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从来不苟言笑的和尚突然瞅着他,畅快淋漓的大笑起来,抖落片刻,进屋把念珠盘好搁到桌上,手攥成拳敲两下桌角,双眸亮如星辰,湛蓝无尘,“老头子,你年轻时可爱慕过姑娘?”
呦,难得有个得道高僧问起男女之事,这是,悟道呢?
老头喝的上劲儿,眯着眼回想,苍老的声音传来,“还真有一个,是我们村里的一枝花,长得那叫一个俊儿呦,皮儿薄的跟水豆腐似的,可惜命苦,丈夫横死,守了新寡,好多男人都像个苍蝇似得盯着她。”
说到动情处,仰头把碗底那点都干尽,脸色通红的继续说,“我当时嘛,已经有个婆娘,而且还正怀着娃,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偷拿家里所有的银子,去找媒婆上门提亲,结果第二天那一枝花就来地里找自己,穿着雪白的棉布裙子,含羞带臊的往跟前一站,问家里的那婆娘怎么办,能怎么办,休了呗。”
佝偻的背越发塌陷,爬满皱纹的手背如颗枯树,带着后悔和绝望,声音嘶哑难堪,“我错了,杏花,我错了,你回来吧,我这就去找你。”
说罢,扑通栽倒墙边,后面拽着他的男人长舒口气,让他平躺炕上,亏得他警醒,这老头,醉生梦死。
坐到炕梢,看着崩了瓷的碗,神情涩然,原来人人都有一段情压在心底,说不出口,道不明白,怅然回忆说道,“我也有一个,特别爱着的,女人。”
那时父亲病重,母亲打理家中,希望自己能先成亲,后科举,挑了几家贤惠待嫁女子让自己相看,偏偏走错,遇见个傻乎乎的,惹人疼爱的小姑娘。
第一次见面可真算不得美好,她和着一帮小姑娘正拿着弹弓打树上的麻雀,胆子大的没边儿,穿着一身霜叶红色的裙裾,神采飞扬的张罗着,老远就听着她的语调最高,等石头没了,弯腰低头再四处寻去,可巧,到了他跟前,抬头的一瞬,他觉得有什么撞中他的心,耳边是小姑娘清脆悦耳的问询声,“你是哪家的书生?怎么没见过你?”
刚想回话,另外几个小姑娘围上来,叽叽的开始念叨起来,“找你爹的,林皎爹是咱村里唯一的秀才,快快,走吧,我们领你去。”
一群丫头片子围着他到了所谓的秀才家里,哄的一帮进了屋子,不大会儿,又一拥而出,嘿嘿直笑的各自回家。
“喂,你等着吧,我爹还得一刻钟能回。”
他本想走,又觉得没礼貌,只能干站着。
不想,那小姑娘突然噌噌跑出来,质问他,“你是不是偷拿我的坠角子了?卑鄙无耻,速速交出来,否则,要你好看。”
小手握拳,在男人眼前晃了两圈,呲牙咧嘴的说道。
她最喜爱那个坠角子了,听说是娘亲的贴身之物,这个面生的男人,忒的可恶,偷女儿家的东西。
“我没有。”他真是后悔,遵着什么礼仪规矩啊?
“你休想撒谎,把衣服脱了,我要检查。”
说罢竟然直接扑上来要扒他衣袍,吓的他趔踞下,栽了个跟头,哪想,那刁蛮女子竟开怀大笑起来,一串串的银铃声,突地,戛然而止,孺慕的跑过去,看着来人,喊了父亲。
他父亲真是年轻,温文尔雅的回应了一声,问起自己来。
那丫头是个矫情的,恶言恶语的说他偷东西,还剜了他一眼。
他父亲从小厮手里拿过包袱,给她打开,“那几个小姐妹同你玩耍,都在这。”
包袱皮里一堆的金银物什,示意她看,接着宠溺的说道,“呆会想吃什么,让大娘去做。”
小姑娘随手捡起另一个绿玉的坠角,扔给他,骄纵道歉,“我冤枉你了,这是算是赔偿,一笔勾销。”
说完,踮着脚一蹦一跳的跑远。
第二次见面,是在自己即将定亲前,父亲已经瘫痪在床,家中拮据,他主动提出不去县里的书塾了,就在家中复习温书,母亲实在痛心,听闻隔壁村子有个秀才学德渊博,便拎着家里仅剩的鸡蛋和碎银子领他去拜见。
依旧是个大院子,那时正逢夏日,热气腾腾的难受,母亲在堂内恳求,他亦诚心诚意,眼神瞥到一旁的屏风时,才觉异样,下头露出一小截珍珠绣鞋,趁着别人瞧不见,偷偷挪身往里看,一张白皙圆圆的小脸映入眼帘,她闭着眼,在窗前的榻上睡的正香,可能嫌弃热,前襟的丝带微微散开,胸口起伏阵阵,香气四溢。
第三次见面,他已定亲,同着个颇为能干的女子,母亲说她是十里八村难寻的好姑娘,干活麻溜又勤快,定于来年开春成亲,母亲百般夸奖言说她品行最好,他亦无甚不妥。
上了半月的课,确实受益匪浅,加上父亲身体渐有好转,母亲令他去再拿筐鸡蛋与父亲以前猎的那张狐皮,送予恩师。
恩师不在,小姑娘正和一只大土狗玩耍,追追跑跑的不亦乐乎,见着他来,热情的招呼起来,俨然是找到了新玩伴,这般说说闹闹,二人渐渐熟稔,她不像村中其他女子,干粗活,喂牛羊的,也不像县里的闺阁小姐,整日闭门不出,绣花学琴的,反而被恩师散养着,爬墙上树皆能耐厉害,不规矩的很,说话唠嗑鬼马精灵,他性子闷,时常被逗的合不拢嘴。
这般晃悠到了冬日,他心中已然很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妹妹了,学堂不开课,就被她拉着去冰上挖窟窿网鱼,要不就拿着个木板从高坡上坐着往下滑,恩师听说后,倒是很赞成,恳求唠叨他好好照顾着,别落了水等等。
有一日,他遇见个城里私塾的旧友,聊的投机,就把和她约定好去网鱼这事给忘了个干净,等到的时候,她自己已经捞了一网,活蹦乱跳的招呼他过去,说是有条个头大的,正比划着,看她脚下一滑,刺溜就栽进冰窟窿,剩了银红的袄子浮在上头,吓的他肝胆俱裂,疾跑几步欲下水,却说,有人比他更快,从一侧窜过直接跳下将她托起到冰面上,送回家中请大夫。
自她被救起,他就一直处于恍惚中,满脑子都是小姑娘嬉笑的脸庞,她说话时亮闪闪的眼,她蹦跳时露出的绣鞋尖,她奔跑时银铃的笑,她的,她的,全是她的。
陆拾贰章
自她被救起, 他就一直处于恍惚中, 满脑子都是小姑娘嬉笑的脸庞,她说话时亮闪闪的眼,她蹦跳时露出的绣鞋尖,她奔跑时银铃的笑, 她的,她的,全是她的。
一幕幕清晰无比的刻在他脑中, 直至跌落湖中, 灰白一片。
他恐慌,他紧紧抱着她,像是要融为一体,他想代替她冷,他想温暖她的凉, 可惜,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愣愣的站着,看着,望着。
小姑娘不知是疼还是冷,在狭窄的床上不停打滚, 牙齿咬的嘎吱嘎吱响,他第一次看见儒致的恩师怒发冲冠,冲着救人的小厮拳打脚踢,终于, 一切平静下来,大夫开了药,屋子里寂静无声,恩师的眼神奇异,“温淮,你以后别来了,老夫已经教不得你什么。”
他惶恐不安,他,还想再见到她,这个,与众不同,活的纯粹的,小姑娘。
“夫子还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温淮必不负所托。”他双膝跪地,心下了决定。
回家后,同父母认真的谈了一次,父亲闷头不语,母亲坚决反对,附近几个村子皆知晓的,媒婆都不敢张罗的人家,就是林秀才的独女,她家境殷实,性格唯我独尊,父亲能教书,却教不得女儿,任由她大字不识,不学女戒妇道,整日上房揭瓦,谁能聘这么个媳妇,娶回来不得供着啊,母亲说了许多,他当时,真是吃了秤砣,冥顽不灵。
最后,父亲做出让步,让他先去见见定亲的姑娘,若是真的相不中再说。
他知晓自己长相俊逸,常有路过的姑娘家羞涩偷瞄他,冬日没什么去处,能让男女公开见面,就打着寺庙上香的幌子,那姑娘比他想象中的要漂亮自信,浑身一股利索劲儿,朗笑着同他说起,要是不同意,便退亲好了,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心头一松,犹如背上的重石终于落了地,轻快不少,又聊了几句其他的,就这么定下回家。
出了这种事,得女方来退婚,要不名声不好,他等了一日没来,就先去县里买了热乎的糕点去探望林皎,怕她醒了,见不着自己,好伤心难过,心情急切又兴奋的一路跑到了恩师家,在门口整理了,才进去,恩师正喂她喝药呢,帘子外头就听的她软糯糯的卖娇,“好爹爹,不喝行不行,您英明神武的,往我跟前一杵就能赶走病痛,太苦了,不想喝…”
恩师也是没了招数,见他,忙松口气,递过来,吩咐绝对要喂进去。
他恭敬的接过,回头看了眼心头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水润极了,嘴巴微微撅着,正不乐意呢,“臭书生,你别老教条啊,快把药倒花盆子里,要不,我就说是你把我推下冰窟窿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真是张厉害的小嘴,堵的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