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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命

 

肩骨要被人捏碎了。

谢兰玉能感知到身体上的痛楚,却又如一只游魂,抽离出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枯瘦的尸体,冷眼旁观。

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谢兰玉置身事外,便听出那人不死不休的强横与蛮不讲理。“谢兰玉,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虽不是谢贤亲生,但多年的父子情不假。你就忍心谢府一干人等因为你被牵连治罪?”那是九皇子楚煦,萧洵的表哥。

不是存了些敏学上进的心思,爱听夫子关于杂学的传道授业,谢兰玉连学堂也少去,更别说有心结识哪位皇亲权贵。他素来不与人起争执,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惹了九皇子。

天已经飘起了雪,很快积雪覆了宫墙。红墙,白雪,像是鲜红的血洇出。

挣不开的镣铐把那截细腕磨出了血,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实在没力气还是因为那铁器物太重,更有甚是他懒得再动罢。铁锈和腥味交杂,令人胆寒恶心。

一向畏冷的谢兰玉单衣躺在雪里,竟觉那块雪是热的。

听明白了,原是他巧言令色挑起夺嫡之争。篡改遗诏,助九皇子称帝。作为楚煦的幕僚,他注定将不得善终。连累父亲领兵讨伐贼寇,最后死于非命。他也被楚煦困在这深宫之中,吊着最后一口气。

楚煦以谢府上百人的性命要挟,要他成为众人皆可骑的性奴。他是多光风霁月的人,如此折辱,死不得,便是活受罪。

醒时天光大亮。谢兰玉浑身酸痛不已。那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只记得零星。但心头的压抑与哀凄,如丝如缕将他困住。

谢兰玉掀开被褥,下/体被人用杵捅穿了一般,合不拢腿。他勉力撑坐,亵衣前襟敞开着。

谢兰玉懒极地掀动眼,拢起垂落至肩的衣领。稍一低头能窥见红梅点点,因为无痛无痒,他压根没在意。有气无力地下了榻,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冰凉的触感。

低头则看见了踏板上一件件粗实的铜制、玉制淫具,从上面似还能找到已干了的一行行白浊。

宿醉后头痛欲裂,眼下更叫他头痛。挂帐前的肚兜、枕前的金叶子、落桌上的耳坠,这些都是燕景明的东西。谢兰玉没想到燕景明竟是这样的人。

男/欢女/爱,他不好说自己吃了亏。可这一夜鱼水之欢,谢兰玉真是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都是干净的衣物。除了走路不自在外,倒也没什么。

现下他还不太想面对燕景明。要是燕景明要他负责,他该如何?想都不敢想。

谢兰玉尽量挺直腰,着扶手下楼。他见了个面熟的丫头,将人招来问明昨夜云州城的情况。燕景明故意将他灌醉,难道只为了纾解寂寞?

木已成舟,谢兰玉再想这些并无意义。心里暗忖:这道圣旨不像元帝的作风,倒像是九皇子的手笔。元帝是个稳中求胜的决策者,君无戏言,国与国之间邦交更是一诺千金。但在一群野狼之中抢食,并不存在所谓的道义。而六皇子深得元帝教诲,安国兴邦可以一昧委屈求全。雷霆手段的九皇子也许可以是那个改天换地使万象更新的人。

谢兰玉没有等燕景明回来,他便请了车夫又回到了云州。迫于城外的大军,况且也讨了不少岁银与贡品,辽都的人很快撤离了云州。

传旨的太监是三日后到的。这圣旨未卜先知,倒是坚信此番暗渡陈仓能大获全胜,命众人速速回京述职,留下涿州军守城。

谢兰玉见父亲这几日看他总有话想说,几次想问。

上一次父亲面露难色,还是他永元九年高中探花之时。谢贤不想他入仕,父亲这心思藏得深。若谢兰玉早早通晓父亲的心思,他也不会耳根子软经不住人劝,去参加举试。

谢贤、唐继云等人被召进宫。谢兰玉独自回了府。

津伯一早在门前等老爷和少爷回来,家仆拿了马扎迎人落步。谢兰玉唤了声“津伯”,缓缓下马。

云销雨霁,檐下的套兽背着阳光,肃穆冷硬。

经西南一趟,饿殍哀鸿,民不聊生,任谁看了都不可能不哀怆。

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书房内的竹简一卷卷铺于黄昏之下,不忧世之不我知,而忧天下之民不遂其生。大厦将倾,要善政养民,唯实学济世扶危。谢兰玉身为局中人,不可能置身事外。

谢贤回府时,面色沉郁。

谢兰玉跟着父亲进了正厅,谢贤不知这事如何启齿,连连叹气。谢兰玉只好接过父亲手中的圣旨,“九皇子楚煦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赏恭州之地封为弈王。今有副相之子谢兰玉,品貌端庄,学识渊博,故朕下旨钦定为尚书郎,与九皇子结为连理,择吉日大婚。”

谢贤在殿前颤抖着接过圣旨,揣摩不出圣意。

自来没有为男子配婚的先例,皇上这一出,到底是敲打有争储之心的九皇子,还是在惩治谢贤包庇罪臣扰乱朝纲。

他满面愁容,“兰玉,父亲无能,令你受辱了。”

谢兰玉将圣旨摊开在桌,摇了摇头,安抚谢贤道,“父亲,喝杯茶润润喉罢。”

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不说,也许以后也难寻机会了。

谢贤思索再三,正欲把这几日的踌躇,前因后果据实以告。谢兰玉反按住了他,“父亲,我都明白。父亲不要自责,我们坦然接受,凡事会有解的。”

谢贤收起谓叹,走到谢兰玉近前,抬手按在他肩上。见谢兰玉目光明澈,心中却不是滋味。

芝兰玉树生庭砌。谢兰玉的名字取自此,意为不竞权势,不求非份。可若成不了庇佑门庭的大树,便只能做那附身于人的檐下燕。

旁人都说谢兰玉像谢贤,其实不然。除了那双眼睛,谢兰玉长相肖父。他生身父亲也是个病秧子,但为人桀骜难驯。以脾性气质看人,谢兰玉身上无半分他的影子。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谢贤行事处处谨慎,不想却还是惹上党争之嫌。为君难的是信任,怕什么来什么,谢贤自嘲地轻笑。“兰玉,你可知圣上为何赐婚于你和九皇子?”

“圣上最忌讳皇子们拉拢朝臣,觊觎皇位意图不轨”,他顿了顿,“父亲曾多次提过新政变法,不赞同我朝参与外敌的争斗。若依之前父亲在家书中所言…结盟的过程一波三折。是因为联辽抗真是九皇子的决策,父亲支持了九皇子?”

谢贤点头,“此番出使朝中意见不一。我与朝中少数大臣认为国内需休养生息,再施行变法。现今国库空虚,无法再从中拨款。盟约未成,我们被困在云州。”

“直至九皇子传书于我,我思量这是消耗最小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所以便同意了。至于后面的事,你也都清楚了。圣上并未责罚九皇子先斩后奏的过失,但此前却问过我立储一事。”

“谢家在朝中已无实权,百年根基仍在。圣上赐婚,是把谢家日后的势压在立储上。父亲认为圣上属意哪位皇子?”

……

出使前,元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谢贤。

“谢相认为朕的两个儿子,谁能继承大统?”元帝负手而立,喜怒不形于色。

谢贤回道,“二位皇子万中无一,六皇子仁义贤德,九皇子有治世之能,陛下为父为君,定比任何人都要心如悬镜。”

元帝大笑,“谢相心思婉转,大公子亦是个可用之材。《上言事书》一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至今令朕惊艳不已。不知他身子养得如何了?”

“犬子月前去了西南求医,双腿虽见好转,可贯来体弱,于入仕有心无力,难堪其用。做父亲的如今只能求孩子平安无事,实在惭愧。臣代犬子多谢陛下挂念。”谢贤直摇头叹息。

元帝心思难测,夸了几句谢兰玉少年有为,宽慰谢贤无需太过悲观。话锋一转,“谢相可还记得林如晦?”

“林老将军的女儿。”谢贤不动声色地回道。

元帝沉默了片刻,言语间晦涩难辨其意。

“朕记得庆和三十八年的青玉一案,你曾为林牧将军求过情。不知为何,大公子总叫朕想起林如晦。”

庆和十年,澜妃怀上龙胎。皇子还未出世时,先皇便为其赐名明琮,明者通儒聪颖,琮八方象地。足见先皇有多看重这位爱妃所出的十一子。

十一皇子出生之时奄奄一息。怀中美人刚生产完,不住抚泪啜泣。“皇上,救救我们的孩子。”咸福宫坐着的九五至尊安慰着妻子,“景澜莫怕,我们的琮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皇上,十一皇子龙生凤命,若想求一世平安,需以女子的身份养在深闺。”

昭宗闻言,深夜召征西将军林牧夫妇进了宫。此后,林府多了位小姐林如晦。

庆和三十八年,征西大将军卷进了太子谋逆一案。昭宗盛怒之下,谋逆一事仓促定案。太子势倒,将军府上下锒铛入狱。

当时人人自危,少有人敢为其求情。谢贤与林如晦一臂之交,于情于理当挺身而出。但事成定局,谢贤只能想办法为好友留下一点血脉。

林府被灭门时,他悄悄从府内密道带走了一名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当时他从江南救回一女子,也怀有身孕,借故暗生情愫娶了这位女子为妻。

……

“兰玉,父亲今日要与你说一件事。你不是疑惑体内的寒毒不治的缘由。”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外人以为林如晦是女人,但这件事最终瞒不过圣上。你父林如晦,原是先帝与澜妃所出。只因一些宫闱秘辛被养在将军府。你母亲是林府的三小姐。”

“当年太子谋逆一案,先帝武断不假,但更有皇子夺嫡的推波助澜。”

当年毒死小白的那一碗药汤,里面有一味药是陛下特赐的灵参。那寒毒给孩子吃了,药力发作缓慢,经年累月只会让人体虚性寒,坏人底子但不容易叫人觉出问题……

谢兰玉出了书房,脑子里还回荡着父亲告知的一字一句。堪比元夕夜的爆竹,点着了引信,一声声响彻长空,轰得他耳目余震不断,脚步虚浮,却不得不再三揣摩。一并勾起了些记忆,谢贤每年三月初七会带着他去祭拜一樽无牌的灵位。

他觉得可笑。

即便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那又如何?其实圣上根本无须将他视为威胁,他生来也如林如晦一个病样。若所活岁月短短二十五载,人生不过须臾。

父亲问他,想报仇吗?

想不想由不得他自己。他生来死去不过一人,但因他一人之过牵累谢府上下百人,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再者,这个仇找谁报?谢兰玉不知。他祖父一脉,不过是皇位争夺的冤鬼断魂。先帝行事偏私,这官场又有几分清气?

“父亲,林老将军…我祖父当年……青玉一案的真相您知道吗?”谢兰玉神色哀恸。他应目眦欲裂,盛怒滔天也不为过。谢贤不忍地握紧了拳。

“太子仁慈敦厚,昭帝崇酷吏,与太子的政见不合,他们父子离心的隐患也在此。越妃失宠后,昭帝更是疏远了太子。”

“青玉一案是史官庄显编纂时,将皇叔父写为了王叔父。昭帝认为这是对他曾为摄政王的大不敬,将其革职交由刑部问罪。而太子与林牧将军齐上书求情,惹得昭帝大怒,要将涉事之人诛九族。对太子不满的酷吏,觊觎太子之位的诸位皇子,纷纷行动起来,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更何况林将军一家,昭帝早有芥蒂。兰玉,文死谏武死战于朝臣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

谢贤本不想告诉他这些,可若因此致谢兰玉性命不保,二十年来的战战兢兢才是得不偿失。

“兰玉…”谢贤寻不出古今圣贤的道理来劝慰他,只能从一句呼唤中,将谢兰玉从魔怔拉出来。

谢兰玉瞳孔怔动,已红了眼眶。

他阅览从册法典,从文书上从未看过详实的案底记录,史书无痕更令他痛苦万分。三十余年是与非,千秋功罪欲问谁?

他出了庭院,顺着修筑讲究的石道回房。

“公子怎么没打伞呀!”长盛撑着竹骨绸伞,想替公子完完全全遮住雨帘,自己便落在雨里,淋湿了一半衣衫。

尚是白天,天色阴沉,雨雾蒙蒙。谢兰玉脸色透白,鬓角滴着雨珠,流经的皮肤盈亮发光。只是淋了一段路的雨而已,他泄了那口气,浑身绵软,竟想瘫下去。

长盛握着公子空落落的衣衫往上借力,闻着他身上被雨淋湿的寒气都透着一股清疏木香。长盛正要替他擦干头发,被谢兰玉支了下去。谢兰玉呆坐了不知多久,又有人敲门。

“公子,九皇子……在厅内候着。”仆从结结巴巴,连他都知道关乎九皇子的事,有损公子颜面。

谢兰玉这会儿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甫一跨出房门,被院里胆大的丫头拉回房去。

待换了身得体的衣衫,重新束发,才赶去正厅见客。

厅内坐着两尊不动佛。

本该在外平乱的人现下与九皇子坐在靠右的一侧,学着纨绔子弟拿着把竹扇装模作样。谢兰玉还未进屋,他便闻到动静,挑着凤眼不怀好意看着人。

贵气逼人的九皇子,合上茶盏,顺着目光望去,谢兰玉着一身白衫,翠绿竹叶点在前襟,似青竹挺拔俊秀。玉面生冷,双眸桃花未开,却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韵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外面的雨还下着,瓦当垂檐雨水如注,珠帘成势,如百十来个和尚一齐敲击着木鱼,禅意琢磨不出只觉闹人得很。而那从雨中徐徐走来的人,许是身上的药味经熏香一热,飘散开来,无端令人气定神清。

正堂摆满了红缎系裹的聘礼,开匣列单便由侍从半壁托着经管家过目。皇室下聘自是极尽奢华气派的,掌事太监来了多时还在念着长长的礼单,“玉如意四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暗香疏影图一幅,文画数幅,玉器二十件…”

谢兰玉收了伞,掸了掸白衣进门。屋内的艳与喜足以将他的白衣映红,真当人走进了去,发现这艳色将他的面色染出酡红。

念礼单的太监突然停下,众人皆默契地看向姗姗来迟的主角。

“父亲。”谢兰玉随后向着二位贵客行礼。

膝下猛被一颗核桃仁击中,骨肉一紧。谢兰玉若无其事地起身,找了另一侧的椅子坐下。

一别数日,萧洵见了人,当下一念却是思及他的腿伤恢复得如何。好心被人当作了无谓挑衅他并无气恼。只是谢兰玉要婚配之人非是自己,那便是早已相中的东西让人抢了去,心中大为不快。

有杀神之称的青年将军本就凌厉的眉目宛若刀锋,不分敌我,叫人望而却步。

外人知萧洵与谢兰玉交情不浅,侯爷面色不善,想必是替好友不平。大好男儿却要委身于人,即使将来建功立业,那也改不了后室的名声。

萧洵尚在睦州肃清余孽,闻圣上赐婚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回京。圣旨已下,便无转圜的余地。那是皇上亲赐,谢兰玉还能抗旨不尊?

一路跑死了几匹快马,离京愈近,他的心愈乱。

进了城,萧洵满身血腥污垢,形容狼狈。回府一趟将自己收拾利落,去见了九皇子。虽知皇上是不满九皇子与朝臣私下篡改圣意,有意叫九皇子收敛。但为何偏偏选中了谢兰玉?他直至现在仍不得其解。

随从们即便心中揣着窥视的心思,断不敢写在脸上,个个板正着脸,面无感情地站着。老太监则两个眼珠子直往九皇子看,念是不念了?

“接着念。”

萧洵冷声道。手中的竹扇啪地一声合上,老太监竟受惊似地脊背一抖。

礼单终于念完。

谢贤带着谢兰玉上前谢恩。圣上的恩,怠慢不得。

“婚期礼部拟定了几个日子,谢相与公子看哪日更为合适。”楚煦递过去一道折子。

谢贤看了眼,离婚期最远的是三个月后,与谢兰玉相视无言。谢兰玉在父亲捏着折子的手背上点了两道,意为折中选。谢贤私自做了主,“九皇子以为这日子如何?”

楚煦未露半分不满,应了句好。

因被父皇盯着,他礼仪顾及周全,全无挑剔之处。那一对代替头面中女子耳饰的金羽长耳坠,还是他从西南带回的。合的是男子的规制,即便谢兰玉不喜佩戴,也无伤他男儿的身份。

楚煦师从太傅杨廉,太傅尝言,“谢家子安,能诗善文,性适旷达。七绝独有韵味,文章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萧洵将人抱去了卧房。转头看了眼九皇子,二人会意后对侍从说了句,“请陆太医过来。”

这人比在西南王府又清减了几分。轻飘飘的病鸡,摸着硌手。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说是纸糊出来的一点也不为过。肉这玩意儿,不好养出来。

上学堂时,萧洵曾亲眼目睹谢兰玉雨天行路,只滑了一跤便折了腿。

偏谢兰玉爱上那位先生的课,又值雪天。谢贤宠爱孩子,为防道上路滑,劝他养好伤再补上,定不会耽误功课。

谢兰玉执拗,坚持要侍从背去学堂。学堂的路上铺着谢府出资的防滑毯子,雪簌簌下落,一主一仆罩着白伞,跟天女散花似的。

谢兰玉打小就爱穿白衣,与伞与雪都融为一体,瞧不清稚子神情。萧洵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谢兰玉怕碍着别人走动,坐去了最后一排,听得倒比谁都专注。

学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来回嬉闹惹一身汗后便将门窗大开。厉风呼号,坐窗边的谢兰玉冻得小脸白透,拢起狐裘领,一面咳,一面隔一会儿就呵出热气捂手,也不吱声。

谢兰玉读书早,同窗的萧洵就比他大上三岁。即是大个三四岁也都是孩子,况且又都是京中贵子,一到了玩乐场岂会顾人。

萧洵少时也是个小霸王,比别人多讲些道理,长个心眼。萧小霸王古道热肠,看谢兰玉冷得直哆嗦,正义凛然地走到他身后关了窗,倚靠墙边勾着靴掩上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新砍下的竹笛,一心在刻字。

谢兰玉看了一会儿,因为坐着,只能看到萧家那位小侯爷斜倚门前,握着刀口,刻笛子的动作华丽绕眼。眼尾的睫羽翘起,文静又秀气,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教得性子稳,说话一字一顿的,煞有介事。出口稚气未脱,“哥哥,你刻的是什么?”

萧小霸王一个手不稳,将新刻的竹笛凿坏了。被那一句哥哥叫得脸颊发热,生了气似的,茫然地看着玉面小人。

……

如今已一月,这天依旧极阴寒。阴雨诡谲,红云翻滚的异象仿佛预兆着什么。

“陛下,紫电充庭,红云贯北斗枢星,凤舞九天,天生异象,这是龙生在野的征兆啊。”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朝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病体缠身的元帝看到这些催命符似的折子,龙颜大怒。

凡人说看淡生死,真到了将死之时,说贪生怕死也好,放不下尘世中的挂碍也罢。求长生的痴梦,代代无穷已。

……

陆寿臣来过给谢兰玉开了几剂温胃祛寒的药,见他睡得不安稳,点了安神香。

楚煦与萧洵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说的话像隔着雨雾茫茫,听着不真切。

陆寿臣受萧洵所托,又为谢兰玉配了缓解腿疾的方子。冬日漫漫,连萧洵也心疼起人了。陆寿臣只道世风日下,色/欲熏心。

“公子是旧疾复发,又为琐事奔波劳累,需静养一段时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寿臣见到了早有耳闻却未得一面的病患,突然明白世交的好友有了断袖之癖,也不全无道理。秋水为神玉为骨,谢家儿郎青衫薄。不外乎是。

“有劳陆太医。”谢兰玉的病弱之态,在楚煦心内掠过层层涟漪,无风却久久未平静。他往内室看了一眼,又问道,“这病是否能根治?”

陆寿臣摇头苦笑,“平日悉心养护,无事忧心扰神,能保性命无虞。”

只是…陆寿臣后面的话还在打腹稿。

“那他此前为了将体内的子蛊引出,以血滋养母蛊,不知对身子可有影响?”萧洵见谢兰玉时忘了这事,听闻养蛊之法于身体有害,他不放心,适才想起来问陆寿臣。

陆寿臣琢磨了半会,神情怪异。“公子应是先天心脉不全,如此才气血不足,导致时常晕厥。他的身子本不适合养蛊,但权其轻重,在当时是为救命。那位神医想必已然尽力。”

若此时九皇子不在场,陆寿臣实想大骂萧洵一顿。谢兰玉有先天病,他竟不知?但凡不是个庸医,都能诊出的。难道是谢兰玉有意瞒过他?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话……

“他还能活多久?”

“无病无忧,十年勉强。”

楚煦闻言,一时无言,只觉得谢兰玉可惜。反倒琢磨不透父皇意欲何为。

要他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男人,表面上是拂他面子。若真如太傅和父皇所赏识的那般,谢兰玉是个可用之才,封谢兰玉为尚书郎,不过是将他束缚在奕王府。

他若有心,自为他楚煦的幕僚,挣一个锦绣前程;他若无意,只当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奕王府后院种花养鸟也无不可。

文人清高,又岂知元帝不是折了谢兰玉的羽翼?前途,是楚煦的前途,还是谢兰玉的?两相利害,赐婚于楚煦不过一时之辱。对于谢兰玉却是一世牢笼,他会像所有锁在深闺香销玉殒的女子一般耗尽一生。谢兰玉断不会想入奕王府,可他没有选择。

新政事宜,元帝将其交给了楚煦。整顿吏制触及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他以奕王的身份施压,也不见得管用。难的就是既卖了人情面,又以权势威逼,最后仍无计可施。

而春后的新政改革迫在眉睫。

楚煦心焦不已。正好借此机会留在相府,向谢贤请教一番,于是一行人又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字字珠玑,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身居要职,先人吏制不可不废。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使人尽其用…

楚煦并非初次听闻,在残本的基础之上加以完善,事关具体的改革施行具作了详尽阐明,行之以法,竟还教了土匪手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难道是新增改的上言事书?”楚煦问道。

年仅十八的谢兰玉写下这篇文论,轰动一时。在当时他对学以致用的教才之道便有了深刻体悟,而文赋多是歌风咏雪为题。他却言,章句为无补之学,治道且一窍不通,此为天下之才不足的原因。

寒门学子将这篇文章供以神作膜拜。足以想象那是如何地振奋人心,何等书生意气。以至楚煦实在难以将写这篇文章的人,与那个本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小小翰林院修撰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谢贤教得好,谢兰玉若真有真才实学,岂会甘于人下?楚煦疑心颇重,试探了几回无果,对谢兰玉的认知浅尝辄止,甚至于颇有微词。

“非是上言事书,是老臣与吏部尚书李益增改删减数年之久而成的庆志新议。”谢贤面不改色,手心直捏了把汗。这对父子是阴魂不散吧?如今,仇人的孙子要嫁,力也要卖,天底下怎有如此好事!

谢贤唯贤是举,以革新吏治。可到了谢兰玉身上,却是一心想,他离这精于谋算的官场要多远便有多远。世上有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他有此私心实属正常,当年神医断言,谢兰玉的心疾是血亲遗传,药石罔顾,不如宽心,活得一日是一日。逍遥快活也不枉经此一生。

待谢兰玉清醒,已是次日黄昏。羁鸟归林,霞光万道。

谢兰玉披上氅衣,踏着虚浮的步子行至廊下。整个人罩在赤黄交织的晚霞里,面容愈发柔和。柔和得直要消失了去。

晚间的风吹起来毫无暖意,谢兰玉伸出手,似藏了一捧光握在手心,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玉走神了太久,眼前恍惚飘过一片剪影。

他抬头直视着日光,刺目。逼得谢兰玉闭上了眼。眼下的从影似有生机,极为温柔恬静,如透过林叶的光影交错,又如碟翼翩翩。萧洵手遮在他眼帘上,挡了一道。侧身将他拉到自己正对面。才移开手掌。

“手好凉。”

谢兰玉浑身发冷,自觉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尚可以忍受。被萧洵抓在手里,随后那阵真实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那感觉活像只蚕蛹,被厚茧缠身。

谢兰玉的唇色只差与脸色一般白。去西南时他带着素心丸,萧洵怎地没想到。也无怪他对什么事情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心力不支罢。

萧洵手抚上谢兰玉的发,把人按于怀中。谢兰玉确感觉寒气袭人,而萧洵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如抱着一簇火团。这一团热须头须尾将他盖住了。他双手顺势垂在氅衣内,纹丝不动让人抱着,陪人在黄昏中站了半会。

“萧洵,天要黑了。”谢兰玉轻声道。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谢兰玉这个角度看,鸦羽黑而浓密,挺着脖子,抿唇吞咽着口水。因着力气、身量差距悬殊,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虽是他提议的,但此刻万分清醒,做这种事,面红耳热。

萧洵掐着那一坨红晕,被笑意灌满唇角。鼻尖相对,萧洵身上的温度灼人,喘息也听得分明,他靠在谢兰玉耳边,热气烘得他耳根也滚热,眼神闪烁其词。“这会儿最像个女娇娥。”

“我是男人。”谢兰玉无奈地看向他。

“是,你是男子,可你却要嫁给楚煦。”萧洵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谢兰玉他浑身一抖。

“嘶—”谢兰玉被他实实咬了一口,齐整的牙印刻在上面,薄薄一层皮肤,将出血而未出血,牙口浮在二者间。

萧洵先是动作轻柔地亲了他几下,而后一下接一下的速度极快,打伏击战似的,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等谢兰玉终于适应,也不再忸怩。这是还债。谢兰玉心想。

等到脖子上的印记要消失了,萧洵又狠狠钝上一口。二人的气息在一方桌上紊乱,桌子被移动了几寸。

“别在桌子上。”谢兰玉看着那一扇没掩上的小窗,脚步声响起。谢兰玉手按在萧洵的胸膛,指尖泛白。

“公子,药膳我端进来了。”是个丫头的声音。

桌上的二人对视一眼,谢兰玉开口,“你放在外面。”

“公子,你还好吗?”听得他声音有异样,丫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我无事,放门外你且先去休息罢。”

萧洵将人抱去了床榻,又取走了门前丫头送来的药膳。窗外的月色皎洁,却不敌眼前的月色饶人。于是被拦在门外。

“先把药喝了。”

谢兰玉老实巴交喝完了那闻着就恶心的药膳。

堂堂相府公子老实到了可爱的地步。被萧洵褪去了衣物,冰肌雪肤裹在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眼,心如死水等着被开苞。

“不动你,这一顿先欠着。”萧洵滚开了他的褥子,自己钻了进去。

谢兰玉不予置否。萧洵只将人拢得更紧,谢兰玉汲取着热,也不推拒。

迷迷糊糊之间,萧洵竟开始说教于他。“你既去了云州,可做了想做之事?”

谢兰玉闭着眼,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满是困倦,拖泥带水地应了句。

云州一路,萧洵派了人跟他,岂会不知他这段路是空手而回的。

他这是有意触谢兰玉的霉。

忠孝自古难全,谢兰玉背离了道,执意护父亲周全。

可谢贤身为副相,肩负重任。既被派去云州,不达使命,定不会回京。

谢兰玉去与不去云州,对时局无甚影响。纳真首领阴晴不定,使得这趟出使危险重重,而事关国家大义,个人生死即该置之度外。

元帝确保不了臣子们的安危,谢兰玉便欲借萧洵的关系疏通,以私交之情向温括借兵求援。

正因时局不稳,谢兰玉一无官职,二无自保之力,萧洵本想劝他留在西南,看谢兰玉信中态度坚决,意下之言是即便涿州借不来一兵一卒,他也要孤身犯险。

既如此,他知自己三言两语拦不住这人,便给温括写了封信请他见机行事。

盟约不成,陈朝转头与辽合作以银钱换取几州之地。到头来谢兰玉瞎折腾一场,父亲与各位大臣无恙,本是皆大欢喜的,只是无端多了一桩不顺心的事—赐婚。

萧洵抵着谢兰玉的发顶,他许久没碰过女人,纾解欲望满脑子只有谢兰玉的身影,此刻的温香软玉实令他沉醉。

谢兰玉埋在被里头,面如冠玉。

心间纵有无限缱绻缠绵,紧绷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春花秋月无多时。

人虽在眼前,萧洵心事堆了满怀,指间绕着谢兰玉披枕的发。沉下声道,“谢兰玉,你惜命些,若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最大的不孝。”

谢兰玉前面听他半是絮叨半掺阴阳的一席话,半天回一句知道,抑或把一声语气词拖得尾长。

到了这会儿,谢兰玉彻底没声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配合着胸腔的心跳。比常人更慢似的。

谢兰玉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心疾,以药养着身体一直未出过大差错。谢贤又为人谨慎,替他请脉的都是宫中医术高明的老御医,口风甚严,故少有人知。

萧洵今日留的时间太久了。他扣上里衣,谢兰玉翻了个身,体温缠着香气萦绕在枕上,萧洵有些不想穿上外袍。

留外面守夜的影卫又催了一声。“主子,该回去了。”

萧洵这才慢吞吞披上外袍,往床上又看了多时。谢兰玉唇瓣被人咬得重,似梦非梦痛呼了一声,皱着眉掀开了眼。未来得及看清萧洵的神色,只听他迎面说了声,“你好好睡。我走了。”谢兰玉鼻音浓重地应声。

他紧闭上房门,月色也吝于放进来。转身又听到里面那病秧子接连咳得狠了,一声胜过一声,牵扯着别人的心。听动静,他应是从榻上起身去接了盏茶水。

“主子,圣上最近又派了一批人去蓬莱求药。”

“在归程上也安排些人。这药不论是何用处,势必不能进玄武门。”

夜色将萧洵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从谢兰玉的院子出来时,扶着一株新生的嫩柳,心气不顺地握紧了拳。那药暗抢来,也不知能不能用在谢兰玉身上。传闻中的神药也不知是圆的扁的,汤药还是药丸,要是能多制几剂,也能试药一番再服用。

……

这几日天阴风大,谢兰玉被众人看得紧。乖乖吃药养病了,人也不见好。总听他咳嗽,一咳就难停下来,夜里也被扰得睡不安稳,白天便眉间恹恹,提不起神。

“公子,津伯熬的雪梨汤你喝了没?止咳很有效的。”

站在书案前的少年,忧心地看向谢兰玉抵着唇一阵咳。他搁下笔,从屏风上取了氅衣披在谢兰玉身上。

谢兰玉站在窗边,刚起不久,未束冠,只随意绑了发带,风吹着几绺漏发,发带也吹得直往前飘。愈发文秀。

“公子,你又站风口!病迟迟不好,津伯知道又要担心了。最后肯定得怪我老来打扰你休息。”

谢兰玉笑笑,转过身问他,“文章作完了?”

“嗯。”他回得阔亮,认真盯着谢兰玉专注点评的神态。

邵游不觉开了小差,其他先生批改文章时是不是也像公子一样和煦,但如公子一般好看的先生一定不多。

邵游自进了府,个头蹿了不少,人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得了公子的教导和津伯的照顾,也不再畏畏缩缩,性子活泛了许多。

少年脸蛋长开了些,眉眼俊秀,整个人脱胎换骨,洋溢着勃勃生气。

他一有空便借来谢兰玉昔日批注的书。先读的是四书五经,后才学了诗词赋,也读些兵法杂论。邵游聪慧,虽开智晚,但一点就通,加上勤奋好学,很快题诗写文也不落下乘。

谢兰玉自弗不是位良师,可耐不住邵游坚持。“邵游愚钝,唯公子教我学得最快。”

邵游继续磨他,“圣人说因材施教,我觉得择师也是机缘,公子便是我最好的先生。幸得公子不嫌弃我是把钝刀,公子允诺邵游吧,我定勤勉研学,不负师恩。”

谢兰玉耳根软,答应了教邵游的事。先生之名谢兰玉不敢承,邵游只在心里尊他为师,不改称呼。

谢兰玉的恩师齐天珩昭宗年间因直言触怒龙颜被贬至琼崖,年岁已高,愤懑难纾,不久便病逝了。先生桃李天下,最疼爱的学生无心仕途,深恩负尽。若邵游有所建树,也算承先生所学。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邵游念着书里夹藏的一张纸,谢兰玉脸色大变。

梦中他被囚,也有这句诗的缘故。新帝说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其心有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谢兰玉记忆未出错,这是新帝登基四年才从谢府搜查出来的,只是为何在此时便出现了?这还是他的笔迹。

邵游知这是先人报国无门所写的诗作,公子摘录作批注用稀松平常,并未深思。见谢兰玉将纸夺走,方才明白过来。

祸从口出,谨言慎行。邵游从谢兰玉手中抽出那段罪词,往暖炉一扔烧了干净。

谢兰玉拿走邵游捧读的那本《长庆集》,从批注里寻着自己的字迹,终于了解了前世遭逢的巨变。

林如晦并非是什么龙生凤命,澜妃的哥哥是抚远大将军赵志龄,征辽时旧疾复发死于途中。他亲手操练的宁西军群龙无首,昭宗提拔的普通将领压不住这一帮人。于是想出来将宁西军整编的法子,一部分收归北地十六州,一部分请为禁军。但宁西军的虎符不废,意为终有重启之时。

谢兰玉看到此竟笑出声来。这一看骗小孩的伎俩也用在一帮只会打仗的兵士身上。

笑声被闷咳阻断,心口的牵扯,疼得谢兰玉弓起背,咳得愈发猛烈。嘴角竟流出了血。

“公子…我去叫人来看。”邵游吓坏了,慌乱要去找府里的大夫。谢兰玉拉住他,“无事。”

“稍后送我出门一趟,好吗?”

谢兰玉固然有什么大事,也不该这个时候出去。虽说是勒令,实际没人能限制他行动。谢兰玉如此问,邵游没法拒绝他说不好。

等他缓和了些,邵游便上前扶着谢兰玉的手,坐上了马车。那双手皮肉撑着骨,极为白皙,捏着茶盏,握着纸笔,目光移不开。触之冰凉刺骨,白是透着寒的。叫人想握住,没有回应也无甚紧要。

马车在东十坊的春风楼停了下来。

邵游先行下了车,探头探脑环顾鼎沸人声的长街。踩在酒楼前的石砖上,猛被人一撞,那人身上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自己忍受不了,公子怕是不喜欢。

少年调转车头换了个地方落脚,才将人迎下车。

“公子,你在这约了人?”谢兰玉回他是也不是,邵游摸着犹疑的脑袋,紧随其后。

酒楼遍地行商,大堂外一片迎客的阔地儿,耍猴人也喝得烂醉如泥。变戏法的猴儿挣脱了束缚,直往人头上乱窜。邵游在谢兰玉身前护着,牵着公子远离与猴耍得正欢的人群。如临大敌似的,生怕他们家白衣净靴的公子被这里浓酽的浊气给污了。

谢兰玉见着了二楼平台上言笑的姑娘,尚在避着人流的邵游,会意地往楼上走去。

厢房暖阁外,邵游被支去永安楼的铺子买点心。谢兰玉看了眼对面的颜灵,长吁口气。他将那本《长庆集》放在矮桌上。“灵儿,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颜灵的字自小是照他的字临的,能仿得九分相像。有时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唯有写“子”字时笔势拘谨放不开。即是被他握笔教也学不像。

“玉哥哥,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我长话短说,那时被你关在后院,如入幻境,断断续续地又像做了个梦,但真实得如同过了一世。我怕忘了便都记在这诗集上了,里面不尽然是准确的。”

谢兰玉以为颜灵还得晾上好长一段时间不理他,甫一听如此亲昵的称谓,面上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你信人有两世之说吗?”谢兰玉的记忆不全,才会生出那只是梦的错觉。身体损耗后,总陷入深度昏迷,才得以拼凑出前尘过往。看了颜灵记下的,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人活一世,多想无益。纵有两世之说,眼前为真,只求个问心无愧。对了,你…找我还有其他事?”颜灵对他态度缓和,不过是大梦三千,更加明晰了心中所求。

她与谢兰玉,曾站在对立面。梦中见他杀宿敌不成、求仁不得、谋逆忤上,欺君之罪终致灭门之灾。谢兰玉凄惨收场的一生,是她不愿见到的。

若说她对谢兰玉的情,如兄又胜似,到底掺了几分男女情爱,她也无法说清楚。她没有比这时更清醒的,谢兰玉和她是有份无缘。

“灵儿,此事虽无需重提,我以为还是要坦诚以对,你我少时的婚约不作数的。无论何时,你,是自由的。”

“谢谢。”颜灵莞尔一笑。

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便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

“玉哥哥,我还有一件事。”

谢兰玉露出疑惑的神色。颜灵手起而落,敲在他额头的力道不轻,立马显了红。“算帐。”

谢兰玉要感激颜灵放过他的,颜灵那几招剑式一出,谢兰玉得卧床好些日子。

“对了,你先别急着走,我找婢女送几坛特酿的药酒上来。包你尝不出苦味,你挑几坛带回府上聊作强身健体罢。”

谢兰玉挑了几坛味清香正的药酒,确实如颜灵所言,喝了不觉头痛,倒解了身子的困乏不爽。

楼下在唱曲儿,姑娘喉清韵致,袅袅余音不绝如缕。谢兰玉耳力不差,唱的是北周权臣宇文护,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谢兰玉各个尝了一小盏,酒不烈但还是会醉的,药酒累积起来令他面色酡红。似生冷白玉以人气温养出了灵,待燕景明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兰玉不胜酒力撑着榻的模样。

他在楼上与人虚与委蛇时,便看到了谢兰玉。那道身影,被他从皮摸到骨,舞胜柳枝腰更软,有人生得如此称他心意自然难忘。

燕景明一身异域装扮,只今日穿的是男装,更显挺拔身姿,两把镶金扣宝石的弯刀别在腰间,坠耳的金月环硕大招摇,在他身上不过分女气,尤为合适。

“公子云州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笑眼弯弯,挤着谢兰玉同坐一侧。谢兰玉自觉给他挪位置,被人扣住手腕。酒正喝得绵软,刚站起,被他一扯,顺势就坐在了燕景明的腿上。

谢兰玉作势挣开他的怀抱,力气却不敌他,酒意上涌药力也挥出,起了一身香汗。被人轻薄倒也不恼,给他留足面子道,“燕姑娘,这样有失分寸。”

燕景明听罢,更觉得谢兰玉纯情可爱。他学的易容之术配合着用药,难让人觉出异样不错。但他今日以原模原样示人,他是怎么看出姑娘的?

燕景明就着他的瞎话坑他,“公子都与我春/宵一刻了,还跟我提分寸。另觅了新欢好知己,对我果真薄情。”

谢兰玉喝了酒困顿极了,一心想睡,无奈迟缓地打消睡意,眼神早已醉意朦胧。但燕景明那有些凶残的床事点醒了他几分神智,“燕姑娘,我不知那晚如何在你的床上。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尚不了解。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请你莫与一个醉鬼计较,才是误了自己。若你仍在意被我侮了清白之身,除去教我负责的事,我当尽力弥补过失。”

燕景明只想着当下,心里与面上具是好事将成。“公子快活了一夜,也教我有春/宵一刻罢。公子不妨配合我再行一场翻云覆雨的情事,如何?”

快活……谢兰玉想想燕景明那夜弄得他难以下床的情趣,头痛欲裂。她一个姑娘家有那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平日想来也不好纾解。颇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谢兰玉脑子晕乎,既不愿继续与她纠缠,打定了主意,以身就义般迎着燕景明的驱使。

燕景明生得好相貌,用那双碧蓝的眼瞳望向谢兰玉时,像是窥见了浩渺的星海,一步步引人入胜,糅碎人的防备。燕景明的目光太赤白,饱含引诱。

谢兰玉脸上不自在极了。

醉酒如他这般不是缺根弦,就是柳下惠了。他知谢兰玉有多不解风情,守株待兔,不只是要有耐心,还要知己知彼。

他捏着谢兰玉的耳垂,碾磨一块上乘缎子似的,轻揉一会,将人双臂一勾,抵在额前。湿热一团水浇在一件冷物之上,热雾被撑开在耳下那么一点的空间,呲地一声,猩红的舌尖像是烙铁。燕景明含着他的耳垂,因为方才漫长的拉锯,谢兰玉的防线松弛,耳鬓厮磨令他刺激地一抖。

燕景明未离开他的耳侧,抱着人飞速调换了位置,坐在谢兰玉/腿上时,心下一丝松动,总怕把他弄坏了。松开了褥湿的软肉,浸着娇红。手臂搭在谢兰玉肩上,教他不偏不倚,吮/吸干留在谢兰玉唇上的有些苦的酒液,紧合的唇缝被打开,抵进去后,不忘拿捏他的敏感/部位,谢兰玉那点道行无需他再费心,如此一来,小鱼上钩,翻出再大的浪也宿命既定。

燕景明剥下谢兰玉的衣物,谢兰玉身子如人一般,修长,白里透红。被他把着,不由得挺起腰肢,又经他热唇一寸寸吻开胸前珠玉和皮肉,微张着嘴喘息。

燕景明抽神看他,谢兰玉以情/欲与醉意染上的面容绮丽,他目不转睛瞧,将人放在软榻上,旋即褪下亵裤。如一只小兽,悄然蛰伏靠近,纯真地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置于眼底,舔舐着谢兰玉敏感的下/体。

表里如一,说得不正是谢兰玉。净落玉洁,燕景明想不出怎么唤他好,又觉得他所见之人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公子之称,舒展开眉眼情由心生赞他,“公子真是好看。”

谢兰玉若不是被下了迷香,估计会惊骇到失色。燕景明如此标致的脸恬不为耻,淫秽之事做来得心顺手。听到谢兰玉的压抑的哼声,嘴角还淌滴着白浊,一经动作滑了下来。色/欲在两具姿色出众的身体上晕开,厢房充斥着一股子香艳淫靡。

迷香起了作用,谢兰玉眼神里实无一物,仅是看上去情/色更浓。燕景明当下想若是他主动献身于人是何种模样,怅惘和艳羡稍纵即逝。

燕景明本想打破这呆子的认知,无奈他已丧失了自我意识。坏也坏在谢兰玉此刻只任由着身体本能行动,被玉器顶得狠了,力气出奇地大,不怕撞磕到床木的痛,禁不住体内被破的痛楚,实在搅扰好事。

燕景明扯下腰带,将他乱动的四肢都束住,抵进胯下之物,拓入谢兰玉充血红的穴/口,撕裂的疼痛一次更胜一次,麻痹的快感奉迎、攀附。谢兰玉急促喘息着,被深捅刺激到挺腰伏动,感觉要断了似的。手脚痉挛地抽动,柔和的声色带着微不可察的浪荡。“谢兰玉。”燕景明凤姿。长相更为出挑的一人,目含桃色,身伏于人下,被剥光了衣物。身后是御花园群芳竞艳蝶飞蜂舞的景色,花枝摇曳低垂,春色淫靡浪荡。

谢兰玉偏头瞧了一眼这位新帝。谢兰玉印象里的九皇子冷面冷情,也可能是他每回都是远看这些皇子王孙,眼神不好,一时看岔了。所以从来不知新帝原是个爱笑的。

楚煦的坦荡无辜倒惹得谢兰玉越发尴尬。隔着君臣的身份,谢兰玉放在画上的手指都在发烫。

“爱卿认为,这人与你几分相像?”楚煦在那画上一点,谢兰玉越看脸色愈发难堪,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明鉴,臣不敢如此。”谢兰玉脸一阵白一阵红,比这画还精彩。

“朕听人说,爱卿常往春风楼走动。这画得当真不是爱卿吗?爱卿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此时你与这画中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连谢兰玉都看出来画中另外一人是先帝,楚煦不可能看不出。知道谢兰玉身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使皇帝疑心病重,拿不出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爱卿不必如此诚惶,谢家教不出如此有伤教化的子孙。朕是听闻谢卿文画不俗,因缘际会得了这画,突发奇想,心生与爱卿品画的念头。怎么看了画,谢卿不发一言,倒先跪上了。”

“快请起,腿若再伤了可不好治了。朕还要带爱卿去看一出戏哪。”楚煦将谢兰玉抬着胳膊扶起。

谢兰玉跪得膝盖生疼,站起时双腿已麻。听得皇上发话了,他只好拖着腿,跟上去。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整坐巍峨的宫殿便成了个巨大的鼓面,泄洪般倾倒,往下撞击,耳边仅有浩大雨声,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

地面积水渐深,湿了谢兰玉的长衫鞋履,乌发也浸透了雨水。若被津伯和长盛看了,肯定是忙不迭送上伞,担心纸做的谢兰玉着凉生病。身边的公公不比自家人体贴,等他浑身都淋透了,才迟迟递上一把伞。瞧他行动不便也不敢再私自做主上前搀扶,只拉下眼角略带不好意思。

谢兰玉面上透出淋了雨的寒意,气血两亏的白脸笑着接过伞。一手撑伞一手提衫,看他动作,时间都慢了好些。

“算了,赶上天不好,就不去看了。”楚煦看着这瘸子单薄的身影走在雨中,风把伞吹得直摆,谢兰玉撑的伞面蓄的雨水,也灌进了湿衣服领口,凉得他打寒战。能拧出水来的湿衣沉沉地贴着腰身,将谢兰玉的腰线也勾得愈加清晰。当下叫人想到的是出水的芙蓉。

楚煦原还要出出气,见到谢兰玉那张脸,又想起他见风倒的羸弱身子,改了主意。

迁怒他人本也不厚道,这会儿他也不想提看戏的事了。谢贤既瞒了谢兰玉的身世,自然希望这桩秘辛随着知情人一齐入土。楚煦找到了宫中知情的老仆,先帝与林如晦之间的事,可比话折子精彩。而这戏少了谢兰玉一起看,不就索然无味了?

一行人折返殿内,楚煦命人叫了抬软轿把谢兰玉送回去。

几日后来的是将谢兰玉调任燕郡的圣旨。

“朝中人才稀缺,又正是用人之际,公子既接了旨,谢相就不要推辞了。惹龙颜不悦,公子还不是得任命前往?”

宣旨的太监见谢兰玉坐在四轮车上,抬起的细腕抵唇一阵咳,抽不出空来。皇上派这样的人去治理燕郡,明摆着耗人精神不说,还是对燕郡早失信心?这不是他该考虑的,精明的老太监婉转地安抚谢贤,“燕郡有侯爷守城,您不必担心公子的安危。”

谢兰玉那日淋了雨着了寒,又走了太远的路,腿一落地就疼,即是不痛走起路也不大爽利。请了大夫看,又找不出毛病,只说旧疾复发,叮嘱他少走路,过段时日再来复诊。府里下人便抬出了四轮木车,谢兰玉于是又开始了脚不沾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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