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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你倒是会做梦。”

是啊,她真像是在做梦,从昆仑山巅敲响万巫鼓,从他重回自己身边起,就好似只是在看一场隔着雾气的梦。周粥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一样,变得有些轻飘飘的,抓不住。

“沈长青……你到底……到底气我什么呀?”她再也没气力像平日一样瞻前顾后,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问出来。

闻言,沈长青微愣,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些时日,周粥一直在因自己的绝口不提而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是否有人生来便懂得如何去付出与体味这世间的情爱,曾经他只相信自己在姻缘镜中看见的听到的。可而今,他愈发明白这世上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之物,情爱必占其一。

虚言之下,未必没有真相,也未必没有真心。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漫长,正当周粥以为沈长青不会回答她时,眼角余光里青裳微动,沈长青侧坐到了榻边,将她揽在身前,不答反问:“你相信转世吗?”

“相信啊。”倚着沈长青,仿佛比之前靠着枕头要舒服许多,周粥不再抵挡倦意,轻轻缓缓地阖上了眸,话音也变得虚渺,“我神仙妖鬼都信……怎么会不信来生呢?”

“那想象过吗?来生也许你不会有帝王的尊贵地位,却能长命百岁。”沈长青继续问着,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合间隐有青光闪动。

似乎有两股暖流自掌心探入,一路向上护住了心口处存着的那一点儿热气。周粥眉头松开些,歪了一下脑袋:“嗯……没什么好想的。都说转世投胎,转世投胎……都投新胎了,那个人又不是我,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你就不是你了?”

也不知沈长青这一句是在追问,还是单纯在重复自己的话。周粥只觉原本越来越轻的身体似乎又找回了些带着实感的重量,困意却愈发强了,启唇如梦呓:“对啊……千年万年,天上地下……周粥就只是这么一个,就是现在的我……”

而后恍惚间,她听到沈长青好像是自嘲地轻笑了声,又似是喟叹:“是啊,你只是现在的你。也只有现在的你才是你。”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周粥很想再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可下一瞬,虚无的混沌已经铺天盖地地吞没了最后的意识。

沈长青微微抬首,下颌便垫在了她的发顶上,那么柔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你说的对。是吾痴了……”明知道周粥的心神已经在他探入其体内的元神温养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感知不了周身任何存在,沈长青却还是自顾自地低喃。

仙凡有别亦殊途,究竟是否该迈出这无可退却的一步,给她这一世可即的幸福,也成为她这一世难测的变数?还是守在命数之外,守着她此生如期终了,于千万载中无数次新生里修全魂魄,望着她终有一世能顺遂康健,寿终正寝?

后者虽于他而言固然漫长无望,她却能循着既定的命途得望平安喜乐。

凡人书册中,似乎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沈长青自诩仙生无涯无边,从前只道自己更应能体悟此间心境。可周粥的三言两语,却才是真的将他点醒了过来。昼夜更迭,便已不再是昨日昼夜;江河流过,便也不再是昨日江河。所谓的久长,或许只是一场诡谲的骗局——

他生朝暮,又岂还会是此生所求的朝暮?

周粥的魂力先天不足,命数未卜。他又何苦再为那虚无缥缈的挂碍,无端蹉跎她这本就须臾的一生呢?沈长青只恨此前的朝夕就这么被自己堪堪辜负!

心绪几经翻覆也不过数息之间,沈长青微一阖眸,片刻后复又睁开的眸底已换做了一片笃然之色。他袍袖一挥,屋外四下便有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迅速朝着厢房正上空拱卫交汇,形成隔绝结界。

随即沈长青起身,将周粥重新放平在榻上,自己则立在床头处,一手并指抚在眉心,另一手结印覆掌,青色的巨大法阵就在周粥身下旋转着光芒炽盛起来,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其中。

与此同时,天边突然毫无预兆地滚过几声闷雷,沈长青薄唇紧抿,唯恐不及似的加紧催动法阵。片刻后就见有黑气从周粥心口而出,缕缕而上,只堪堪飘至半尺来高,便被什么力量碾碎不见,消散在法阵之内。

烛花跳了几回,周粥气色大为好转,沈长青松了一口气,收了法阵,抚在眉心上的指尖移开,竟隐隐有一缕黑气从那处没入。

尽管方才心中的所思所愿对仙而言,已称得上离经叛道,但沈长青也无意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与天威叫板。用仙法解去凡毒,不过是弹指一挥的工夫,但他却大费周章只将那毒引至自己体内生受着,便是赌周粥这一难就算他不出手,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并非死劫。

他没有直接解除这劫数,只是将其代受,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插手改了凡人命数,违了天道。故此引得几声天雷干打,聊以震慑,便也罢了。

现在还不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时候,纵使终有一日要为自己今日踏出这一步的选择拼去一身仙骨,那也得是他沈长青握着周粥的手走到了最后一刻的穷途末路之时——

不是凡人这一生凄短,而是仙神的岁月太过漫漫。

沈长青不想做第二个灵威仰,只情愿用数万年来日方长的枯井无波,换一场去日苦多的良辰美景。

“咳……”

一声轻咳唤回了沈长青又有些飘远的思绪,他坐回榻边,正与周粥睁开的眸子对上,不由轻挑嘴角,言语间却还是讽得毫不客气:“蜡烛烧短一截了?”

“好像——”周粥闻言,抬手按住心口体会了片刻,五脏六腑都没异样,火烧火燎之感全无,撑身就坐了起来,“好像不烧了啊!你给我解了毒?”

沈长青没打算与她细说:“算是吧。”

“这么一说,醋好像确实也能解些毒。”周粥先是故意玩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看清了烛光下沈长青的脸色后,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中毒了?”

也不知是不是和沈长青这个她心中的“待定醋仙”呆久了,周粥竟也自觉能看出些神神道道的门道来了。此刻,她只觉沈长青面色灰败得很,印堂好像还有点儿发黑,心中禁不住一紧。

“无妨。凡毒对吾不起作用,过几日便好。”

萦绕在周遭的人间浊气都尚且会对沈长青造成侵扰,更何况是将这至浊之物留滞仙体之内,运息受阻,元神不适,也很正常。待过几日逐渐化解便无事了。

“那也不行——”周粥哪里肯信他这轻描淡写之辞,忽地想起了那桶药浴,起身就将他往屏风后拽,“正好大热天的,药浴还热着,你泡一泡也许能好受些。”

沈长青觉得周粥才从毒发的摧残中缓过来,这脑子还不太灵光,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也有意观察她体内是否留有余毒,或是还有其他不适,便任由她拉着自己到了浴桶边。确定她现在手脚灵活,四肢协调且还有几分蛮力,沈长青才放心地抽了袖子:“毒对吾无用,凡间的药自然也是。”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那凡间的糖当初不也弄得你神魂颠倒?”周粥白他一眼,转过身子,换了方向,由拉变成把人往浴桶里推。

沈长青竟一时被驳得语塞,只能用行动抗议,只杵在那儿,不管她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泡,我自己泡!”周粥推了几下,像是终于罢休地一摆手,自己走到浴桶的另一边,赶人出去,“出去,出……啊!”

燕无二也是个没伺候过的人的,一通忙活顾头不顾尾,居然带落了一块胰子掉在桶边,周粥没留神踩上去,就直接往浴桶里一个倒栽葱下去了!

“周粥!”

沈长青本能地勾指想用术法一托,将人托住站稳,却不料心口一滞,竟只为周粥缓冲了半息不到,那道弧光就从中直接给她砸裂了!

“哗啦——”

水花登时激起一片乱响,周粥呛进好几口难闻又难喝的水,双手胡乱扑腾着想把脸朝下的姿势调整过来。下一刻,带着熟悉醋香的有力臂膀圈住了她的腰身,天旋地转后,周粥才得以靠坐在了桶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在看到对面沈长青的一脸郁色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了衣袂飘飘,没了仙风道气。他一头飘逸的墨发与一身出尘的青衣此刻都泡在褐色的药汤里,看起来黏糊糊的,好不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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