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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

 

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便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

“玉哥哥,我还有一件事。”

谢兰玉露出疑惑的神色。颜灵手起而落,敲在他额头的力道不轻,立马显了红。“算帐。”

谢兰玉要感激颜灵放过他的,颜灵那几招剑式一出,谢兰玉得卧床好些日子。

“对了,你先别急着走,我找婢女送几坛特酿的药酒上来。包你尝不出苦味,你挑几坛带回府上聊作强身健体罢。”

谢兰玉挑了几坛味清香正的药酒,确实如颜灵所言,喝了不觉头痛,倒解了身子的困乏不爽。

楼下在唱曲儿,姑娘喉清韵致,袅袅余音不绝如缕。谢兰玉耳力不差,唱的是北周权臣宇文护,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谢兰玉各个尝了一小盏,酒不烈但还是会醉的,药酒累积起来令他面色酡红。似生冷白玉以人气温养出了灵,待燕景明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兰玉不胜酒力撑着榻的模样。

他在楼上与人虚与委蛇时,便看到了谢兰玉。那道身影,被他从皮摸到骨,舞胜柳枝腰更软,有人生得如此称他心意自然难忘。

燕景明一身异域装扮,只今日穿的是男装,更显挺拔身姿,两把镶金扣宝石的弯刀别在腰间,坠耳的金月环硕大招摇,在他身上不过分女气,尤为合适。

“公子云州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笑眼弯弯,挤着谢兰玉同坐一侧。谢兰玉自觉给他挪位置,被人扣住手腕。酒正喝得绵软,刚站起,被他一扯,顺势就坐在了燕景明的腿上。

谢兰玉作势挣开他的怀抱,力气却不敌他,酒意上涌药力也挥出,起了一身香汗。被人轻薄倒也不恼,给他留足面子道,“燕姑娘,这样有失分寸。”

燕景明听罢,更觉得谢兰玉纯情可爱。他学的易容之术配合着用药,难让人觉出异样不错。但他今日以原模原样示人,他是怎么看出姑娘的?

燕景明就着他的瞎话坑他,“公子都与我春/宵一刻了,还跟我提分寸。另觅了新欢好知己,对我果真薄情。”

谢兰玉喝了酒困顿极了,一心想睡,无奈迟缓地打消睡意,眼神早已醉意朦胧。但燕景明那有些凶残的床事点醒了他几分神智,“燕姑娘,我不知那晚如何在你的床上。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尚不了解。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请你莫与一个醉鬼计较,才是误了自己。若你仍在意被我侮了清白之身,除去教我负责的事,我当尽力弥补过失。”

燕景明只想着当下,心里与面上具是好事将成。“公子快活了一夜,也教我有春/宵一刻罢。公子不妨配合我再行一场翻云覆雨的情事,如何?”

快活……谢兰玉想想燕景明那夜弄得他难以下床的情趣,头痛欲裂。她一个姑娘家有那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平日想来也不好纾解。颇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谢兰玉脑子晕乎,既不愿继续与她纠缠,打定了主意,以身就义般迎着燕景明的驱使。

燕景明生得好相貌,用那双碧蓝的眼瞳望向谢兰玉时,像是窥见了浩渺的星海,一步步引人入胜,糅碎人的防备。燕景明的目光太赤白,饱含引诱。

谢兰玉脸上不自在极了。

醉酒如他这般不是缺根弦,就是柳下惠了。他知谢兰玉有多不解风情,守株待兔,不只是要有耐心,还要知己知彼。

他捏着谢兰玉的耳垂,碾磨一块上乘缎子似的,轻揉一会,将人双臂一勾,抵在额前。湿热一团水浇在一件冷物之上,热雾被撑开在耳下那么一点的空间,呲地一声,猩红的舌尖像是烙铁。燕景明含着他的耳垂,因为方才漫长的拉锯,谢兰玉的防线松弛,耳鬓厮磨令他刺激地一抖。

燕景明未离开他的耳侧,抱着人飞速调换了位置,坐在谢兰玉/腿上时,心下一丝松动,总怕把他弄坏了。松开了褥湿的软肉,浸着娇红。手臂搭在谢兰玉肩上,教他不偏不倚,吮/吸干留在谢兰玉唇上的有些苦的酒液,紧合的唇缝被打开,抵进去后,不忘拿捏他的敏感/部位,谢兰玉那点道行无需他再费心,如此一来,小鱼上钩,翻出再大的浪也宿命既定。

燕景明剥下谢兰玉的衣物,谢兰玉身子如人一般,修长,白里透红。被他把着,不由得挺起腰肢,又经他热唇一寸寸吻开胸前珠玉和皮肉,微张着嘴喘息。

燕景明抽神看他,谢兰玉以情/欲与醉意染上的面容绮丽,他目不转睛瞧,将人放在软榻上,旋即褪下亵裤。如一只小兽,悄然蛰伏靠近,纯真地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置于眼底,舔舐着谢兰玉敏感的下/体。

表里如一,说得不正是谢兰玉。净落玉洁,燕景明想不出怎么唤他好,又觉得他所见之人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公子之称,舒展开眉眼情由心生赞他,“公子真是好看。”

谢兰玉若不是被下了迷香,估计会惊骇到失色。燕景明如此标致的脸恬不为耻,淫秽之事做来得心顺手。听到谢兰玉的压抑的哼声,嘴角还淌滴着白浊,一经动作滑了下来。色/欲在两具姿色出众的身体上晕开,厢房充斥着一股子香艳淫靡。

迷香起了作用,谢兰玉眼神里实无一物,仅是看上去情/色更浓。燕景明当下想若是他主动献身于人是何种模样,怅惘和艳羡稍纵即逝。

燕景明本想打破这呆子的认知,无奈他已丧失了自我意识。坏也坏在谢兰玉此刻只任由着身体本能行动,被玉器顶得狠了,力气出奇地大,不怕撞磕到床木的痛,禁不住体内被破的痛楚,实在搅扰好事。

燕景明扯下腰带,将他乱动的四肢都束住,抵进胯下之物,拓入谢兰玉充血红的穴/口,撕裂的疼痛一次更胜一次,麻痹的快感奉迎、攀附。谢兰玉急促喘息着,被深捅刺激到挺腰伏动,感觉要断了似的。手脚痉挛地抽动,柔和的声色带着微不可察的浪荡。“谢兰玉。”燕景明凤姿。长相更为出挑的一人,目含桃色,身伏于人下,被剥光了衣物。身后是御花园群芳竞艳蝶飞蜂舞的景色,花枝摇曳低垂,春色淫靡浪荡。

谢兰玉偏头瞧了一眼这位新帝。谢兰玉印象里的九皇子冷面冷情,也可能是他每回都是远看这些皇子王孙,眼神不好,一时看岔了。所以从来不知新帝原是个爱笑的。

楚煦的坦荡无辜倒惹得谢兰玉越发尴尬。隔着君臣的身份,谢兰玉放在画上的手指都在发烫。

“爱卿认为,这人与你几分相像?”楚煦在那画上一点,谢兰玉越看脸色愈发难堪,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明鉴,臣不敢如此。”谢兰玉脸一阵白一阵红,比这画还精彩。

“朕听人说,爱卿常往春风楼走动。这画得当真不是爱卿吗?爱卿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此时你与这画中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连谢兰玉都看出来画中另外一人是先帝,楚煦不可能看不出。知道谢兰玉身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使皇帝疑心病重,拿不出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爱卿不必如此诚惶,谢家教不出如此有伤教化的子孙。朕是听闻谢卿文画不俗,因缘际会得了这画,突发奇想,心生与爱卿品画的念头。怎么看了画,谢卿不发一言,倒先跪上了。”

“快请起,腿若再伤了可不好治了。朕还要带爱卿去看一出戏哪。”楚煦将谢兰玉抬着胳膊扶起。

谢兰玉跪得膝盖生疼,站起时双腿已麻。听得皇上发话了,他只好拖着腿,跟上去。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整坐巍峨的宫殿便成了个巨大的鼓面,泄洪般倾倒,往下撞击,耳边仅有浩大雨声,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

地面积水渐深,湿了谢兰玉的长衫鞋履,乌发也浸透了雨水。若被津伯和长盛看了,肯定是忙不迭送上伞,担心纸做的谢兰玉着凉生病。身边的公公不比自家人体贴,等他浑身都淋透了,才迟迟递上一把伞。瞧他行动不便也不敢再私自做主上前搀扶,只拉下眼角略带不好意思。

谢兰玉面上透出淋了雨的寒意,气血两亏的白脸笑着接过伞。一手撑伞一手提衫,看他动作,时间都慢了好些。

“算了,赶上天不好,就不去看了。”楚煦看着这瘸子单薄的身影走在雨中,风把伞吹得直摆,谢兰玉撑的伞面蓄的雨水,也灌进了湿衣服领口,凉得他打寒战。能拧出水来的湿衣沉沉地贴着腰身,将谢兰玉的腰线也勾得愈加清晰。当下叫人想到的是出水的芙蓉。

楚煦原还要出出气,见到谢兰玉那张脸,又想起他见风倒的羸弱身子,改了主意。

迁怒他人本也不厚道,这会儿他也不想提看戏的事了。谢贤既瞒了谢兰玉的身世,自然希望这桩秘辛随着知情人一齐入土。楚煦找到了宫中知情的老仆,先帝与林如晦之间的事,可比话折子精彩。而这戏少了谢兰玉一起看,不就索然无味了?

一行人折返殿内,楚煦命人叫了抬软轿把谢兰玉送回去。

几日后来的是将谢兰玉调任燕郡的圣旨。

“朝中人才稀缺,又正是用人之际,公子既接了旨,谢相就不要推辞了。惹龙颜不悦,公子还不是得任命前往?”

宣旨的太监见谢兰玉坐在四轮车上,抬起的细腕抵唇一阵咳,抽不出空来。皇上派这样的人去治理燕郡,明摆着耗人精神不说,还是对燕郡早失信心?这不是他该考虑的,精明的老太监婉转地安抚谢贤,“燕郡有侯爷守城,您不必担心公子的安危。”

谢兰玉那日淋了雨着了寒,又走了太远的路,腿一落地就疼,即是不痛走起路也不大爽利。请了大夫看,又找不出毛病,只说旧疾复发,叮嘱他少走路,过段时日再来复诊。府里下人便抬出了四轮木车,谢兰玉于是又开始了脚不沾尘的日子。

谢贤愁眉不展,谢兰玉不在京中当值固然是好事,但燕郡的烂摊子岂是谢兰玉能收拾的。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够呛。

谢兰玉看看父亲,教父亲放心的话和承诺说太多,已经不起用了。谢兰玉只好眼神求助谢骁。

谢骁挑了挑眉,耸肩摊手不想说情。又抵不住谢兰玉施压。他也不想谢兰玉冒险,但又清楚他兄长不是贪图功名之人。之前父亲要他辞官,兄长也听进去了。如今不寻法子躲避这差事定有他的考量打算。只要他跟着谢兰玉总不会出事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向皇上请旨去燕郡,路上一道照应兄长。”谢骁顺手将茶温正好的杯盏递到谢兰玉手上。

“父亲,我只是负责起令的随行文官,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燕郡局势稳定便能回京述职,所需时日应不会太久。若事情办得好,可向圣上讨赏。我也无须想着旁门左道,欺君逃避婚事总是不妥。”

谢贤想的法子也是让谢兰玉称病,听他如此说也只好松口。

四月十三,谢家兄弟二人离京出发去燕郡。做父母的把家中能用上的好东西都叫他们带上,光是谢兰玉一人的行李就塞了足足两辆马车。

谢贤与夫人领着家眷在谢府门前送别兄弟二人。谢贤拉着谢兰玉在门口说话,风韵犹存的妇人则在一旁泪湿眼睫。

二夫人出身名门闺秀,嫁入谢府后又未曾受过难。相夫教子,丈夫和孩子便是生活的全部。谢兰玉与谢骁已能独当一面了,她一遇到孩子们出远门依旧不改哭得不计形象。

“母亲,你莫不是龙王转世吧?我与兄长出个门而已,你怎么又哭上了。”谢骁拿起母亲的巾帕替她抹掉眼泪,半臂将娇小的妇人拢在怀中。

“母亲还不是担心你们,一个两个也不会照顾自己。到了那黄沙漫天的燕地,还不知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回来。”妇人擎着泪光,好容易才被劝好,止住眼泪。缓缓记起,唤身边的丫头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绣袋,一个交给谢骁。“我去定光寺给你们兄弟求的平安符,带在身上佑平安。”

“母亲为兄长绣的是什么?”谢骁也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又与母亲说了些俏皮话。看父亲与兄长神情肃然地说完了话,谢骁果不其然没逃过叮嘱。

二夫人走到谢兰玉的身旁,比起亲子爱闯祸的性子,谢兰玉无需她多说教。这次出门,二夫人罕见地拉住他多说了几句。“兰玉,姨娘替你与骁儿求了平安符。你们在外要万事小心,外面不比家中,凡事有家人替你们考虑周全。姨娘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少,活得自在。”

二夫人对谢兰玉视如己出,谢骁有的,谢兰玉的那份只会比他更好。落在人眼里,一日两日是做表面功夫,但二十年如一,那情做不来假。她看谢兰玉长大,怜他的身世。谢兰玉自小又比谢骁乖巧,很是惹人喜爱。

她还记得那么小一个玉团小人,被谢贤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时也不哭不闹,见面就十分叫人心疼。谢兰玉与谢骁差两岁,怀谢骁时,她十分爱吃酸枣。过了时节的酸枣实在涩得要命,小不点谢兰玉记在心里,天真地替她把枣都啃一口,挑出来不涩的捡给她,惹她哭笑不得。吃着缺口的酸枣,握着谢兰玉的手心。冰块小人还知道自己手凉,被握住了不到一会儿就拿开了。他是既贪恋姨娘的温暖,又怕她被自己冻着了会着凉。丁点心思就写在脸上,她呀,满心都是当母亲的甜蜜。

谢兰玉往后虽然也没遭过大难,但这孩子仿佛小灾小病不断,一直不太平。二夫人给他绣的锦囊都是带兰草的,对他说的是这是你母亲喜爱的。以前他以为生母身为名妓亦有风骨,“佩兰昭节,馨香不腐。”得知母亲是将军之女,谢兰玉对母亲一词的印象又变得模糊。他凭借各种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母亲的形象,又在成人后被打碎。

如今又从父亲和二夫人的口中再重塑对于父母的印象…像是一个躲不过的轮回。连着血脉,但凡由着冲动行事,他心里就只想着报仇。二夫人、父亲、谢骁还有津伯……这才是谢兰玉眼前能握住的真实。

燕郡设潼临关为防线,外城超六十公里,每块城砖重二十余斤,城墙依地势而建。墙体极厚、奇高,这两个特点足以让燕郡成为一处易守难攻的兵都。

宋觉弃城而逃,给了萧洵迅速入城占领燕郡的契机。

萧洵当初一心攻下通州,便是存了利用上通州得天独厚铁矿藏的心思。燕郡离通州相距不远,假以时日收回燕郡,便能充分利用上通州这座兵械库。以工易农,通州也不用坐吃山空了。

误打误撞,竟不费力气得到了!只可惜城是得到了,这他娘的成了座空城。

将军披黑甲佩宝剑,与两位副将正检视城防。黑脸的副将破口大骂宋觉那糟心玩意,好人做到底不好吗?送城怎么还偷工减料把人赶没了呢。

“该死的!盟约里定下燕郡登记入册的百姓皆归辽,我们无法收留他们不说,他们愿不愿意还是另外。燕郡百姓归辽已久,对我朝心存芥蒂而心向辽国的人不再少。”

另外一位副将开口,“魏陵,事已至此,这也是没办法的。燕郡的形势我们都清楚。即便是城攻下了,弟兄们伤亡惨重,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先不谈如何借人,目前将防线修筑巩固好。”

“是,将军。”

“派来燕郡的主簿到了吗?”萧洵又问。他是越发不明白皇帝想做什么,燕郡郡守空悬,来个主簿就算了,还挂个临时的名,算怎么回事。

“回将军,信函中说的是十三日便出发了,算时日早该到了。”

朝中无人堪用,也不知来的是哪家纨绔。

萧洵嗤笑了一句。真当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游春几日来了。

……

北地黄沙漫天,又遇上气温骤降、狂风呼啸的倒春寒,冷风往人脸上扑,钝如刀割。

路遇客栈休整,“游春”的一行人将谢兰玉用大氅兜得密不透风,谢骁方从马车中抱下他。

一路已足够小心、悉心照顾着,但还是因谢兰玉途中发病耽误了不少时日。

谢兰玉本想着北地气候干燥,对他这副惧畏阴湿的身子,不会有太大影响。药罐子忘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单这恶劣的环境,体弱如他还能逃得了?

先前路上一直流鼻血倒也罢了,心疾发作起来也十分厉害。遇上极寒天,只好暂住客栈避寒。于是又耽搁了些时间。

被折腾得精神恹恹,谢兰玉遇上人多的时候,还不忘挑开帘瞎听。有时蹙眉,眸光愈深,有时也浅藏笑意,眼尾露喜。脸上的表情都很细微,让人觉得他这人极懒,懒得动,甚至懒得牵动巴掌大的脸上的那点情绪。

谢兰玉听那些囊括四海的口音觉得有趣,听多了后面立马能辨出说话的人来自何处。

谢骁明白兄长在了解情势,想着如何解决燕郡无人的难题。

但看近日谢兰玉的状态,谢骁心中极为不安。谢兰玉有时掀开帘子,指节还捏着帘布,人已经打上盹儿了。睡得还沉。谢骁把他抱在怀里暖身子,即是含住他的唇,谢兰玉也毫无所知。

府里带出来的大夫路上遇到了佳人,索性打算离队就地安家而居。谢兰玉拦着谢骁的狗脾气发作,“良缘难觅,本是桩喜事,你就不要教人难做了。”

那大夫开了各种方子,药是够了,可没人懂得看病。路上看的大夫又都畏惧谢骁这大爷,支支吾吾的作派,医嘱都是什么宽心养病,多多修养。

谢骁一次两次还能忍,后面直接眼翻到天上,十分不给面子地揪着医师的斜襟领,指骂道庸医净会放屁。

谢兰玉哑着嗓子才将谢骁劝住。

往日谢兰玉生个病起码大夫靠谱,休息几日也无碍了。常人风寒不出七日,定能好清,他好起来虽时间长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要了半条命似的。

谢骁板着脸坐在榻前,谢兰玉还在起热,仰面朝谢骁意思十分明确,多大人了怎么又闹上了。他眼里水雾弥漫,长睫一簇簇夹挂着露珠,眨动间也略显沉重,似要顺势滑落,又给网住了。

谢骁伸手抚过谢兰玉发烫的脸颊,错觉手指也沾了粉。剑眉纵成了个八字,“兄长,你这几次出门在外,有觉出身子不对劲的地方吗?”

“发病…似乎…更频繁,恢复的时间…更久。”谢兰玉方才混乱之间还躺在床上,那架势实在胡闹,气沉丹田地叫住谢骁。用力狠了只觉得心口被一块巨石压着喘息不畅,一道外力施在石头上,于是心口也遭了罪。一根无形的筋扯着,心脏一阵紧密的不适,说话也疼,呼出一口长气再又续上后一句。

谢兰玉有个极大胆的猜测。不断地重生,记忆不完全清除导致多段记忆重叠而变得混乱。也许他的身体也是如此,沉疴痼疾在不同轨迹上的同一时间皆有残余,不断地累积,身体只会一次比一次差。按这个思路,那日进宫后他腿不能行的病因也解释得通了。

前世他行新政重建司法,为铲除异己培养了私兵监察断案。一言定生死,他手里拿着不干净的账,遭人弹劾也无可辩驳,不冤枉。皇帝念他往日旧恩,罚他拖着残腿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内省已过。

谢兰玉手伸进被褥,不过是脑海中捋了一道,双腿深有所感似的,不受控地战栗。

提剑跨骑斩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谢兰玉鬼使神差想到了这一句。忽然抓住谢骁的衣袖,心痛如绞令他难掩虚弱,唇色与脸色都泛白。

“谢骁,替我写封信给萧洵,让他不论何事发生都不要离开燕郡。派人快马送到…潼临关。”谢兰玉阖眼缓了缓,谢骁凑近,谢兰玉附耳让他从邵游那取了串女子式样的脚镯付信送出去。

夜色幽暗如漆,月凉如水。

剑决浮云气,弓弯明月辉。飘然回首剑寒光,从风纵马笑春华。

一代名将被困卢龙岭,万箭穿心黯然收场。这是其中的一段记载。

历史就是随手一翻是无数人的一生和过去。他们的名字不过占据了那漫长岁月的一点边角料,在他们生活的时期,确是极鲜活明亮的。后人捕风捉影摘下那一个又一个名字编入“世界”,赐予他们一段生命,时间再无意义。

关外,时值五月。

冷垂串串玲珑雪,香送幽幽露簌风。丁香千结纵放枝头,香道上坐着一玉面郎君。非是赏花,而是正靠在椅背小憩。

日光微漏,见缝打过枝头,影影绰绰垂落,光影流到脸上微凉。那人白衣上花影扶疏,比之花更俏,浴香袭人。

武人步伐轻盈,匆匆忙过来找人。远远见了人,心神一怔。公子在树下睡着了。

他猛地收住了上前的脚步。

原是要唤人官职的,但新来的主簿年纪不大,性子温润。他们又与谢兰玉府里的人往来频繁,随他们称呼谢兰玉公子倒是更为顺口。

魏陵虽然不懂舞文弄墨,但爱美之心人皆有。痴痴看着眼前画一般的人,画一般的景。粗汉哪见过这般精雕玉琢的人,连与他交谈都不由得将举止作斯文之态。

他是来向谢兰玉请教商户铺面登籍、如何分配的。

第一批从通州四县征来的农户已经入城安排妥当。居所分配、土地分配、包括作物选种诸如此类问题,虽然谢兰玉提前教他们该如何做,要注意哪些事项,但实际操作起来还需改进。

谢兰玉说过有何问题大家一道商讨,实际还是要他来想这些。念及他行动不便,虽然尽可能免了实地勘察的次数,但政令颁发等事是他辖内之职。皇帝给了他自治燕郡的权力,接踵而来的事自然也不少。

被人目光盯久了,再目光灼热谢兰玉也毫无所察。呼吸声极浅。阳光刺眼了,他眼皮牵着长睫震颤地一抖,脸都不偏一下。魏陵换了方位站着。心道:公子跟将军捡回来的那只白猫有几分神态相像。那猫脾气不似将军,就没见过那么好脾气的猫。任军中的猎犬怎么作弄,都不会伸出爪子挠人。

一猫两犬待在一处,那猫就跟淋了雨似的,睁着漂亮的猫眼,在黏湿硕大的狗舌头底下,弱小无助,不时发出几声失神的纤细叫唤。

魏陵原地等了会儿,踌躇着叫醒谢兰玉。谢兰玉这些日子为政务费神,精神不大好。睁眼看到是萧洵的副将,他揉着眉心强行醒神。“魏将军有何事?”

魏陵定了定神,“关于重启商户的事情,想请教公子。”

初来颁布的布告,先于通州等近县征了一批农夫。由朝廷拨赏银给其耕作燕郡土地,待收成按五五开分,一部分缴纳农税一部分归自己所有。以半年之期为限,自愿者为先。第一批赐银也更多,而后由百姓决定,是否要长期迁居燕郡,愿者纳之。

商铺启动才能维持城内的正常生活。谢兰玉已疏通了第一行商江都洛家的关系,剩下的事情是派人去接应洛家的人与货物。

谢兰玉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你将此信交予洛清铭,他是洛家的二当家。届时人到了,抽些将士与他手下接应,将城中铺面清点好,安顿他们住处即可。”

谢兰玉轻咳了一声,又多叮嘱一句,“经营之事他们是行家。”魏陵将石桌上的披风给谢兰玉着上。五月已入夏,其实气候还算宜人。不过燕郡天气诡变,担心他生病也正常。但不知他们听了谁的话,待谢兰玉总像对耄耋之年的老者,有时关心过甚,惹得谢兰玉也尴尬不已。

请教完事务,魏陵该走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斟酌问道。“公子要回屋吗?”

谢兰玉笑笑回绝。“不劳烦将军了。丁宁就在这林子,她若回来不见我,该着急了。”魏陵听了前句像凉水喝撑了,急性子听完,突到喉头的水又顺了下去。

谢兰玉因前些日子出门时遇路不平,独自一人时摔了一回,将四轮车掀翻坏了轮子。找工匠新作的木车还未送来,只好凑合用着这不便推动的…座椅。谢大公子大公无私,将府里的人也差出去充公,身边只留了个爱玩的小丫头照应。

小丫头要去拾花,说是家中长辈说过配上薄荷、木香,做出的香囊有养心安神的功效。

丁宁回来时见公子还在合眼养神,便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公子,我看书上说每于花季,士女云集,进香浴佛,引为乐事。树下许愿当真能成真吗?”这句她背得滚瓜烂熟,颇有些得瑟。

小丫头根本没给他留回答的空档,“丁香花叶片长得如心脏,公子闻了病会好吗?”

丁宁年纪小,想的自然也很天真。谢兰玉笑着回她,“心诚则灵。”

丁宁乌黑漆亮的杏眼转了转,哦了一句。行动比嘴要快,屁股离了座转身就走。“那我再去多拾些。”

谢兰玉无奈地看着膝上满满一篮成串的丁香,浓香熏得他眼黑。

这哪是拾的落花,这丫头爬上树摘的。新鲜的斜切口的枝干还留在上面。谢兰玉叫住她,“够了够了。”

“公子,不够的。我多拾掇一些给你沐浴用。”

天也不早了,谢兰玉怕她玩忘了时间,也真怕她摔着。女孩子家最怕磕着碰着留疤,而丁宁却总爱翻高爬树。“哎—”谢兰玉试图用一句打消她的念头是枉然。瘸子都站起来了。

丁宁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被吓退回来。谢兰玉落地行走也只能忍痛走个数步。要他下金足走,也是因为久坐对身子不好。

“跟谁沐浴呢。”谢骁提着一竹编食盒走过来,出手牵住她。

“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今夜过了再告诉你。”

谢骁本要去皇城司报道的,这一趟跟着谢兰玉到了燕郡,那也是个游手好闲的角色。谢兰玉托他整日在离燕郡城中方圆百里的地方问人带人回来。

顶没意思。

事出还得从辽陈之盟说起,虽然承诺的是辽可以带走燕郡的百姓,但这百姓到底多少户,没人算得清楚。谢兰玉就想,若是不愿离开燕郡的城民自不会走远。一旦有机会,教谢骁盘问一番后,再将愿意回来的人带回。

“丫头,你跟着我兄长只会越来越呆,不如跟我后边?”

丁宁瞪着眼,鼓起腮帮,“不要。”

“二公子带你吃好吃的都不要?”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一行精致的玫瑰糕,两盅玉碗里盛的是糖蒸酥酪。

小馋猫咽了咽口水。十足有骨气地嗯了一句。

谢骁将谢兰玉膝上那一篮花拿开,将人推至石桌,那碗难得的小玩意儿摆在他面前。

“这是哪来的?”燕郡商铺都闭紧大门,众人吃的粮都是朝廷补给的军粮,厨子也是军营里的。谢兰玉自到了燕郡,从将军至士兵平民,吃的都是一样的—只管饱。谢兰玉那精细的胃吃不惯,讨了粮饭菜还是邵游做的。

“今日巡逻,领回个茶铺老板。为表谢意特地做的,苏州的糕点手艺,瞧着不错。快试试吧。”谢骁不是见谢兰玉舌尖都是苦涩的药味,才将那老板连哄带骗带了回来。

丁宁正在去那一堆褐色枝桠,一部分磨粉,一部分留着过水。都分好了。

“丫头,方才逗你的。这个给你。”食盒底下一层还有一例糕点酥酪。丁宁亮晶晶着眼接了过去。

谢兰玉夹在俩孩子脾气的冤家之间,耳根子就没清净过一时。

丁宁力气小,推着已空了的四轮车回院子。

暮色将晚,昏光如织披肩。谢骁在前头抱着谢兰玉回屋,玉冠绾着谢兰玉的发丝,青丝如绸垂下,一步一摇。两道身影融进落霞之中。

谢骁穿过几道圆拱门,到了谢兰玉住的院子。

雕花镂空的四扇门敞着,风吹开淡淡的木香。正对堂前的是一处假山秀木,造型奇特只稍显凌乱。一株不知名的树盛放银白花簇,作出迎人的姿态;杂草丛生,却也给院子多了些野生的意趣。

门对轴养着一盆五针松,原已形态奄奄。这几日竟容焕生机。

谢骁问道,“这树不是将死了?怎么忽又生机勃发了?”

“这院子荒了一段时间,缺了浇水施肥的人,移了根的盆景不比根植沃土的松树,自然就枯萎了。松树盆景原是好养的。”谢兰玉垂下眉眼,有些可惜道,“好在根还坚挺着。”

看他养活的松重又绿意盎然,谢兰玉自然欣喜。

落日的光碎在漆亮的黑瞳里,目光温柔多情,也十足好看。谢骁清了清嗓,知道这是谢兰玉的手笔。“这些事交由下人做就好。”

谢兰玉嘴上说好。除了繁多的公务,他只剩下这些能消遣的,若不是不方便,他有意修整这些树木花草。

这处宅子在谢兰玉搬进来后被移平了门槛,难行的阶步旁也临时搭了横木踏板,摇椅摆在院落里那棵形如擎举着巨大伞顶的丁香树下。另还做了助行的工具,足见用心。

改造院落的工匠说,这叫会心疼人。自己女儿若嫁了这样的郎婿,他也放心了。不过老父若是知道这乘龙快婿是个冷面的主,对人,其实与体贴不大沾边……

谢兰玉现居住的宅子原是前郡守的府邸。事发突然,那胆小的郡守跑得急,来不及带上几样东西。所以这屋子应有尽有。

如此管中窥豹,知是当官的没几个清廉。单看这郡守的住所,修建时定砸了不少银两。若全靠俸禄,怕是好几辈子也凑不出一个院子。

画梁雕栋尚可否,这一砖一石尽是名家题刻,映目的陈设皆是不俗之物。谢兰玉住了好些日子,那稀世美人榻的做工技法他也未曾见过。但一眼瞧出是大家之作。

谢骁将人抱至那张美人榻上,放开他之时,又欠身抱搂了会儿。

下巴抵在人肩窝,鼻尖萦绕的都是谢兰玉身上乌沉香的香气,带着温热,极为好闻。肤如凝脂,也可以用来形容男人,谢兰玉浑身也凑不出一个茧子。摸起来不似女儿柔软,却让谢骁上了瘾。

他沿着谢兰玉的脖颈贴合着肩线与锁骨,来回用鼻子蹭来蹭去。

谢骁自小就与谢兰玉这样亲近。护食一般,不乐意他那帮狐朋狗友亲近兄长。他对长兄的依赖与占据仿佛是天性使然,他以为这是血脉相连。

谢骁幼时还能被谢兰玉轻松抱起,乖顺地挂在他脖子上。随着年岁渐长,他又比同龄的孩子生得高大,谢兰玉那体魄,早早就抱不动他了。即是如此,他也要趁着谢兰玉坐着时爬到人腿上,往人领口一圈留下熟睡的口水。

已长成了风流的少年郎,这般亲昵与撒娇总不大妥当。

谢骁垂着眼帘,鼻息如数吐息在他耳后,像是被小狗用细毛的脑袋不停地蹭着。谢兰玉只当谢骁累着了,顺着他意。毕竟张扬跋扈的小将军被安排去做费心而又极耗耐心的安抚工作,不比打仗轻松。

“累了?”谢兰玉被抱得紧,感觉有湿气撩耳,他敏感地一缩。又不自在地问,“白天有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安神定魄地都叫他起了困倦。他嗯嗯了两声,重归安静。

谢兰玉不知谢骁的心思,谢骁打的是留夜的小算盘。

谢骁狭着眼,俊脸贴在谢兰玉耳侧,低声问道,“兄长,今夜一起睡,好不好?”

门呼呼地被破开。

一个将士将新打的四轮车抬进屋。人还未到声先闻。

“呦,谢二公子竟还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

……

谢骁坐的圆凳,比那张美人榻高,修长的手指往刻画精致花纹的扶手上婆娑了来回。

下一瞬就把人箍住了,按在谢兰玉的胸口,有意无意往珠玉两点上施力,谢兰玉被迫着尝过几回情事,身体却依旧青涩敏感,眼里立即水汽氤氲。

谢骁两条长腿夹着谢兰玉的,横在双腿间。谢兰玉被他一手抓着腰往下滑了一截,挨着沿,两胛抵在靠背。他吭哧抓着谢骁的背,保持着腰不至于往下塌。

谢骁的膝盖蹭在他胯下那物上,迟迟不离开。

谢兰玉表情突然凝固。也不管身后有没有支撑,收紧双腿。谢骁束着他双手,教他揉弄着那尴尬事物。

谢兰玉推拒失策,有些恼火。只见玉面粉黛,却威胁不到谁。“谢骁!”

“好好—我收手。”谢骁眯着眸子,开了个玩笑似的。谢兰玉才注意到谢骁唇色透白,脸色不佳。

“兄长,我这里疼,你不要动好不好。”他将自己衣襟敞开,胸口缠了一层层绷带,最外层还洇出了斑驳血迹。谢兰玉喘息急促问他,“怎么弄的?”

他也不说因何受伤,全力抱着谢兰玉,哼唧着疼啊你别动,几句委屈话就把谢兰玉先前那阵羞恼顺下去。一动也不敢动。

他用嘴唇碰了碰谢兰玉的耳垂,贴着耳后呼气。炉香直烟飘着,谢骁深嗅了一口香肩。

门外耳力超群的人,捕捉到了与人同睡的话。甫一进门便见到谢兰玉抚着谢骁的后背,痴缠的画面惹人遐思。

萧洵与谢兰玉先对视上,谢兰玉于是拍了拍虚弱的谢二公子。谢骁不肯松开他。

而谢兰玉一心想坐正,却被人按着小腹,使不上力。

萧洵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看到他困窘的模样,又消了点火气。

谢兰玉,枉你读了多少圣贤书,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的书呆子。被人吃干抹净也不稀奇。萧洵拖着凳子坐下,独自斟了杯茶。

茶盏闷得响,谁比谁尴尬。

谢骁被人打断,却没有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将谢兰玉拉近了距离搂抱的更紧,旁若无人地又低声问了一遍,能不能留宿?

谢兰玉想拒绝,被他握住了手腕,又看见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加上脸色确实不大好看,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只是睡一觉,也没什么。谢兰玉心想。

得了满意的回答,谢骁哪管房内有张三还是李四,反正是他不会走了,心情愉悦异常。竟还破天荒地、亲切大方地同萧洵问好。萧洵噎了一口茶叶,自己与孩子一般见识,便是痴长了年岁。

谢骁那双精光的眼睛,亮得惊人。说话间要合不上冒尖的虎牙,溢出傻气。

“找位大夫来。”谢兰玉唤来下人。谢骁看他为自己担心,抿着嘴乐。更傻了。谢骁那伤处是被越界的辽人伤了,他身体强健,只是失血过多容易犯晕。

于是直到大夫走,这三人的气氛都诡异地融洽。

“你若要去哪,派人提前通知我一声。燕郡最近并不安宁,出门留心。”萧洵越过一旁正洋洋自得的病号谢二公子,将谢兰玉抱至新打的四轮车上。眼神掠过他的双腿,“我写了信给西南王,才得知镜方出去云游了。他亲传弟子过不久便到,到时再看看你的腿。”

谢兰玉的腿疾分明已见好,没成想进了一趟宫反倒走都成问题。来看的大夫数众,一个没瞧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实是令人费解。若不是谢兰玉那日在外毫无形象地摔了一回,他都要怀疑这人在装瘸。

谢兰玉喝完了那碗养身调理的中药,直犯恶心。接过一小包蜜饯含在舌根,才忍住没吐出来。“宋觉被辽军追杀,投奔我朝未被招纳,近日又失了行踪。我担心他心怀怨恨,会转头打起燕郡的主意,占地为主也不无可能。”

萧洵的北定军战力强劲,但此次带来燕郡不过千骑,其余都留在京中。新帝初登大宝,京城的布防更需周密谨慎。

萧洵眉眼锋利,白日里寒甲银光将人衬得更加锐利,买笑寻欢的场合里,也是遥遥不可及的那位。“何故不留春,自有春去处。”花楼盛传这么一句。定北侯万花丛中过,也没见看上哪个姑娘小倌。

“你管好自己。”萧洵没脑子地吐出来心里话。

被萧洵无故呛了一句,谢兰玉觉得莫名。默默拢起宽袖,就当是他杞人忧天罢。

前一世,始末细节,谢兰玉记不太清了。宋觉叛辽的时机恰在会盟之前,居庸关的守将收留了他的大军。再之后是陈朝局势分崩离析之时,宋觉再次叛主。宋觉此人,识时务,最会见风使舵。

谢兰玉不再多言,萧洵若听进他的话,自会早做打算。

这时,房门被推开得更大。长盛领着侍从送来了今夜的膳食。邵游会的不过是些开胃的小菜,里头数一道桂花鳜鱼最拿手。

萧洵与谢骁一桌,吃顿饭也不安分。谢骁尽心替谢兰玉剔鱼刺,满一玉碟白花花的鱼肉摆在他面前。谢兰玉愣了一会儿,提筷子的手落定。萧洵抬手将碟子推至一边,语气颇冷说道,“他平日吃的药膳有一昧覃决目,忌鱼腥之物。”

谢骁又将那青菜叶里的红椒悉数给挑出来吃了,他平日吃不得辣,端的样子还若无其事。失血的唇色辣的红艳。谢兰玉倒了杯清茶递给他,按住他往嘴里送的胜负欲,无奈地眉心微蹙。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总算收了碗筷。

坐他右手边的萧洵看谢兰玉比看那一脸挑衅的谢二更加不快。腹中起了火,一口又一口地灌凉茶。

萧洵握着茶壶把儿,一点水也没了。他有些泄气地将空茶盏握在手,一言不发。他这言行像是喝醉了的。

“侯爷,你还渴的话,我教侍从去沏。”谢兰玉也不傻,看出萧洵心情不悦。

他计划等商铺运作起来,民生之事妥善,接任的主事调任后,他与谢骁一行人也不便久留燕郡。京中传来的家书催得紧,父亲信中说为他请了治心疾的名医,只等着人回去。

“侯爷哪里是口渴,分明是心中有火。侯爷,天干物燥,小心上火啊。”谢骁坐在谢兰玉的床榻上,轻飘飘地补道。

“不必。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萧洵这等身份地位,做不来忝列之事,心里不平罢了。冷眼嘲他,“谢二公子不如对镜瞧瞧自己再行开口。”

谢兰玉又看了一场活灵活现的斗鸡……

……

“兄长,不早了,吹灯歇息吧。”谢骁沐浴后在床上等谢兰玉写公文候得失了耐心,修长挺拔的少年人赤足下榻,最后强行将人抱上床。

灯烛莹莹,从亮处走到暗处,谢兰玉精致出挑的面容被明暗交错刻画得更加动人。整个六月往后二三个月,韶水上游高山暴雨成灾,其势如万马奔腾,殃及周遭耕地与民居。他还在为韶水的河汛忧神,眉间藏着疲态。

谢兰玉惦记着谢骁的伤势,安排了守夜的侍从和大夫。谢骁有些懊恼今日受了伤,神色不豫地要赶人出去。谢兰玉安抚他,“听话,你夜间万一起热了,我一人要如何照顾你。”

谢骁最终烦躁地应下。

兄弟俩没那么多话要说。谢骁手臂圈着他,手掌轻拍着他后背,低声说着白天留着的悬念,又多添了几分困乏。

“兄长,今日巡逻我从辽军那俘获了一匹良驹,都说良驹难驯性烈,可那马性子温顺得很。你不是一直想试试策马疾驰么?明日我教你好不好?”

头一枕到床边,很快就困意袭来。谢兰玉阖着眼只是顺从本能闻话应声。

谢兰玉磕磕绊绊活了二十年,人活一口气,活一日便是一日。他少年时知道自己寿元不长时,确实闷闷不乐了几日。心中尚有所爱之人,走过的路也才只是天地一隅。遗憾还是有的,再多出执念只会困住自己。

谢骁低头看谢兰玉熟睡了,甚为心安。夜间他起了汗,贴一起也不嫌热,不想吵醒他便糊涂地又睡过去。

谢骁燥热难耐,感受到额头上一片凉意。有人在替他降温,不是谢兰玉又是谁?

他顺从地被人摆布,一手扯住谢兰玉的袖子,顺着摸到了他的手,十分自然地嵌入相扣。

北地的暴雨一至,泥沙从高地冲击而下,势不可挡。顷燕郡平原湮塞,汇流涨溢,苗稼俱损。

春耕的禾苗淹没在黄水之中,东倒西歪一片。农户扑在田头捧着倒苗嚎哭,景象凄凉。

辛劳了数月,一夜醒来心凉了半截。农靠天收,非人力可抵。这些从异地来的农户本是迫于生计不得已离家迁来燕郡,又遇上了水患,来年收成无望,境遇更是难上加难。

下了雨,河道旁的路失了路眼,极不好走。

连那匹被谢骁薅来的白驹也被马蹄子溅出了一身泥污,连带着人衣衫上也染了泥点。踏浪可谓是应了这名字,遇水蹶蹄子玩得甚欢。

马背上的二人沿韶水下游而上调查河道。燕郡归辽后,河道久不治理,河运盐道皆不通。

萧洵由后环着谢兰玉,与他说明他们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韶水干流上下千里,泥行相度实地考察后的所得。

而为他人作嫁衣的谢二公子因伤起热,伤口又处理不当,便加剧了炎症,伤口红肿可怖。狗脾气的人走路尚不稳当,还硬撑着要上马。

“谢骁,姨娘出门前说的什么你都忘了,听话,教姨娘与我们大家放心。等你养好了伤还有的忙。”谢兰玉像哄孩子般,将人哄床上躺着。

谢骁听了这话又将气黑了眼。不好说出私心,便只能消停。谢兰玉临走之前,他还黏糊地拉着兄长,拐着弯要他应承下,择日一起同骑踏浪。他才是把马前回来的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真是哑巴吃黄莲了。

……

陈朝水患频年,苦于朝局未稳又无经世致用的治水人才任用而一再搁置。

治水非一日之功,而韶水治理务为一劳永逸之计。韶水沿途经了不少郡,与各水系相通,治韶水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诸多方面的调度。

审其全局,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谢兰玉将历代治水经验加以分析总结,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传统法子。而考虑到韶水北堤决堤的危害远大于南岸,北岸一旦决堤,燕郡平原将沦为沼泽。故他提出前期治水重在北岸,疏通河道是当务之急。

“运道之阻塞率由于河道之变迁,”他对着萧洵浅谈了一番前人治水的做法,也一同知悉他向上请示的意见。“我写了折子送京,请旨拨银治理韶水。涉诸郡引河入道,牵扯多方利益,不知朝廷能否尽早协商好。”

毕竟款项不小,又要派何人来监工调度。这话不言而喻,时候未知。

河边风大,半束发的人被吹得发丝凌乱。谢兰玉回眸提醒他,河道要塞还需下马考察土质。

萧洵将人抱下马,近到低洼地才将人放下。

前人所绘的韶水流域图距今时间已久,有所出入在常理之中。谢兰玉在那泥泞里翻倒着泥沙对着图纸勘验,专注在脑子里记下回去要修正的地方。另还要思索土质该如何改善。只他往南方跑得多,对北地…一时也想不出合适栽种的树种涵养水土。

一片乱象,本不应该想入非非的。清冷天光云影在前,在人面前都做了陪衬。萧洵在旁扶着他起身,湿泥挂在二人衣角,竟也还赏心悦目。

无怪行人驻足看那二人一马徐徐向前。

若只做个闲散子弟宅在府邸自然无碍,可谢兰玉是来做事的,不良于行,环境不予人便。

“多谢。”谢兰玉又被抱上马,萧洵随后飞身上马。谢兰玉对谁都一样,待人温和,进退有度。借着亏欠于他的正当理由,萧洵才向着谢兰玉走近了些。他少年时就对谢兰玉态度有异,只骄傲自矜令他不愿承认。

经过种种即使明白谢兰玉是真的不把救人遇难这事放在心上。说他不计后果,他又是实在衡量了每个人的价值。正如救他之时,谢兰玉说,任谁也不会见死不救。而谢兰玉被人折断双腿见他赶来时,对着他也说过,万幸。

萧洵心里矛盾得很,他既希望谢兰玉的双腿能快些好,又不希望它好了。

走到后程,遇到民众聚街骚乱,谢兰玉被留在马上,远离人群。他遥看萧洵走到民众中间,安抚涣散人心。

萧洵身披盔甲,掷地有声地公示,“水患乃天灾,朝廷会扶持灾后重建的工作,皇上也谅解大家现下的担忧。大家既为了拓土开荒而来,只需将分内之事做好。其余的请放心交由我们,三日之内,本侯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洵对身后的副将下军令。“列一百人小队从屋舍修筑,清点伤患人数,集中医治。其余人待命疏通河道。”令行到,禁必止。为将者,仿佛他天生就带有教人信服的力量。谢兰玉自己也未察觉,他露出了欣羡的神色。

萧洵一切安排妥当后,回身一看,瞳孔一下子放大,谢兰玉人不见了!踏浪也踪迹全无。

……

朝廷拨银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新提拔的兵部员外郎冀如息前往燕郡勘察监工。

闻说定北侯与晋安谢家一直在找人,如今一个月已过,告示还贴在城墙上。

燕郡新迁的百姓不识人,只听最早一批的迁户直言可惜,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怕是遭人毒害了。要不然怎么现在还没下落。

燕郡府衙。朝廷抽调的兵倾力抢修河道,萧洵只得将自己的北定军精锐从京中调出,谢骁则把消息带给了兄长的好友,宋追星得了消息,动用江湖上势力一同寻人。

数日搜寻无果,逐步从燕郡周边扩大了范围。自那日谢兰玉不见起,燕郡加强了城防,宽进严出。可两方调度搜查,仍不见踪迹。

一个大活人怎会生生如消失了一般?

“城中就这么大,当日既然未放可疑之人出城,怎还会找不到人?不是你治下有失?”谢骁将怒气撒出,若不是萧洵没看好人,也不至于如今境地。

萧洵原担心谢兰玉是因他所虏,可若冲他而来自不会毫无动静。拿着人来要挟他,不是更好与他谈条件。

“会不会是人还在城中,只是你们还未搜寻到?燕郡地界也不小,你们仔细想想还有哪处未曾去过。”

“灵玉观。”

萧洵与谢骁异口同声道。

道教是本土宗教,灵玉观乃前朝遗观。

大陈建朝后,因吸取历代教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头百姓禁修道炼丹。

只是没了道教成仙的痴梦,还有登临仙岛求佛长生。可见历史就是更替轮回。

百年来灵玉观早作了废观,那一块地也成了乱葬岗。

哀鸿声声,白骨森然,杂草盖过了一膝之高。

常言道宁睡孤坟,不过寺庙。这观内短期内似有人来过,地上有些新痕。另有火折子燃灭的草灰。

转了一圈,里头只躺有一具横尸,看样子是中毒身亡。衣着布料打眼,还是个富贵人家。

整队离去之时,那兵头望着几里外的升起炊烟的草庐,奇怪地看了眼,喃喃说了句,“这附近居然还住着人。”

一旁闻言的谢骁忧心与恼火焦灼着一颗心,见了谁都极为不爽。听他说这么一句,脸色阴沉。在这荒野住人确实反常。

警觉驱使之下,他带了两人去了那草庐附近。

一身着粗布衣的女子,正在草庐外的麻布绳子上晒衣服。

“请问—”

乍然听到一句人声,那女子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努着清澈的大眼,害怕地缩起脖子,两根食指无处安放,绕指节直转。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朝廷命官,特来此地寻人的。请问你是否见过一身着白衣的公子?”

那女子自下而上又往下打量谢骁,直摇头。

“将军,这女子好像是个傻子。”手下遮掌低语。

女子听了个傻子反应激烈,拿起洗衣服的棒槌赶人,“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谢骁眉头紧皱,这一趟又是无果。兄长到底在哪?

“汪汪—”听得主人尖叫,从不远处的草堆里出来一条小白狗。冲着这几个大男人狂沸。

谢骁满腹糟心事,不想在此处耽搁下去,转身欲走。竟被那护主的狗崽衔着靴。

他低头一瞧,那白狗的脖子上系的不是他给踏浪挂的宫铃?

谢骁忙将狗捉起,问那傻女人,“这串宫铃哪来的?”

女子被他冷冽的气势震慑住才不再吵闹,怯怯地将人带到了一座孤坟旁。白马在旁边吃草,马身早不见了本来的颜色,再往一旁走,横着一驾破烂的板车。

板车上躺着人。

白衣泥血遍布,衣服与人凌乱不堪。唯腕骨上两点红痣在阳光下亮得逼人,艳色欲滴。

手上紧攥着一串红绳,好像是断了,那玉也碎了一角。

乍然见到此景,谢骁不敢上前确认。看到那人胸膛短促地起伏了,失神的谢骁箭步上前将人抱起。“找人找人!大夫,找大夫!”

院里的丁香花落尽,日子也是数着那花的花期过完的。

花开时的盛景仿若昨日,丁宁在小院外用着竹编筐晒花。花恰好是在公子失踪前摘下的,早晒得脱了水,干花碾粉的活拖到了现在。

她原是想攒着和公子一起消磨时间的。她太好动了,也就做这种事的时候能消停片刻。

丁宁手握棒槌抱着瓷瓶,本该高高兴兴碾花粉的。小姑娘愁眉苦脸蹲在角落无心做事,呆望着医师的药碾子,看人捣药。

旁边陪她一起呆看的,还有个长得水灵的傻女人。跟着二公子一道回来的。

“我问你啊,到底是什么人要害公子啊?”丁宁拉着那女子,杏眼微怒。

谢兰玉被谢骁从灵玉观带回来,闭口不谈这一个多月内发生了何事。丁宁躲窗子边偷听才知公子的腿约是废了。被人下了毒,髌骨也受了很重的外力撞击,以后是无法行走了。医师不露口风,二公子不许对外说。

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了这女人身上。傻女人颈上挂有一块写着岚字的金锁,大家就都叫她小岚儿。

撬开一个傻子的嘴倒是不难,难的是她不通人事,说的话不能作真。

“我杀了人。”小岚儿说这话时面无惧色,眼里尽是快意。

“不对,是有人要害公子,你救了公子,杀了坏人。”丁宁很确定地扳正她的脸对她说,也不管她能不能懂。

小岚儿于是也笃定地跟着点头。

“那人是谁?”

“姓颜,他说的,姓颜。”这句倒是对上了。

丁宁决定对每个姓颜的有仇报仇,迁怒全天下姓颜的都不是好东西。

“伤药也治不好公子的腿了么?”丁宁低垂下眼角,感觉要哭了,问苏医师—神医谷的弟子,镜方亲传的医术,连他也无计可施。

丁宁十岁时被养父卖掉,遇谢兰玉才有了安生日子。她没去过太多地方,都是听公子说、看公子作的画。说起江南风光、畅谈塞北人情时是多么地潇洒自在,她自然是想公子能摆脱那沉重的玩意,想去哪便去哪。

“你们公子都不在意,你个丫头为何如此介怀?”苏羡青实在忍不得这小姑娘的碎嘴。

也就是谢二怕她吵到谢兰玉休息,才将她打发过来扰他的吧。长得倒是聪明毓秀。这一点上苏羡青决定不与她计较。

“事已至此了,公子除了说不在意,好叫我们放心,还能如何?”小丫头红着眼眶,眼泪汪汪。

“你这倔丫头,怎么不信你们家公子是真的胸襟开阔呢。”

“那是你没看到过公子练习走路的样子。”丁宁觉得这苏神医真是轴,难说通。将注意转移至她的香囊上,她要做好看些,多放点香料。

屋内。

已回来半月余,谢兰玉仍是夜夜睡不好觉。因膝盖实在疼得厉害,碰不得,也无法消解疼痛。麻醉药用多了上瘾,且影响神智,他不能依靠药物缓解病痛。

谢兰玉心如死灰躺床上,这下真成残废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当初卷进萧洵与颜党的交锋,他自知后患无穷。萧洵是国之栋梁,他若死,对朝廷损失惨重。权其轻重,这也是万不得已…

这次遇俘,也是因颜党的残部认出了他。心气不顺拿他开刀,幸得了那姑娘出手,不然他这条小命难保。

谢兰玉疼得要命,实在睡不下,准备拿本书来解闷。虽说这人遇难时真的只想死了好,可死不了就要熬。他也免不得发起牢骚,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他就得魂归故里了。

谢兰玉费力挪动着撑坐床头。谢药罐子尚且病重。他那纤细的胳膊也使不出多大力气,仅是点个灯的动作,已大喘着气力竭。

照着烛光看起了书,将注意转到书上,心思慢慢静下来。待书翻到了末,谢兰玉阖上了眼。

烛泪滴在桌上,火光逐渐暗淡下去。夜里无光,只见闭目养神的人,蹙着眉,疼得额头冒汗。虚汗浮白面,黑瞳沉静如水。黑白分明得宛若一幅墨色点染的风景画,意与形皆有,叫人一眼看了就难忘掉。

造化弄人。腿上细密如织的痛感,疼得他实难以入睡。谢兰玉兀自打了个寒战,殊不知阖眼养神也是件熬人的事。

谢兰玉心思重重,左右睡不着。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多也不多,赶一起的时候就忍不住不去想。

若有高于人的意志的存在,摆布着世界的一切,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意志、规则、权力,在天数面前就脆弱不堪。历史永远向前,那他的时间因何出现了错乱。

那本天书中,不知所云甚、言有尽意无穷的地方,令他无法知悉全貌,老天似乎与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世界之大,总有涉猎不及。他为何重生了,这事情诡异得很,谢兰玉想不明白,且越想头越痛。人之命途,时事异也。若是这样身不由已而又被病痛困扰的一生,重来一回岂非煎人阳寿?

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韶水治理在冀如息的统率下如期有条不紊地推进。谢兰玉修正后的河流规划图更详实,标注了每条河段筑堤的最佳高度。加之做事的都是实务派,治水成效初向好转。

筑堤工程之浩大,数月内不可能完成。他比对过往年湘水的记载,依韶水水况计算出数据,三年或可完工。两岸筑堤粗估八十多万丈,开凿引河几千里,修建减水闸、坝和涵洞近二百座,方使得韶水之水尽皆被束归漕。

不论未来如何,这项工事谢兰玉十足上心。不止是因为他得交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结果换取自由的筹码,还因为他想。

谢兰玉师承太傅齐天珩,读的是经世论,端的文人骨。治世之学,比起附庸风雅之事置于镜花水月,才学用于实处方为大道,为百姓谋事,结果也尽交由百姓去评判。

人争一口气,他总得活着看到韶水水患解决的那天吧?谢兰玉给自己鼓了口气,三年定不成问题的。

思及此,他内心多了些安慰。伴着醺醺然的炉香,眼眶一热就酝酿出了困意。

忽又听到房门吱吱作响。随后一道黑影阴测测进屋。

“谁?”

谢兰玉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含着松懈睡意,只短促一个字,尾音却像把钩子,牵勾出连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示弱,叫人生出保护欲。

他平日说起话来慢吞,以谢公子的做派,即使语气寡淡无味与人说话本折子戏,听来也极易令人沉浸其中。莫说这人还可观可亲。

谢兰玉髌骨贴上了膏药,待痛感消退,双腿处于毫无知觉的麻痹状态,翻身拖泥带水地不利落。

他偏头朝外看,眼梢直往上挑,眼尾的皮肤薄,拖长一排绯红。困极的几个哈欠叫长睫上沾了些泪珠,谢兰玉掸手揩去,里衣袖口就滑了下去,露出纤细的胳膊。

从来人的方向看,躺床上的谢兰玉有种易于掌控的、脆弱易碎的美感。

“是我。灵儿托我给你的狐裘披风。”宋追星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谢兰玉闻声后舒了口气。

“怎么,见到是我失望了?”宋追星将那神气的大红披风搁到屏风上。

“你就别笑话我了。”

幽光下谢兰玉露在外的肌肤如玉脂般,自身透出白光。

一件批风而已,什么时候不可以送,宋追星却要挑大半夜来。很符合他梁上君子的风格。

对。宋追星也是这么想的。

他实则见多了谢兰玉病秧秧的样子,一年三百天生着病有何稀奇。自小他就听从父亲的命令,在暗处庇护着谢兰玉。看着他读书练字、吃药养花,如老人家一般的喜好。

明明差不多年纪,父亲总说谢兰玉这样好,有他父亲的风范。

“有什么好,不能提剑,不能练武,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说完他心虚地瞥过脸。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小谢是弟弟,所以你更要好好把武功练好,好照顾他。这些话不能在小谢面前说,知道吗?”伶俐的稚子满不在乎,拍着胸/脯应下。

久病床前还无孝子,照这说法,他早该烦透了谢兰玉。不是,他脑子坏了降辈份给人当儿子!

坏了,坏了!

全赖那日窥见谢兰玉赤身裸/体泡在池子里,他竟生出来一丝慌乱失措,以致于现在心情都十分奇怪。那时是池子里的水太热,所以他才面红耳赤没错。

他现在对着谢兰玉的脸心鼓如擂又算怎么回事?!

“睡不着?”谢兰玉被他扶起撑坐床头,娇葱般的柔荑搭在他臂弯,仿佛多用点力那手就该折了。

“你不也没睡?”宋追星回避了谢兰玉的视线。

“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你要是不嫌麻烦,我倒也……”谢兰玉脸上挂着清浅笑意。

“也什么也,”宋追星打断了他的话,顺道号了把脉。“我怕夜风一吹,你就该迎风倒地了。好好歇着吧。舍命陪君子,我可受不起,谢纸人。”

谢姓纸人抿唇笑了笑。

宋追星从怀里掏出一黄纸裹着的像是药包的物什。谢兰玉以为又是什么补药,一腔苦水翻涌。

宋追星见他眸光都黯然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字字带刺。“谢大善人死都不怕,还怕苦?早这么怕苦,就该好好待在家中。管它今日谁死了何人又活了。”

宋追星剑目星眉,是个英俊的长相。薄唇三分翘总爱带着嘲,生出三分邪气。他语气不善,恶人却扮不了两分钟。说着伸手将那药包凑近谢兰玉的鼻尖,钓鱼似的,淡淡清香随之挥散出来。

“蒙顶茶?”

果不其然,鱼儿眼前一亮。

这茶产自西南的高山,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严苛,又生性娇贵,产量不丰。平常百姓自是喝不起,专供王侯贵族,即是家缠万贯也难买到。上回去西南,他得西南王的面子有幸品茗。

蒙顶茶茶叶奇香,品起来余韵长。入舌泛微微的苦调,而后苦味在舌尖溢开,渐渐回甘,尝起来仿佛也浸着清香,新奇得很。说念念不忘太过于夸张,谢兰玉遗憾走时也没捎上一些这倒是真的。

“手底下人办事不力的贿赂,我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宋追星放下饵料,瞧着欣喜的鱼儿。

自打来了燕郡,被洗劫一空的城池,哪来的茶点铺子。茶叶也是稀缺物。于是谢兰玉喝茶的消遣便断了许久,加之被人掳走的一个多月里过得苟且,如今嗅到茶香仿佛魂都回身了,那感觉便是如见故人。

世家子弟爱茶者甚繁,晋安谢家又出过一代茶圣,谢兰玉爱茶那是秉袭家风。他又精通杂学音律,对风雅之事颇有见地。京中传有这么一句,说的是谢兰玉,“茶不思,徐公醉,曲有顾,谢郎误。”

“有来有往,你可得送我些好东西。”宋追星又露出一贯的狡黠。

“你看上什么了?”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看上的东西了。谢兰玉将茶包搁在床头,宋追星看他一副当宝贝的样子,不禁失笑。岂非是个茶商就能将谢兰玉紧紧套牢了?

“这香囊我瞧着精致,就它吧。”宋追星只是随便说说,指要的是他脱在一旁袖袍上挂的绣着兰草的香囊。

“这是姨娘为我求的平安符,送不得人。”

“那只呢?”

“那只是丁宁丫头绣的。小丫头费了不少心思,送了你,怕是惹她伤心,会没日没夜念叨我的。”

“那这只总行了吧。”

宋追星像个客官在谢老板的妆镜前挑选香囊。佩玉挂香,也是雅士。宋盟主刀尖上行走,自然与雅字无半分钱关系。不过见这么多人上赶着送他香囊,心里刺痒。

谢兰玉面露为难,再说不行就不像样了,不过是香囊而已。那虽是侯爷送的,但料想他贵人多忘事,送人也无妨。谢兰玉松口,“那只…你拿去好了。”

“那我便收下了。小谢呀,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欠下风流债,当心惹火上身啊!”

宋追星说了些京中之事,告诉他府中一切安好。只谢贤咳疾复发,身子不如从前。

走前又将谢兰玉扶睡下。谢兰玉如墨流淌在枕间的发黏了一缕含在胸前。宋追星顺着一截发尾寻根溯源地将其拨到一旁。指节抚过白玉般的肌肤,一股药草味。

他覆手合在谢兰玉小腹的位置,衣衫薄,谢兰玉本就疏于锻炼,隐隐像是腹肌之处,不过是太瘦了显得。比起女子,多了点坚韧。其实身子软得很,不比他们习武之人块块分明紧实。

谢兰玉顺势躺下,亵衣自也随身体的松弛而敞开了襟,被宋追星小指一勾有意又拨开了旁边的衣料,露出盈盈可爱的乳珠,春日里的嫩苞含着露,不外如是。

宋追星一掌按下,谢兰玉轻呼了一声,呼吸也变得紧了。“你作何?”

“踉跄了一下,抱歉。”宋追星看他敏感地红了耳尖与两颊,那一句羞赧更像是撒娇。宋追星偏过脸去,忍住腹下一紧。有起势的反应。又是想起了谢兰玉抱回来时细白的腿根之间遍布的青紫指痕,搅得他燥热难歇了。

“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睡!”宋追星匆匆告辞,仓皇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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