚼。

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连续吃完了大概五六根、已经产生“好像这样也不错”的没出息念头的时候,身边的全自动喂食器狛枝同学不动了。

我等烦了,凑过去叼住那根蓝莓味的pocky,含糊着说:“不是你要喂我吃的吗?”

他若无其事地微笑:“嗯,稍微走了下神,抱歉呢?”

“……狛枝同学不会在想什么失礼的东西吧?”

“啊哈、果然瞒不过你呢!最近又降温了,我也好想浸泡在荒尾同学温热的唾液和胃酸里、就这样愉快地被消化掉、变成你的养分啊……”

猎奇到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归类为性骚扰了。

把别人的胃当什么了,浴缸吗。

“根本不是吃东西时应该聊到的话题也就罢了,以狛枝同学那惊人的唾液分泌量,反过来、你用口水把我淹了还差不多——呜啊、等、不管你在想什么东西都先给我停一停,口水、口水流出来了——!”

……pocky、不止买了一盒真是太好了呢。

要不是他没头没脑地提到pocky之日,我都快忘了,这周六就是11月15日了。

七五三节,谐音中的“好遗言”之日,同时也是我的生日。

在很久之前,狛枝同学就问过我生在哪一天。

当时我送了他什么,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只知道是食物。他倒是印象相当深刻的样子,曾经哪次对话中还向我提起过。问这个,想必是要给我准备回礼吧。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是个承认欲求的无底洞,非得雪中送炭让别人记住我的好不可。礼节性地问个生日、之后完全当作无事发生的人在这世界上多了去了。我一般也不会产生那种预期。

我拆开缎带。

而狛枝同学记性又好,又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又很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形式,所以能从他那里收到礼物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我甚至猜测过他会送我什么。

无论如何,我都没猜到正确答案会是这个。

——在精致的礼物盒里,是一条没有牌子的、纯手织的围巾。

“从工作量来说当然是毛衣什么的更好,但是我水平还有待提升,说不定织出来很不耐用,你一次都不穿那就没意义了……况且荒尾同学对我衣品的意见似乎很大……最后还是选了围巾。伤脑筋,这样一想是不是有点取巧了?反正我这种人的时间本来也是浪费,你不满意的话,我随时可以重新织一份……啊、对了,我是完全跟着电视机上的节目学的,肯定问题很多,荒尾同学愿意手把手教我就更好了……”

滔滔不绝的狛枝同学。

他的天赋树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得越来越神奇了。

扫除、烘焙、编织。哪天他开始喝果蔬奶昔、做普拉提,我可能都不会觉得奇怪了。……不对,普拉提还是太勉强了吗……

“……想想也是!无论是手织的围巾还是毛衣,对你来说都无足挂齿,我这种半吊子的手笔你看不上眼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收下礼物盒,到拆出里面的围巾,狛枝同学一直在讲话。

比平时话还密。

像是拧好就会不断向前走的玩具士兵似的,一刻不停地说着。

“说不定我考虑的方向性全部都搞错了,想要靠心意决胜从一开始就是狂妄自大的想法,果然还是市贩的东西比较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可以去买,运气好的话还赶得上……”

究竟什么时候,发条的转动才会终止呢。

他深呼吸:“所以,荒尾同学你是怎么想的?”

“啊、说完了!”

“——哈啊?这是什么反应?等一下,你该不会根本没在听吧?”

“狛枝同学才是,送个礼物而已,有必要急成这样吗?”

“今天又不是我过生日,我这种垃圾杂碎的感想怎么样都无所谓——”

“要是会如实反映在生理上的话,还是有所谓的……以防万一,先提醒你一下,呕吐袋在这里;不用跟我客气,有需要请自便。”

对方并不领情:“把别人晾在一边的荒尾同学有立场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吗?呐,变成刚才的情况,你认为是拜哪个人所赐?就算交谈对象是区区我这条毫无价值、只会令人反胃的垃圾螨虫,完全无视什么的,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态度恶化得好快?!”

凭这副说话带刺的德行,很难想象他一分钟以前还在担惊受怕。

难道说,狛枝同学的读空气功能仅有‘根本不读’和‘读过头’两种,完全不存在中间档位吗……

狛枝同学抓住头发,抱怨起来:“因为我被吓到了嘛!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要被甩了呢!如果荒尾同学有看别人恐慌的恶趣味,我倒是不介意娱乐你啦,但是拜托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是饶了我吧……”

“谁有那种恶趣味啊,少以己度人了。——先不谈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退一万步说,假设,就假设我们是交往关系好了,试问我有什么理由被你送了条围巾,反而要甩了你啊?你手艺太烂了,我不能容忍织围巾织成这个鸟样的人出现在我身边?”

阴阳怪气我安全,送我围巾危险,这究竟是什么破逻辑?

“荒尾同学要求一向很严格,这种事似乎也不是做不出来……”

“我又不会在这种日子扫兴。就算今天有人送我成功学巨着,我还是会好好道谢——别笑了,我是说真的——充其量就是暗中调整一下对那个人品位的预期罢了。话又说回来,我对狛枝同学的品位早就不抱任何期望、一点下跌的余地也不剩了,还请你放宽心。”

“这是让人安心的时候该说的台词吗?而不是挖苦?”

“预期放低一点还不好?虽然物种不太对,但就算你叼只死耗子过来送给我,我也可以接受,作为送礼人,这样不是很轻松吗?”

“……那,荒尾同学觉得这条围巾怎么样?”

“毛线手感还不错,不过织得一般,看在狛枝同学是初学者,算你合格分吧。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所谓的‘好好珍惜’,莫非是‘太难看了,直接压箱底、下辈子都不会戴着它出门’的委婉语?”

“好消极……我实话实说而已,跟狛枝同学有什么委婉的必要啊。另外,我准备只在我们两个同行的场合戴这条围巾,所以会不会压箱底应该取决于狛枝同学自己?”

“荒尾同学,这不是超爱我吗……”

“……这个结论是从我们对话中的哪部分得出来的?要不要去查一下幻听?”

“你居然愿意和我经常去外面约会什么的……明知遭遇不幸的概率很高,还要邀请我的荒尾同学,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呢!——呐,在出门之前,稍微陪我一会儿,可以吗?现在、正好是那种心情啊……没有在学校午休期间可以忙里偷闲地接吻,在难得的休息日却不行的道理吧?”

我冷酷地答:“不能张嘴。不然你肯定又没完没了的。”

狛枝同学清晰而响亮地嘁了一声。

……我怎么感觉头一次听见他这个动静?

我的设想很好:只进行那种嘴唇相贴的干吻,既纯真可爱,又节省时间,也免得狛枝同学不健全地喘来喘去、爱心乱飞,闹得不好收场。

可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

显然,我决策时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管是以何种形式,狛枝同学兴奋时疯狂分泌的唾液量都是那么离谱。以往接吻时,那部分唾液的去向不说也罢;如果嘴唇贴着嘴唇,他就和接受禁食训练的犬科生物一样,满脸酡红地盯着我,静静地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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