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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洛冰河给沈清秋敬过很多次茶。

年少时一盏拜师茶,满心欢欣尊极敬极地双手捧着递上去,眼目晶亮,内里装着窜动的团火。后来屡遭冷遇,火苗冷得只剩莹莹的一团温光,他给沈清秋敬茶时心在发抖,不管是十七岁之前,还是二十二岁往后都是如此。

今年秋天,他因沈清秋自吞茶杯碎片决意抛弃自己而生惧,又在冷月之下对着沈清秋敬了一盏冷茶断了自己与他的所有可能——每一次每一次都被泼得剜心蚀骨,甚至于在剜心蚀骨之间彻底接受了沈清秋不会再接下那杯茶的事实。

沈清秋从没接过自己的茶,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例外。这件事和其他任何一件事一样,多了也就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疼痛。

因此,在沈清秋真的端起那盏茶汤,低眸啜饮之时,洛冰河根本不知自己会作何反应。

沈清秋喝过茶,收棋入篓,起身搁剑。

在他踱步来去的过程里,洛冰河始终没什么反应地安静坐在原地,脸上照旧是一成不变精致粉饰的正常。这种丰盈外表下的空洞会吃人,沈清秋重又落座,盯着洛冰河完美无缺的脸,忽然感觉一阵犯恶心。

洛冰河却仿佛未察觉般垂下眼睫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桌面,往沈清秋的杯盏里又续了些茶水,浅笑道:“那丫头伺候得不尽心,这么冷的天,炉子也烧不热,光靠喝茶也不见得能暖身子。我再去添点炭火,师尊稍等。”

言毕,他一切正常地起身,都要走到门口了,才像恍然似的回头:“……婴婴给你晒的桂花其实还有,等着我给你拿……”

沈清秋本等着他的下文,却见洛冰河顶着笑意有些僵硬地卡顿在那里,像一只古旧的钟表突兀地停滞发抖,不过片刻,又能按部就班地走起针来:“婴婴走了,但桂花是她晒的,师尊只当那糕点是婴婴给你做的就好……单吃茶对脾胃也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

言毕,他没有停顿地出屋,不多时提了一篮炭条进来,往炉子里添火,室内很快便热起来。

沈清秋不置一词地抿茶,见洛冰河又推门出去做他那挂着宁婴婴名姓的桂花糕,莫名给自己找忙。

有什么可忙的呢。他本想就叫住他算了,可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又梗住了。叫住他然后呢?两个人对坐着无话可说,难道会比他给自己找忙来得更好吗?他是想在结束之前给洛冰河弥补一点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清楚怎样对洛冰河是合适的。所以,他又一次选择了默许,像从前一样。

直到茶水半凉,洛冰河才重新迈进屋来,手里托着雪白的瓷盘。小方格似的白糕上薄薄地洒了层漂亮的金粉,沁着馨香摆到眼前,不管是形状还是气息都一如当年。

沈清秋却没着急吃,只一眨不眨地看向洛冰河此番回来越发没有血色的脸,如同看一只泛起冰纹的琉璃瓶。穿着白衣的洛冰河已经死在了深渊里,而眼前的洛冰河,破碎粘合的次数久了,大抵也会走向不可挽回的寂灭。起码在送行之前,沈清秋不打算再打碎他一次。

这是流血飘橹、哀鸿遍野之上,重重血债之中,沈清秋的最后退让。也是沈清秋在空无的梦境之地做出的最后选择。

他伸出手去,掌心里握着洛冰河的那只茶盏,盛了七分满递到洛冰河眼前:“你不知道冷?”

一双细长的凤眼里没有太多情绪,一时竟也辨不清这盏茶究竟象征着鸩毒还是甘露。洛冰河像结冰了似的看他师尊,很快又低眼看了看茶,半晌才抬手去接。

指尖相碰,洛冰河的手冷得不像活人。沈清秋被他冰得一颤,眼见着那描着竹叶纹路的茶盏从洛冰河指间滑脱,啪啦一声脆响,碎得七零八落。

几乎下意识地,沈清秋俯身就要捡拾碎瓷,不料洛冰河比他动作更快,一把打开沈清秋的手,几乎是算喊了出来:“别动!”

这一声尽然把他温和的一张假面撕破开一个口子。

沈清秋被他吼得一愣,怔然抬眼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眼前人一直完美无瑕的面庞,毫无征兆地骤然坍缩了一角。

有什么巨大无形的雷霆蓦然将他劈裂。从前二十余年天成的仿若白玉之絜的质地、破而后立不屑于此间任何坎坷的疏狂,从前至如今支撑起他大步向前而无从迟疑的种种品格,种种蕴藉,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坍缩之地只留下凹凸不平的一角,里面只有衰圮颓垣,无数碎玉残骸滚动其中。

满盘珠玉沿着被劈裂的一角噼里啪啦地滚出来,很快零零落落地披了满面。水纹便如琉璃瓶上的冰纹,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洛冰河几乎结冰的手死死攥住沈清秋掌心,一顿一顿地低下脸去。

滚烫晶莹的雨珠倾盆而下,琉璃瓶骤然打碎的碎片和在雨里,滚烫而无望地砸在手背,一时痛得沈清秋无所适从。

洛冰河从没在他面前这么哭过。哪怕他都把尖刀没入洛冰河的心脏,把他洞穿在椅子上剜他的血肉,掷出最伤人的话刀毫不在乎地凌迟他,在他最想死的时刻掐住他的脖子,洛冰河都没有哭过。最多最多,只是红了眼眶而已。可是此刻,这具已经死了多时的陈尸再也承受不住更多。

沈清秋看不见他不住发抖的下颌,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随着他寒战般摇动。若不是点点滴滴的泪雨断线似的落在掌心交合之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在流泪还是在呕出肝肠。

他仿佛被抽空脊骨一般膝盖一软,险些把俯身的沈清秋也带得跪在地上。沈清秋蹲下身,沉默地任着他使了死劲握自己的手,看着他另一只手杂乱无章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可是对于盘桓无所凭依的无群之鸟,一枝纤脆枯木所容许它的短暂停栖,已经是它遍寻不得的莫大幸福。

此时的洛冰河,正完完好好地捧着热茶坐在桌前看沈清秋吃糕。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缓过劲了再起身,几乎是赦免一般对他方才的情绪崩溃不置一词,反而又拈了个杯盏给他倒了盏茶,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的一点怜悯。

这次,洛冰河反应滞顿地握住了。

两掌贴合杯壁时骤然的温暖一直蔓到头皮,带来震颤酥麻的微小疼痛。洛冰河被这温暖的疼痛裹挟着,却一点也不想松开手,只是任凭这股无形的暖流漫过体腔内所有的伤口,仿佛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最后甘霖,即便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精致的粉装被眼泪洗刷干净以后,洛冰河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茫然。沈清秋在他几近懵然的目光中举箸,从边上的桂花糕开始夹,神色倒是松弛,还有余裕问洛冰河话:“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送剑?”

洛冰河愣愣看着沈清秋把桂花糕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半晌忘了回话,过了好久才道:“本是如此,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没拿修雅捅你?”沈清秋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语气语调还是很平稳,眼睛直看进洛冰河眼里,冷笑一声下了定论,“你不仅是来送剑的,你还是来送死的。”

洛冰河顿了顿,而后牵起一个笑来,纯粹得让人奇迹般地找寻到了昔年白衣少年的影子:“上次没有杀成……我想可能是那时候不好看,就想把自己拾掇干净来见你。”

这显然是现编的鬼扯。洛冰河上次没有死在沈清秋手里的真正原因,他们二人全都心知肚明。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眶和鼻尖的红还没下去,虽无意卖弄,仍还有点凄楚可怜的意味:“哭成这样就好看了?”

洛冰河摸了摸颊边,有一点局促委顿地垂下脸去。沈清秋见他如此,以为他又要掉眼泪,不想洛冰河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心里那杆天平又很要命地往一边倾了倾,沈清秋在心里叹气,面子上却还是之前那副冷脸:“你这些年给我添的麻烦还少?”

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洛冰河好容易回温了的脸又唰地一下白了。沈清秋沉默地看着摞成山的血债朝洛冰河压来,终于在他再一次陈言道歉之前开口:“算了。起码这个尚可入口。”

“这个”,指的是洛冰河亲手做的桂花糕。

洛冰河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喜欢吗?”

那些从根本上伤残过的真心与好念,任何人都深知已经无可疗救。洛冰河也早就放弃回到初见的那日,放弃回到那个在清静峰上度过的仲秋的夜晚,因为他早已丧失了被补偿的资格,而这个资格,今后也不可能再有。

但是沈清秋,还是在疮痍满目无可挽回的今日,帮一个遥远岁月之前,孑然而立的少年,圆满了从前的遗憾和梦想。

迟来的温情倾倒而下,湛满了干枯的浅盏,还在源源不断地,教人难以为继地继续流淌下去。

在写明了温情二字之后,洛冰河这个方才重组而成的、几近四分五裂的琉璃瓶,也再兜不住这二字蕴含的无底之水。他清楚地听见每一个裂缝挤压出难以为继的哀声,却放任自流地任凭它们被撑破。

那可是沈清秋最后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可能说一个不字。

倘若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天,洛冰河心想,忍受这样温暖的饱胀的痛苦而死去,也比死在冷雨或冷火之中,要好得太多太多。

沈清秋没有回话,反而很不耐烦似的一把把一块桂花糕塞他嘴里,嫌道:“聒噪。”

清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明明已经照沈清秋的口味减了糖分,为何尝起来,还是会甜得教人几近惶恐呢。

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洛冰河必须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他在沈清秋的注视下咽下了那块桂花糕,残留的甜在舌尖与喉口横行其道。

在几近梗塞的,横冲直撞的甜涩中,洛冰河状若无事地艰难开口:“不知师尊,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对面的青衣人只很平静地给自己添上茶水,神色淡淡道:“下个月圆,我给你一个结束。”

话音落下,洛冰河仿佛预想被落实了那般,绽出一个清醒的,辨不出情绪的笑容:“如此便好。”

言毕他起身告辞,就像从前无数次离开这间屋子时那样,十分体面,亦十分坦然。沈清秋本以为这大概就是结束之前最后的完满了,直到他体内的天魔血忽然极轻微地紊乱一瞬。

他在秋风萧瑟中拉开门,只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洛冰河,此刻了无声息地栽在阶下,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袍滚了层薄尘。

不住刮来的朔风把洛冰河的衣袍吹得打出一层连一层的褶皱,这时沈清秋才意识到洛冰河这些时日到底削薄了多少。他上前扶住洛冰河的两肩,试图把他翻过来再想办法挪进屋里,不料指尖才触到他肩膀,洛冰河就惊醒似的骤然回了神思,额间紊乱的天魔印也在短短一霎间回归了正常。风止潮平,仿佛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洛冰河咳了两声起了身,像是才努力平定了什么翻沸的剧痛,脸上显出和方才一样的毫无血色,回话道:“可能是近来没睡好,又给你添麻烦了……师尊回吧,我改日再来。”

沈清秋沉默地搭上他的脉,面上凝了一凝,抬手贴上洛冰河的额头,热度高得邪门。

“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死在我手上就已经被他人杀了。”

言毕,沈清秋冷着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洛冰河本来想问,退让到这个份上,只是要我之后死得痛苦一些,实在不值得;想解释,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自己真的没关系;又想说,事到如今,你没必要再给自己揽麻烦。可是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在高热的眩晕之中,在冷透的周身渐渐回温里,隐约听见沈清秋无可无不可地道:

“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沈清秋仅仅许下一个承诺,洛冰河会带着一个还算不那么孤独的躯体坦然赴死;如果沈清秋任凭清冽的眼目流淌出不知是蜜糖还是砒霜的温情,洛冰河会拖着难以为继的残躯咬着牙把脖子放到刑台之上。

可如果洛冰河于温情之间生了贪爱,一切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贪爱就像衔石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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