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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中的妻子

 

除了麻利、能干,陆桂花留给旁人最深的印象是对俞振东的宠爱。俞振东的一位亲戚向王宁透露,陆桂花在俞振东坐牢的8年期间,为他积攒了120万元。俞振东出狱两年后,120万已经花光,并且欠信贷公司100来万。和陆桂花熟识的人觉得,俞振东和他父亲很像,在这个家里,父亲也并没有稳定的收入,依赖陆桂花生活。

俞振东的成长经历并不顺遂。杨薇曾和少年俞振东打过照面,初中时,她和他学校相邻,时常看到俞振东和众人聚集在学校门口,一排男孩站开,唯独他不抽烟。因为较好的外形,俞振东在学校里常受到大家的议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看上去总是干干净净,个子高高的,很阳光。」

但那个时期,俞振东其实已经受雇佣参与斗殴,以此来赚取外快。江苏省无锡市惠山区人民法院于2006年发布的刑事判决书显示,俞振东曾在2003年9月因盗窃被江阴市公安局罚款200元;2005年12月因寻衅滋事被江阴市公安局决定行政拘留15日;2006年因抢劫罪和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12年,后减刑至8年。俞振东于17岁入狱,2014年2月出狱,出狱时25岁。

陆桂花的同事记得,陆桂花也曾将俞振东介绍进厂,和她一起做供销员。俞振东善于交际,很会做人,看到工人师傅休息,他善于察言观色,上前弯腰递一支烟,所以他手里的订单是不断的,但就算如此,这份工作也干得并不长久。

在王宁之前,俞振东有过一段婚姻。前妻出身于连云港市的农村家庭,小学毕业,没有工作。俞振东向王宁描述,这场婚姻更像是一桩谈判,女方贫穷,而他坐过牢。俞振东给了高额的彩礼,将不利的条件抵消,婚姻两端达成平衡。婚后,女方家庭开始不断往其中一端加码,家中婚丧嫁娶大小事都指望俞振东能够出一份钱。俞振东告诉王宁,这场婚姻由于他无力支撑,只能给了前妻一笔数额较高的钱,双方离婚。

8年的牢狱生涯后,俞振东开始挥霍和赌博。很快,家里的存款被消耗殆尽,他转而向地下钱庄伸手。2014年至2016年,俞振东曾在江阴的论坛里发布过一些公司的招聘信息,其中就有一家非正规的小额借贷公司。

为了躲避追债,2016年前后,俞振东逃到了国外。抵达泰国后,这个越滚越大的债务雪球传到了王宁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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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振东

物欲

婚后两个月,隐藏的矛盾爆发了。俞振东要求王宁为他分担他婚前欠下的债务。在他的认知里,妻子跟丈夫一起还所有的债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也这么去做了。债务的数字从100万增加到200万,王宁拒绝为他偿还,「我没有义务还你的婚前债务。」俞振东有点恼怒。他当时跟王宁表达,这是欺骗,是为了不想和他分享一半。

「我告诉他,我没有骗他,可以不相信我,但他可以请律师付费咨询。」王宁说,「那次事情之后,我才真的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娶我,这就是一个误会。」

不能一次性还清债务,俞振东选择了另一条路一点点地搬空。接下来的两年,他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王宁的接济,如果王宁拒绝他的请求,他便会实施冷暴力。但王宁帮助他找工作,他就加以回避。原生家庭的经历被他视作自己寄生在王宁身上的理由:从小,父亲一辈子没有正经工作,向母亲要钱,母亲从不拒绝,母亲养了父亲一辈子。俞振东告诉她,这才是大爱,要给他找工作,说明已经不爱他了。

俞振东的物欲在膨胀,除了在游戏里花钱和飞往澳门赌博,他会频繁地购买衣服,两年内换了5部手机。他告诉王宁,坐过8年牢后,他错过的美好太多了,没有吃过的,没有用过的东西太多了,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想要拥有。婚后,王宁为俞家买了一套江阴当地的新房,装上了空调和地暖,但母亲陆桂花想要更多,她向俞振东施压,希望这对夫妻能共同偿还父母所欠下的外债。

婚后两年,俞振东几乎每天都会接到讨债的电话与短信,王宁也不时遭到催债的骚扰。在这些电话的催促下,俞振东变得急躁不安。他向王宁要钱,最高数额达到500万200万还钱,100万给父母养老,剩下的拿去创业。这个要求遭到王宁的反对,她只愿意为他偿还一半的债务。

王静把这个节点称为「500万事件」。此后俞振东与王宁家人的关系彻底崩坏。回南京见面时,俞振东不打招呼、不与他们交谈,和在泰国初见的他判若两人。

离婚的念头也出现过,但王宁很快把它摁灭了,「我一直相信通过交流和影响,可以改造一个人,他会成熟、理智起来。」她说,「我看重婚姻,不想弄到离婚那一步。」

多方面的债务压力挤压了俞振东的最后防线,坠崖发生后,王宁在回忆里寻找征兆,她想到俞振东反复透露过的「完美犯罪」。他常常和她提起8年牢狱中听到的一些案例,并加以分析,其中一名狱友杀人后潜逃至偏僻的乡下,因为手机暴露定位后被抓获归案。俞振东嘲笑狱友愚蠢,认为只要避开手机定位雷区,就可以实现「完美犯罪」。

得知王宁怀孕的10天后,俞振东将一位卖保险的亲戚叫来家中,为王宁买了一份意外保险。在受益人一栏,俞振东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时王宁觉得,或许是新生命到来,让俞振东有了责任感。

购置保险的两个月后,王宁被推下悬崖。而俞振东,几乎快要实现自己的「完美犯罪」了。推崖事件没有目击者,王宁的身体没有暴力推搡的伤痕,如果去世,事情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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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的工作人员在救助王宁

留下

杀妻案的庭审持续了5天。俞振东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什么表情,坚持不认罪。他的话很短,面对关于细节的质询,他一字一顿,冷静回答。只有当法院宣布结果时,他才显露出少有的慌张,突然起身大声喊,「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王宁,不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在骗人!」那是王宁认识他以来,唯一一次看到他慌乱的时刻。

这些话全部用泰语完成,但入狱之前,俞振东几乎不会泰语。王宁猜测,这些话是他在关押期间向狱友反复习得的。

得到法官的许可后,俞振东的辩护律师当庭表示要继续上诉。举证那天,俞振东的母亲陆桂花极力证明儿子有丰厚的财力,不会为财富杀人。她在庭上掏出一张名片,指明自己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公司每年盈利达上千万。王宁和王静后来得知,这个公司不存在,名片是用PS制成的。

也是在那一次庭审时,王宁哭了。代理律师史大佗见过很多次那样的哭泣。2020年1月22日,他第一次在泰国大拓律师事务所见到了王宁。他提出要开车去住所接她,被她拒绝,她坚持自己打车,摇着轮椅,最后再换拐杖,一步步走到办公室。「我那时候觉得,她真的是个很要强的女人。」针对案件的每场会议,王宁都会以这样的形式登场。

两人面对面坐着,她磕磕绊绊地陈述了案情,始终无法完整地讲述事件的经过。史大佗每问到细节,她就皱起脸,大哭起来。歇一会,再说,再哭。受理案件后,史大佗在半夜接到她的电话,「史律师,对方请了好多律师,我们这边准备好了吗?」她反复做恶梦,焦虑得睡不着。

经历10个月的审理后,今年3月24日上午11时,泰国乌汶府法院宣判俞振东人身侵害罪未遂成立,判处无期徒刑,需向王宁支付近583万泰铢(约合130.7万元人民币)的赔偿。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悬崖杀妻案后,王宁的身体里留下了6块钢板。她的双腿无法正常弯曲,下蹲时,大腿和小腿之间最大限度只能折叠成「L」型。王宁的母亲数过,王宁身上的伤口共缝合了200多针,后期要一一拆线。

在外上厕所,王宁必须找到残疾人专用的隔间,身体贴着把手,慢慢蹲下。每天早晨6点,吃过早饭,她需要在家开始3-4小时的复健练习,重复、枯燥,下午时再重复一次。「能够完全康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能的话,只能是往残疾的方向走。没办法。」

出事之初,医生判定医疗周期预计达6个月以上,时间过长,南京当地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接收王宁。她只能在骨科较好的医院徘徊,来回治疗。现在的她仍处在自行康复的阶段,身上有16处主骨断裂,今年7月份将分批进行手术。除了刷牙这些手部的简单动作,她的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妹妹王静暂停了手里的工作,24小时陪在身边,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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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在接受治疗中

接受各家媒体采访时,王宁很少流泪。只有提及孩子的话题,她才会啜泣。坠入悬崖时,她已经怀孕3个月。去年4月1日,她被查出怀孕,俞振东冷漠回应她,称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打掉。王宁迫切地想要这个孩子,她曾经做过积极的备孕准备,不断喝药调理。后来孕吐严重,她整整瘦了6斤。「我原来对未来是有期待的,希望我的小家庭比较圆满就好了,事业成功,父母健康,宝宝健康。」王宁说。

这个被妈妈期待的孩子没能出生。5个月大时,医生发现孩子的手脚影像呈模糊状。大量吗啡注射和内服药物,以及后来的放射性治疗,都极有可能对孩子产生了影响,身体素质也不足以支撑她接下来的生育,5个半月时,孩子被引产。

伤害的余波还在冲击着她,但她仍然想把破裂的部分重新粘连起来。「我见过最好的人,也见过最恶的人,这反而让我放松,有勇气来面对新的生活。」王宁说。

在泰国乌汶府住院期间,陆桂花曾向王宁发来消息,「对不起,是我太贪,想得到的太多了,给儿子的压力太大,导致他采取了这样的方式。」王宁没有回复,陆桂花再也没有主动联系她。

即将离开江阴那天,《人物》给俞振东的母亲陆桂花再次发去求访的消息,她发来短信:「我不想说什么。我是一个学佛人。不想造口业。一切都是有因果的。谢谢您的理解。」Image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彭镜陶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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