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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谢兰玉这个角度看,鸦羽黑而浓密,挺着脖子,抿唇吞咽着口水。因着力气、身量差距悬殊,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虽是他提议的,但此刻万分清醒,做这种事,面红耳热。

萧洵掐着那一坨红晕,被笑意灌满唇角。鼻尖相对,萧洵身上的温度灼人,喘息也听得分明,他靠在谢兰玉耳边,热气烘得他耳根也滚热,眼神闪烁其词。“这会儿最像个女娇娥。”

“我是男人。”谢兰玉无奈地看向他。

“是,你是男子,可你却要嫁给楚煦。”萧洵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谢兰玉他浑身一抖。

“嘶—”谢兰玉被他实实咬了一口,齐整的牙印刻在上面,薄薄一层皮肤,将出血而未出血,牙口浮在二者间。

萧洵先是动作轻柔地亲了他几下,而后一下接一下的速度极快,打伏击战似的,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等谢兰玉终于适应,也不再忸怩。这是还债。谢兰玉心想。

等到脖子上的印记要消失了,萧洵又狠狠钝上一口。二人的气息在一方桌上紊乱,桌子被移动了几寸。

“别在桌子上。”谢兰玉看着那一扇没掩上的小窗,脚步声响起。谢兰玉手按在萧洵的胸膛,指尖泛白。

“公子,药膳我端进来了。”是个丫头的声音。

桌上的二人对视一眼,谢兰玉开口,“你放在外面。”

“公子,你还好吗?”听得他声音有异样,丫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我无事,放门外你且先去休息罢。”

萧洵将人抱去了床榻,又取走了门前丫头送来的药膳。窗外的月色皎洁,却不敌眼前的月色饶人。于是被拦在门外。

“先把药喝了。”

谢兰玉老实巴交喝完了那闻着就恶心的药膳。

堂堂相府公子老实到了可爱的地步。被萧洵褪去了衣物,冰肌雪肤裹在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眼,心如死水等着被开苞。

“不动你,这一顿先欠着。”萧洵滚开了他的褥子,自己钻了进去。

谢兰玉不予置否。萧洵只将人拢得更紧,谢兰玉汲取着热,也不推拒。

迷迷糊糊之间,萧洵竟开始说教于他。“你既去了云州,可做了想做之事?”

谢兰玉闭着眼,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满是困倦,拖泥带水地应了句。

云州一路,萧洵派了人跟他,岂会不知他这段路是空手而回的。

他这是有意触谢兰玉的霉。

忠孝自古难全,谢兰玉背离了道,执意护父亲周全。

可谢贤身为副相,肩负重任。既被派去云州,不达使命,定不会回京。

谢兰玉去与不去云州,对时局无甚影响。纳真首领阴晴不定,使得这趟出使危险重重,而事关国家大义,个人生死即该置之度外。

元帝确保不了臣子们的安危,谢兰玉便欲借萧洵的关系疏通,以私交之情向温括借兵求援。

正因时局不稳,谢兰玉一无官职,二无自保之力,萧洵本想劝他留在西南,看谢兰玉信中态度坚决,意下之言是即便涿州借不来一兵一卒,他也要孤身犯险。

既如此,他知自己三言两语拦不住这人,便给温括写了封信请他见机行事。

盟约不成,陈朝转头与辽合作以银钱换取几州之地。到头来谢兰玉瞎折腾一场,父亲与各位大臣无恙,本是皆大欢喜的,只是无端多了一桩不顺心的事—赐婚。

萧洵抵着谢兰玉的发顶,他许久没碰过女人,纾解欲望满脑子只有谢兰玉的身影,此刻的温香软玉实令他沉醉。

谢兰玉埋在被里头,面如冠玉。

心间纵有无限缱绻缠绵,紧绷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春花秋月无多时。

人虽在眼前,萧洵心事堆了满怀,指间绕着谢兰玉披枕的发。沉下声道,“谢兰玉,你惜命些,若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最大的不孝。”

谢兰玉前面听他半是絮叨半掺阴阳的一席话,半天回一句知道,抑或把一声语气词拖得尾长。

到了这会儿,谢兰玉彻底没声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配合着胸腔的心跳。比常人更慢似的。

谢兰玉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心疾,以药养着身体一直未出过大差错。谢贤又为人谨慎,替他请脉的都是宫中医术高明的老御医,口风甚严,故少有人知。

萧洵今日留的时间太久了。他扣上里衣,谢兰玉翻了个身,体温缠着香气萦绕在枕上,萧洵有些不想穿上外袍。

留外面守夜的影卫又催了一声。“主子,该回去了。”

萧洵这才慢吞吞披上外袍,往床上又看了多时。谢兰玉唇瓣被人咬得重,似梦非梦痛呼了一声,皱着眉掀开了眼。未来得及看清萧洵的神色,只听他迎面说了声,“你好好睡。我走了。”谢兰玉鼻音浓重地应声。

他紧闭上房门,月色也吝于放进来。转身又听到里面那病秧子接连咳得狠了,一声胜过一声,牵扯着别人的心。听动静,他应是从榻上起身去接了盏茶水。

“主子,圣上最近又派了一批人去蓬莱求药。”

“在归程上也安排些人。这药不论是何用处,势必不能进玄武门。”

夜色将萧洵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从谢兰玉的院子出来时,扶着一株新生的嫩柳,心气不顺地握紧了拳。那药暗抢来,也不知能不能用在谢兰玉身上。传闻中的神药也不知是圆的扁的,汤药还是药丸,要是能多制几剂,也能试药一番再服用。

……

这几日天阴风大,谢兰玉被众人看得紧。乖乖吃药养病了,人也不见好。总听他咳嗽,一咳就难停下来,夜里也被扰得睡不安稳,白天便眉间恹恹,提不起神。

“公子,津伯熬的雪梨汤你喝了没?止咳很有效的。”

站在书案前的少年,忧心地看向谢兰玉抵着唇一阵咳。他搁下笔,从屏风上取了氅衣披在谢兰玉身上。

谢兰玉站在窗边,刚起不久,未束冠,只随意绑了发带,风吹着几绺漏发,发带也吹得直往前飘。愈发文秀。

“公子,你又站风口!病迟迟不好,津伯知道又要担心了。最后肯定得怪我老来打扰你休息。”

谢兰玉笑笑,转过身问他,“文章作完了?”

“嗯。”他回得阔亮,认真盯着谢兰玉专注点评的神态。

邵游不觉开了小差,其他先生批改文章时是不是也像公子一样和煦,但如公子一般好看的先生一定不多。

邵游自进了府,个头蹿了不少,人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得了公子的教导和津伯的照顾,也不再畏畏缩缩,性子活泛了许多。

少年脸蛋长开了些,眉眼俊秀,整个人脱胎换骨,洋溢着勃勃生气。

他一有空便借来谢兰玉昔日批注的书。先读的是四书五经,后才学了诗词赋,也读些兵法杂论。邵游聪慧,虽开智晚,但一点就通,加上勤奋好学,很快题诗写文也不落下乘。

谢兰玉自弗不是位良师,可耐不住邵游坚持。“邵游愚钝,唯公子教我学得最快。”

邵游继续磨他,“圣人说因材施教,我觉得择师也是机缘,公子便是我最好的先生。幸得公子不嫌弃我是把钝刀,公子允诺邵游吧,我定勤勉研学,不负师恩。”

谢兰玉耳根软,答应了教邵游的事。先生之名谢兰玉不敢承,邵游只在心里尊他为师,不改称呼。

谢兰玉的恩师齐天珩昭宗年间因直言触怒龙颜被贬至琼崖,年岁已高,愤懑难纾,不久便病逝了。先生桃李天下,最疼爱的学生无心仕途,深恩负尽。若邵游有所建树,也算承先生所学。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邵游念着书里夹藏的一张纸,谢兰玉脸色大变。

梦中他被囚,也有这句诗的缘故。新帝说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其心有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谢兰玉记忆未出错,这是新帝登基四年才从谢府搜查出来的,只是为何在此时便出现了?这还是他的笔迹。

邵游知这是先人报国无门所写的诗作,公子摘录作批注用稀松平常,并未深思。见谢兰玉将纸夺走,方才明白过来。

祸从口出,谨言慎行。邵游从谢兰玉手中抽出那段罪词,往暖炉一扔烧了干净。

谢兰玉拿走邵游捧读的那本《长庆集》,从批注里寻着自己的字迹,终于了解了前世遭逢的巨变。

林如晦并非是什么龙生凤命,澜妃的哥哥是抚远大将军赵志龄,征辽时旧疾复发死于途中。他亲手操练的宁西军群龙无首,昭宗提拔的普通将领压不住这一帮人。于是想出来将宁西军整编的法子,一部分收归北地十六州,一部分请为禁军。但宁西军的虎符不废,意为终有重启之时。

谢兰玉看到此竟笑出声来。这一看骗小孩的伎俩也用在一帮只会打仗的兵士身上。

笑声被闷咳阻断,心口的牵扯,疼得谢兰玉弓起背,咳得愈发猛烈。嘴角竟流出了血。

“公子…我去叫人来看。”邵游吓坏了,慌乱要去找府里的大夫。谢兰玉拉住他,“无事。”

“稍后送我出门一趟,好吗?”

谢兰玉固然有什么大事,也不该这个时候出去。虽说是勒令,实际没人能限制他行动。谢兰玉如此问,邵游没法拒绝他说不好。

等他缓和了些,邵游便上前扶着谢兰玉的手,坐上了马车。那双手皮肉撑着骨,极为白皙,捏着茶盏,握着纸笔,目光移不开。触之冰凉刺骨,白是透着寒的。叫人想握住,没有回应也无甚紧要。

马车在东十坊的春风楼停了下来。

邵游先行下了车,探头探脑环顾鼎沸人声的长街。踩在酒楼前的石砖上,猛被人一撞,那人身上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自己忍受不了,公子怕是不喜欢。

少年调转车头换了个地方落脚,才将人迎下车。

“公子,你在这约了人?”谢兰玉回他是也不是,邵游摸着犹疑的脑袋,紧随其后。

酒楼遍地行商,大堂外一片迎客的阔地儿,耍猴人也喝得烂醉如泥。变戏法的猴儿挣脱了束缚,直往人头上乱窜。邵游在谢兰玉身前护着,牵着公子远离与猴耍得正欢的人群。如临大敌似的,生怕他们家白衣净靴的公子被这里浓酽的浊气给污了。

谢兰玉见着了二楼平台上言笑的姑娘,尚在避着人流的邵游,会意地往楼上走去。

厢房暖阁外,邵游被支去永安楼的铺子买点心。谢兰玉看了眼对面的颜灵,长吁口气。他将那本《长庆集》放在矮桌上。“灵儿,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颜灵的字自小是照他的字临的,能仿得九分相像。有时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唯有写“子”字时笔势拘谨放不开。即是被他握笔教也学不像。

“玉哥哥,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我长话短说,那时被你关在后院,如入幻境,断断续续地又像做了个梦,但真实得如同过了一世。我怕忘了便都记在这诗集上了,里面不尽然是准确的。”

谢兰玉以为颜灵还得晾上好长一段时间不理他,甫一听如此亲昵的称谓,面上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你信人有两世之说吗?”谢兰玉的记忆不全,才会生出那只是梦的错觉。身体损耗后,总陷入深度昏迷,才得以拼凑出前尘过往。看了颜灵记下的,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人活一世,多想无益。纵有两世之说,眼前为真,只求个问心无愧。对了,你…找我还有其他事?”颜灵对他态度缓和,不过是大梦三千,更加明晰了心中所求。

她与谢兰玉,曾站在对立面。梦中见他杀宿敌不成、求仁不得、谋逆忤上,欺君之罪终致灭门之灾。谢兰玉凄惨收场的一生,是她不愿见到的。

若说她对谢兰玉的情,如兄又胜似,到底掺了几分男女情爱,她也无法说清楚。她没有比这时更清醒的,谢兰玉和她是有份无缘。

“灵儿,此事虽无需重提,我以为还是要坦诚以对,你我少时的婚约不作数的。无论何时,你,是自由的。”

“谢谢。”颜灵莞尔一笑。

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便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

“玉哥哥,我还有一件事。”

谢兰玉露出疑惑的神色。颜灵手起而落,敲在他额头的力道不轻,立马显了红。“算帐。”

谢兰玉要感激颜灵放过他的,颜灵那几招剑式一出,谢兰玉得卧床好些日子。

“对了,你先别急着走,我找婢女送几坛特酿的药酒上来。包你尝不出苦味,你挑几坛带回府上聊作强身健体罢。”

谢兰玉挑了几坛味清香正的药酒,确实如颜灵所言,喝了不觉头痛,倒解了身子的困乏不爽。

楼下在唱曲儿,姑娘喉清韵致,袅袅余音不绝如缕。谢兰玉耳力不差,唱的是北周权臣宇文护,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谢兰玉各个尝了一小盏,酒不烈但还是会醉的,药酒累积起来令他面色酡红。似生冷白玉以人气温养出了灵,待燕景明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兰玉不胜酒力撑着榻的模样。

他在楼上与人虚与委蛇时,便看到了谢兰玉。那道身影,被他从皮摸到骨,舞胜柳枝腰更软,有人生得如此称他心意自然难忘。

燕景明一身异域装扮,只今日穿的是男装,更显挺拔身姿,两把镶金扣宝石的弯刀别在腰间,坠耳的金月环硕大招摇,在他身上不过分女气,尤为合适。

“公子云州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笑眼弯弯,挤着谢兰玉同坐一侧。谢兰玉自觉给他挪位置,被人扣住手腕。酒正喝得绵软,刚站起,被他一扯,顺势就坐在了燕景明的腿上。

谢兰玉作势挣开他的怀抱,力气却不敌他,酒意上涌药力也挥出,起了一身香汗。被人轻薄倒也不恼,给他留足面子道,“燕姑娘,这样有失分寸。”

燕景明听罢,更觉得谢兰玉纯情可爱。他学的易容之术配合着用药,难让人觉出异样不错。但他今日以原模原样示人,他是怎么看出姑娘的?

燕景明就着他的瞎话坑他,“公子都与我春/宵一刻了,还跟我提分寸。另觅了新欢好知己,对我果真薄情。”

谢兰玉喝了酒困顿极了,一心想睡,无奈迟缓地打消睡意,眼神早已醉意朦胧。但燕景明那有些凶残的床事点醒了他几分神智,“燕姑娘,我不知那晚如何在你的床上。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尚不了解。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请你莫与一个醉鬼计较,才是误了自己。若你仍在意被我侮了清白之身,除去教我负责的事,我当尽力弥补过失。”

燕景明只想着当下,心里与面上具是好事将成。“公子快活了一夜,也教我有春/宵一刻罢。公子不妨配合我再行一场翻云覆雨的情事,如何?”

快活……谢兰玉想想燕景明那夜弄得他难以下床的情趣,头痛欲裂。她一个姑娘家有那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平日想来也不好纾解。颇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谢兰玉脑子晕乎,既不愿继续与她纠缠,打定了主意,以身就义般迎着燕景明的驱使。

燕景明生得好相貌,用那双碧蓝的眼瞳望向谢兰玉时,像是窥见了浩渺的星海,一步步引人入胜,糅碎人的防备。燕景明的目光太赤白,饱含引诱。

谢兰玉脸上不自在极了。

醉酒如他这般不是缺根弦,就是柳下惠了。他知谢兰玉有多不解风情,守株待兔,不只是要有耐心,还要知己知彼。

他捏着谢兰玉的耳垂,碾磨一块上乘缎子似的,轻揉一会,将人双臂一勾,抵在额前。湿热一团水浇在一件冷物之上,热雾被撑开在耳下那么一点的空间,呲地一声,猩红的舌尖像是烙铁。燕景明含着他的耳垂,因为方才漫长的拉锯,谢兰玉的防线松弛,耳鬓厮磨令他刺激地一抖。

燕景明未离开他的耳侧,抱着人飞速调换了位置,坐在谢兰玉/腿上时,心下一丝松动,总怕把他弄坏了。松开了褥湿的软肉,浸着娇红。手臂搭在谢兰玉肩上,教他不偏不倚,吮/吸干留在谢兰玉唇上的有些苦的酒液,紧合的唇缝被打开,抵进去后,不忘拿捏他的敏感/部位,谢兰玉那点道行无需他再费心,如此一来,小鱼上钩,翻出再大的浪也宿命既定。

燕景明剥下谢兰玉的衣物,谢兰玉身子如人一般,修长,白里透红。被他把着,不由得挺起腰肢,又经他热唇一寸寸吻开胸前珠玉和皮肉,微张着嘴喘息。

燕景明抽神看他,谢兰玉以情/欲与醉意染上的面容绮丽,他目不转睛瞧,将人放在软榻上,旋即褪下亵裤。如一只小兽,悄然蛰伏靠近,纯真地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置于眼底,舔舐着谢兰玉敏感的下/体。

表里如一,说得不正是谢兰玉。净落玉洁,燕景明想不出怎么唤他好,又觉得他所见之人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公子之称,舒展开眉眼情由心生赞他,“公子真是好看。”

谢兰玉若不是被下了迷香,估计会惊骇到失色。燕景明如此标致的脸恬不为耻,淫秽之事做来得心顺手。听到谢兰玉的压抑的哼声,嘴角还淌滴着白浊,一经动作滑了下来。色/欲在两具姿色出众的身体上晕开,厢房充斥着一股子香艳淫靡。

迷香起了作用,谢兰玉眼神里实无一物,仅是看上去情/色更浓。燕景明当下想若是他主动献身于人是何种模样,怅惘和艳羡稍纵即逝。

燕景明本想打破这呆子的认知,无奈他已丧失了自我意识。坏也坏在谢兰玉此刻只任由着身体本能行动,被玉器顶得狠了,力气出奇地大,不怕撞磕到床木的痛,禁不住体内被破的痛楚,实在搅扰好事。

燕景明扯下腰带,将他乱动的四肢都束住,抵进胯下之物,拓入谢兰玉充血红的穴/口,撕裂的疼痛一次更胜一次,麻痹的快感奉迎、攀附。谢兰玉急促喘息着,被深捅刺激到挺腰伏动,感觉要断了似的。手脚痉挛地抽动,柔和的声色带着微不可察的浪荡。“谢兰玉。”燕景明凤姿。长相更为出挑的一人,目含桃色,身伏于人下,被剥光了衣物。身后是御花园群芳竞艳蝶飞蜂舞的景色,花枝摇曳低垂,春色淫靡浪荡。

谢兰玉偏头瞧了一眼这位新帝。谢兰玉印象里的九皇子冷面冷情,也可能是他每回都是远看这些皇子王孙,眼神不好,一时看岔了。所以从来不知新帝原是个爱笑的。

楚煦的坦荡无辜倒惹得谢兰玉越发尴尬。隔着君臣的身份,谢兰玉放在画上的手指都在发烫。

“爱卿认为,这人与你几分相像?”楚煦在那画上一点,谢兰玉越看脸色愈发难堪,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明鉴,臣不敢如此。”谢兰玉脸一阵白一阵红,比这画还精彩。

“朕听人说,爱卿常往春风楼走动。这画得当真不是爱卿吗?爱卿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此时你与这画中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连谢兰玉都看出来画中另外一人是先帝,楚煦不可能看不出。知道谢兰玉身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使皇帝疑心病重,拿不出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爱卿不必如此诚惶,谢家教不出如此有伤教化的子孙。朕是听闻谢卿文画不俗,因缘际会得了这画,突发奇想,心生与爱卿品画的念头。怎么看了画,谢卿不发一言,倒先跪上了。”

“快请起,腿若再伤了可不好治了。朕还要带爱卿去看一出戏哪。”楚煦将谢兰玉抬着胳膊扶起。

谢兰玉跪得膝盖生疼,站起时双腿已麻。听得皇上发话了,他只好拖着腿,跟上去。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整坐巍峨的宫殿便成了个巨大的鼓面,泄洪般倾倒,往下撞击,耳边仅有浩大雨声,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

地面积水渐深,湿了谢兰玉的长衫鞋履,乌发也浸透了雨水。若被津伯和长盛看了,肯定是忙不迭送上伞,担心纸做的谢兰玉着凉生病。身边的公公不比自家人体贴,等他浑身都淋透了,才迟迟递上一把伞。瞧他行动不便也不敢再私自做主上前搀扶,只拉下眼角略带不好意思。

谢兰玉面上透出淋了雨的寒意,气血两亏的白脸笑着接过伞。一手撑伞一手提衫,看他动作,时间都慢了好些。

“算了,赶上天不好,就不去看了。”楚煦看着这瘸子单薄的身影走在雨中,风把伞吹得直摆,谢兰玉撑的伞面蓄的雨水,也灌进了湿衣服领口,凉得他打寒战。能拧出水来的湿衣沉沉地贴着腰身,将谢兰玉的腰线也勾得愈加清晰。当下叫人想到的是出水的芙蓉。

楚煦原还要出出气,见到谢兰玉那张脸,又想起他见风倒的羸弱身子,改了主意。

迁怒他人本也不厚道,这会儿他也不想提看戏的事了。谢贤既瞒了谢兰玉的身世,自然希望这桩秘辛随着知情人一齐入土。楚煦找到了宫中知情的老仆,先帝与林如晦之间的事,可比话折子精彩。而这戏少了谢兰玉一起看,不就索然无味了?

一行人折返殿内,楚煦命人叫了抬软轿把谢兰玉送回去。

几日后来的是将谢兰玉调任燕郡的圣旨。

“朝中人才稀缺,又正是用人之际,公子既接了旨,谢相就不要推辞了。惹龙颜不悦,公子还不是得任命前往?”

宣旨的太监见谢兰玉坐在四轮车上,抬起的细腕抵唇一阵咳,抽不出空来。皇上派这样的人去治理燕郡,明摆着耗人精神不说,还是对燕郡早失信心?这不是他该考虑的,精明的老太监婉转地安抚谢贤,“燕郡有侯爷守城,您不必担心公子的安危。”

谢兰玉那日淋了雨着了寒,又走了太远的路,腿一落地就疼,即是不痛走起路也不大爽利。请了大夫看,又找不出毛病,只说旧疾复发,叮嘱他少走路,过段时日再来复诊。府里下人便抬出了四轮木车,谢兰玉于是又开始了脚不沾尘的日子。

谢贤愁眉不展,谢兰玉不在京中当值固然是好事,但燕郡的烂摊子岂是谢兰玉能收拾的。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够呛。

谢兰玉看看父亲,教父亲放心的话和承诺说太多,已经不起用了。谢兰玉只好眼神求助谢骁。

谢骁挑了挑眉,耸肩摊手不想说情。又抵不住谢兰玉施压。他也不想谢兰玉冒险,但又清楚他兄长不是贪图功名之人。之前父亲要他辞官,兄长也听进去了。如今不寻法子躲避这差事定有他的考量打算。只要他跟着谢兰玉总不会出事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向皇上请旨去燕郡,路上一道照应兄长。”谢骁顺手将茶温正好的杯盏递到谢兰玉手上。

“父亲,我只是负责起令的随行文官,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燕郡局势稳定便能回京述职,所需时日应不会太久。若事情办得好,可向圣上讨赏。我也无须想着旁门左道,欺君逃避婚事总是不妥。”

谢贤想的法子也是让谢兰玉称病,听他如此说也只好松口。

四月十三,谢家兄弟二人离京出发去燕郡。做父母的把家中能用上的好东西都叫他们带上,光是谢兰玉一人的行李就塞了足足两辆马车。

谢贤与夫人领着家眷在谢府门前送别兄弟二人。谢贤拉着谢兰玉在门口说话,风韵犹存的妇人则在一旁泪湿眼睫。

二夫人出身名门闺秀,嫁入谢府后又未曾受过难。相夫教子,丈夫和孩子便是生活的全部。谢兰玉与谢骁已能独当一面了,她一遇到孩子们出远门依旧不改哭得不计形象。

“母亲,你莫不是龙王转世吧?我与兄长出个门而已,你怎么又哭上了。”谢骁拿起母亲的巾帕替她抹掉眼泪,半臂将娇小的妇人拢在怀中。

“母亲还不是担心你们,一个两个也不会照顾自己。到了那黄沙漫天的燕地,还不知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回来。”妇人擎着泪光,好容易才被劝好,止住眼泪。缓缓记起,唤身边的丫头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绣袋,一个交给谢骁。“我去定光寺给你们兄弟求的平安符,带在身上佑平安。”

“母亲为兄长绣的是什么?”谢骁也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又与母亲说了些俏皮话。看父亲与兄长神情肃然地说完了话,谢骁果不其然没逃过叮嘱。

二夫人走到谢兰玉的身旁,比起亲子爱闯祸的性子,谢兰玉无需她多说教。这次出门,二夫人罕见地拉住他多说了几句。“兰玉,姨娘替你与骁儿求了平安符。你们在外要万事小心,外面不比家中,凡事有家人替你们考虑周全。姨娘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少,活得自在。”

二夫人对谢兰玉视如己出,谢骁有的,谢兰玉的那份只会比他更好。落在人眼里,一日两日是做表面功夫,但二十年如一,那情做不来假。她看谢兰玉长大,怜他的身世。谢兰玉自小又比谢骁乖巧,很是惹人喜爱。

她还记得那么小一个玉团小人,被谢贤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时也不哭不闹,见面就十分叫人心疼。谢兰玉与谢骁差两岁,怀谢骁时,她十分爱吃酸枣。过了时节的酸枣实在涩得要命,小不点谢兰玉记在心里,天真地替她把枣都啃一口,挑出来不涩的捡给她,惹她哭笑不得。吃着缺口的酸枣,握着谢兰玉的手心。冰块小人还知道自己手凉,被握住了不到一会儿就拿开了。他是既贪恋姨娘的温暖,又怕她被自己冻着了会着凉。丁点心思就写在脸上,她呀,满心都是当母亲的甜蜜。

谢兰玉往后虽然也没遭过大难,但这孩子仿佛小灾小病不断,一直不太平。二夫人给他绣的锦囊都是带兰草的,对他说的是这是你母亲喜爱的。以前他以为生母身为名妓亦有风骨,“佩兰昭节,馨香不腐。”得知母亲是将军之女,谢兰玉对母亲一词的印象又变得模糊。他凭借各种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母亲的形象,又在成人后被打碎。

如今又从父亲和二夫人的口中再重塑对于父母的印象…像是一个躲不过的轮回。连着血脉,但凡由着冲动行事,他心里就只想着报仇。二夫人、父亲、谢骁还有津伯……这才是谢兰玉眼前能握住的真实。

燕郡设潼临关为防线,外城超六十公里,每块城砖重二十余斤,城墙依地势而建。墙体极厚、奇高,这两个特点足以让燕郡成为一处易守难攻的兵都。

宋觉弃城而逃,给了萧洵迅速入城占领燕郡的契机。

萧洵当初一心攻下通州,便是存了利用上通州得天独厚铁矿藏的心思。燕郡离通州相距不远,假以时日收回燕郡,便能充分利用上通州这座兵械库。以工易农,通州也不用坐吃山空了。

误打误撞,竟不费力气得到了!只可惜城是得到了,这他娘的成了座空城。

将军披黑甲佩宝剑,与两位副将正检视城防。黑脸的副将破口大骂宋觉那糟心玩意,好人做到底不好吗?送城怎么还偷工减料把人赶没了呢。

“该死的!盟约里定下燕郡登记入册的百姓皆归辽,我们无法收留他们不说,他们愿不愿意还是另外。燕郡百姓归辽已久,对我朝心存芥蒂而心向辽国的人不再少。”

另外一位副将开口,“魏陵,事已至此,这也是没办法的。燕郡的形势我们都清楚。即便是城攻下了,弟兄们伤亡惨重,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先不谈如何借人,目前将防线修筑巩固好。”

“是,将军。”

“派来燕郡的主簿到了吗?”萧洵又问。他是越发不明白皇帝想做什么,燕郡郡守空悬,来个主簿就算了,还挂个临时的名,算怎么回事。

“回将军,信函中说的是十三日便出发了,算时日早该到了。”

朝中无人堪用,也不知来的是哪家纨绔。

萧洵嗤笑了一句。真当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游春几日来了。

……

北地黄沙漫天,又遇上气温骤降、狂风呼啸的倒春寒,冷风往人脸上扑,钝如刀割。

路遇客栈休整,“游春”的一行人将谢兰玉用大氅兜得密不透风,谢骁方从马车中抱下他。

一路已足够小心、悉心照顾着,但还是因谢兰玉途中发病耽误了不少时日。

谢兰玉本想着北地气候干燥,对他这副惧畏阴湿的身子,不会有太大影响。药罐子忘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单这恶劣的环境,体弱如他还能逃得了?

先前路上一直流鼻血倒也罢了,心疾发作起来也十分厉害。遇上极寒天,只好暂住客栈避寒。于是又耽搁了些时间。

被折腾得精神恹恹,谢兰玉遇上人多的时候,还不忘挑开帘瞎听。有时蹙眉,眸光愈深,有时也浅藏笑意,眼尾露喜。脸上的表情都很细微,让人觉得他这人极懒,懒得动,甚至懒得牵动巴掌大的脸上的那点情绪。

谢兰玉听那些囊括四海的口音觉得有趣,听多了后面立马能辨出说话的人来自何处。

谢骁明白兄长在了解情势,想着如何解决燕郡无人的难题。

但看近日谢兰玉的状态,谢骁心中极为不安。谢兰玉有时掀开帘子,指节还捏着帘布,人已经打上盹儿了。睡得还沉。谢骁把他抱在怀里暖身子,即是含住他的唇,谢兰玉也毫无所知。

府里带出来的大夫路上遇到了佳人,索性打算离队就地安家而居。谢兰玉拦着谢骁的狗脾气发作,“良缘难觅,本是桩喜事,你就不要教人难做了。”

那大夫开了各种方子,药是够了,可没人懂得看病。路上看的大夫又都畏惧谢骁这大爷,支支吾吾的作派,医嘱都是什么宽心养病,多多修养。

谢骁一次两次还能忍,后面直接眼翻到天上,十分不给面子地揪着医师的斜襟领,指骂道庸医净会放屁。

谢兰玉哑着嗓子才将谢骁劝住。

往日谢兰玉生个病起码大夫靠谱,休息几日也无碍了。常人风寒不出七日,定能好清,他好起来虽时间长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要了半条命似的。

谢骁板着脸坐在榻前,谢兰玉还在起热,仰面朝谢骁意思十分明确,多大人了怎么又闹上了。他眼里水雾弥漫,长睫一簇簇夹挂着露珠,眨动间也略显沉重,似要顺势滑落,又给网住了。

谢骁伸手抚过谢兰玉发烫的脸颊,错觉手指也沾了粉。剑眉纵成了个八字,“兄长,你这几次出门在外,有觉出身子不对劲的地方吗?”

“发病…似乎…更频繁,恢复的时间…更久。”谢兰玉方才混乱之间还躺在床上,那架势实在胡闹,气沉丹田地叫住谢骁。用力狠了只觉得心口被一块巨石压着喘息不畅,一道外力施在石头上,于是心口也遭了罪。一根无形的筋扯着,心脏一阵紧密的不适,说话也疼,呼出一口长气再又续上后一句。

谢兰玉有个极大胆的猜测。不断地重生,记忆不完全清除导致多段记忆重叠而变得混乱。也许他的身体也是如此,沉疴痼疾在不同轨迹上的同一时间皆有残余,不断地累积,身体只会一次比一次差。按这个思路,那日进宫后他腿不能行的病因也解释得通了。

前世他行新政重建司法,为铲除异己培养了私兵监察断案。一言定生死,他手里拿着不干净的账,遭人弹劾也无可辩驳,不冤枉。皇帝念他往日旧恩,罚他拖着残腿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内省已过。

谢兰玉手伸进被褥,不过是脑海中捋了一道,双腿深有所感似的,不受控地战栗。

提剑跨骑斩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谢兰玉鬼使神差想到了这一句。忽然抓住谢骁的衣袖,心痛如绞令他难掩虚弱,唇色与脸色都泛白。

“谢骁,替我写封信给萧洵,让他不论何事发生都不要离开燕郡。派人快马送到…潼临关。”谢兰玉阖眼缓了缓,谢骁凑近,谢兰玉附耳让他从邵游那取了串女子式样的脚镯付信送出去。

夜色幽暗如漆,月凉如水。

剑决浮云气,弓弯明月辉。飘然回首剑寒光,从风纵马笑春华。

一代名将被困卢龙岭,万箭穿心黯然收场。这是其中的一段记载。

历史就是随手一翻是无数人的一生和过去。他们的名字不过占据了那漫长岁月的一点边角料,在他们生活的时期,确是极鲜活明亮的。后人捕风捉影摘下那一个又一个名字编入“世界”,赐予他们一段生命,时间再无意义。

关外,时值五月。

冷垂串串玲珑雪,香送幽幽露簌风。丁香千结纵放枝头,香道上坐着一玉面郎君。非是赏花,而是正靠在椅背小憩。

日光微漏,见缝打过枝头,影影绰绰垂落,光影流到脸上微凉。那人白衣上花影扶疏,比之花更俏,浴香袭人。

武人步伐轻盈,匆匆忙过来找人。远远见了人,心神一怔。公子在树下睡着了。

他猛地收住了上前的脚步。

原是要唤人官职的,但新来的主簿年纪不大,性子温润。他们又与谢兰玉府里的人往来频繁,随他们称呼谢兰玉公子倒是更为顺口。

魏陵虽然不懂舞文弄墨,但爱美之心人皆有。痴痴看着眼前画一般的人,画一般的景。粗汉哪见过这般精雕玉琢的人,连与他交谈都不由得将举止作斯文之态。

他是来向谢兰玉请教商户铺面登籍、如何分配的。

第一批从通州四县征来的农户已经入城安排妥当。居所分配、土地分配、包括作物选种诸如此类问题,虽然谢兰玉提前教他们该如何做,要注意哪些事项,但实际操作起来还需改进。

谢兰玉说过有何问题大家一道商讨,实际还是要他来想这些。念及他行动不便,虽然尽可能免了实地勘察的次数,但政令颁发等事是他辖内之职。皇帝给了他自治燕郡的权力,接踵而来的事自然也不少。

被人目光盯久了,再目光灼热谢兰玉也毫无所察。呼吸声极浅。阳光刺眼了,他眼皮牵着长睫震颤地一抖,脸都不偏一下。魏陵换了方位站着。心道:公子跟将军捡回来的那只白猫有几分神态相像。那猫脾气不似将军,就没见过那么好脾气的猫。任军中的猎犬怎么作弄,都不会伸出爪子挠人。

一猫两犬待在一处,那猫就跟淋了雨似的,睁着漂亮的猫眼,在黏湿硕大的狗舌头底下,弱小无助,不时发出几声失神的纤细叫唤。

魏陵原地等了会儿,踌躇着叫醒谢兰玉。谢兰玉这些日子为政务费神,精神不大好。睁眼看到是萧洵的副将,他揉着眉心强行醒神。“魏将军有何事?”

魏陵定了定神,“关于重启商户的事情,想请教公子。”

初来颁布的布告,先于通州等近县征了一批农夫。由朝廷拨赏银给其耕作燕郡土地,待收成按五五开分,一部分缴纳农税一部分归自己所有。以半年之期为限,自愿者为先。第一批赐银也更多,而后由百姓决定,是否要长期迁居燕郡,愿者纳之。

商铺启动才能维持城内的正常生活。谢兰玉已疏通了第一行商江都洛家的关系,剩下的事情是派人去接应洛家的人与货物。

谢兰玉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你将此信交予洛清铭,他是洛家的二当家。届时人到了,抽些将士与他手下接应,将城中铺面清点好,安顿他们住处即可。”

谢兰玉轻咳了一声,又多叮嘱一句,“经营之事他们是行家。”魏陵将石桌上的披风给谢兰玉着上。五月已入夏,其实气候还算宜人。不过燕郡天气诡变,担心他生病也正常。但不知他们听了谁的话,待谢兰玉总像对耄耋之年的老者,有时关心过甚,惹得谢兰玉也尴尬不已。

请教完事务,魏陵该走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斟酌问道。“公子要回屋吗?”

谢兰玉笑笑回绝。“不劳烦将军了。丁宁就在这林子,她若回来不见我,该着急了。”魏陵听了前句像凉水喝撑了,急性子听完,突到喉头的水又顺了下去。

谢兰玉因前些日子出门时遇路不平,独自一人时摔了一回,将四轮车掀翻坏了轮子。找工匠新作的木车还未送来,只好凑合用着这不便推动的…座椅。谢大公子大公无私,将府里的人也差出去充公,身边只留了个爱玩的小丫头照应。

小丫头要去拾花,说是家中长辈说过配上薄荷、木香,做出的香囊有养心安神的功效。

丁宁回来时见公子还在合眼养神,便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公子,我看书上说每于花季,士女云集,进香浴佛,引为乐事。树下许愿当真能成真吗?”这句她背得滚瓜烂熟,颇有些得瑟。

小丫头根本没给他留回答的空档,“丁香花叶片长得如心脏,公子闻了病会好吗?”

丁宁年纪小,想的自然也很天真。谢兰玉笑着回她,“心诚则灵。”

丁宁乌黑漆亮的杏眼转了转,哦了一句。行动比嘴要快,屁股离了座转身就走。“那我再去多拾些。”

谢兰玉无奈地看着膝上满满一篮成串的丁香,浓香熏得他眼黑。

这哪是拾的落花,这丫头爬上树摘的。新鲜的斜切口的枝干还留在上面。谢兰玉叫住她,“够了够了。”

“公子,不够的。我多拾掇一些给你沐浴用。”

天也不早了,谢兰玉怕她玩忘了时间,也真怕她摔着。女孩子家最怕磕着碰着留疤,而丁宁却总爱翻高爬树。“哎—”谢兰玉试图用一句打消她的念头是枉然。瘸子都站起来了。

丁宁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被吓退回来。谢兰玉落地行走也只能忍痛走个数步。要他下金足走,也是因为久坐对身子不好。

“跟谁沐浴呢。”谢骁提着一竹编食盒走过来,出手牵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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