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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跨完年之后,我跟秦知远之间的联系便少了,也很少再见到他人,临近年关,我工作忙,他工作更忙,毕竟他教的班级已经高三,正值冲刺阶段,不可松懈。

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春节回老家看望父母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必须履行的承诺,今年也不例外,为了路上少堵车我很早就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我听到秦知远在敲我家的房门。

“陈先生,你在家么?”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给他开门:“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朝里望见了我的行李,问道:“你要回老家么?”

“嗯对,回去看看。”我敞开门给他让道:“先进来再说吧。”等他进屋后我边倒水边问他:“你不回去么?”

“不回,就在这边过。”他进来没有立即坐下,而是默默站在一旁等我开口。

我将水递给他后,手往沙发那边抬了抬:“随便坐,在我这儿你不用这么拘谨。”

他颔首对我说了句“谢谢”,随后坐上沙发,我直奔主题:“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过年,所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说完他又面露遗憾地笑笑:“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行了。”

对于不能赴他的约我实表惭愧:“不好意思,扫了你的兴。”

“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本来一年到头你就难得回去几次,我怎么还好意思再霸占你跟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一个人过也是一样的。”

我想了想,说:“我初三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吧。”

“嗯,好。”他站起身道:“我就不继续打扰你收拾行李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目送他:“慢走。”

秦知远走后我准备回卧室继续整理东西,不料下一秒我却听到背后“咚”的一声,我条件反射地看向大门,发现是秦知远倒在地上。

“秦知远!”

我调头跑到门口,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冒着冷汗,他的样子把吓得我在原地不知所措,关键是我刚才竟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却摸到他的脸颊烫的离谱,简直和烫水一样,我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察觉到他这极有可能是发烧了,短暂的惊吓后,我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解开他的衣领,让他呼吸通畅些。

下一秒我捡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揣进兜里,费力将他抬起,转过身背上他,临走前一脚把门给带上往电梯那边狂奔,可跑到电梯跟前我才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按下行键,于是又只好拐入另一边的楼梯,背着秦知远一口气跑下五楼,仅仅两分钟的时间,我的喉咙便充斥着一股铁锈味,腿也发软得厉害,但我顾不得累了,死命跑往停车场。

万幸在路上的时候碰上了正在散步的小区居民,他们看我神色慌张,上前询问我怎么回事,我向他们解释了大概,他们会意后便帮我把车门解锁,还帮我把秦知远转移到了车上,在匆忙感谢完他们后,我马不停蹄地开车前往最近的医院。

虽然回家必定要晚点了,但我始终认为救人才是最为紧要的。

到达医院后,秦知远进了急诊室,只剩我一个人在走廊坐立不安,不记得等了多久,医生从里面出来告诉我说秦知远是高热昏厥,已经烧到了四十一度,但好在现在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人需要转移到普通病房里去观察,趁着这个时间我赶紧去窗口缴费和办理了住院手续。

原本在来路上的时候我想的是帮秦知远在医院安顿好我就离开,可他似乎总能准确地扰乱我的计划,就像颗安在我周围的定时炸弹,我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炸,让我脱不开身。

他没有在这边的家属,我也放心不下扔他一个人在医院,毕竟他还发着四十多度的高烧,需要有人照看,恰好最近又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医院接待的病人多,护士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他,但我又必须要走,明天就是除夕,再不走路上还不知道会堵成什么样。

秦知远这个可怜人,我望着他红润的脸,一瞬间又垂下肩膀,有些无可奈何。

在心里做了几番思想斗争,我最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那头响起老妈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怕吵到秦知远,开口还是最基本的问候:“爸妈,你们吃饭了吗?”

“刚吃呢,秋何你到哪啦?”

“爸,妈。”我缓缓道:“我这边临时有变,可能来不及回来,如果晚了,你们就先吃吧。”

“怎么了秋何,什么事这么急呀?你出啥事了么?没事吧?”老妈的三连问让一旁的老爸也坐不住了,我从电话里听到他在问老妈怎么回事。

我回头瞅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秦知远,准备如实回答:“邻居发烧晕倒了,我正好撞到就给他送到医院来了,但他在这边没有家属,所以恐怕得让我在这里照看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又问:“人没事吧?”

“医生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那……那你这样还回得来么?”

“回得来,但是可能会赶不上吃年夜饭。”

老妈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没过几秒我听到一旁的老爸絮絮叨叨:“哎呀——你不说就把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喂,秋何呀。”

“爸。”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没事少发善心也少管闲事,万一哪天遇上个碰瓷的要讹你怎么办?你要知道现在这种事发生的可不少啊。”

“没事的爸,你别担心,他是我邻居,我知道他的为人,不会讹我的,况且他倒的地方是在我家门口,你说我能见死不救么?”

“那确实不能。”他一改刚才严厉的语气:“我和你妈还在家等着你呢,送他到医院就差不多了啊,赶紧出发。”

我爸嘴上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如果是他遇上这种情况也肯定会跟我一样不会见死不救,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老头,永远都在嘴硬,我这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不就是跟他学的,流着同样的血,我又怎么会不懂,我道:“好了爸,我知道了,我弄好就走,直接快马加鞭赶回来。”

“你那边最近在下雪吧?路上湿滑,开慢点都可以,前提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儿子谨遵您的嘱咐。”我说:“爸妈,回家见,我先挂了。”

我挂断电话,背靠窗前朝秦知远的方向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替他掖好被角,一屁股坐到墙角的陪护床上等他醒来。

窗外雪花纷扬,路人形色匆匆,路两旁的树上挂的红灯笼在一片白雪中特别醒目,远看像一幅横挂在天地间的油画,可惜今天忙活一下午我累得不行,实在无心观赏,只能勉强撑着眼皮看秦知远的输液瓶,以免药水挂完出现回血。

可我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困到闭上眼就秒睡的程度,刚开始我只是想眯一会就结束,我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能和瞌睡一较高下,这样看来,不应该叫一较高下,而是得叫“一觉高下”了。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舒服,背靠墙硌得慌,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唠嗑的唠嗑,整理的整理,声音杂乱吵闹,再加上难闻的消毒水味闻得我头昏脑涨。

我被一阵声音吵醒,昏沉睁眼发现是秦知远在非常吃力地下床,我瞬间清醒,快步上前搀扶住他,顺带摸了一把他额头,烧退得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是没忍住数落他:“你醒了就躺床上呀,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不要乱跑。”

他的脸因为发烧变得通红,像熟透了的番茄,听到我的话后更显,他缓缓憋出几个字:“我想上厕所……”

“上厕所呀……”我有些尴尬,只好说:“那我帮你举输液瓶吧。”我腾出手去拿架子上的输液瓶,发现那已经是换过的了。

“护士刚才来过么?”我问道。

“来过了。”他声音里还带着生病过后的沙哑和干涩,极其勾人。

“那就好。”我说。

进厕所后,我背对秦知远给他举输液瓶,听到后面冲马桶的声音我知道他已经结束了,但还是下意识问:“好了么?”

“好了。”我感觉到他转了过来。

“走吧。”他说。

我跟在他身后,他走的缓慢,我也走得缓慢。

等秦知远躺在床上后,我把床头调高好让他躺得舒服点。

“今天……你又救了我一次。”秦知远侧着头看我,眼里有些内疚。

“是啊。”我故意哀怨道:“我现在回家过年都来不及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望着他,心里又的确有些不是滋味。

“对不起,你回家路上的油费和过路费我都给你报销,还有你帮我缴的医药费我也会一并还给你——”

“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我得说一下你,发烧了都不知道来医院么,害我担心半天,你平时也多注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免得又倒下了,这次是你走运,有我在旁边,下次可不一定了。”

我又想起一件事,抬手指指床头柜的方向:“你手机我给你放在旁边抽屉里了,接下来自己可以吧?”我解释道:“家里行李还没收拾完,我得马上走。”

秦知远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却只是说:“嗯,可以。”

我对他笑笑,真诚地说了句“好好养病,早日康复”便准备离开,不曾想,转身的瞬间秦知远从背后攥住了我的手腕。

“怎么了?”我侧过身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没接话,但看我的眼神里又带着些乞求和难为情,声若蚊蝇:“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会儿?”

“现在?”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回答中找到所以然来。

他看眼墙上的钟,随后又放开了我的手,笑了笑后同我说:“算了,当我没说,你快出发吧,别让你爸妈等急了。”

我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当然,我有思考过他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在医院没有照应,又或者无聊,但时间紧迫,不容得我再去多想,我略表歉意地向他道别:“抱歉啊秦知远,原谅我时间有限,不能奉陪。”我说:“咱们年后再见,到时候有的是时间。”

“好。”他望着我,似乎有话想讲但又咽了回去:“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回家简单收拾完行李便启程驶往高速,结果高速还没上成,路上就已经堵成狗了,车流拥挤得跟块千层蛋糕似的,各个路段都有不耐烦的司机不停摁着喇叭宣泄自己的不满,我听得烦躁,再看这路况上高速估计也够呛,便试着连接车载蓝牙放几首喜欢的音乐缓解一下心情,可一分钟挪十米的路况却扰得我愈加烦闷,我索性关掉了音乐。

没过一会儿,手机里的导航又提醒我我要行驶的那段高速公路因为山体滑坡封路了,关键事故不小,加上堵车,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解封,可那条是回老家的必经之路,其他路都走不通。

仿佛所有倒霉事都约好一起来一样,我在心底暗骂一声,还真是什么事都赶上这一趟了,气不打一处来,也学那些司机摁喇叭撒气。

在车里冷静一会儿后,我又拨通了爸的电话。

老爸问我到哪了,我捏着方向盘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扭捏半天:“……爸,我走的那条高速封路了。”

那边明显沉默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听你这意思,是回不来了?”

听到爸欲发火的语气,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差不多是……”

“什么叫差不多是?陈秋何,你故意气我跟你妈呢是不是?”

我很理解爸妈生气的缘由,和儿子一年没见,自然是非常想念,毕竟哪家父母不想在过年的时候和自己的子女好好团聚。只怪事故多变,没有办法避免。

“不是……爸,我又不是什么能预知未来的人,哪能知道回家那条道上会突发事故啊。”

“你就说是不是嫌我跟你妈催你找女朋友催的烦,躲我们找清净?”

这话把我听的一愣。我早该想到老爸是什么性子的,这两年来只要一惹他生气,他就会拿我没结婚出来说事,现在被放鸽子的老头憋着一肚子火,指定是又准备翻出催婚的陈年旧账,我极力否认:“没有,爸,是真封路了。”

老头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只一个劲儿地催我:“我不管你真封路还是假封路,这次回不来,行,下次回来我要见到你女朋友。”

“我上哪给你找去呀?”面对这个话题我始终不敢有任何反驳的机会,我非常明白忍气吞声才是我在这个家里赖以生存的最有效法则。

“今年我跟你妈催过你多少回了你自己算算,都三十岁的人了还不着急呢,你看看你周围一起长大的,哪个没成家?原本这两天还想着你回来过年就先不提这事儿缓几天算了,结果你这臭小子非要去救人,现在好了,自己都走不了了。”

听他这语气好像随时都能从手机里面冒出来撕了我,我只能尽量转移这个话题:“爸,我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吗,再说您不是从小就教我要乐于助人吗,我这救了你还说我。”

“我有教过你在不考虑自身情况下就去救人吗?”老爸根本不吃我这套,一句灵魂逼问就把我正准备绕开的话题强行扳正,让我无地自容。

“那我要是不救,这山体滑坡可不就让我给撞上了?”

老头冷着声问:“你除了贫嘴还会什么?”

“……不敢。”

我企图通过叫一声爸唤回他最后的一点父爱。

“行了行了,再跟你说我心脏病都得气出来,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同乡的周家女儿叫什么周韵之你还记得吧?我听她爸说她跟你在一个城市上班,人家和你同岁,同样是单身,各方面也都跟你挺合适,正好她爸也有那意思,我等会儿把她微信推给你,你加她跟她好好聊聊,年后再跟人家见一面,加深一个好印象,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我随口应道。

哪知我漫不经心的回答成为了他再次拿捏我的手段,字字如剑,句句戳心:“我告诉你陈秋何,你别跟我不耐烦,成家可是你的人生大事,你不上心谁上心?我跟你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本来是该好好享福的年纪,却还要替你操心,你小子但凡有点孝心就应该听我跟你妈的,赶紧把房买了结婚,再抱个大胖小子回来给我们看。”

我敷衍道:“好了爸,我心里有数,你们别操心,不然气上来了又得缓好久。”

“你以为我这是为谁好,还不是——”

又是那句听得我脑瓜子直疼的话,我连忙找借口打断他:“呃那个爸先不说了,我还在开车呢,听电话会分心的,不安全,后面再跟你们说啊,我先挂了。”

“臭小子,你——”

不等我爸说完我先一步挂了电话,我靠着座椅长舒一口气,心想总算是结束了,老头那没营养的灌输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听。

往些年还能拿二十出头还年轻该以事业为主做做挡箭牌,现在三十岁了,该来的总会来,挡不住的,只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又或者假装应付应付。

我调整好心态沿着前面一个路口调头往回走,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红灯笼和彩灯,很有过年的氛围,前面不远处有个广场在搞活动,很多人都拿着仙女棒和气球在手里晃悠,从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在欢声笑语中淹没。

漂亮的景色倒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平复下来,我想可能是在欣赏时大脑会分泌足够多的多巴胺让我放松,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没试过这样,如今偶然的发现正好可以纳入我的“心情改革方案”中。

折腾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到沙发上养精蓄锐,又过一会儿,我拿出手机,结果一眼便看到了老爸分享给我的那个相亲对象的名片,底下还有他发的一串文字:好好跟人家相处。

突然的心累让我全身无力,盯着天花板放空半天,困得只想睡一觉,可关上手机闭上眼却发现怎么样都睡不着。

我想不通为什么天底下的父母都执着于让自己子女成家,就好像不结婚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只不过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秦知远,在想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被家里人催得紧,却又无可奈何。

我点进那张名片,手指停在添加好友上良久,那股疲倦感又出现了,困得让我什么都不再想管,只想睡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一睡到底,干脆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沉浸在梦中,不用面对任何事情、不用上班、不用挂念、不用思考以后会怎样,恣意所欲,其乐无比。

梦里的东西固然美好,但手机的震动也会无情地将我的幻想打破,是老爸,他问我加上人家姑娘没,我熟练地回他,加了还没同意,但我知道这始终不是万全之策,后面还是得跟女方见面,不然没法向两边交差。

我发送了好友申请,那边暂时还没有通过,静下心来的时间我感觉到肚子有些饿,这才想起来我今天就只吃了早饭,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医院忙秦知远的事,根本没时间吃。

好巧不巧的是前几天想着要回老家,怕冰箱里的食材放久了容易坏,就都趁这几天给解决了,所以我到厨房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只好决定出去吃。

路灯昏暗,光影斑驳,走在小路上时我反倒觉得两旁树上的装饰灯更亮堂些,白天下的雪有的已在此刻化成泥滩,我一脚一步,踩得那些泥滩啪嗒作响。

我没想过会在半路遇到秦知远,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从小区门口进来,戴着口罩,在各路灯光的映衬下,整个人增添了几分朦胧感,我远远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我们面朝对方走去,秦知远的气色跟在医院相比已经好了很多,我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院了,他说他呆不惯医院,回来吃药也是一样。

秦知远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问我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走,我便跟他吐槽了一下我刚才遇到的倒霉事,他有些担心地询问我不回家过春节没事么,我说,应该吧。但其实我也不确定。

尽管他戴着口罩,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笑着的,眼睛弯弯,看上去特别温柔。

“我们可以一起过除夕。”他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我还是听清了。

我忍不住想笑:“你会做饭吗?”

“家常菜会一点。”秦知远说话时附着淡淡的鼻音,听上去有些性感。

我向他开玩笑:“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明天吃什么了。”

我又问他吃饭了没,他说还没。

“那正好,我准备去吃饭,我们一起?”

他想了想说好。

街上大多店铺都由于回家准备过春节提前歇业了,我们走了一小会儿,最后只在巷子拐角找到一家叫文兰拉面的店,本来不太喜欢吃面条,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只有这里可以解决我们的温饱问题。

踏进店门时,老板正在收拾上一位客人使用过的餐桌,见我们进来,他直起身乐呵道:“你们来得赶趟,是我店里最后的两位客人,再晚些我就要关门了。”

我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又看,好在这家面馆除了面条以外还有馄饨供我选择,于是便点了一份海鲜馄饨。我抬头问秦知远吃什么,他在我对面坐下,甚至连菜单都没有看,就说和我点一样。

没过多久,老板就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满满当当,很实在的两碗,期间还有虾仁伴着紫菜的鲜香不断传入鼻腔。下一秒就听到老板浑厚的声音:“明天不开店,所以就把剩下的全煮给你们了,两位用餐愉快。”

他一脸和善,我和秦知远不约而同说了句“谢谢”。

这家面馆虽然位置偏了点,但味道吃起来却一点也不输给其他店,是真正意义上的皮薄馅多。

老板非常健谈,干活的时候总是一脸笑嘻嘻地同我们聊天,丝毫不介意我们是否与他相识,说着说着还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送给我们,好像我们就是他的老友。

店里面就我们三个人,他得了空,坐在我们左侧的板凳上休息,桌上凉着一杯刚接的开水,他喝了一口后,很自然地就开始聊起自己与这家店的缘分。

他感慨颇深地望着店门口,说:“从前这家店只是传统意义上的面馆,只卖面不卖馄饨,但耐不住我妻子爱吃,所以就开始卖了。”

我下意识看向桌前的菜单,上面的确只有各种口味的拉面和馄饨。

我问他:“那怎么不见你妻子在店里呢。”

老板盯着杯里的倒影许久,转而看向店门口,那里有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正在嗅地上的垃圾,随后它走上两步台阶,对里面望而却步。

半晌,我听到老板说了四个字:“她去世了。”

“她去世了”,如此云淡风轻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却会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我想,或许是他的思念太过沉甸。人类常常是因为恐惧淡忘重要的事物所以思念,时间一长,自然就重了。

又或许是他的爱太过沉甸。因为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是永不熄灭的火焰,是因为妻子爱吃馄饨而破例加上菜单。爱让人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爱大于一切。

最开始,我以为他妻子不在店里是因为先一步回去了,却没想到竟是因为天人永隔,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吃在嘴里的馄饨都变得无味,我连忙向老板道歉,表示并非故意提起。

老板摇头,轻声笑了笑,皱纹爬上脸颊如同一张皱巴不堪的旧纸,沧桑中透着无奈,却又说得平淡:“我已经在这里做二十六年了,接的是我老丈人的班。”

他进厨房端了一碗早就煮好的清水馄饨,走到门口轻声唤着因为害怕而躲到角落的小狗,将那碗馄饨推到它面前,笑着说:“平时喂你的都是面条,快过年了,你也得吃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坐回刚才的位置:“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吃面,便是我妻子端上来的。那个时候的她小家碧玉的,一笑就有两颗可爱的虎牙,一下就让我动了心,为了再见到她,我就成了这家面馆的常客。”

“后来她记得我了,也记得我常点的面,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她知道我喜欢她,也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但每次还是会问我‘一碗牛肉面吗?’”

他此刻的笑容不同于刚才,是幸福的,陷在美好回忆里的幸福。

“他们家的面馆是百年老字号,向来只传男不传女,不巧的是他们家只有我妻子这一个女儿,所以到了我妻子这一代就意味着要断了,于是他父母就开始向外招上门女婿,年轻气盛的我也成了其中一个。”

“当时的我在附近的一家钢铁厂上班,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她父母对我很满意,但也给了我打了预防针,入了赘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必须辞掉原来的岗位,一心继承面馆,不能有其他任何不利店里的想法。”

“我父母听说了这件事后,气得半死,死活不同意我入赘,但他们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自然是要以我为主,所以最后还是了听我的。”

“但那段时间里她却开始郁郁寡欢,后来我才偶然得知,是因为她家里擅自做的决定毁掉了她原本期望中的婚姻,她很失望,从那以后也没主动与我说过话。”

“为了逗她开心,我想了很多法子,但都不奏效。”

“就这样熬到良辰吉日我们结了婚,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在外人看来相敬如宾,但私底下我们之间却总是有层隔阂。”

“直到某天,她突然跟我说,比起吃面条,她更喜欢吃馄饨,于是我便想方设法从我另外一个在外地开馄饨店的亲戚那里学来了正宗馄饨的做法。”

他说:“她那天吃得特别开心,因为我又看到她露出了久违的虎牙。”

“那以后我们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正当我以为事态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我妻子却难产了,大出血,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我妻子的情况又太过严重,医院没能救得回来,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撒手人寰了。”他停了两秒,握着杯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那天……正好是除夕。”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临近除夕,整条街的店都已关门,就只剩他一家亮着招牌,如今看来,他是想通过忙碌让自己暂时忘却缠绕已久的痛苦。

“她留下的东西不多,能让我记住她样子的,就只有结婚证上的照片。”

短暂的安静后,他缓缓道:“她叫曾文兰。”

曾文兰。文兰拉面。

人们常说“思念无声”,但实则思念有声,且震耳欲聋,思念一个人的代价可能很大,换来的除了片刻美好的回忆,更多是难以承受的孤独和痛苦。但思念也是信念的化身,所以即使代价再大,信念也已经根固,不易摧毁。

这一刻的老板,就是睹物思人的具象化。

在别人看来幸福的除夕夜却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妻子的忌日。一年一次,如同缓刑。可想而知这二十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之所以健谈,不过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忘掉妻子的样子,只有身边留存着关于妻子的事物,嘴边挂着妻子的名字,才能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描刻她即将淡化的轮廓,忘得慢一点。

世上不缺令人艳羡的爱情,更不缺那两个钟情的的人,可当自己切实走到其中才会发现,越是平淡如水的爱情越能让人心生惋惜。

回家换完鞋我突然收到了秦知远的转账信息,他说这是今天所有的医疗费和路费。一共七百块钱。

我跟他讲没花这么多,他却叫我务必收下,还说这七百块跟我这段时间帮他的忙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所以想从现在开始慢慢还我的情,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对着聊天界面盯了半天,笑了笑,把准备发出去的“没那个必要,顺手的事而已”删掉又重新打了个“好”。

秦知远不喜欢欠人人情,我也没想过让他为难,那么我要做的只是遵从他的想法便好。

大年三十中午,我跟秦知远说好一起出去准备过年需要用的东西,但其实最开始没打算让他一起,只是想问他有没有需要买的,顺带就帮他一起买了,哪知他却执意要和我一起出去,还说自己在场可以帮我提东西,搞不懂他一个病号为什么喜欢东奔西跑。

我简单收拾完便去叫他,恰好他也准备好了,他脸上跟昨天一样戴着口罩,嘴里还念叨我不要离他太近,不然容易传染,我笑他要是传染的话,我昨天就该被传染了。

我们步行去了这边最大的一个超市,今天除夕,人流量比平常多了五倍不止,为了能够早点脱离拥挤的人群,我们直奔果蔬区和生鲜区,按着心里列好的清单买做饭需要用到的食材,接着又逛到卖春联的地方拿了两幅春联。

没想到结账的时候撞到了我同事,就上次团建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他叫张穆,在公司里我跟他接触得是最多的,人也不错,在各个方面都挺合得来,相处一久,我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张穆问我旁边这位是谁,我开始两头介绍。

秦知远似乎提不起兴致,甚至还有些走神,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笑着回答没事,但我觉着可能是昨天的发烧导致他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因为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咳两声。

回去路上秦知远咳嗽次数明显变多,最主要的是他还把口罩取了,听他的解释是,口罩会让自己呼吸变得困难,我又开始数落他:“非要出来吹凉风,这下好了,感冒严重了。”

哪知他却自动免疫我的话,还看着我发笑,跟挑衅似的,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话,就摇头,直到走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很喜欢看你唠叨的样子。”

他的话让我一度怀疑是他脑子烧傻了,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莫名其妙,我说了句“发个烧怎么脑子也跟着烧傻了”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他主动提议晚上去他家做饭,我说:“我没有意见,我全听脑子烧傻了的。”

只见他眼角带笑,又跟刚才一样,我猜他一定是在取笑我,于是走得更快了。

走到路口时信号灯正好跳转到绿灯,我是第一个迈出去的人,秦知远跟在后边提醒我看车,但我仍旧不想理他,头也不回地过斑马线,可刚好就是这过马路时,唯一一次的大意让我险些丢了性命。

我过于自信,走起路来跟别人欠了我钱一样,眼睛都不带往边上瞥,以至于根本没有看到旁边急速驶来的轿车,不知道是刹车失灵还是结了冰的沥青路打滑,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看着直冲而来的轿车,我瞳孔猛缩,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双腿像是被钉子狠狠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发软无力、无法动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阎王爷在我脑门上刻下了大大的“死”字,脑海也开始浮现走马灯,回忆如同开了倍速的电影,真实又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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