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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倏然,余光中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猛地拽过,走马灯被迫中止,我侥幸逃离了死神的魔掌,巨大的惯性使我撞进了手主人的胸膛,而他承受着一百多斤的我倒在人行道上,发出了一声吃痛的闷哼。

那辆车急速变道,车里的司机艰难踩着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如同猛兽嘶吼,人行道两旁的行人见状全都四散奔逃,最后轿车撞上了几十米远的绿化带的香樟树上,引擎盖翘在空中冒着黑烟,车头严重变形,驾驶室的司机生死未明。

刚才围在周围的行人大多都跑去了司机那边,只剩零星几个人留在这里,有人在混乱中拨打了报警电话,描述现场的情况,我从秦知远身上起来,却发现他还紧紧攥着我的手,眼里的恐惧比我刚才的还夸张,就好像差点被撞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剧烈跳动,也同样能感受到秦知远的心跳,跟我一样,快要跳出胸腔。

他好像没有痛觉,忘记了刚才抱着我重重摔在地上的感觉,慌张地捏住我的肩膀,又捧起我的脸蛋,询问我有没有受伤。然后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将我紧紧箍在怀中,嘴里不停对我重复“对不起”三个字,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

我看到秦知远眼里若隐若现的泪光,感受到他近乎颤抖的手,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秦知远有多担心我。

可是为什么,他难道不该先担心自己的吗?

我问秦知远,你疼不疼。他却紧贴着我说,你没受伤就好。

他的下颌埋在我的肩颈处,全身紧绷,陷在深深的自责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只好说,没事了秦知远,我还好好的。

大概十分钟左右,救护车和警车先后赶到,由于事故发生地点在绿化带附近,并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和交通瘫痪,所以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事故车辆也被转移,只剩几名环卫工人在收拾那里的残局。

我远远望了一眼车祸现场,在心里落下一声叹息,然后和秦知远一起规规矩矩地过马路。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刺激,剩下一截路上,秦知远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有尝试问他,但他永远都是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唯一的方式也只能是跟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走到家门口,秦知远才终于开口,也不再是刚才令我担心的模样,他说:“我们一起贴春联吧。”

他的情绪转变之快让我心里一惊,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额头,却发现那里是温热的,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滚烫,我又开始怀疑是昨天的那场高烧让他真的烧出了什么问题。

但秦知远说,我很好,让你担心了。

我的心半挂着,总觉得,他的话里行间都隐约散发着自己并不好的感觉,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故意让我减少对他的担心。

秦知远在我前面进门,将手里的年货搁置到餐桌上,我跟在身后把剩余的年货整齐放好,然后翻出购物袋里的春联和胶带,给他分配在一旁给我递工具的任务,而我负责贴。

贴完春联我俩往门前站着一看,几抹鲜艳的中国红让两扇陈旧的门看上去喜庆了不少,整体而言我还是比较满意。

做饭的时候我没忍心秦知远参与进来,他是病人,哪有让病人下厨的道理,我告诉他只需要等着吃就行了,可没想到他却执拗不走,就一直在旁边守着我做,中途让他去看电视,他却说我做饭比电视好看,还说我做饭的样子很迷人,让人移不开眼。

秦知远突然的肉麻把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怎么之前就没发现他是这么闷骚的人呢,他也不想想看这是能对男人说的话吗,又或者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愈发肯定是昨天的高烧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于是便想着等医院上班了让他去拍个片看看。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舒展着眉头坚称自己没事。我提醒他这种话只能对异性说,他不以为然,觉得这话很平常,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懒得与他争辩,随他了。

秦知远还生着病,所以菜既不能太辛辣也不能太油腻,做饭前我特地问了他的口味,他刚好喜清淡,我便都往清淡的做,还给他煲了蟹肉粥,他不停夸赞我的手艺好,让我都有些飘忽不定了。

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我掏出手机先给爸妈发去了除夕快乐,再附带两个红包,想让他们这个年过得心情顺畅点,不要老是生我的气。

老爸倒是领的快,转眼红包就被他收入囊中了,还客气地问我一句,年夜饭吃的什么。我给他发了一张照片过去,他却调侃我什么时候改吃清淡了,我回他吃清淡对身体好,并嘱咐他们也应该多吃清淡。

还是老妈更关心我一点,说吃清淡点好,还叫我穿厚点,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一切准备就绪,我和秦知面对面坐着,此刻的我们暂时抛却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他发自肺腑地笑着,有种雨后甘霖的畅快,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跟我说,除夕快乐。

此时此刻,我还是很想来一杯酒,以此敬老天敬世界,证明我从不后悔救秦知远。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在总是会让我生出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很少交朋友,这三十年来真正交过的我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我原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可秦知远的出现却一再打破我的陈规,改变我的习惯。从此,我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个人。

电视里放着春晚节目,我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秦知远歪头问我有那么好看吗,我说还好。

其实春晚主要看的都是氛围,我根本不在意节目的好差,所以哪怕不看也要把节目放着,只因为这样才更有过年的感觉。

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还没播完的春晚,这期间秦知远说了句失陪,他在我的注视下进了房间,再从房间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他说这是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我受宠若惊地接过,里面是个精简的白色礼盒,我捏着袋子有些羞愧,因为我这几天没有想过为他准备任何礼物。

“谢谢你,但我却没有为你准备什么礼物,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还没说完,秦知远却看着我笑出了声,他说:“你今天做的饭,还有我们一起过年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我很开心,你不需要自责,你现在的样子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想看到的……是你也开心。”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之前说秦知远人很体贴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特别有耐心,特别绅士,也特别温柔,无论是跟他交谈还是一起做事,都不会让人感到有任何的不适,没有人会不喜欢跟他相处。

如果说周围的人是棵树,那秦知远就是一缕寂静细腻的风,穿过枝隙的痕迹如同绵软的纱,从温和中带来美好,于荒寂中给予偎依;又像一块吸铁石,引人一次次地接触,一步步地了解,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停在他身边了。

“秦知远,谢谢你。”我目光驻足于他的眼睛,认真地将自己的心意传达:“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参与了我的生活。”

有他在,我每天不再只是两点一线,我有了可以真正分享的朋友,生活不再那么乏味;我有了可以关心的挚交,人生不显得那么淡薄。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话题,我们是生死过命的兄弟,是现在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

空气静谧,四目相对,秦知远投向我的眼神里却突然有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好似中间隔着雾,我怎么也拨不开。那一刻里,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正当此时,秦知远突然叫了我的名字:“秋何,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狼狈收起刚刚紧张过头的思绪,强装镇定,并在心里祈祷他没有看到:“可以,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秦知远温和地看着我:“秋何,其实最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认识你我真的很幸运,正因为有你,才让我得以重新审视自己一回。”

他将视线停在了面前的角落里,而我侧着脸静静看他。

心境已经和前几秒的全然不同了,因为秦知远好像要和我倾诉什么,而我现在必须得认真听。

他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以前我总在想,人这一辈子究竟在为什么而活着,庸庸碌碌几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剩,失去了追求,丧失了灵魂,得到的只是一具千疮百孔的空壳。”

不光秦知远,我有时也会这样想。人总是越长大越麻木,没有目标,不再热衷于追求美好,跟机器人似的重复每天的生活,空着手来到人间,最后又空着手离开,好像只是灵魂附着在肉体上旅行几十年,体验完再换个地方继续旅行。

有灵魂的时候,人类拥有自由的意志,可以思考我是谁,我在哪,我做什么。没有灵魂的时候,人类没有确切的认知,没有思考,全凭肉体的记忆无目的地行走。

可现在的我们是有灵魂的,或许我现在无法解释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但总有一天会解释得出来。秦知远亦如此,他只是陷入了麻木阶段,所以活得悲观,但没关系,过了这个阶段自然就会好起来,因为以后的日子会有我陪着他走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可老天好像不这么想,他似乎……很喜欢以捉弄我为乐趣,喜欢开我的玩笑,总是在我快要得幸福时全都毁掉,让我陷入绝望,等我心死了之后又再次给我希望,就这样循环往复,不断地折磨我。”

秦知远中途停顿了一下,像是哽咽:“可是我们明明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他自顾自地问:“人死为什么就不能复生呢?非要用一次次地生离死别来折磨我。”他口中的话既像质问,又像是被命运摆了一道后的妥协与恳求。

“幸福”、“生离死别”……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中午我差点被车撞时他担心成那个样子,难道他的爱人也是因此丧命的吗,所以他才会害怕,害怕我会跟他爱人一样被车撞死,离开他,然后他又变回孤单一人。

“渐渐的,我不敢再相信眼前的事物到底是真还是假了,我恐惧,我恶心,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我哪里有问题吗?是我太坏了吗?还是我太贱了?”

“我找不到答案。”秦知远弓着身子,将整张脸都埋在手掌心里,声音干涩无力,感觉就快要被电视机的音量给吞没了,我无措地伸出手贴上他的背脊,想与他共情,安慰他。

“后来我想,也许摆脱这场煎熬的唯一方式就是死,一死百了,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了。”

“所以冬至那天晚上,你才会选择站上阳台……对吗?”我小心地问秦知远,不敢再去往深处想。

心脏似乎又被那天的紧张包裹着,然后回到了我拼命拽住秦知远的场面,惊险、恐惧的感觉像是头巨兽张开獠牙想把我吞噬。

所幸最后救到他了,我带着他从死神的手中侥幸逃脱,有惊无险。

“嗯。”电视节目里的声音此起彼伏,看上去好像缓和了一点现在的气氛,秦知远缓缓道:“夹着雪的风吹在脸上很冷,但我却很喜欢,因为它可以把我吹得四肢冰冷,暂时麻痹掉我心里的那点留恋,只是我没想到,下一秒你却敲响了我家的门,要我去你家吃饺子,打乱了我的计划。”

下一秒秦知远撞上我的视线:“当时你煮的饺子很好吃,好吃得我都差点忘了我原本是要干什么了。”

“后来我又回到家里,那次我没有任何犹豫了,只不过那个意料之外还是你,你又一次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就像是算准了时机一样,每次我想跳,你都恰好出现。”

我在心里回答:确实是算准了时机,但不是恰好,因为那是我早就计划好的。

“可是当你的半个身体都悬挂在栏杆上的时候我却慌了,我不想你死,于是我拼命地挣脱,想让你放手,但你说什么也不肯放,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懦弱,或许就是我逃了太多次了,所以才会令自己不停地陷入绝望中。”

“逃避太久果然是会受到惩罚的。”他独自呢喃,说的这话就像是在印证心里的猜想。

“那天你在客厅告诉我说,再不美好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想你说得对,我做事太冲动了,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会怎样,说到底我就是个自私又死脑筋的人,从未真正为你考虑过,一直都在牵累你,让你犯难。”

“对不起,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秦知远满含愧疚地看着我,两手却紧扣着膝盖,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又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自己的真心向我赎罪了,那模样让真是我有些无措,我该他说从不欠我还是怎样呢。

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和我说这么多话,想必他一定在心里憋了很久,在选择告诉我之前也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突然有点讨厌之前那个总是好奇别人经历的自己了,明明知道别人有难处,还净想着戳人家痛处。

现在知是知道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这能让我在稍微了解到他的前提下说出的话不显得那么无力吗?

告诉他,你没有任何问题,你不坏更不贱,你是个很好的人,生离死别只不过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请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要再继续难过,不要被往事纷扰,多往前面看看。

是这样吗?

原来我才是那个坏人,刚戳完心窝子就妄图用寥寥几句废话改变他的心态。

我无比后悔地抱住秦知远,轻拍他单薄的背,盼他不要再活得这么悲伤了:“秦知远,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帮你那些都是我自愿的,更何况,我今天也被你救了不是吗?咱们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我重新望向他,右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而且我相信,你的爱人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她而一直难过。”

秦知远眼底湿润,鼻尖透红,眼泪掉得无声无息,整个人如同一块碎了的玻璃,温热的泪水淌过秦知远的脸颊,留下了他许多难以言说的心事,让人无助又心疼。

我不是生性凉薄的人,所以在听到秦知远不幸的遭遇后,也替他感到悲凉。

有那么一瞬间多想替他擦去眼泪,可坏就坏在我们都是男人,我不敢那么做,也不可能那么做,我不能越过那条取向朦胧的鸿沟,做出对我们谁都不友好的事。

幸好桌上还有抽纸,可以让我扯出两张递给他。

我温声说:“不要哭了,秦知远。今天可是新年,是该高兴的日子,得将所有不愉快的东西都抛掉才行。”

我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屏幕里正在表演诙谐幽默的小品,一时引得台下的观众大笑,我蹩脚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年的小品好看,我猜……你会喜欢。”

可实际上我根本没把握秦知远会不会顺着我的心意将注意力投入到电视当中,毕竟我安慰人的技术可以说是差到家了。

“……嗯。”秦知远突然应了我一声,看过去时,他脸上的泪被擦得干干净净,只剩瞳孔四周的血丝没褪。

他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我想起什么,问他:“是不是该吃药了?”恰好下一秒,桌上的手机响了,我寻声望去,看到是他设置的吃药提醒。

“你药在哪?我去帮你拿。”

“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起身前往秦知远的卧室,打开灯,里面很整洁,进门正前方是衣柜,旁边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右手边是一面书架,再里面就是他的办公桌,除此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桌子上装着药的塑料袋我一眼就看到了。

桌子上除了药和他之前提过的教案,还有很多堆成一叠的书籍,以及一本烟灰色的羊巴搭扣记事本。怎么看都是一个热爱看书的人。

我拿走那一袋子药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再照着医生在药盒上注明的用量取在手里,让秦知远吃下。

我们又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快结束的时候,才注意到秦知远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就像在强撑困意,我想可能是刚才的药有嗜睡功能,便不好再继续叨扰他了,于是简单与他做了告别。

回到家后我拆开了秦知远送给我的礼物,一条叠得整齐方正的燕麦色羊毛围巾闯入我的视线,这条围巾款式很简单,没有任何花纹,仅有尾部一串拇指大小的字母作为装饰,我不认识,有可能是这条围巾的品牌。

简单来说,我很喜欢。

我打开手机跟秦知远发了条信息:“围巾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还在下边附带了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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