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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沈长青胸膛起伏数回,只觉她莫名其妙,终是没能驳出一个字来,悻然而去。

至两人的不欢而散,隔日就在宫人们的几经加工过后,传成了一个有始有终、像模像样的版本,道是沈侍君自独占圣宠以来,体力渐感不支,终于在那夜侍寝时暴露了不行的真相,之后又因生妒,硬闯御书房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圣上采选,惹得龙颜大怒,反讨了个“非召不得见”的下场,只怕要就此失了圣心,盛宠难再了。

尽管大周后宫的风气在唐子玉这一年多的整肃之下,尚算淳朴,但跟红踩白、趋炎附势这种天性是许多小人骨子里就带着的,去不掉。加之沈长青为人虽冷淡,一脸的不好相与,平日几乎是既从不使唤自己宫中下人近身伺候,或是跑腿做事,没个主子御下的威严也不懂适当地给点儿赏赐下去,收买人心。故而青月殿的宫人多半是既不敬他也不畏他,无非是碍于陛下专宠这位侍君,这才维持着表面恭敬,尽心扫洒殿院。

如今沈长青的失宠眼见已成定局,宫人们就难免懈怠起来,还总交头接耳地盘算着等新采选的郎君留宫甄选时,去混个面熟,博个新主子欢心,过后没准儿能被讨了去。

没过四五日,这地面桌上就已积灰,院里的半数花草也蔫儿了。但这些对沈长青来说,本也就是举手之劳,广袖一挥,全殿上下便可一尘不染,花草也会是一派长久的欣欣向荣不凋不枯,压根不需这么多人一日到晚地费力瞎忙。

登仙这五百年,醋香殿不就他一人,何需七手八脚地伺候?

然而此番也不知怎地,抬手抹过案面,沈长青望着指腹上的薄尘,微微皱了皱眉。这到下界住久了,他竟沾染上了凡人那诸多俗气的毛病不成?看来是时候静一静心了。

思及此,这一晚,沈长青趁着周粥在御书房支颐打瞌睡时,化作一道青光进入了赠给她的本命醋中潜心闭关,修复元气。

“……小灯子,现在什么时辰了?”青光没入心口,周粥似有所感地脑袋一点,鼻间隐约嗅到了醋香,可睁眼一瞧,室内静无一人,便只当梦得恍惚了,揉着眉心,喊守在门外的小灯子。

“快子时了,陛下吃些宵夜,臣就送您回去早些休息吧。”

接话的却并非小灯子,而是从门外端着一碗银耳羹进来的唐子玉。夜已深了,他显然沐浴过,不比白日华服整肃,衣冠都从了简,看着多了几分闲散的自在。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那一手扶腰往里走的姿势了。

“子玉,你这不方便还跑来送什么宵夜啊?”周粥见了急忙起身,先把那碗银耳羹接过放到几上,再扶着他坐下。

要说三人里被沈长青恶整得最惨的,便是唐子玉了。燕无二与百里墨都只是沉浸幻象,行为可以自主。人在幻境里若是感到累了,就自然而然会把自己安排晕倒或是睡去,醒来之后,除了此前行为略丢脸外,没什么实际伤害。

唯独唐子玉这腰,第一天时压根儿下不了床,周粥也有意借安抚他来气一气沈长青,便亲自带了御医过去诊治,亲手喂汤药,为了表现得格外亲近,连称谓都变了。

百里墨见她与沈长青闹别扭,争宠有门儿,便也紧跟着趁虚而入,继续发挥仵作特长,在挑鱼刺与挢引术这两样上,想法设法地留住圣上的胃与身体。反观燕无二就比较惨了,还在禁足中,有心无力。

倒是此番陆续进京的采选郎君们大为受益,周粥留起牌子来毫不手软,特地命人将偌大的芳华宫打扫了出来,专门用来安置这些初初入选,留宿宫内进一步遴选的郎君。她还时不时御驾亲临,欣赏郎君们的才艺,享受一下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骄奢淫逸。

只是苦了抬御辇的宫人,不明白陛下为何直路不走,专挑远的、不顺路的绕,非得在那青月殿前晃悠过两回,才肯让他们加快步子奔那芳华宫去。

“无妨,臣已快大好,日后侍奉陛下不成问题。”唐子玉顺势坐了,反握住周粥的腕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笑,透着独属于夜色的暧昧。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保重,不日还得远行呢。到时候没养好,马车里颠簸受罪的可不是朕。”周粥微窘,只当没听明白,抽出手转身去喝那银耳羹,边喝边腹诽唐子玉近来私下里正经不了三句,骚话连篇,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只怕是从前也隐藏得太好了。

唐子玉听得一怔,随即心头微暖:“陛下提醒得是,臣会注意的。陛下也不要太操劳,过了子时,寒气渐重,对身子不好。”

“你既自知身体有恙,就该当早些休息。子时过后,冥府之门便会开启,阴气重……”

拿勺的手骤然一顿,旧日里曾经并没有怎么过耳的叮嘱,没由来回荡在了周粥的脑海。沈长青说过,他能纵神思游走,宫内情形都可窥见。

现在这么多日过去了,他若都看在眼里,为何仍不见半点儿反应?他真的不在意吗?

有时候,甚至连周粥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晚情浓时的笃定与亲吻,会不会真只是她的黄粱一梦?是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把他冤枉得紧了?

“陛下?可是这银耳羹不合胃口?”

出神间,似乎听到唐子玉唤自己,周粥扯扯嘴角,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没有。”离了沈长青,本就无滋味,谈何不合胃口。

见她说话间,眉间倦色愈浓,唐子玉眸光微沉,抿唇起身过去,单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陛下累了,折子明日再看吧。”

温热从手背的肌肤上传来,周粥抬眼看去,身边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还是当朝亚相,如果不是一心辅佐自己,入了后宫,当了这有名无实的侍君之首,该有多受女子欢迎啊?或许今时今日,早就过上了夫妻举案齐眉的小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地守在她身边,算什么呢?

“唐子玉,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唐子玉的心随着边上的烛花一跳,听到自己用发哑的声音回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臣自二十岁起初见她,却颇为迟钝地到前段时间才发觉她可爱。”

“那现在那个姑娘在哪儿呢?成婚了吗?”周粥一惊,追问道。

“算是吧。”唐子玉似叹了一声,“但臣觉得她好像并不开怀……”

周粥闻言,垂眸默然半晌,在心中暗下了决定,才起身冲唐子玉浅笑道:“朕知道了。子玉,你再给朕一些时间。”

“好,都听陛下的。”

“那今日便听你的,朕先回去休息了。你不用送了,也快回去吧。仔细你的腰——”

唐子玉轻笑着目送周粥走远时,只当她已明了他的心意却迟疑于回应。进退得宜、不疾不徐向来是他最擅长的,反正在他看来,一个侍君与帝王之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可他不知道,周粥平生最给不了旁人的,就是时间……

窗外夜深人静,花影扶疏,躺在龙榻上的周粥辗转反侧,最后盯着床顶发起呆来。

当初迫于充盈后宫的压力,周粥与唐子玉三人商量着,将他们纳为侍君,本就是权宜之计。那时他们三人都没有心仪之人,她按自己味觉衰退的速度,也料准了自己至多不过年光景就得去皇陵报道,不会耽搁他们多久。

左右大周民风开化,无论是再嫁再娶,都是世人眼中的人之常情。她早想好了,可以驾崩之前留个遗诏将包括他们三人在内的后宫诸人,都放归出宫,还了自由便是。

届时,三人前廷官职也都尚在,唐子玉虽已近而立但胜在成熟稳重,百里墨与燕无二那更是风华正茂,什么样的好姻缘寻不着?

尽管唐子玉三人并不知晓她的短命与身后事的安排,但说到底当初达成一致入后宫的基础,便是在婚配兴致缺缺这一点上的志同道合。一个只想匡扶社稷,一个只想成为全天下最好的仵作,一个只知道精进武艺和保护陛下。尤其是百里墨,眼里只能容得下死人和他预定下要解剖的“活死人”,寻妻之路可谓颇为险阻,更何况本人还没什么积极性。

周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们就是来演戏的,演一个侍君的身份给宫人看,给朝臣看,给天下人看。只是没想到他们入宫不久,就表现出了过于敬业的人臣素养,入戏极深地开始争风吃醋,互相“伤害”……

她就开始怕了,怕他们演着演着,假戏真做。而她却只能铁了心当孤家寡人,注定辜负了人心。特别是唐子玉最近的状态,那神色那语气,都让她格外忐忑。好在今夜这么一聊,原来是铁树开花,柔情正浓,殃及了她这条池鱼。

不过周粥也想好了,如今这节骨眼不宜生变,待微服出行将崇州一案了结,她便和唐子玉好好谈谈,将他提前放还出宫,追求幸福。他喜欢的那姑娘要是已与丈夫感情不合,和离了,那便最好,直接一道圣旨赐婚,也算成人之美,全了君臣之义。

她这一辈子啊,自己求不得姻缘,能当回月老也是好的。

周粥想到这儿,连日来沉郁的心情终于得了几分舒展的空间,反正也没睡意,便披衣起身,没惊动耳房里守夜的小灯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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