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开完会,赢得了系主任的两个瞪视,他匆匆赶回家,准备大扫除。清洁工具都是齐全的,房子虽然小,藏污纳垢的地方还不少,是个大工程。经历搬家和学术辩论,边城感觉身心俱疲。然后他打开门,呆在了门口。屋里光洁如新。地板像打了蜡一样反光,厨房台面闪闪发亮,玻璃透明得像是融进了背景里。打开卫生间,马桶陶瓷和刚出厂时一样白净,盥洗池能照出人影,垃圾袋也全换过了。这不是普通的干净,这是边城标准的干净。然后江羽的脸从卧室里探出来,大声说:“晚上好!”边城环顾一周,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你做的?”江羽点点头,自豪地说:“我特别会打扫!我们班的地,桌子,窗户,都是我打扫的!”边城回想他去江云若家里的那天,突然明白了。江云若病重,没有体力让房子这么干净,一定有另外的人在打扫。边城说“这样啊”,然后把带回来的饭菜装到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他顺便教江羽那些按键都是做什么的,结果异常艰难。江羽适合“放进去,只按一次”的简易微波炉。最后,他只能调整设置,把时间和功率设定在适合最多情况的数值上,把流程简化到按“开始”键就可以。江羽说他会了。边城和他吃了沉默的一餐,因为他不说话,而江羽找不到什么话说。边城想江云若大概不会这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作为监护人必须要解释的事。妈妈去了哪里。江云若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了,江羽反应迟钝,一两天可能还没什么,时间久了必然会问。而他必须给出合理的回答。很明显,他不能直接说“妈妈死了”,事实在这里是不顶用的,需要更加委婉、情感化的表达。这是他的死穴。边城到网上查了很多案例,方法琳琅满目。比如“妈妈去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里特别好”“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直眨着眼睛看你”“妈妈到很远的国家旅游了,她会经常给你写信的”。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爱你的人会抛下你,去另一个很远的地方?边城摇摆不定,反复思索,仍然没能得出满意的答案。这个课题似乎比解决tate猜想还要难。不过,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江羽依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边城列出的诸多备案完全派不上用场。直到秋日的一天,两个人坐在桌边,品尝附近新开的墨西哥美食,边城被心里的疑惑压倒,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不好奇妈妈去了哪里吗?”江羽一边小心不让塔可的辣椒粒撒出来,一边说:“去了死亡啊。”他自己把那个词说出来了,边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边城问:“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吗?”江羽想了很久,说:“是一个很大、很黑的地方。”还挺接近死亡的真实意向。“原来妈妈已经跟你说过了。”
“嗯,”江羽说,“我们约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从小就很怕黑,黑暗中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怪物,随时会扑上来把他吞没。有一天晚上,街区停电,夜里起来,他想上厕所,但走廊里黑黢黢的,他不敢去。妈妈对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去看看。”妈妈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对他说:“没什么的,一点也不可怕。”于是他就放心去了。搬家之后,他和妈妈住到河边的小房子里,不远处有个树林,灌木长得很密,站在外面,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想进去看看,又有点害怕。妈妈也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她进去又出来,告诉他,里面一点也不可怕,他就不怕了。在医院里,他问妈妈,为什么最近这么没有精神,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妈妈说,她马上要去一个叫死亡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可怕吗?”“嗯,很大,很黑,一眼望不到头,”妈妈说,“而且,那个地方是每个人都要去的,阿羽将来也要去。”他有点害怕。“所以,”妈妈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妈妈先帮你去看看。”他“哦”了一声,稍稍放松了些。“不过,那个地方太大了,要转完一圈,可能要很长很长时间,”妈妈说,“你不要急,耐心等妈妈回来,好吗?”他点点头。“妈妈跟哥哥说好了,在这段时间里,你就牵着哥哥的手,在这里等我,好吗?”“我会好好等的。”江羽说。他会好好等的。他会牵着哥哥的手,走过剩下的漫长人生。等到多年以后,妈妈会回来,从哥哥手中接过他,他会沮丧她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会好奇,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然后妈妈会回答:“没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 以不义开始的事,必须用罪恶巩固回忆追溯完的一刻,门铃响了。边城起身把晚饭拿进来,闻笛坐在桌边,内心翻滚着的不知是诧异还是惊叹。他试着想象边城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对母亲的厨艺报以赞美和笑容。他想象得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